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冰賓 譯斯沒什麼比回到我生活過二十年的家鄉更令我沮喪的了,它就在位於諾丁漢和達比郡交界處的礦鄉紐托比村。這地方變大了些,但也不過如此。這兒的礦井依然破破爛爛。僅有的變化是那唯一的一條街上有了一條通向諾丁漢的有軌電車道,還有汽車通往諾丁漢和達比郡;商店比原先的大了,多了些玻璃櫥窗,街上添了兩家電影院和一家跳舞廳。可是沒有什麼能把這地方從中部地區的貧窮和肮臟中拯救出來:齷齪的石板頂小磚房依然如故,儘收眼底的仍是那種小家子氣和難以言表的醜陋景象,在這樣的環境中人們依然擺出自尊的樣子上教堂做禮拜。這一切都與我兒時彆無二致,隻是更變本加厲罷了。現在,一切都變得服服帖帖的了。三十年前,這個地方的經濟仍處在上升階段時,情況糟透了。不過那個時代礦工並不很受尊敬。他們充斥著小酒館,在裡麵吞雲吐霧、臟話連篇,進進出出身後都有惡狗相隨。那時處處彌漫著潛在的野性和剛烈氣氛,中部的漆黑夜晚充滿著冒險感,令人感到振奮,而周末下午則可見到人們在足球場上喧囂歡騰。一座座礦區之間的鄉村景色顯得寂寞、荒蠻而美麗,那半是荒蕪的地帶時有偷獵的礦工帶著他們的狗出沒其間。僅僅是三十年前!眼下和以前可大不相同了。今天的礦工都是我的同輩人,是當初一起上學校的同伴們。我很難相信這是真的,他們曾是那樣粗獷、野性的孩子。可現在他們並不是這樣的大人。公立學校、星期天主日學校,還有“希望俱樂部”[2]什麼的,特彆是他們的母親主宰了他們,從而馴服了他們,讓他們變得冷靜、清醒、體麵了,教他們成了好丈夫。我小時候,若說誰是個好丈夫,那他準是個例外。那些壞丈夫的妻子若指出誰是好丈夫、是個光輝典範,其實是指他是個穿裙子的男人,她們的話中含有那麼點貶義。可是我這一輩的男人幾乎全成了好丈夫。瞧他們站在街頭的模樣:蒼白、萎縮、衣著光鮮而體麵,當然了,他們窩囊。我父親那一輩酗酒的礦工可不窩囊。可我這一輩體麵的礦工卻給徹底製服了。他們很有耐心,很能忍受,十分情願聽人講理,隨時準備著靠邊站。這些站在街頭巷尾的人,當年同我一起上學的粗獷孩子,現在長大成人了,有了可人的女兒、霸道的老婆和會抽煙的兒子。他們站在那兒,蒼白如同廉價的白蠟燭,如同鬼影憧憧,似乎他們已沒了主心骨兒。這些體麵、耐心、自生自滅的人,經曆過世界大戰,拿過最高水平的工資,現在呢,囊中羞澀,又一次潦倒了,是徹底地垮了。現在他們與當年的父輩一樣窮了,不同的是,他們現在窮得毫無希望,周圍的新世界物價卻飛漲著。 我小時,大人們仍慣於唱:“好日子快到了,孩子,好日子就要到!”[3]不錯,有過好時候,它一去不複返了。若再唱,那就應該唱:“現在世道壞,更壞的在後頭。”可我這輩人卻沉默無言,他們屈服了,老實了。至於下一代,那就不同了。自負的母親會造就他們想要的那種兒子。我母親那一代女人是第一代變得自負的工人階級妻子。而我祖母那一代女性則對祖父們唯命是從,那會兒的男人十分貶損那種穿裙子的男人。可她們的下一輩就至少在精神上自由了,擺脫了丈夫的統治,成了那種教化的力量,就是塑造人的性格的大學校——她們就是我母親那一輩人。我敢保證,我這一代男人的性格十有八九是由這樣的母親塑造出來的;我這一代女人的性格也莫不是如此塑造而成。這是什麼樣的性格呢?這麼說吧,我母親那一輩女人曾與她們那專橫固執的丈夫們做鬥爭,反對他們下酒館自娛,反對他們把養家的一點點小錢浪費在酒館裡。這些女人感到自己是有高尚道德的人。從經濟角度說這確實無疑。於是她們就擔起了家庭的主要責任,她們的丈夫也聽之任之。她們進而開始塑造下一代人。當然是按照她們未實現的欲望去塑造下一代人。她一生中要的是什麼呢?是“好”丈夫——溫文爾雅、善解人意、道德高尚、不下酒館酗酒、不浪費工資、一心一意為老婆孩子著想。在英國,維多利亞統治的後期,千千萬萬的女人無意識地在按照類型塑造她們的兒子。她們確實塑造了千千萬萬這樣的好兒子,他們當上了穩健善良的好丈夫,一心一意為老婆為家口而活著。這些人,我們看到的這些人就是我的同代人,四五十歲的男人,他們人人有一個大寫的母親。還有女兒呢!那些塑造了眾多“好兒子”和未來的“好丈夫”的母親們與此同時在養育著女兒,儘管她們對女兒並不太在意,也不太將自己的意誌強加在她們身上,可這一切還是不可避免的。這些道德責任感強烈的母親會養育什麼樣的女兒呢?我們可以猜得出,一定是些在道德方麵自信心十足的人。母親至少在這種優越感上還懂得節製一點。可她們的女兒則十分自信。這些女兒永遠正確。她們與生俱來就有一種自以為是,這種感覺時而表現得傲慢時而看似渴求,但終歸是要表明“我對”。我這輩的女人從她們母親的乳汁中汲取了這種不容置疑的“對”而且一定“對”的自我感覺。