母女二人(1 / 1)

畢冰賓 譯弗吉尼亞·波德茵有一份好工作。她是某個政府機關裡的部門負責人,而且,像巴爾紮克那樣有整有零地說,她每年能掙七百五十鎊。這筆收入已經夠可觀的了。而她母親拉切爾·波德茵的年收入則在六百鎊上下,自打她那個不爭氣的丈夫去世後,靠這筆錢,她就在歐洲的一些首都輪流居住。如今,母女二人分彆幾年也“自由”了幾年後,又想起來安居樂業了。多年的經曆,讓她們兩人變得更像一對夫婦而不是母女。她們相互十分了解,各自對對方都十分“敏感”。她們時聚時散,已有好幾回了。弗吉尼亞今年三十了,一點看不出要結婚的樣子。她和亨利·魯波克一起過了四年,其實和結婚差不多。那是個被寵壞了的年輕樂手。後來亨利讓她失望了,有兩個原因。一是他無法容忍她的母親,而她母親也無法容忍他。波德茵太太不能容忍誰,她就要欺壓人家,欺壓得很厲害。亨利深感倍受嶽母欺壓,為此苦惱不堪。而弗吉尼亞呢,因為不得不對家忠心耿耿,也就站在母親一邊對付亨利。她並不真想欺壓亨利,可經她母親一挑唆,她就沒了主意。因為,歸根結底她母親對她有一種支配的力量,那是一種奇特的女性力量,與長輩的權威毫無關係的力量。弗吉尼亞早就把父母的權威丟到腦後去了。可她母親對她有另一種權威力量,一種微妙的統治力,讓人震顫的女性力量。所以一當拉切爾說:“製服他!”弗吉尼亞就會惡狠狠地,興高采烈地衝上前去。亨利被製服時心裡也十分明白。這也是他背棄維妮的原因之一。他稱她維妮時,波德茵太太十分厭惡,總要糾正他道:“我女兒叫弗吉尼亞——”第二個原因是,弗吉尼亞那時,我們仍借用巴爾紮克的說法,一個子兒也沒有,而亨利僅有可憐的二百五十鎊。弗吉尼亞到了二十四歲時已經能掙四百五十鎊了,那可是她掙的,而亨利靠他那寶貴的樂譜每年才湊合著掙十二鎊,再多掙一個子兒都難了。所以,除非找一個能養他的女人結婚,否則他是沒希望結婚的。維妮可以繼承她母親的遺產。可是波德茵太太身體很健壯,很有點斯芬克斯的樣子。她會永遠活下去,尋找可以供她吞噬的男人。亨利與維妮在一起生活了兩年,這是具有婚姻意義的生活。維妮則感到他們的確是結婚了,隻差一個儀式而已。不過維妮總有她母親做後盾。她們有時相距很遠,母親在巴黎或比阿利茲,但總是在書信可到達的地方。她從來沒意識到她母親甚至在信中也要擠對亨利一通兒,而每到這時她自己臉上會露出那種精靈般的微笑來。她從沒意識到,在精神上,她也在由著性子惡作劇般地擠對亨利,她無法控製自己不這樣做,就像無法不讓潮汐隨月出月落而漲落一樣。她做夢也沒想過他對此有所感受,沒想到他那男性的自尊心全然受到了傷害。女人們常常是相互暗示,然後渾然不知地去輕輕扭她們全心愛著的男人的脖子。一旦那男人不喜歡她們扭他的脖子,她們就稱之為變態。她們認為他這是在拒絕其至深的愛情。女人總是在渾然不知中相互接受暗示的。 最終,亨利退卻了。他發現自己讓兩個女人給貶得一錢不值。一個是老女巫,有著斯芬克斯般的肌肉;另一個年輕的則是個被迷住的女巫,大方、機靈而柔弱,她寵著他,可卻要把他的骨髓一起吃掉。拉切爾從巴黎的來信會是這樣的:“我親愛的弗吉尼亞,我投資發了一小筆橫財,得與你分享。隨信寄上一張二十鎊的支票。毫無疑問你需要這筆錢給亨利買套衣服,春天到了,他在光天化日下會露出寒酸相的。我可不想讓我的女兒和一個街頭樂手到處丟麵子。不過裁縫的手工錢你付吧,反正以後也得你付。”亨利穿上了一套西裝,不過,那純粹是“耐瑟之衣” ,其毒液會漸漸將他蠶食的。於是他退卻了。他不是跳出去的、蹦出去的或殺出去的,他是悄然隱沒的。他是一年多以前告退的。他喜歡維妮,沒有她,他受不了,也替她難過。可他實在是不願意把她和她母親拆散。她年輕、軟弱,是個愛揮霍的女巫,是她那個張牙舞爪的母親的同謀。亨利有了彆的夥伴,在彆處找到了立足點,從而漸漸從這母女二人身邊解脫了出來。他拯救了自己,可是他感到已失去了許多青春,讓她們吞噬了大量的精氣。現在他開始發胖,體態臃腫了些,總之變得有點可鄙,他曾經是十分帥氣、精神的一個人。失去他後,兩個女巫大吼大叫了一通。可憐的弗吉尼亞真真是有點發瘋了,簡直不知如何是好。她氣急敗壞地躲避母親。而波德茵太太對女兒是又氣憤又瞧不起:她竟讓這麼一條上了鉤的魚溜掉了!她竟讓這麼一個人給甩了!“我真不明白我的女兒怎麼會讓亨利·魯波克這麼個懶惰的寄生蟲始亂終棄的!”她寫道:“如果說是這樣的話,我想那是該怨某個人——”母女二人相互躲避著,一躲就幾乎五年。可那種魔力是驅不散的。波德茵太太的心從來也沒有離開過女兒,而弗吉尼亞也總能意識到母親就在世上某個地方。她們時不時地互通書信、見見麵,可她們卻是在相互躲避著。可她們畢竟是讓一種魔力牽連著,漸漸地這魔力起了作用,教她們更為友好起來。波德茵太太到倫敦來住了,與女兒住在一家旅館中,那是個僻靜的旅館,三年來弗吉尼亞一直在此租著兩個房間。最終,她們決定共租一套寓所。弗吉尼亞這年三十出頭了,仍舊那麼瘦弱,模樣古怪,像個精靈一般。她棕色的眼睛中微微透著調皮的神情,莞爾一笑的樣子很古怪,說話的聲音仍是那麼低沉,吐字慢悠悠的,這聲調對男人來說真像是細俏指尖的撫摸。