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美惠 譯斯彆人隻知道這兩個姑娘一個姓班福德,另一個姓瑪奇。她們合夥租下了這個農莊,打算親自來經營它。她們打算養一群母雞,靠養雞維持生活,還要喂養一頭母牛,讓它生一兩頭小牛。可惜後來事情進行得並不順利。班福德是個身材單薄的姑娘,個子又瘦又小,戴著一副眼鏡。不過她是農莊的主要投資者,因為瑪奇簡直沒有什麼錢。班福德的父親是艾斯林頓鎮的一個小商人。他給女兒這筆錢來開創她的事業,是為了她的健康,因為他疼愛女兒,同時也因為她看樣子反正是不打算結婚了。瑪奇比她的身體要壯實得多,她在艾斯林頓的夜校裡學過粗細木工活兒。她要充當農莊上的男子漢。而且她們剛開始的時候還有班福德的老爺爺在農莊上和她們做伴。老人家早先是個農民。不幸這個老人在貝利農莊住了一年就死了,隻剩下兩個孤單的姑娘。她們不算年輕,倆人都是將近三十歲的人了。不過,當然她們也不能算老。她們就這樣挺豪邁地乾起了自己的事業。她們養了一大群母雞,有黑來亨雞、白來亨雞、普利茅斯雞和溫多特雞。她們還養了一群鴨子,還在牧場上放牧著兩頭小母牛。不幸的是,一頭小母牛執拗地拒絕老老實實地待在貝利農莊的地界範圍內。不論瑪奇怎麼樣用籬笆圈住它,小母牛總是溜出去,不是跑到小樹林子裡撒歡,就是闖進鄰居的牧場。瑪奇和班福德隻好匆匆忙忙跑去追它,氣急敗壞,拿它沒有辦法。後來她們在絕望之餘就把那頭小母牛賣掉了。接著,正當剩下的那頭小母牛快要分娩它的頭胎小牛犢時,老爺爺去世了。姑娘們一想到母牛分娩的事就害怕,隻得匆匆把它賣掉,從此把精力集中到雞和鴨身上。她們雖然心裡有點不踏實,可是以後她們不用再侍弄大牲口了,倆人都鬆了一口氣。人活著不是為了成天累到晚的。兩個姑娘在這一點上意見完全一致。那些雞帶來的麻煩已經夠多了。瑪奇在那間敞棚裡的一個角落上支起一張木工的工作台,就在這裡乾活,製作雞籠啦,門啦,還有一些彆的零碎用具。雞舍是另外一間大些的屋子,那裡過去用來做穀倉和牛棚。這些雞有這麼一個漂亮的家,應該覺得心滿意足了。的確,這群母雞看起來是挺精神的,不過它們特彆容易得各種各樣的古怪病,在生活待遇上又百般挑剔,還頑固地拒絕下蛋,這使兩個姑娘簡直煩透了。瑪奇把絕大部分戶外的勞動活兒都包了下來。她到外麵去總是穿著條馬褲,打著綁腿,上身穿著一件束腰外套,頭上戴一頂寬鬆的便帽。她肩背挺直,動作靈活而自信,還帶著那麼點滿不在乎的嘲弄人的神氣,所以看起來簡直像個身材俊美而又隨隨便便的小夥子。可是她的麵貌卻完全不像男人。她有一頭烏黑的卷發。她彎腰的時候,一縷縷卷發就到處飄拂,而當她直起身子來有點古怪,有點吃驚,有點羞答答,又有點挖苦人地朝上望時,她的眼睛就顯得烏溜溜的,又大又圓。她的嘴唇也往往有點痛苦而又帶點諷刺似的緊緊抿著。在她身上有些令人費解的奇特之處。她常常把身子的重心移到一條腿上,注視著在院子斜坡上叫人惡心的爛泥中搖搖擺擺地跑來跑去的雞群,叫喚她心愛的白母雞。那隻母雞一聽見有人叫它的名字就跑了過來,但是當瑪奇瞧著她養的那群三隻腳趾的家禽在她的目光下逛來逛去時,眼睛裡便流露出一絲幾乎是諷刺的光。她對心愛的母雞帕蒂說話的時候,聲音裡也有那麼一點危險的嘲弄口氣。而帕蒂呢,為了表示友好,就用嘴啄著瑪奇的靴子。 儘管瑪奇竭儘全力照顧這群母雞,貝利農莊上的雞長得並不好。她總是按規矩每天早晨給它們喂一頓熱飼料;然而,她發現它們吃過以後總有好幾個鐘頭無精打采,昏昏欲睡。