這如同天生獨眼,沒法改變。我們就是我們祖母夢想塑造的那樣子。這個可怕的道理萬萬不可忘記。我們的祖母幻想著在一個“純潔”的世界中成為“自由”的女性,被“可敬的、心靈高尚的謙謙君子”環繞著。而我們的母親則將此夢幻付諸實施,我們就成了這種夢的實現,我們就是我們祖母用來做夢的材料。不可否認的事實是:我們這一輩人就是無可救藥的“純潔”世界中“自由”女性和可憐的“可敬及心靈高尚的謙謙君子”的後代了。我們或多或少都是我們祖母用來做夢的材料。可是,每一代祖母都在更新著這個夢。到我母親這兒,她切實地夢想讓她的兒子們成為“可敬的、心靈高尚的謙謙君子”的同時,她還開始做起自己的隱秘的夢——夢想著有唐·璜這樣的人,他們的影響足以使狄奧尼索斯之葡萄藤成長並爬滿公理教會教堂的布道壇[4]。作為她的兒子,我可以看到她這種夢的萌動,它不時地從她想要個“好兒子”的既定設想中顯露端倪。我是輪到當“好兒子”的。而我的兒子才該輪到去實現她其他的夢,那些隱秘的夢。謝天謝地我沒有子嗣,也就無人承擔這項重擔了。想想那是什麼情景:每個父親都對他的兒子說:聽著,兒子!這就是你祖母關於男人的夢想。你要注意!我親愛的祖母,我母親的母親,我肯定我幾乎與她夢中的我八九不離十,除去個彆的細節。但是,從丈夫的角度看,她們的女兒可是緊步其母親的後塵。我母親輩的女兒們或我同輩母親的女兒們一般都是以“好丈夫”作為起點的,這些“好丈夫”永遠不會與她們分庭抗禮,他一生的態度是:行,親愛的!我知道我錯了。這就是我輩丈夫們的態度。這就徹底改變了妻子的地位。女人通過鬥爭把韁繩搶到自己手中,可一旦到了她手中,瞧著吧,那韁繩也就把她拴住了。從此她就會駛向彆處,把婚姻的大車拉向彆的方向。“行,親愛的!由你決定,反正你比我更懂!”丈夫在任何一件家務事上都這樣對妻子說。於是她必須無休止地決定下去。倘若丈夫偶爾反抗一下,她就不甘罷休直至他讓步為止。當孩子幼小時,駕駛婚姻的大車是件冒險的事。可以後女人會自忖:“去它的大車吧!我是從哪兒上這輛車的?”她會感到自己從中一無所獲,這樣做不夠好。無論你做拉車的馬還是當趕車的把式,似乎沒什麼兩樣,因為無論你扮演其中哪一個角色,你都被拴在了這車上隨它走。於是我輩女人開始為她的兒子想法子了。他們最好彆隻當個不聞不問的“好”丈夫,像他們的父親那樣。他們最好再有點活力,也給他們的女人多注入點“生命”。說到底,什麼叫家庭?它吞噬一個女人直到她五十歲為止,然後把她的骨頭渣子吐到一邊了事。這可不行!不!我的兒子必須更像個漢子,他得會為女人多掙錢,還要讓她享受“生活”,而不僅僅是個“好”和“對”的笨蛋。說到底,什麼叫“對”?及時行樂而已。於是年輕的一代走入了社會,這是我的兒子,如果我有的話。前世修來的母親的重任時刻響在耳畔:“賺錢,過好日子,也讓我們大家過好日子。享受吧!”年輕的一代開始實現我母親那潛在的夢想了。他們放縱但不粗蠻。他們有點唐·璜氣,但讓我們祈盼,一點不粗野或俗氣。他們更典雅,但不過分地精神化。在女人麵前,特彆是在這樣的女人麵前,他們還是謙謙君子。我母親那隱秘的夢終於實現了。如果你想弄清你的下一代到底會變成什麼樣,你必須弄懂你妻子隱秘的夢,這是些四十來歲的女人的夢,從中你可以找到線索。而如果你想知道得更詳細,那就看看二十來歲的女人對男人抱有什麼幻想。可憐的二十歲的女人,她對男人抱的幻想如此執著,那她的第二代也不會好到哪兒去。我們就是我們祖母用來做夢的材料。甚至礦工也是他們祖母用來做夢的材料。如果說維多利亞女王的夢在喬治王身上實現,那亞曆山大女王的夢就在威爾士親王身上實現,那麼瑪麗女王的夢中人又該是誰呢?[5]但這一切並不能改變這個現實:我的故鄉在我眼中比死亡還令我難過。我希望我的祖母及她那一代人曾做過比這更好的夢。“謝天謝地,那些女子早已入土”,可她們的夢仍伴隨著我們。可怕的是,做過的夢會變成肉體的存在。看到年輕一代的礦工打扮成威爾士親王[6]的樣子下酒館喝酒、上舞廳跳舞,身著夜禮服演奏著樂器或身後拖著個長腿女子騎摩托車從黑乎乎的街上招搖過市,我會希望我輩的母親包括我母親,她們的夢不要做得太輕浮。而現實生活中,她們是那麼執著!我們的母親坐在教堂的長凳上一臉的聖人相,她們曾是些多麼輕浮的夢幻者啊!她們潛意識中一定在夢想著爵士樂和短裙,跳舞廳,電影和摩托車。夠了,這些足以使最神聖的記憶痛苦了。“仁愛之光引路”,[7]第十一誡就該是“享受”!好吧,好吧!甚至祖母的夢也並不能都成真,現實不總能允許它們成真。本來是可以成真的,可命運,還有那個長龍般綿綿不斷的境遇,常常要作祟。我相信,我母親的夢沒有一個不是發財夢。我那可憐的祖母可能還夢想著某種高雅的貧窮——像我現在這副窮高雅的樣!可我母親才不呢!