她的頭發依舊自然地鬈曲著,隻是稍嫌紛亂。她的衣著依舊是那麼自然典雅,隻是稍欠打理,看上去彆扭點。她那昂貴全新的長筒襪上仍舊會有個破洞,而她一到客廳喝茶就愛脫鞋,露出穿長筒襪的腳來。不錯,她的腳很好看,就像她本人一樣,總的來說可算作高雅之流。可這不說明什麼,既不是賣弄風情也不是虛榮做作。問題的關鍵是,找了一位優秀的鞋匠,花五基尼做了一雙簡樸而自然的鞋子,沒走上半裡地,它就夾腳,她就非得脫掉這鞋不可,甚至是不顧一切地坐在馬路邊上脫了它。這是命中注定的事。她的腳有點淘氣,有點**,絕不肯老老實實待在規規矩矩的鞋中,事實上她總是穿母親的舊鞋。“當然,我是穿母親的舊鞋長大的。如果她死了,不再有舊鞋供我穿,我想我得坐著輪椅行走了。”她怪模怪樣地笑笑說。她是個十分優雅的女子,可又十分慵懶。她的魅力也就在於此了。其實她同母親大不一樣。她們可以換著穿對方的鞋和衣服,這倒奇了,因為波德茵太太看上去比女兒高大多了。不過弗吉尼亞的肩很寬。若說她偏瘦,那她的骨架可夠大的了,甚至在她看上去像個瘦弱的可憐蟲時,她的身架還算大的。波德茵太太看上去六十歲上下,身上蘊藏著很強的內在能量和某種強大的活力。不過她很會掩飾這一點。她的坐相很文靜,雙手搭在一起端坐,見此情景,你會想,這真是個嫻靜的女人啊!這想法正如同你在月光下看一座白雪覆蓋下沉默的火山山頂,你會想:真是好一派寧靜!是一種奇特的雄性力量鉗製著波德茵太太,真奇怪,不少女人一過五十歲就渾身充溢著這種能量,一般來說,其表現形式是招人討厭的。可從另一方麵說這或許說明了年輕人的慵懶。不過波德茵太太倒是有自知之明,明白這一代人招人生厭的是什麼,所以她學會了嫻靜。她說到嫻靜二字時,能把第二個字的音節拖得很長,恨不得拖到天上去,這正說明她在如何壓抑自己的能量。麵對泛起的銀絲與黑眉毛的對比,她很聰明,決不去染黑假冒青春。她研究了自己那張臉和整個身材,確認還很不錯。這是無可置疑的:沒有病弱的體態,沒有下陷的雙頰,總之不是凋花殘枝美人遲暮之相。她的體態雖不豐腴,但還算豐盈健康,還有些許緊繃繃的。她臉上挺著一隻貴族式的鼻子,那雙灰眼睛分明透著目空一切的貴族神情,麵頰微長但很飽滿。這模樣雖說不上迷人但也絕無故作青春狀。像任何一個獨立的女性那樣,她善用心計,倍加小心讓自己既不顯得太年輕輕浮,也不太迷人。她保持著自己的尊嚴,喜歡這樣。她很實際,她喜歡實際,習慣了這種實際,所以她就是要做個實際的人。她傾向於十八世紀那個實證主義時代,求助於伏爾泰、尼昂·德·朗克羅斯[1]和龐巴多侯爵夫人[2],求助於公爵夫人和侯爵先生什麼的。她斷然否認她與龐巴多夫人或公爵夫人之類的是一路人,倒是同侯爵先生算同類人。不錯,是這樣的。她的銀發乾淨利索地向後梳過去,露出透著自信的前額和眉毛,頭發剪得很短,在腦後向外翹著,這樣的發型配上她那張豐滿粉紅的麵孔和修飾成兩道細細月牙形的眉毛,配上那高聳的鼻子和目空一切的雙眼,讓她越發像一位十八世紀上半葉的人了。這一派更似侯爵先生而非公爵夫人的氣度又讓她看上去委實摩登。她的外表是完美的。她身著講究的灰色和粉紅色相間的衣服,那灰色中稍帶點深鐵灰色,佩戴的首飾是柔和的陳舊色人造寶石做成。她的舉止可謂靜中有動,沉靜而自信。說句大俗話,她算個人尖子了。她手頭有幾千鎊,而弗吉尼亞則總是欠著一身的債。不過說什麼也不能嘲笑弗吉尼亞,因為她畢竟每年有七百五十鎊的進項呢。弗吉尼亞並不聰明,可她有點歪才。她並非真的懂什麼,因為凡是能一時引起她興趣的東西,她都能一下子學會。她學起語言來就易如反掌,一種語言不出兩星期她就能說得滾瓜爛熟。這等本事對她的工作很有幫助。她可以同工業界的頭目們侃侃而談,無論他們來自何方。可她絕非“懂”哪種語言,甚至連她的母語她都說不上懂。她能在夢中學會任何事,不懂照樣會。這使得她很受男人青睞。儘管她做事出奇地乾練,男人們在她麵前並不感到自己渺小,那是因為她工作起來像一架機器。她需要彆人把她發動起來,需要男人先啟動她,然後她能很聰明地運轉起來。她能收集到最有價值的信息,這樣的人很有用。她同男人一道工作,大部分時間都和男人們待在一起,事實上她的朋友都是男的,她和女人無法相處。可是她卻沒有情人,沒哪個人表現出急於娶她的樣子,甚至沒哪個顯得急於要靠近她。波德茵太太說:“恐怕弗吉尼亞命中注定隻有一個男人。我就隻有一個男人,我母親和我外祖母也都這樣。我一生中隻有弗吉尼亞她爸爸這一個男人,就這麼一個。弗吉尼亞恐怕也會這樣,她這人很固執。不幸的是,她的男人是這號人,她這輩子算白活了。”而亨利則說波德茵太太遠非是個隻有一個男人的女人,她生活中一個男人也沒有。他還說,如果讓她得了手,地球上所有雄性的東西就會被一掃而光,隻剩下雌性的東西。不過,波德茵太太覺得現在是該搬搬家了,於是她和弗吉尼亞在布魯姆斯伯裡廣場老區選了一套很漂亮的公寓,精心裝修一番,配上家具,擺上些很可愛的裝飾品,又雇了一個不錯的奧地利男人做飯,母女倆從此就一塊兒過上了。最初的那些日子好不激動人心。