她簡直覺得這些雞要靠在窩棚的柱子上懶洋洋地完成它們的消化過程了。她完全明白它們應該忙忙碌碌地扒來扒去啄食吃,那樣才會對它們有好處。於是她決定改到晚上喂它們熱飼料,讓它們吃飽了就去睡。可是她這麼做了以後並沒有見效。況且戰爭時期的種種條件對養雞業非常不利。飼料缺乏,質量又低劣。實施日光節約製[1]以後,母雞們頑固地拒絕照平常那樣在夏天九點鐘的時候進窩。其實這個鐘點已經是夠晚的了。而不把它們關進籠子睡覺,就使人得不到安靜。現在它們總是興致勃勃地四處踱來踱去,一眼也不瞧穀倉,一直到十點鐘或者十點鐘以後。班福德和瑪奇都不相信人應該隻為了工作而活著。她們想在傍晚時刻讀點書,或者騎著自行車出去遛遛。另外,瑪奇還想用工筆在瓷器上畫幾隻天鵝,用碧綠的顏色作背景,或者乾點精巧的細木工活,做一副漂亮的爐檔。她這個人有許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和許多沒有滿足的欲望。但是那些蠢母雞害得她乾不成這些事。有一樁禍害比彆的事情更使人心煩。貝利農莊是一座小小的宅子,包括一間古老的木頭造的穀倉和一幢有低矮山牆的農莊住宅,它離小樹林邊緣不遠,中間隻隔著一塊田野。自從戰爭開始以來,狐狸在這兒猖狂得無法無天。它曾經當著瑪奇和班福德的麵,公然拖走一隻又一隻母雞。每次都把班福德嚇一大跳。她的眼睛睜得老大,透過寬大的眼鏡直瞪著,眼看就在她腳下,又是一聲哀鳴,一陣撲打。晚了,又有一隻白來亨雞被拖走了。這真太叫人喪氣了。她們想了很多補救的辦法。在準許狩獵狐狸以後,她們帶上槍,在狐狸慣常出沒的時刻兩人一塊去守候著。然而還是無濟於事。狐狸比她們敏捷得多。就這樣,一年過去了,又是一年過去了。用班福德的話來說,她們簡直是靠虧損來維持生活。有一年夏天,她們曾經把農莊住宅租給彆人,自己搬進一間側屋,那是用一節廢棄在田野角落的火車車廂改裝的。她們覺得住在這裡特彆有趣。同時也節約了開支。然而,不管怎麼說,情況還是很不妙。這一對朋友平常還是非常要好的。因為班福德雖說容易興奮,又有點弱不禁風,卻是個慷慨熱情的姑娘;而瑪奇雖然比較古怪,又常常心不在焉,但她身上有一種特彆的豪爽氣概。不過,在漫長的孤獨生活裡,她們相互間就容易發生一些小摩擦,彼此也感到有點厭煩。瑪奇承擔了五分之四的勞動活兒。她雖然不在乎這個,可是情況似乎老是那樣,沒完沒了,於是就使得她眼睛裡有時冒出一道奇怪的火花。而班福德的神經也越來越緊張,變得垂頭喪氣。這時瑪奇對她說起話來也更加尖刻。隨著時光一個月一個月地流逝,不知怎麼搞的,她們好像總是失利,她們在漸漸地喪失希望。她們兩個人孤獨地住在樹林邊上那塊田野裡,廣漠的原野空曠寂寥,一直伸延到遠處白馬山的圓錐形峰頂下麵。她們住在那個地方好像太孤單了。沒有什麼能讓她們打起精神——也沒有什麼希望。那隻狐狸真使她們倆人都煩惱極了。夏天清晨,她們剛剛把雞放出來,就得趕緊端起槍守候在那裡,而到了暮色漸漸低垂的時候,她們就又得去看守著。狐狸真夠狡猾的,它在茂密的草叢裡溜過去,像蛇一樣使人不容易發現。而且它好像故意要和這兩個姑娘較量似的。有一兩次瑪奇已經瞥見它那毛茸茸的白尾巴尖,或是看見了它隱藏在深深的草叢裡的火紅的身影,她對它胡亂開了一槍。可是狐狸似乎並不拿這當回事。一天傍晚,瑪奇背對著落日站在那裡,胳臂下麵夾著槍,頭發塞在帽子下麵。她似乎在守候,又似乎在沉思。