在她那隱秘的夢中,袖子都是用金線縫的,襪子都是絲綢做的。可是命運這個惡魔卻挫敗了這些夢幻。礦井不出煤了,工資減了,工錢少了。年輕的礦工跳舞的絲襪穿破了就很難再買得起一雙新的,他們得穿毛襪子了。至於年輕女人的毛皮大衣,哼!可能是海豹皮或其他結實的皮毛,但絕不是隨季節換毛的輕盈灰鼠的皮或鬆鼠的皮了。年輕的女人們若是等她們的礦工父親給她們買皮衣,就不能想得到就得到。這倒不是因為做父親的不給她們買,一個男人不就是要養活妻子兒女嗎?可是你無法從石頭中擠出血來,同樣,你無法在礦工衣袋裡摸出錢來,他們沒錢了。這是一個濕潤、霧蒙蒙的十月天,墨綠色的中原大地看似消沉了一些,橡樹泛著棕色,田野上陋屋星星點點,整個鄉村在迷霧籠罩下呈現出一派死氣,那黑乎乎的樣子像是被一筆抹去了蹤跡。好生奇怪的事,鄉村會與它的居民一起死去。這片鄉村死了,或者說,憑它那種死氣沉沉的僵化樣子,形同死亡。小時候最愛上那座牧羊橋上去搖晃,現在它變成了鐵橋。當年我們捉小魚的那條小溪的河底現在抹上了水泥。那個給羊洗藥澡的地方也是我們洗澡的地方,現在也消失了,那座水車壩和小小的瀑布也都銷聲匿跡了。現在,全離不開水泥了,就像下水溝。人們的生活也是這樣,全都納入水泥通道中,就像一條巨大的排汙溝。我小時候愛坐在機車街的十字路口,看一輛輛來回調運煤的車、一匹匹大灰馬和趕車的人。可現在沒車了。按說在十月份,應該有幾百輛車才對。可現在沒了訂貨,礦井也處在開半工狀態。今天乾脆不開工,礦工們全待在家中,沒了訂貨,也就用不著上班。礦井在靜靜地冒著煙,過濾器不再喧囂,礦井口的輪子也不再轉動。這樣的情況,若不是發生在周日,在我小時候都是不祥的征兆。卷揚機的輪子在光天化日下閃爍,那就意味著勞動和生活,意味著人們“在掙生活”,如果生活是可以掙到的話。礦井對我來說算是陌生了,周圍竟有了那麼多的建築,如電廠什麼的。奇怪的是,豎井的模樣都大同小異。我們曾在豎井旁觀看一籠一籠的礦工從井下被運上來,猛不丁兒停在礦井口,礦工們魚貫而出,去交礦燈,然後滾滾灰色的人流沿馬路回家去。過濾器仍在咣咣作響,井台高處,有一匹馬在拉運“垃圾”,把它拉到出車台邊倒下去。現在情況可不同了:一切都變得沒有人情味了,全讓機器代替了。我想今天的孩子肯定不會在星期天往豎井裡扔煤塊了。那時一到星期天就會聽到孩子們扔煤塊把井壁砸得一片轟響,大家聽著,聽煤塊一直砸到井底發出的最後一聲悠遠的碰撞聲。我父親知道我們往井下扔煤塊總會大發脾氣:要是井下有人呢,一下子就會被活活砸死。你們怎麼愛乾這個?——我們也不知道怎麼愛玩這個。莫格林水庫也今非昔比了,可以說是麵目全非了。甚至當年似乎喜愛礦工的玫瑰灣的柳蘭,也已不再在秋天展示自己的毛茸茸的枝葉,井口的池塘和岸邊也見不到柳蘭星星點點的花朵了。剩下的隻是些金魚草和柳穿魚草了。從莫格林水庫向上走有一條小路,穿過采石礦和田野就到了蘭肖家的農場[8]。我最愛順這條路散步了。小徑旁深深的舊礦坑長滿了橡子樹,盛開著繡球花,薔薇叢盤根錯節交織一片。礦坑的露天處,整整齊齊砌著一圈石牆,坑底很平整。春天裡,露天地裡一片綠茵茵的,開著丁香花。而到了秋天,荊棘叢中會長出漂亮的黑莓來。謝天謝地,現在已是十月底了,黑莓子已落了,否則你會看到一些寒酸的男人手提籃子,小裡小氣地在荊棘叢中仔細搜尋著那些僅存的黑莓子。在我兒時,一個大男人挎個小籃子在樹叢中捉虱子般地采幾個黑莓子會叫人笑掉大牙的。可我這輩的男人則早把自尊揣進了衣袋,現在他們的衣袋裡一文不名。礦坑是令兒時的我魂牽夢繞的地方。我愛這地方,是因為這兒的露天地讓人覺得是一個陽光明媚、乾爽溫暖的去處。那裡有白白的石頭,坑底淺黃似沙灘,開著丁香和雛菊。而舊礦坑深處,又是那麼可怕的去處。那兒總是幽暗漆黑,進去後得在灌木叢中爬行。你會不小心碰上忍冬或茄屬植物。背陰的一麵還有不少可怕的小石洞,我想那定是蝰蛇的天地了。傳說這些小洞或小壁龕是“永恒的水井”哩,它們同麥特洛克那些永恒的水井的傳說相同,在麥特洛克,水滴到洞裡就成了長生不老水。你可以在那兒放一隻蘋果、一串葡萄,甚至你可以砍掉你的手放在那兒,它們都不會腐爛,永遠新鮮如初。甚至你放上一束丁香,它也不會死去,丁香會在水中永生。可我長大後去僅僅十六英裡之外的麥特洛克,我看到了那些不朽的井,真叫臭名昭著。那水不過滴得到處都是,使得灰白石漿結成醜陋的疙瘩,那隻所謂的石頭手也不過是裝滿沙子的一個物體。我看呆了,直覺得惡心。可是看到人們盛在碗中的石頭做的裝飾水果時,我相信這些半透明的紫色石葡萄和檸檬是永恒之水澆灌出的真水果。在這個潮濕寂靜的午後,我發現礦坑沒怎麼變樣兒。荊棘叢上紅莓子仍在閃爍。在這個寂靜、溫暖的隱秘之處,我又感覺到了兒時的渴望,渴望穿過大門,深入到一個更為幽靜,陽光更為明媚的世界中去。