那兩間俯瞰廣場花園中肮臟老樹的客廳實在寬敞,每一間都有三扇大落地窗。壁爐架是十八世紀末風格的。波德茵把房間裝飾成介乎路易十六和大英帝國之間的風格,讓人無法斷定屬於哪一種。不過她還是從自己家中帶來了一塊精美絕倫的奧巴鬆法式地毯。它看上去仍像新的一樣,就像兩年前織成的。地毯在地板上一展開,那圖案著實美得驚人:邊沿是玫瑰紅色,上麵是一朵朵銀灰和金灰色的玫瑰花、百合花、優美的天鵝和喇叭渦旋形的圖案。眼光高雅的人們會認為這圖案過於刺眼張揚了,他們喜歡的是在大臥室中鋪一塊顏色發舊的暗黃色奧巴鬆地毯。可波德茵太太就是喜歡她客廳中這塊。它實實在在但又不俗氣,那似錦繁花中透著某種磅礴之氣。這樣的地毯踏上去她才感到腳踏實地。同時,這樣的地毯與她那濃描重彩的櫃子、金灰色錦緞麵的椅子和中國大花瓶是很匹配的,她很愛往這些大花瓶裡插上大朵大朵盛開的鮮花,如牡丹、玫瑰、鬱金香和桔色百合。倫敦那昏暗、陰沉的房間與這些自由綻放爭鮮鬥妍的大朵鮮花很是諧調。而弗吉尼亞則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安置一個家的快樂。她再一次受製於母親,完完全全受著母親魔力的驅使。她根本不知道母親竟擁有這等寶物,如地毯、繪花櫃子和錦緞麵椅子,這裡麵有不少是愛爾蘭菲茨帕特裡克家的遺物,波德茵太太是這個家族的人。弗吉尼亞就像個孩子、像個新娘似的忙於整理這些房間。“弗吉尼亞,我就把這兒當成你的公寓了。”波德茵太太說:“我不過是陪伴你的老婆子,你有什麼想法說出來我就會照辦。”自然弗吉尼亞會說些想法的,但談得不多。她帶回了幾幅窮藝術家創作的狂放的繪畫,她是他們的讚助人。波德茵太太認為這些畫把錯的東西表現得實實在在的,不過她還是儘量讓它們掛在家中,就權當它們是現代醜陋的必要成分了。不過,憑這些現代醜陋的成分,就足以看清弗吉尼亞引進家裡來的是什麼貨色了。或許安個家是件挺讓人上心的事了,你會沉迷於此。你感到你是在創造著什麼。如今,這已經不再是“家”或窩了,它意味著“我的那些房間”或“我的宅子”,它就是展示和裝飾“我性格”的巨大衣著。波德茵太太是有意為弗吉尼亞策劃,因此顯得相對冷靜點,可就是她也變得狂熱起來了,對裝飾品和家具的那份專注和狂熱樣子真令人吃驚。而弗吉尼亞則一直為此迷狂,似乎是她一聲“芝麻——開門”就觸到了生命之灰牆上的某個開關!隨之她那些可愛絢麗的房間便從仙境裡蜂擁而出。對她來說這一切比繼承了一處公爵領地還要動人美妙。這以後母女二人就開始大宴賓客了,母親身著淡淡的紅褐色衣裙,女兒則一身銀白色。當然了,賓客中大多是些男人,波德茵太太一招待女人就十分不耐煩,而弗吉尼亞的熟人也多半是男人。所以,家中總有晚宴,夜生活常常安排得豐富多彩。一切都很順當,可這之中總缺少點什麼。波德茵太太想表現得優雅些,便有點矜持起來。她對人稍稍保持點距離,表情沉靜,很有點十八世紀的味道,她決心要為聰明且精明的弗吉尼亞作陪襯。可這種姿態會妨礙什麼。她對那些男人很好,不管她心裡怎樣瞧他們不起。可男人們同她在一起很不安,因為他們怕她。所有的男賓都有這樣的感受,對他們來說其實並沒發生什麼事,隻是發生在她們母女之間,所有的交流都產生在母女之間。某種微妙的、迷人的咒符把這兩個女人環繞了起來,無論男人們怎樣努力,他們還是被排除在外了。不止一個年輕男人迷迷糊糊地鐘情於弗吉尼亞,可這是毫無希望的事。他不僅僅是被排除在外,他甚至在某種程度上被湮沒了,他的自然衝動完全被扼殺了。這兩個女人神采飛揚地坐在桌子兩端,全然是磁鐵的兩極,就像兩個女巫,比《奧德賽》中的女魔塞西還要厲害,她們不僅是要把男人變成豬,還要把他們變成爛泥,相比之下男人們則更願意變成豬了。可悲的是,波德茵太太想讓弗吉尼亞去戀愛結婚。她很希望這樣,而且把女兒的止步不前歸罪於那個沒出息的亨利。可她從沒意識到那叫人迷狂的魔力纏繞著她和弗吉尼亞,令男人們根本無法接近她們母女二人。在目前的情況下,波德茵太太的幽默還藏而不露。她的確會很幽默地模仿彆人。她模仿愛爾蘭祖居的仆人,模仿拜訪她的美國女人們,還模仿那些摩登的娘娘腔的男人,管他們叫“日光蘭花兒”。“你肯定知道這是一種洋蔥,長歪了的洋蔥。”他們喃喃低語著、擠眉弄眼地窺視她,是想讓她感到自己渺小,隻是個中產階級女人。她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他們,那份幽默還真有點天賦呢。可這樣做的結果是災難性的,這樣一來其幽默的對象大受傷害,像是讓錘子無情地砸成齏粉,又一點點化成烏有,這一招叫人害怕,特彆令男人害怕,把他們嚇跑了。所以她要隱藏自己的幽默,她還真隱藏住了。不過這東西仍然聽從她的調遣,這種無情如斧錘的幽默,可以敲在彆人頭上讓他們頭破血流。她試圖放棄它,她裝作放棄的樣子,甚至在弗吉尼亞麵前也裝作她沒有這種天分了。可這是徒勞的,那藏在袖口中的斧錘在每一位來賓頭上盤旋,每位來賓都感到頭皮發麻。而弗吉尼亞則感到心頭發麻。