她經常陷進這種狀態。她的眼光銳利而富於觀察力,可是她的內心卻一點也沒有注意到她眼睛所看見的東西。她常常沉入這種奇怪的入迷狀態,嘴唇緊緊噘著。她的身子是否當真在那裡,她的思想是否開了小差,確實很難說。森林邊上的樹在強烈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片黯黑而微帶棕褐的綠色——因為這時已經是八月底了。遠處鬆樹光禿禿的黃銅色樹乾和枝條在空中閃閃發亮,近處茂長而帶點棕色的粗大草莖也閃爍著,充滿了光亮。雞和鴨都在附近。鴨子在鬆樹下麵的池塘裡泅水嬉戲。瑪奇注視著一切,什麼都看見了,可是又好像沒有看見。她聽見班福德正在遠處對雞和鴨說著什麼——可是又似乎沒有聽見。她在想什麼呢?天知道。看樣子,她似乎抑製住了自己的意識活動。她垂下眼睛,突然看見了那隻狐狸,它抬起頭來正在望著她。它的下巴往回收縮,眼睛朝上望,正好和她的眼睛相遇。它認識她。她像被迷住似的動彈不得。她明白它是認識她的,所以它才那樣筆直地望著她的眼睛。她的勇氣消失了。它認識她,而且一點也不害怕。她在困惑中掙紮著定了定神,眼看它不慌不忙地跳過幾根掉在地上的樹枝,從容不迫、大模大樣地跳開了。然後,它又回過頭從肩膀上看了她一眼,便一溜煙跑掉了。她看見它的尾巴豎得直直的,像一根羽毛那樣光滑,它的白屁股閃著光。接著,它輕柔地消失了,輕柔得像一陣風。她把槍舉到肩上。就是在這個時候,她的嘴還是噘著的。她知道自己做出開槍的樣子其實是白費力氣。她慢慢地跟在它後麵,朝它消失的方向緩慢而固執地走過去。她覺得自己找得著它。她打定主意要找到它。至於找到它以後要乾什麼,她並沒有去考慮。不過,她下了決心要找到它。她就這麼心不在焉地在樹林邊上走著,睜得圓圓的黑眼睛炯炯放光,臉頰微微發紅。她並沒有想什麼,她在奇怪的、毫無知覺的狀態中漫步,走來走去。最後她終於聽見班福德在叫她。她努力集中了一下思緒,轉身尖叫了一下作為回答,就邁著大步回農莊去了。火紅的太陽即將西沉。雞和鴨都進窩了。她注視著它們,白的、黑的,紛紛向穀倉聚攏。她好像被什麼迷惑住了,雖然看著它們,卻又視而不見。但是她本能地知道該什麼時候去關那扇門。她走進屋子裡去吃晚飯。班福德已經把飯擺在桌上。班福德輕鬆地聊著天。瑪奇好像是用她的冷淡而果斷的樣子在聽著。她有時簡短地回答一兩句話。但是,整個這段時間她都如癡似醉。晚飯用畢,她站起來,也不說一聲就走了出去。她帶上槍去找那隻狐狸。因為它抬起眼睛看了她。它那狡猾的眼光似乎穿透了她的頭腦。她不是在想著它,她已經被它迷住了。她覺得它那機警而泰然自若的烏黑眼睛一眼望到了她心裡,一下子看穿了她。她覺得它成了她看不見的精神主宰。她熟悉它朝上看的時候下巴頦低下來的姿態,她熟悉那隻長著棕黃和灰白毛的狐狸鼻子。她似乎又看見它掉過頭來看著她,帶點邀請的樣子,又帶點輕蔑和狡黠的神氣。於是她去了,忽閃著她那雙害怕的大眼睛,胳膊底下夾著槍,沿著樹林邊緣走去。這時候,天黑下來了,一輪巨大的月亮升到了鬆樹梢頭。班福德又在喊她。她便回去了,她默默地忙碌著,檢查她的槍支。她一麵擦著槍,一麵在燈光下心不在焉地思索。然後她又走了出去,站在一輪碩大的明月下麵,觀察一切是否都安頓妥當了。她看見深黑的鬆樹梢襯托在血紅色天空背景上,她的心又一次為了狐狸,為了那隻狐狸而激烈地跳動起來。她想帶上槍去跟蹤它。過了好幾天,她才對班福德提到這件事。那是一天晚上,她突然說:“星期六晚上,那隻狐狸就在我的腳跟前。”