陽光照射了進來,可是陰影已經很濃重了。可我得鑽進灌木叢深處,到下麵長滿樹木的礦坑中。我像以往一樣感到那兒一定有什麼東西。我在盤根錯節的樹叢中左彎右拐彎腰曲背地摸索著,突然,我聽到一陣泥土塌落的聲音。礦坑一定有部分塌陷了。我找到了那個地方,是在樹和灌木叢深處,塌陷的黃土、白士和蒼白的石頭堆成一堆。在這土堆頂上,石頭中間裂開了一道斜口子。我好奇地看著這個地方,看著草木深處蒼白的一堆新土堆。一線陽光透過橡樹林葉照在新土堆和它上麵的裂縫上,照得土堆閃閃爍爍的,我得爬上去看看那閃光的是什麼。那兒有一個不大的石洞,閃光的是混在普通石塊中的一小塊石英石,它蒼白無色,俗稱晶石,麥特洛克的人用它來做小碗或紀念品。可是這邊沿光滑的無色晶石中卻有一道寬寬的淡紫晶石線,它曲曲折折向裡伸延,看上去像動脈,這就是十分珍奇的“藍色約翰”晶石線。這地方教我著了迷,特彆是那紫色的晶石線。我要爬進那個洞中去,它剛好能讓我藏身其中。裡麵似乎很溫暖,那塊閃光的石頭熱乎乎的,像是有生命力似的。我似乎還覺得四周彌漫著一種奇特的香味,那是石頭、活生生的石頭的氣味,像是堅實光滑的人的體香與淡淡的福祿考混合起來的香味。這種香味細膩而醉人,是一種神秘的幽香。我爬進那個小洞中去,一直爬到那條紫色脈線的儘頭,像一頭動物一樣蜷縮在自己的洞穴裡那樣。“現在,”我想,“我可以安全地待上一會兒了。身外庸俗的世界對我來說猶如不存在一樣”。我蜷起身子,感到一陣溫柔而奇特的舒適。那種如同福祿考的生命幽香,淡談的,像鴉片或塊菌一樣叫人麻醉,我想我是睡過去了。後來,不知過了多久,可能是一分鐘,也可能是幾個世紀,我感到什麼東西把我舉了起來,那奇妙的動作幾乎令我惡心又令我激動。那托舉的動作緩慢而有節奏,如同喘息一般,既輕柔又有力,既劇烈又儒雅,既彬彬有禮又殘忍粗暴。我無能為力,甚至無法醒來。但我並不感到恐懼,隻是驚呆了。喘息般的托舉終於停止了,我覺得冷了。有一樣粗糲的東西拂過,我感到那是我的臉,我意識到我還有一張臉。就在這時,某種刺痛和撕咬的感覺一直深入到我體內,可能是從鼻孔中進來,一直衝到我的胸部。我從這種可怕的震驚中醒來,突然又有什麼新的東西衝入我體內,像浪頭一樣橫掃著我,與此同時我又感到與第一次同樣的刺痛感在我體內某個地方湧動,發出轟鳴。一陣眩暈,我感到我的意識像鷹一樣盤旋著飛向天空要離我而去,可我又感到我的生命在一點點向我的意識靠近。突然,它們交彙到一起,我知道我醒了。我知道我又活過來了。我甚至聽到一個聲音在說:“他活了!”這是我聽到的第一句話。我睜開眼,白天的光線令我害怕地眨著眼。我又一次閉上眼,感到是在空間一樣。當我再次睜開眼,我甚至能看到東西了,很大的東西,忽爾在這兒,忽爾在那兒。那種外空間的感覺一點點向我靠近著,靠近著。就這樣,我的意識盤桓著,湧動著,猛然返回到我身上。我意識到我是我了,還意識到這個我是一具肉體,有雙腳和雙手。腳!對,是腳,我甚至記起了這個字,腳。我驚醒過來,看到近處一個淺灰色的東西,我認出來了,那是我的身體,什麼可怕的東西在它上麵移動,讓它產生感知。怎麼是灰色的呢?我能感受到那東西,我稱之為聲音。“歲月的塵埃!”這就是那聲音:“歲月的塵埃!”在另一個瞬間,我知道在我身上製造感覺的東西是什麼了,它在劇烈地動著,那是另一個人。那是另一個人,一個男人,意識到這一點,我感到恐懼和驚訝。一個男人在我身上製造著感覺!一個男人在說:“歲月的塵埃!”一個男人!我仍然不明白,我無法一下子完全明白。可一旦這個概念植入我的體內,我的意識就自我誕生了。我動了動,我甚至挪動了我的雙腿和那雙遠離我的腳。是的!一個聲音是從我體內發出的,它甚至就是我的聲音。還知道我長著喉嚨。再過片刻,我應該會知道得更多。突然,我看到了一個男人的臉。那是一張紅潤的臉,臉上有鼻子和修剪得整齊的連鬢胡子。我更明白了,問:“怎麼?”那張臉馬上轉過來看著我,那雙藍色的眼睛凝視著我的眼睛。我掙紮著想起身。“你醒了?”那人問。我知道我心裡說了聲“對”!可沒發出聲音來。可我知道,我知道!我恍惚明白我正躺在陽光下那小洞前新掘的土堆上。我還記得我藏身的那個小洞呢。可我不明白為什麼我竟然躺在外麵的陽光下,竟然是赤身露體地躺在土地上。我也不知道那是誰的臉,是怎麼一回事。又有聲音了,是另外一個人的聲音。我意識到,還有一個人。又一個!又一個,不止一個!我突然感到什麼東西促使我馬上動起來,似乎向許多方向動著。我再一次意識到我的身體有多大,意識到聲音是從我喉嚨中發出的。我甚至記起我身上的那個新物件。許多感覺在向所有的方向奔放著,可有一個是主要的,它讓我感覺到在下沉。那是水,是水!我記起了水,或者說我知道那是水。他們在為我洗著。我甚至垂頭看到了那白色的東西,那是我,一個白色的肉體。