看到又一個傻男人被神秘地敲了一下子,她心裡就忍不住惡作劇般地傻笑。這是一種危險的遊戲。母親要弗吉尼亞戀愛結婚的計劃是注定無法實現的。不錯,那些男人是笨,不過,至少還有一位教波德茵太太心生希望的。這是個健康正常的俊小夥子,出身良家。雖然沒有錢,可在上院當秘書,很有前途的。雖然他本人不算精明,可他就是圖弗吉尼亞的聰穎。這也正是波德茵太太自己要嫁的那種男人。不錯,跟三十一歲的弗吉尼亞比,這個二十六歲的小夥子是小了點。不過他是牛津賽艇隊的八個劃手之一,喜歡馬,一聊起馬[3]來就很起勁。他純粹是愛上了弗吉尼亞的聰明。在他眼裡,弗吉尼亞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像柏拉圖一樣了不起,但比柏拉圖更有魅力,因為她是女人,有女性的魅力。你就想像一個鬈發飄飄、眯著細細的眼睛、透著女人尋求保護的可憐神情,這樣一個迷人的柏拉圖該是怎樣一個人吧。由此想象得出阿德林對弗吉尼亞的感情如何了。他對她五體投地,又覺得可以保護她。“沒錯,他真是個好小夥子!”波德茵太太說。“他是個小夥子,這就夠了。他永遠是個小夥子,這是男人中最好的人了,你隻能同這種人一起生活:一個永恒的小夥子。弗吉尼亞,你難道沒讓他迷住嗎?”“是的,媽!我覺得他就像你說的那樣是個特彆棒的小夥子。”弗吉尼亞回答說,聲音低沉、富有樂感,很有魅力。可她那語調中小小的嘲弄味算是讓阿德林沒戲唱了。弗吉尼亞才不會去嫁個好小夥子呢!她也會惡毒地嘲弄一下母親的眼光。對此,波德茵太太也隻好罷休,儘管表現得有點不耐煩。她一直在為自己尋找一條後路,這就是,如果弗吉尼亞嫁給阿德林的話,就把整個寓所都給她,還要搭上自己收入的一半。是的,做母親的早就在算計著,一旦女兒同那個十分迷人的(儘管有點缺少頭腦)小夥子幸福結合,她怎麼靠每年三百鎊照樣過很有尊嚴的日子。一年以後,弗吉尼亞三十二了。阿德林已經娶了一位富有的美國女子,與此同時他的工作也換了,在華盛頓的法律部門工作。他一到倫敦就忠心耿耿地來看弗吉尼亞了。他忠心耿耿地跪在她腳邊,誠懇地認為弗吉尼亞同他一起可以創造奇跡,因為她是最優秀的人物。可這種奇跡是永遠也創造不出來了,因為他已經跟彆人結婚了。現在弗吉尼亞看上去一臉的枯槁憔悴。她同母親的“雙人之家”計劃一點都不成功。女兒在工作上也開始露餡兒了。不錯,她很敏捷,可這並不總能奏效。她得去掙自己那份錢,掙得很辛苦,勤勤懇懇、專心致誌。當她可以憑著敏銳的直覺而不負什麼責任地工作時,她總是乾得很起勁。可一旦把她擺在一個真正負責的崗位上教她兢兢業業地苦乾,她就會疲憊不堪,因為她不得不殫精竭慮地做這一切。可是她又沒有男人那樣的奮鬥精神。一個男人儘可以喚起自己天生的犯罪本能去苦鬥以乾好自己的工作,可女人卻隻能靠殫精竭慮才行。她沒有男人那種拚搏勁頭。女人的本性與這種工作無緣。所以說,精神上的責任感、心智的專注和耗損最使女人憔悴不堪,特彆是當她是一個部門的頭頭自以為不是在為彆的什麼人乾活時,就更是如此。可憐的弗吉尼亞就這樣疲憊憔悴了下來了。她變得瘦削,乾枯如柴,精神上徹底崩潰了。可她又一刻也放不下那該死的工作。每到晚茶時分回到家裡她都一言不發,無精打采。這副樣子令她母親備受折磨,她真想說:“有什麼不順心的嗎,弗吉尼亞?今天辦公室裡有什麼讓你特彆心煩的?”可波德茵太太學會了管住自己的嘴一言不發。她知道她一問,弗吉尼亞就會抓住機會發一通脾氣,儘管這老女人會沉默忍讓,可她照樣會為此傷透心。以往痛苦的經驗讓她學會了對付女兒,那就是讓她一人獨自向隅,就像把一隻快要裂口子的硫酸桶扔到一邊一樣。但是,她的心不會不牽掛弗吉尼亞的,想不牽掛是不可能的。可憐的弗吉尼亞,一邊是緊張的工作,一邊是母親那可怕的牽腸掛肚,這一切真讓她處在了崩潰的最邊緣。波德茵太太一直不喜歡弗吉尼亞出門工作。而現在她則痛恨她的工作。她對政府辦公室的工作恨得咬牙切齒。這份工作不僅僅把弗吉尼亞死死拴住,教她大失尊嚴,還把她波德茵太太的千金變成了一個乾瘦如柴、嘮嘮叨叨的可怕的老姑娘。對一個出身高貴的愛爾蘭女人來說,隻有英國人才這德性、才讓人感到如此受辱沒。整整一天,波德茵太太都在忙於收拾這套公寓:靈巧地織補那幾把椅子的錦緞麵,把幾麵威尼斯產的鏡子擦了又擦直到滿意為止,然後是挑選鮮花,上街采購,打掃屋子,把一切都收拾停當,下午情緒高漲地接待了幾個訪客,用完下午茶後上樓去寫了幾封信,隨後是沐浴,梳洗打扮,她樂此不疲地將自己打扮一番,這才下來吃晚飯,那模樣是容光煥發,如花似玉一般,渾身充滿活力。這時她是準備通宵達旦不睡的。她焦急地盼著弗吉尼亞回家來,可是直到晚飯時分才見到女兒的麵。弗吉尼亞悄然而入,便直奔她自己的房間去了,沒再到客廳來用茶點。波德茵太太一聽到弗吉尼亞用鑰匙開鎖的聲音就會飛快地躲進某一間屋子,免得弗吉尼亞看到她。可憐的弗吉尼亞,從辦公室回來若看到家中有人她的神經就受不了,更不能聽到客廳裡有來訪者的喃喃低語聲。可波德茵太太會猜:她好嗎?今天晚上怎麼樣?真不知道這一天她是怎麼熬過來的。