我記起來了,當我全身觸到水時,我喉嚨裡發出了叫聲,於是人們都笑了。笑!我記得那笑聲。他們這一洗把我弄醒了,我甚至坐了起來。我看到土地和岩石。我看看天空,知道是下午了。我赤身**,有兩個男人在為我洗著,他們也**著。我全身白皙,白而瘦,可他們則皮膚紅潤,一點也不瘦。他們托起我,我站著靠在一個人身上,另一個人為我洗著。我依靠著的那個人身上很暖和,他的生命在溫暖著我,另一個人在輕輕地為我擦著。我又活了,我看到我白皙的雙腳像兩朵奇葩。我一一抬起兩隻腳,因為我還記著怎樣走路。一個人扶著我,另一個人給我披上了一件毛衣式外罩之類的東西。那衣服是淺灰與紅色相間的。隨後他們為我穿上鞋。一個人到小洞裡去了一趟,觀望一陣,回來時手上拿著幾樣東西:扣子,幾枚掉了顏色但還有用的錢幣,一把小鈍刀,一顆馬甲扣子和一塊失去光澤的手表,表麵已磨得發烏了。但我知道這些東西是我的。“我的衣服在哪兒?”我問。我感到有人在看我,一雙藍色的眼睛,一雙棕色的眼睛,目光中充滿著奇妙的生命。“我的衣服!”我叫道。他們對視一下,說了幾句我聽不懂的話。然後那個藍眼睛的人對我說:“沒了!歲月的塵埃!”在我眼中他們是陌生人。他們生著規規矩矩的麵龐,一臉的寧靜,連鬢胡子修剪得很整齊,看上去像埃及人。我無意識中依靠著的那個人十分安詳地站著,他比午後的陽光更加溫暖。他似乎在向我傳遞生命,我覺得一股暖流在充溢著我的全身,在給我以力量。我的心開始十分有力地狂跳。我轉頭看看我依傍著的人,遇到了他那閃爍的藍色目光。他衝我說了些什麼,聲調平靜而洪亮,我幾乎能聽明白他的話,因為他的口音很像我家鄉的方言。他又說了一遍,輕柔而平靜地說著,他的話說到我心裡去了,我能懂,就像一隻狗能理解聲音而非語句。“能走嗎?要不就扶你?”他的話似乎是這個意思,很像我的家鄉話。“我想我能走。”我說,我的聲音與他那輕柔、抑揚頓挫的聲音相比顯得太粗糙了。他緩緩走下去到那堆鬆散的土石堆上去,我還記得那些土石塌落的情形。但這邊與那邊不一樣。老礦坑裡沒有一棵樹,光禿禿的,像新開采過似的。可走出來則置身於一個全新的世界中了。腳下是滿礦坑的樹木,再也不是沒有樹林的草坡了,這樹木欣欣向榮的地方,如同一座公園。沒有礦井,沒有鐵路,沒有籬笆,沒有封閉起來的田園,可是這田野看上去仍像耕作開發過一樣。我們站在僅僅一碼寬的石子路上。另一個人從礦坑下上來了,他手提工具,身著灰色的外衣,腰係一根紅繩,講話聲音很輕柔、很細小。我們走下小路,我仍然依傍在那個人肩上。我感到自己在顫抖,身上增添著新的力量。但又有點像魔力。我感到一種奇妙的輕飄,似乎走起路來腳不著地,而搭在那人肩上的手在把我撐起來。我想知道我是否真的像夢中一樣浮了起來。我把手猛然從那人肩上拿下,穩穩地站住。他轉過頭看我。“我可以一個人走。”我說,又像在夢中一樣向前挪了幾步。這是真的。我全身充滿了一股力量,這力量幾乎把我浮起來,教我無法觸地。我顫抖著,感到出乎意外地強壯,同時又覺得漂浮了起來。“我可以一個人走!”我衝那人說。他們似乎聽懂了我的話,笑了。那藍眼睛的人一笑就露出牙齒來。我突然這樣想:他們可真美,就像開花季節的樹木!可那更是我的感受,而非觀察得來的。藍眼睛的人走在前麵,我輕飄飄地衝動著走在那條小路上,十分興奮、十分驕傲,忘記了一切。另一個人則默默地尾隨在後麵。這時我意識到這條小路拐彎後與一條窪地中的大路並行,窪地中流淌著一條小溪。路上一輛雙牛車在咣咣當當緩行,趕車人渾身**著。我佇立在高處的小徑上,試圖思想,竭力要清醒過來。我意識到太陽在我身後落山了,在這個十月的午後,太陽是金黃金黃的。我還意識到我麵前的這個人也**著身子.他很快就會感到冷的。隨後我又努力環視四周。左邊的坡地上是一塊方方正正的黑油油的耕地,農夫們仍在耕作著。右邊是窪地草灘;小溪彼岸,林木叢生,渾身花斑的牛緩緩前行。小徑仍在向前方起伏伸延,穿過池塘磨坊和幾間小小農舍,又爬上了一座陡峭的小山包。小山頂上有一座小鎮子,在黃昏的天光中,小鎮子呈現出滿目金黃來:從黃葉掩映下的果園旁聳立起高大逶迤的黃色牆壁,它的上方是一長串的建築,形成一道橢圓的弧線,圓形的和錐形的塔頂高高聳立。這幅圖卷既柔和又莊重:其曲線柔和而有力度,但絕無尖角亦無鋒利的房簷,整個鎮子透著柔和的金色,如城市之金色的肉體。即使在我眺望它時,我仍然明白那是我出生的地方,是肮臟的紅磚房組成的一座醜陋礦區小鎮。即便在兒時,每當我從莫格林水庫往家返時,我都會抬頭望這個城鎮,我看到了方方整整的礦工住宅(是公司建的),它們聳立在山頂,在夕陽輝映下如同耶路撒冷城的牆壁一般;即使我年紀尚幼,每到看它時我都希望它是禮拜堂的聖歌中所唱的一座金碧輝煌的城市[9]。現在這願望實現了。這種圓夢之感,加之“眺望”時過於聚精會神,使得我體力大減,沒了活力。