這種牽掛之情會教躺在自己房間中的弗吉尼亞感受到的。可是當媽的會強忍住這份焦慮,直到晚飯時分才和女兒見麵。她見到弗吉尼亞,發現她眼圈黑黑的,瘦骨嶙峋,神情緊張,一看就是個剛下班的人,一身的上班族痕跡:衣著難看,情緒不好,胃口不佳,百無聊賴,全是工作害的。這副樣子令波德茵太太感到屈辱,但她會儘量克製住自己,寡言淡語地說幾句家常話,隻顧姿態完美地守著一桌悉心為取悅弗吉尼亞準備的飯菜。而弗吉尼亞根本就沒在意自己吃了些什麼。波德茵太太渴望著一個生氣勃勃的夜晚,可是弗吉尼亞卻自顧把收音機音量開得很高,躺在沙發上聽個沒完。或者她會在唱機上放一盤幽默唱片,有滋有味地聽了一遍又一遍,一直聽上六遍,那種差強人意的幽默段子,波德茵太太都能背下來了。“我說,弗吉尼亞,要是你樂意,我可以給你背誦那張唱片,省得你費事去搖唱機了。”弗吉尼亞稍怔了一下,似乎沒聽清母親說什麼,然後回答一句:“沒錯,我相信你能。”這簡單一句話就足以表達她對拉切爾·波德茵全部的輕蔑,她看不起她的能量、她的活力、她的頭腦、她的肉體,總之,她本身的存在都讓女兒看不起。這不禁令老女人心寒。她感到似乎羅伯特·波德茵靈魂附在弗吉尼亞的體內,借女兒之口吐著毒液。弗吉尼亞這時又放上唱片聽第七次了。在可怕的第二年裡,波德茵太太感到這場遊戲該結束了。她算被打垮了,從此她不再有任何目標,也沒有什麼意義可尋。她那可怕的女性幽默之錘,曾敲擊過不少人的頭,凡是她接觸的人,沒有不曾領教過這幽默之錘的,現在這錘子則反過來擊到了她自己頭上。這是因為她女兒恰恰是她的另一個我。波德茵太太全部生命的秘密、意義和力量都貯存在那活生生的幽默之錘中,這錘子見什麼就敲擊什麼。那即是她的欲望和**——以幽默之錘敲擊每個人和每件事物。她感到這使她大受啟發,她認識到這是一種使命。她曾經渴望把這錘子傳給弗吉尼亞,她那聰慧、雖不穩當但卻實際的女兒弗吉尼亞。弗吉尼亞是拉切爾自我的延續,是她的另一個我。可悲的是,這想法隻對了一半。弗吉尼亞還有過一個父親。這個事實一直被做母親的忽視了,可隨著那幽默之錘莫名其妙地退縮,她開始漸漸地意識到了這個事實,即弗吉尼亞還是她父親的女兒。在自然的結構中,還有什麼比這更不合時宜、更可怕、更違反常情的?羅伯特·波德茵是全然被拉切爾的錘子擊倒了,他活該。可他卻在波德茵太太的另一個自我——她的女兒身上複活了,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人惡心的?他開始用一把可惡的小錘子回擊她了,那簡直就是大衛手中的卵石與歌利亞的戰斧在作戰[4]!可那小小的卵石卻是致命的。波德茵太太感到它深入到了她的眉毛、她的印堂,她感到自己完了。從此,她手中的錘子悄無聲息地滑落了。這兩個女人在大部分時間裡都獨處一隅。弗吉尼亞一到晚上就累得不想跟彆人在一起,於是就隻與唱機和收音機為伴,或者乾脆保持沉默。母女兩人都開始痛恨這座公寓了。弗吉尼亞感到這是母親用來欺壓她的最後一招,那氣勢洶洶的奧巴鬆法式地毯,麵目可憎的威尼斯鏡子,還有那被過分精心擺弄過的一大束花朵,都讓她感到壓抑。她感到那精美的飯菜也令她壓抑,她甚至又懷念起索赫[5]的餐館和旅館裡她那兩間陋室。她痛恨這所公寓,見什麼討厭什麼。可她沒有力氣搬走,沒力氣做任何事。她艱難地乾她的工作,剩下的時間裡就這麼仰麵躺著混光景兒。弗吉尼亞這副疲憊不堪、慵慵懶懶的樣子真令波德茵太太一籌莫展。這就像大衛手中甩出的一枚卵石,擊碎了她的額頭。“我可不樂意參加我女兒的葬禮,讓她辦公室的同事來安慰我,我受不了那種屈辱。才不乾呢!如果弗吉尼亞非要當個女辦事員,從現在起她必須自己負責,我再也陪不起她了。”波德茵太太費儘口舌說服弗吉尼亞放棄工作陪她。為此她還提出付她一半的收入呢。可是這是徒勞的,弗吉尼亞仍守著她的辦公室。行!隨它去!這間公寓房算是完了。波德茵太太真恨不得把它弄成碎片。於是那錘子開始了它最後的一擊!“弗吉尼亞,你是不是覺得咱們應該擺脫這所房子,還像以前那樣這兒住住那兒住住?你說呢?”“可是你花了那麼多錢,而且租期是十年呢!”弗吉尼亞習慣性地大叫一聲。“管它呢!我們樂意花這錢。再說,我們在這兒住,也有不少樂趣。現在,我們最好離開這兒,越快越好,對嗎?”說時遲那時快,波德茵太太這就伸手去扯牆上的畫,卷起了地上的奧巴鬆地毯,把瓷器從鑲著象牙內層的陳列櫥中抽了出來。“咱們等到星期天再決定吧。”弗吉尼亞說。“離星期天還有四天呢。要那麼久嗎?咱們心裡不是早就定了?”波德茵太太說。“還是等到星期天再說吧。”弗吉尼亞說。第二天晚上,那個亞美尼亞人要來吃晚飯。弗吉尼亞操著法國腔稱呼他阿諾特。波德茵太太不大能容忍他,總也記不住他的名字,那個名字很不好念,就叫他亞美尼亞、拉哈特·拉科姆(一種蜜餞的名字)或乾脆稱他為“軟糖”。“媽,阿諾特今晚來吃飯。”弗吉尼亞說。“真的嗎?‘軟糖’來吃晚飯?要我準備點特色飯菜嗎?”聽她的口氣好像她準備做蝸牛肉凍似的。“我看沒必要。”弗吉尼亞常和這位亞美尼亞人見麵,她是代表貿易董事會在同他談判。