我可憐巴巴地向與我同行的人求救。那藍眼睛的人過來抓住我的胳膊並把它搭上他的肩,他的左臂環繞住我的腰,手放在我的臀部。就在這一刹那,他那輕柔而溫暖的生命節奏再次在我身上散發開來,我對自我的記憶隨之消沉睡去。我就像一道傷口,被他們輕輕一觸,傷口便立即得以愈合。我們再次踏上了那條高處的小徑前行。三個人騎著馬從後麵緩緩趕上來了。在夕陽西下的時候,整個世界都踏上了回小鎮的家的路。三個人並行時,他們都放慢了速度。這些男人穿著輕柔的無袖束腰外衣,也生著規規矩矩的埃及人的臉,連鬢胡子也像我的同行者一樣修剪得很整齊。他們**著手臂和腿,騎馬不用馬鐙子。可他們都戴著形狀奇特的山毛櫸葉做成的帽子。他們直愣愣地瞪著我們,我的夥伴則報之以敬禮。隨後這幾位騎馬人繼續緩緩前行,身上的金色長衫柔曼地飄舞著。沒人說話。萬籟俱寂,但有一種魔力讓生命密切交織。此時,路上擠滿了人,這些人緩緩翻過這小山向城裡走著。他們中大部分人都光著頭,身著灰色紅色相間的毛背心,腰係紅腰帶。不過另一些人麵部修得很乾淨,身著灰色襯衫,還有一些人扛著工具,另外一些人背著飼料。人群中也有女人,她們身穿藍色或淡紫色的罩袍;倒是一些男人穿著猩紅色的罩袍。可人群中還有一些人像我的向導一樣,幾乎是赤身**。一些年輕女人邊走邊笑,罩袍團在頭上頂著。她們那修長、曬黑了的身體幾乎全然**著,隻有腰問束著細細的一條白的綠的或紫的腰帶,帶子垂在臀部,隨著她們的步子飄擺著。還有,她們腳上穿著軟鞋。她們瞟了我幾眼,又衝我的夥伴問候幾句,但沒人問問題。那些**的女人頭上纏著衣服莊重地走著,可她們比男人愛笑。她們真像灌木叢上的莓子一樣可愛。這也是所有這些人的品質:他們都有一種內在的安詳與平靜,就像樹開花結果一樣安詳平靜。每個人都像一隻完整的果子,肉體、頭腦和精神是完整的一體。這讓我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悲傷與妒忌,因為我自己不那麼完整。與此同時,我又感到十分振奮,一種力量又回到了我身上。我第一次感到我似乎要躍入生命的大海,雖然遲了點,可我仍然算先鋒中的先鋒。我看見城市的巨大防護牆了,隨後大路突然拐彎通向大門,人們蜂擁而入,分成兩路人流進了狹窄的旁門。門道很大,是用黃色石頭砌成的,門內空間也很大,鋪著白石頭,旁邊是黃色石頭築成的樓房,滿目的金黃色。拱廊的支柱也是黃色的。我的向導拐進一間房中,那裡有幾個穿綠衣的男人把守著,另外有幾位農夫候著。他們讓開路,我被領到一個人麵前,他靠在深黃色的沙發上,身上穿著黃罩衣。他生著金發碧眼,連鬢胡子修剪得整整齊齊,長長的頭發剪成個圓形,樣子很像佛羅倫薩的侍者。他儘管不健美,但他身上有一種內在的特質,教他看上去很美。但他的美是花的美而不是莓子的美。我的向導向他行了禮並用我幾乎聽不懂的話向他簡單地解釋著。聽了他們的話,那人平靜而彬彬有禮地看著我。如果我是他的敵人,那目光會教我害怕的。他衝我說話,我猜他的意思是我樂不樂意留在他們的城市裡。“您是問我想不想留在這兒?”我回他的話道:“可你看,我甚至不知道我在何方。”“你來到了納斯拉普鎮,”他緩緩地說,他的英語講得很蹩腳,像外國人講英語:“你要不要同我們在一起住些日子?”“如果可以,那太謝謝了。”我說。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我何以說出這樣的話來。我們出來了,有個穿綠衣服的衛兵跟著我們。人們都擁到黃色房屋之間的小路上去。一些人在門廊下走著,另一些則走在露天的馬路上。前麵某個地方突然音樂聲大作,很像有三支風笛在協奏。人群向前走著,來到防護牆邊一處橢圓形的地方,麵對著正西。此時,太陽那紅色的球體已近地平線。我們轉到一座大門口,順樓梯走了上去。綠衣衛兵打開一扇門領我們進去。“這些都歸你了!”他說。**的向導隨我進了屋,屋子的門窗向那橢圓的場子和西方開啟著。他從衣櫃裡取出一件亞麻襯衫和一件毛織束腰外衣,微笑著遞給我。我明白,他這是在向我索回他的襯衫,便馬上連衣帶鞋一起交還給他。他匆匆握了一下我的手,然後穿上他的衣服和鞋走了。我穿上他拿出來的衣服,一件藍白相間的格子束腰外衣,白襪子和藍布鞋,隨後向窗口走去。西邊,紅紅的太陽幾乎已經觸到遠處的林木茂密的山頂,舍伍德森林[10]又變得莽莽蒼蒼。這是這世上我頂頂熟知的風景了,現在,憑其外貌,我仍然看得出那是它。場子裡靜得出奇。我從窗口跨出去,來到平台上向下俯視,隻見人群已經有序地排好,男人們站在左邊,他們身著灰衣或灰紅條子的衣服,有的乾脆著純粹猩紅色的衣服;女人們則站在右側,身著各種藍色和深紫色的長衫。拱頂廊中聚著更多的人。太陽的紅光照耀著一切,直至整個場子都映得一片紅彤彤。