他是個六十歲左右的男人,曾因經商成了一個百萬富翁,大戰中遭了難破產了,現在正在恢複元氣,當上了保加利亞的貿易代表。他本是要與英國政府談判,但英國政府對他有所戒備,先通過弗吉尼亞與他接觸。現在,阿諾特先生與貿易董事會之間相處得很好,他們之間的關係也由官方的發展到了有某種私交的關係。“軟糖”六十了,頭發花白,身體肥胖。在保加利亞,他子孫滿堂,可他至今仍然是個鰥夫呢。他的灰白胡子剪得如同刷子一樣,明晃晃的棕色眼睛上垂著沉沉的眼瞼,睫毛是白的。他的舉止很謙卑,可這副外表分明又透著某種固執和傲氣。人們有時會在猶太人身上發現這二者的結合。他曾經十分富有,人人都對他卑躬屈膝。後來他遭了殃,大受屈辱。而現在他頑強地東山再起,有他兒子在保加利亞為他做後盾呢。你會感到他並不孤獨,他身後有兒子,有家,有他的家族,他們都在近東地區。他英語講得不怎麼樣,可帶小舌音的法語他卻講得比較流利。他話不多,隻是坐著,兩條大腿又肥有短,似乎要永久坐將下去。他那端坐的肥碩身軀裡蘊藏著某種奇特的力量,似乎他的臀部就坐在地球的中心上。可他的頭腦呢,一門心思想著做買賣,很是靈活呢。生意教他入了魔,可那又不隻是他個人的主張,似乎讓人覺得那是因為他的家庭和宗族在他身後拭目以待,生意是為他的家和宗族做的。他同英國人在一起就顯得謙卑,因為英國人對他來說是太陌生了,他們不會對他謙卑的,而他又是跟土耳其人學經商的,到了英國人麵前就隻有謙卑了。他一直是個局外人,社會上沒人理會他,因此他隻能做個局外人,端坐一旁而已。“弗吉尼亞,我希望咱們招待彆人時你彆請個‘土耳其地毯’來,”波德茵太太說:“我還能容忍他,可彆人卻會挑咱的刺兒。”“在你自己家裡選擇你自己的朋友竟難到這份兒上。”弗吉尼亞說起了風涼話。“那倒不是!我無所謂呀,我什麼都能湊合。我相信,賣起土耳其地毯來,你那熟人是把好手。可我不認為你會把他當成私交。”“我當然把他當朋友,我很喜歡他。”“那好啊!隨你便。可你得替彆的朋友想想。”波德茵太太這回可是真的受辱不輕。在她看來,這亞美尼亞人就像塞得港上頭戴土耳其氈帽販賣劣質織錦的肥胖的中東人,或者是尼斯港上的那些算不得人、更像蟲子一樣的小販兒。被迫同這樣的下賤坯子打交道已經夠令她惡心的了,可一旦知道他曾是個百萬富翁,現在可能會東山再起,她就更感到惡心。她甚至無法碾碎他、消滅他,因為他已經是一堆渣子了,無法碾得更碎。渣子本身已經是被碾碎的、叫人生厭的廢物。不過這看法並非完全公正。他是個胖子,大腿短粗,坐在那兒就像一頭癩蛤蟆坐化一樣。他的皮膚上像塗了一層臟兮兮的塗料,沉沉的眼瞼下目光逼人。而且彆人不對他說話他這人就不開口,就像一個奴隸般沉默。不過他那一頭刷子般支棱著的濃厚白發倒很有一種男子氣概。那雙奇小的手,膚色同樣陳舊如塗料,卻十分肥厚,富有幾分男子氣。一雙棕色眼睛中凝滯的目光在白睫毛的映襯下透著蛇一樣的微妙神情。他很疲憊,但遠非垮掉。他一再奮鬥、勝利、失敗再奮鬥,總走背字。他屬於被打敗的那一類人,他們接受失敗,可又以機智討回勝利。他是兒子的父親,一家之長,又是一個被打敗卻無法毀滅的宗族的首領。他並不孤獨,因此你無法對他指手畫腳。他有的隻是一種宗法意識。因此,儘管他謙卑,可他絕不會被毀滅。在餐桌上他舉止謙卑,一點不引人注目,可卻透著謙卑人的倨傲。他的舉止很優雅,很有點法國味。弗吉尼亞用法文同他閒聊,他則以一種戒備漠然的語氣回答著,一說起法文來他就隻能擺出這種舉止和表情來。波德茵太太能聽懂他們的法文,可她說起外文來不流利,所以一張口就說英文。於是那位“軟糖”隻能拙嘴笨舌地用英文回答她了。他說法文不能怨他,隻能怪弗吉尼亞。他對波德茵太太表現出一派溫良恭謙。他時時謙卑地迅速掃一眼波德茵太太,那眼神似乎是在說:“沒錯!我看出來了!你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幾乎是個完美的人,品位高尚。”他用鑒賞家和文物商的目光評估著她,挑一下濃粗的白眉毛,似乎是在說:“可是,老天呀,身為女人,你算怎麼一回事?你既不是妻子,也不是母親,又不是情婦;你毫無性彆氣味,比一個土耳其士兵或一個英國軍官還可怕。這世上沒哪個男人敢擁抱你。你這個食屍鬼,是陰間的妖怪!”隨之他會暗自叨念著神的名字來保佑自己。可他偏偏又愛著弗吉尼亞。他最看中的是她的孩子氣,似乎她就是失落在陰溝中的嬰兒,這個流浪兒棕色的眼睛很迷人,她一直在等著彆人來把她拾起。一個沒父親的流浪兒!而他卻是一個宗族的父親,當了許多年的父親了。另外,他對弗吉尼亞在業務上的無私與精明又是那麼了解。她的無私與精明令他著了迷:她在生意場上有著超人的精明之處,可她又表現得那麼公正無私。這令他感到好生奇怪,但對他的計劃又十分有幫助。他並不能真正地理解英國人,他對他們茫然無知,可與她在一起,他就能找到任何東西的線索,因為她算得上英國人中的尖子,尤其是這些英國官員中,她是個佼佼者。快六十的人了,他的家在東方很有點根基,他的孫子輩都長大了,因此他很有必要在倫敦住上幾年。這個姑娘對他來說十分有用處。她將來能從母親那兒繼承點錢財,雖然現在沒什麼錢,但他願意冒一次險,讓她成為他生意中的一筆投資;還有這套公寓,著實教他喜歡。他注意到了屋子裡顯示尊貴的標誌,奧巴鬆地毯上繡著的百合與天鵝確實令他難忘。弗吉尼亞對他說:“母親把這套房子送我了。”這使他感到穩妥了。最後一點吸引他的是,弗吉尼亞幾乎像個處女,或許很純潔,在他這個以男性為中心的東方人看來,弗吉尼亞就算完全是個處女了。他對英國人那種傻乎乎的少男少女間的性關係知之甚少,那與他那種持久的男性的**求歡全然不同。他迷上了弗吉尼亞,還有一個原因是他在肉體上很孤獨,人也老了、疲憊了。弗吉尼亞當然說不清為什麼喜歡和阿諾特在一起。她那份精明一接觸到實際生活就**然無存,人也變得無比笨拙。她認為他“英俊”,還認為他那戒備淡漠的法語“逗人”。她覺得他在業務上“狡猾”,還發現他長長的白睫毛下那雙明亮的黑眼睛頗有“男子漢魅力”。他們常見麵,在他住的旅館裡喝茶,有一天還同他一起駕車去了海邊。當他把弗吉尼亞的手握在自己溫柔的掌心中,她感到他的手中飽含著撫愛與占有,他向她傾著的身子是那麼陌生又實在,她怕得直顫抖,可她無法不由著他這樣。“你太瘦了,真是個可愛的小瘦東西,你需要歇息,歇一歇你這朵花才會開放。可憐的小花蕾,變胖點吧。”他用法語這樣說著。她顫抖著,由他握著她的手。這實在是奇特!他是那麼陌生而又實在,似乎力氣十足。一當他意識到她會屈服於他的力量,他就控製了整個局麵,於是他不再猶豫也不再謙卑。他不僅僅是想與她**,還要娶她,他有各種理由這樣做。而且他一定要主宰她才行。他拉過她的手觸到他的唇上,似乎以親吻她瘦乾的手來把她的生命融入自己的生命中。“這可憐的孩子累了,她需要休息,需要撫愛和照應。”他仍然說著法文,漸漸靠近了她。 她驚恐地仰視他那白睫毛下閃爍著的黑眼睛。他有些倦了,可他頑強地死死回視她,心想她一定會屈服。他的身子靠近了她。一隻手輕撫著她的臉,教她把臉貼近自己的胸膛,另一隻手撫慰著她的手臂。“親愛的小東西!親愛的小東西喲!阿諾特太愛她了!阿諾特愛她!或許她會嫁給她的阿諾特。親愛的小姑娘,阿諾特會在她的生活中鋪滿鮮花,讓她的生活充滿花香,教她心滿意足。”她靠在他的胸前,一任他撫摸著。此時此刻,她突然想到了母親,心中半是酸楚半是自辯。於是她感到冥冥中的命運之神。哦,太好了,不用再奮鬥了,隨命運怎麼安排吧。“她會嫁給她的老阿諾特嗎?嗯?會嫁給他嗎?”他問道,那聲音滿含著撫慰,同時又帶著不容置疑的口吻。她抬起頭望著他:濃厚的白眉毛,疲倦但明亮的眼睛。多麼奇特,多麼富有喜劇性啊!讓他控製著,這多麼好笑啊!他的樣子看上去有點尷尬。“我?”她惡作劇般地笑笑。“是的!”他老練沉靜地看著她說。“是的!我會讓你滿意的,不信就等著瞧吧。”“你會讓我滿意!”她莞爾一笑,對他的自信感到有趣。“你真能讓我滿意嗎?”“我保證!保證做到!你會嫁給我嗎?”“你必須告訴我母親。”她說著又一次調皮地靠在他的西裝馬甲上,與此同時他的男性驕傲之心又一次勝利了。波德茵太太並不知道弗吉尼亞同“軟糖”親密上了,她壓根兒就沒盯著女兒的活動。那頓重要的晚飯上,她表現得平靜而超脫,十分自持。但用過咖啡之後,弗吉尼亞就出了屋,隻剩下母親和“軟糖”在一起。波德茵太太並不開口說話,隻是用眼睛瞟著這個身著一絲不苟的晚禮服的矮胖子,心想他這樣的胖子怎麼能像《巴格達的竊賊》 [6]中的攤販那樣戴上阿拉伯圓帽,穿上穆斯林馬褲。“你真的喜歡吸水煙筒嗎?”她拉長聲問。“水煙筒是什麼?”“像水管子一樣的東西。東方人是不是都吸這個?”對此他隻能露出一臉茫然和謙恭,無言以對。她根本不知道他沉靜的心中在盤算什麼。終於,他開口了。“夫人,”他說:“我想請求您件事!”“是嗎?乾嗎不說?”她又拖長聲音沉鬱地說。“那好,我就說了。我希望我能有幸娶您的女兒。她同意了。”一陣沉默,隨後波德茵太太向他傾過身子,顯出一臉的驚奇。“你剛才說什麼來著?”她問,“再說一遍!”“我希望我能有幸娶你的女兒。她同意嫁給我了。”說著,他那黑亮的眼睛凝視了她片刻,隨即目光又飄移開去。她仍傾著身子,死死盯住他,像著魔一般凝固住了。她身上佩戴著粉紅的寶石飾物,但在他看來那肯定是人造的,很一般。“你是說她同意嫁給你了?”那邊又傳來沉鬱而遙遠的拖腔。“夫人,我認為是這樣的。”他說著鞠了一躬。“還是等她回來再說吧。”她說完後直起了身子。又沉默了。她自顧盯著房頂。他則仔細地環視屋中的家具和鑲著象牙內層的陳列櫥中的瓷器。“我可以通過法律手續把五千英鎊授給弗吉尼亞小姐,夫人。”他說。“她會把這座公寓和公寓中的財產一並當陪嫁帶過來,我說得對嗎?”屋中出現死一樣的沉寂。他覺得如同在月球上一般。不過,他沉得住氣,一直坐到弗吉尼亞回來。弗吉尼亞進屋時,波德茵太太眼睛仍然盯著天花板,她已經變得鐵石心腸了。弗吉尼亞看看她,卻衝阿諾特說:“阿諾特,喝杯威士忌蘇打水嗎?”他站起身走到她身邊,同她站在一起,他又寬又胖,一頭白發,心中暗自害怕。瓶中的蘇打水發出嘶嘶的聲音。他們又回到椅子上坐下。