當太陽那火球觸到樹梢時,風笛便一一作響,全場立時沸騰起來。男人們像公牛一樣跺著腳,女人們則輕輕搖晃著身子,拍著手,那種奇怪的聲音像沙沙的落葉聲,而在拱廊下,橢圓場子的另一邊,男人和女人們在對唱,男人的聲音低沉渾厚,女人的聲音尖細銳利,歌聲的節拍也很奇特。這些歌聲還算輕柔。舞步則愈來愈急,歌聲與舞步的協調一致真是叫人不可思議。我不相信有什麼外力在控製著他們的舞蹈。這一切都出自本能,就如同魚群打旋或躍出水麵,鳥兒在天空低回展翅。突然,所有的男人以一個驚人的動作唰地向空中舉起了雙臂,一隻隻手臂**裸地在空中閃爍生輝。然後,隨著一聲輕柔的鴿子叫聲,他們的手臂又緩緩落下,這些熠熠生輝的手臂緩緩搭在那些女人肩上,一片灰紅交錯;女人們身著深藍色衣衫,火星般四散開來,如同白楊樹般颯颯作響著,她們從男人們環抱著、下沉著的手臂下向各個方向散去,形成一束束細小的淡紫色人流,與那些結成一團的紅灰色的男人的群體相映成趣,女人像是從男人這個灰紅交錯的瘤節上長出的枝子。與此同時,太陽在緩緩下沉,投下一片陰影。人們的舞步開始變緩慢了,藍衣女人們在西下的太陽輝映下旋轉。人們跳著舞送太陽下山,他們就如同鳥兒盤旋、魚兒聚群那樣全然是受著某種奇特的本能所驅使,步調一致地跳著。這場景既驚人又壯麗,令我欲罷不能,我真想飛奔下去,加入他們的行列,成為那生命波浪中的一滴水。太陽落下去了,人們轉身向著城裡的方向跳起來。男人們柔緩地踏著步點,女人們的衣裙窸窣,輕輕地拍著手,歌手們的歌聲仍舊在風中縈回。隨後,緩緩地,男人們的手臂齊刷刷地舉向空中,似乎是在敬禮。當男人們的手臂沉下去後,女人們緩緩地舉起了手臂,這構成了一幅美妙的圖景,像是兩排無數的翅膀在輕緩地舞動,似貓頭鷹在緩緩地上下拍打著翅膀飛翔著。隨後這動作戛然而止,人們默默地四散開去。兩個男人來到橢圓的場子中間,其中一人肩扛一根杆子,杆上挑著一盞盞明燈,另一人則在廊中迅速地掛起燈來照亮小鎮。夜幕降臨了。有個人給了我們一盞燈就走了。夜晚,我獨自一人住在一個小房間裡,守著一張小床,地上的一盞燈和一隻沒有燃火的小壁爐,設施簡單又自然。壁櫥裡掛著一件厚重的藍大衣。還有幾隻大小不一的盤子,但是沒有椅子,隻有一塊疊好的長長的黑氈子,可供人倚在上麵。燈光從下向上照亮了奶油般光潔的牆麵,像白亮的搪瓷一般。我獨自一人,十分孤獨,離我的出生地僅幾百碼遠。我害怕,怕的是我自己。這些人在我看來根本不是人。他們有著植物的安詳與完整,你就看他們是如何以一種驚人的本能步調一致地聚集成一團的吧。我坐在深藍色的氈子上,身上披著藍色鬥篷。我很冷可又沒有辦法點燃壁爐中的火。有人敲門,進來的是一位綠衣衛兵。他像發現了我的人一樣安詳,有著水果一樣的光澤,這種美的特質是內在的,以某種奇特的肉體形式表露出來。我喜歡這種氣質,可它令我感到憤怒。因為在他們麵前,我顯得像一隻沒曬過太陽的青蘋果,而他們似乎占儘了所有的陽光。他帶我出去,讓我看過廁所和浴室,衝洗器下站著兩個壯漢。然後,他又帶我走下去,到了一間環形大廳裡,大廳中間是高高的壁爐,爐中火勢正旺,火與煙直衝上一個石頭壘成的漂亮漏鬥型煙囪。壁爐的底座很大,旁邊有些人倚在疊起的毛氈上,麵前鋪著白布,他們正在用晚餐,吃的是稠稠的粥,牛奶,稀黃油,新鮮的萵苣,還有蘋果。他們都脫光了衣服,任爐火中星星點點的火光映著他們健康如同水果般的身子,他們的皮肉微微泛著油光。環形牆下,築有一個高台,上麵也倚著一些人,他們或吃飯或歇息。一個男人不時地端著食物進來,又端著空盤子出去。我的向導帶我出來看一間蒸汽騰騰的房子,裡麵的男人們各自洗著自己的盤子和匙子,洗淨後把它們掛在自己的小架子上。隨後我的向導給我一塊布,托盤和碟子。我們走進一間簡樸的廚房,那裡,文火上溫著大碗大碗的粥,一隻深鍋裡盛著化好的黃油,牛奶、萵苣和水果則擺在門附近。三位廚師在管著廚房,不過外麵的人靜靜走進來,各取所需,再回到那間大屋子中或回自己的小屋子中去。每個角落都是那麼潔淨體麵,那是本能使然。他們的每個動作都是那麼體麵,似乎人們最深處的本能得到了教化,使得他們變美了。那輕柔安詳的美就像一個夢,人生一夢終於成真了。儘管我不怎麼想吃,還是盛了點粥。我感到身上鼓起了一股奇特的力量。可我在人群中又有點像個鬼影。我的向導問我是去大圓屋用餐還是回我自己的房間吃。我懂他的意思,就選擇了大廳。於是我在曲廊裡掛好自己的大衣,進了男人們的大廳。我靠在牆根下的毛氈上,觀察著這些人,聽他們說什麼。他們一感到熱就把衣服脫了,似乎衣服是一種負擔或一種小小的恥辱。他們歪著身子輕聲交談著,不時發出低低的笑聲來,其中一些人在下跳棋和象棋,但大都安詳沉靜。屋子是靠吊燈照明的,裡麵沒有一樣家具。我獨處一隅,可我羞於脫掉身上的白色無袖衫。