“阿諾特同您談過了,媽?”弗吉尼亞問。波德茵太太直挺挺坐起來,一雙貓頭鷹般的大眼睛凶殘地盯住弗吉尼亞,令弗吉尼亞十分恐懼不安。母親確實受了傷害。“弗吉尼亞,你願意嫁給這個,呃,東方紳士,是嗎?”波德茵太太慢吞吞地問。“沒錯兒,媽,一點不錯。”弗吉尼亞輕柔地調侃道。波德茵太太很愕然,露出一臉凶相,但仍然一字一板地說:“是不是可以原諒我不想與這事有什麼關係?就是說不與你未來的丈夫有什麼來往,我指的是不同他有任何生意上的交往。”“哦,當然可以!”弗吉尼亞驚恐之下不知所措地笑道。沉默。波德茵太太感到自己老而無用,但仍振作起來,不馴服地說:“你未來的丈夫是要占有這套公寓,我理解得不錯嗎?”弗吉尼亞臉上掠過一絲苦笑。阿諾特隻是坐在那兒像被粘住一般,聽她們說話。她依賴他。“嗯——可能吧!”弗吉尼亞說。“可能,知道這房子歸我,他會很高興的。”說著她看看阿諾特。阿諾特自顧鄭重地點頭。“那麼,你也希望這房子歸你?”波德茵太太緩緩地說。“你是打算與你丈夫住在這兒?”她一字一頓地說,好像是在發出最後的通牒。“是的,我是這麼想的,”弗吉尼亞說:“你知道你說過,這房子歸我。”“沒錯!這房子會歸你的。我會讓我的律師來找這位東方先生,不過你得寫一紙命令放在我的寫字台上我才會這麼做。我可不可以問一句,你打算什麼時候結婚?”“你說呢,阿諾特?”弗吉尼亞問。“兩周之內好嗎?”他說著坐直身子,手放在膝上。“兩周之內吧,媽媽,”弗吉尼亞說。“我聽到了!兩周之內。那好吧!兩周之內,什麼都會成為你的。不過現在嘛,請原諒。”說著她站起身,輕輕鞠一躬,然後平靜地退出屋去。她不能大吵大鬨,也不能把那個東方人轟出門去,這比殺了她還難受。可她沒那樣做,她決定克製自己。阿諾特站著,目光炯炯地環視著這房子。這就要變成他的了。他的兒子們來英國時,他就能在這兒招待他們了。他看看弗吉尼亞,她也是一臉蒼白、一臉凶相。她似乎是反感地從他身邊躲了開去。她是對母親的失敗反感。她現在還有能力拋棄他,再回到母親身邊去。“你母親真是個不尋常的女人。”他說著走過去握住弗吉尼亞的手。“可是她很不幸,沒有丈夫為她撐著。她將一個人過,這使我很難過。若是她來和我們一起住,我會很高興的。”這狡猾的老狐狸深知自己在做什麼。“恐怕沒希望,她不會那樣做的。”弗吉尼亞又恢複了那種嘲弄的腔調。她坐在沙發上,他則像父親一樣輕輕地撫慰著她。這一切竟發生在她母親的客廳裡,實在讓她覺得好笑。他看到客廳裡的東西既美觀又價值連城,現在這些都屬於他了。為此,他熱血沸騰,不禁以十足的熱情來撫愛身邊這個瘦姑娘。是她,代表著這價值連城的一切並讓這一切成為他的。他說:“跟我在一起,你會過得很舒適,很滿足,哦,我會讓你滿意,絕不會讓你像你母親那樣。你會豐滿起來,會像玫瑰一樣開放。我會讓你像一朵玫瑰一樣綻放。就定在下周吧,嗯?下周,下周三,咱們結婚,行嗎?星期三是個好日子,行嗎?”“行!”弗吉尼亞說。她在這個男人的撫摸中已經又一次產生出了美好的歸宿感,全然聽從了命運的安排,決定不再努力,一生都不再努力。波德茵太太第二天就搬到一家旅館去住,隻有女兒不在的時候才回公寓來取走她的私人物品,好將自己解脫出來,從此她和女兒將隻在必要時通通書信。隻用了五天時間,波德茵太太就搬完了自己的東西,該安排的都安排了,她的所有箱子都搬走了,一共五隻,這是她的全部家當了。財產遭剝奪,人也給趕了出來,她隻能在巴黎度過殘生了。臨走前一天,她在客廳中等弗吉尼亞回來。她戴著帽子,身著出門的衣服,儼然是一個陌生人。“我是來道彆的。”她說。“今天上午我去巴黎,這是我的地址。我想該辦的都辦了,如果還有什麼遺漏的,告訴我,我會處理的。行,再見了!我希望你過得十分愉快!”她惡狠狠地說出這最後幾個字,這讓快失控的弗吉尼亞又恢複了理智。“哦,我想我會的,”弗吉尼亞苦笑道。“我一點不懷疑,”波德茵太太尖刻而陰沉地說:“我知道,這位亞美尼亞爺爺知道他在做什麼。說到底,你也就是個妾罷了。”這話字字擲地有聲,句句透著輕蔑。“我想是的!很有意思嘛!”弗吉尼亞說。“可我這麼做是從哪兒學的?不會是從你這兒,媽媽。”她惡作劇地說。“我覺得不是。”“可能女兒們都像做反夢那樣朝相反的方向走。”弗吉尼亞惡意地打趣道:“你跟小妾一點不相乾,那就輪到我來當了。”波德茵太太瞪了她一眼道:“你真值得我好好可憐一番。”“謝謝您,親愛的。可你隻能得到我一丁點兒可憐。”【注釋】[1] 尼昂?德?朗克羅斯(Ninon de Lenclos,1620-1750), 法國作家,以機智見長。[2] Antoie Poissons(1721-64),路易十五的情婦,文學藝術界的讚助人。[3] 此處talk horse的雙關意思是“吹牛皮”。[4] 《聖經》中記載的古以色列國王,童年時殺死勇士歌利亞。[5] 倫敦一個餐館雲集的地區,為下層人所充斥。[6] a 《天方夜譚》中的故事,1924年拍成了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