我感到這些人沒有權力如此這般地毫無羞恥、這樣沉靜自然。綠衣衛士又進來問我是不是願意去見一個人,那人的名字我沒弄清是什麼。於是我帶上外罩,來到了圓柱門廊下燈火闌珊的街上。街上行人如織,一些人身著大衣,一些人隻穿束腰外衣,女人們則邁著輕快的步子從街上走過。我們向著城裡的最高點走去,我覺得我一定是正從我出生的地方走過,因為這裡就挨著美以美教會的禮拜堂[11]。可是,如今這裡處處是燈光柔和,金燦燦的長廊了,人們身著綠衣、藍衣或灰紅相間的大衣從廊下走過。我們到了山頂,走出來,來到一個環形的場子,這兒一定是公理會禮拜堂的舊址[12]。場子中間聳立著一座錐形塔,就像一座燈塔一樣,塔身在燈光下呈現出玫瑰色。塔頂上的一根圓柱上,一隻巨大的燈球光芒四射。我們穿過環形場子,踏上了另一座建築的台階,又穿過人群熙攘的大廳來到走廊儘頭的門邊,那兒坐著一位綠衣衛兵。綠衣衛兵起身進去報告我們的到來。隨後,我跟他穿過前廳進了室內,屋中間的壁爐裡,木塊正燃著,火苗十分清晰。一個身著洋紅色薄束腰外衣的男子上前來迎接我。他長著棕色的頭發和粗硬的紅連鬢胡子,渾身透著難以言表的光彩帥氣。他不像埃及人那麼沉靜,也不像普通人那樣如同水果一般冷漠,更不像城門口的黃衣首領那般沉穩並鮮花一樣粲然,這個人身上閃爍著一種震顫的光芒,就像穿過碧水的光線一樣。他接過我的大衣,我立即感到他明白我的心思。“或許,醒來是殘酷的,”他一板一眼地用英語說:“即使在一個美好的時候。”“告訴我這是在哪兒!”我說。“我們管這地方叫納斯拉普,不過它以前是不是叫紐托比?告訴我,你什麼時候睡過去的?”“今天下午,好像是1927年10月吧。”“1927年10月!”他聲調奇怪地笑著重複。“我真睡過去了?又真的醒了嗎?”“你不是醒了嘛?”他笑道。“靠在靠墊上吧,要不就坐下。看!”他指著一張堅固的橡木椅子,那是一把現代仿古椅子,孤零零擺在屋子中間。那椅子年代已久,顏色發黑了,看上去都抽巴了。我渾身一激靈。“那把椅子有年頭了吧?”我問。“也就一千來年吧!是專門保存下來的。”他說。我頓時木然。我隻能坐在地毯上痛哭一場。那人正襟危坐了好一會兒,然後走過來,雙手握住我的手。“彆哭!”他說,“彆哭!當了這麼久的孩子了,現在該做條漢子了。彆哭了!這樣不是更好受點?”“現在是哪一年?”我問。“哪一年?我們稱之為橡子年。你的意思是用數字表示?那就叫它2927年吧。”“這不可能。”我說。“沒錯,正是。”“那就是說我都一千零四十二歲了?”“怎麼,不對嗎?”“怎麼會這樣呢?”“怎麼會?你睡過去了,像一隻蝶蛹,睡在地球的一個小小的蝶蛹子宮中,你的衣服早化成了塵土,隻剩下了扣子,你一覺醒來,像一隻蝴蝶那樣醒了。為什麼不呢?你為什麼害怕像蝴蝶那樣從黑暗中醒來?為什麼怕自己變美了呢?變美吧,像一隻白蝴蝶那樣。脫掉你的衣服,讓火光照在你身上,賜給你什麼,就接受什麼吧。”“你覺得我還能活多久?”我問他。“乾嗎老要掐算?生命又不是一隻鐘表。”“沒錯,我就像一隻蝴蝶,隻能活一會兒,所以我不想吃東西——”【注釋】[1] 這是一篇奇特的散文體故事,用第一人稱敘述,自傳與幻想和神話交織,難分彼此。本文寫於1927年,但幻想的是千年後2927年作者的家鄉伊斯特伍德的情境。原文沒有標題,後人出版時給它起過幾個題名,如《自傳碎片》《紐托比2927》。勞倫斯學者薩加在1971年編纂的短篇集《公主》中收入本篇故事,題名為《人生之夢》,取自中的一句話“人生一夢最終成真”。[2] 年輕人宣傳戒酒的組織。《兒子與情人》中的保羅就參加了這樣的組織。[3] 19世紀的一首歌,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的英國獲得再次傳唱。[4] 狄奧尼索斯是希臘神話中的酒神,象征**。這裡的葡萄藤估計象征著酒。[5] 1901年愛德華七世在維多利亞女王後繼位,其妻是亞曆山大女王;1910年他們的兒子威爾士親王繼位,成為喬治五世,其妻為瑪麗女王。[6] 1927年間的威爾士親王是喬治五世的長子,後來登基成為愛德華八世國王,但在1936年退位,由其弟弟接任國王,成為喬治六世。[7] 19世紀的一首通俗讚美詩。[8] 此處指的是勞倫斯的第一任女友傑茜?錢伯斯家租賃的海格斯農場。[9] 讚美詩中有這樣的歌詞:“金色的耶路撒冷,遍地牛奶與蜂蜜的福地。”[10] 這片森林曾經覆蓋諾丁漢郡五分之一的麵積,據說是綠林好漢羅賓漢出沒的地方。[11] 勞倫斯的出生地十字路口西北處有一座美以美衛理公會的禮拜堂。[12] 此處指的是小鎮的中心街道諾丁漢街,該街橫穿全鎮最高的山脊。
人生之夢[1](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