“在哪兒?”班福德問道,她的眼睛在眼鏡下麵睜得很大。“那時我正站在池塘岸邊上。”“你開槍了嗎?”班福德喊道。“沒有。我沒有開槍。”“為什麼不開槍?”“為什麼?大概因為我太吃驚了。”完全是瑪奇說話時經常用的慢吞吞的、簡簡單單的口氣。班福德瞪眼瞧了她的朋友好一會兒。“你看見它了嗎?”她叫道。“哦,我看見了。它正抬頭望著我,鎮靜得很呢。”“哼,膽子真不小!它們一點也不怕我們,耐妮!”班福德喊道。“唔,它們確實不怕。”“可惜你沒有對它開槍。”班福德說。“確實可惜!我一直在找它。可是我想它下次不會跑到這麼近來了。”“我看它不會了。”班福德說。於是她就把這事忘掉了。隻不過那家夥那麼厚臉皮,使她更生氣。瑪奇也並沒有覺得自己在想那隻狐狸。但是不論什麼時候,隻要她陷進沉思狀態,一半出神一半清醒地意識到眼前的事情,那隻狐狸就不知不覺地占據了她出神的那一半頭腦,控製了她沉思時的那一半空白地方。這種情形延續了好幾個星期,好幾個月。不管她是爬上樹去摘蘋果,還是在打下樹上剩的幾顆李子;也不管她是在給鴨池挖溝,還是在打掃穀倉,每逢她乾完了活,或是直起身子,把散到額前的一綹頭發抹開時,她的嘴總是那樣古怪地噘起來,使她帶上和她年齡不相稱的老氣橫秋的樣子。這時候,她的腦子裡就會再一次地感到狐狸的魅力,就像上次她看見它時那樣。這時,她就好像又聞見了它的氣味。這樣的情形還一再發生,總是在一些料想不到的時刻,比如她入睡的時候,把水倒進茶壺去煮茶的時候——總是那隻狐狸,它像魔法一樣迷住了她。幾個月過去了。她每次朝樹林那邊走過去時,總是不知不覺地在尋找它。它成了她的情結,一個固定的狀態。這種狀態不是持續性的,可是總在不斷地出現。她說不清自己有什麼感覺,有什麼想法。她隻知道每當她陷入這種狀態,那感覺就像那次它望著她的時候一樣。時光流逝,過了一個月又一個月。陰沉而黑暗的十一月來到了。傍晚總是那麼昏暗。瑪奇整天穿著長筒靴,爛泥一直沒過腳踝。下午四點鐘天就黑了,早晨從來沒有好好地天亮過。兩個姑娘都怕這個季節。她們怕的是幾乎從不間斷的陰暗天氣,把她們圍困在那坐落在樹林邊緣的荒涼農莊裡。班福德感到的是生理上的恐懼。她怕流浪漢,怕有人偷偷摸摸地躲在附近。瑪奇並不覺得害怕,隻是覺得不愉快,不安心。她隻感到情緒低沉,渾身不舒服。兩個姑娘通常都在起居室喝茶。每到傍黑,瑪奇就點燃火爐,把她白天砍碎和鋸好的木柴一塊塊放進爐子裡。然後,漫長的夜晚就降臨了,黑沉沉的、濕漉漉的。屋外一片漆黑,屋裡孤寂煩悶,簡直有點淒涼。瑪奇不願意談話,可是班福德卻沒法閉上嘴。讓她坐在那裡聽屋子外麵的鬆濤聲和雨點的嘀嗒聲,她實在是受不了。一天晚上,姑娘們在廚房裡洗過茶杯,瑪奇換上了拖鞋,拿起一件鉤針活兒。這件活兒進行得很慢,她隻是偶爾拿起來做做。她沉默了。班福德坐在那裡,盯著紅紅的爐火。爐裡燒的是木柴,時時需要有人照料。她不願意過早地開始看書,因為她的眼睛不能過分勞累。於是她隻好坐著,瞅著火,聽著遠處傳來的聲音:有牛羊哞咩的叫聲,有陰鬱潮濕的風聲,還有附近的小火車站晚班火車開過的轟隆聲。她幾乎被紅彤彤、亮堂堂的爐火迷住了。突然兩個姑娘都愣住了,一齊抬起頭來。她們聽見了腳步聲——很清楚的腳步聲。班福德嚇得身子直往後縮。瑪奇站起來聽了一會兒,就快步走到廚房門前。這時,她們聽見後門口響起了腳步聲。她們等了一會兒,後門慢慢地開了。班福德高聲叫起來。一個男人的聲音輕柔地說:“哈羅!”瑪奇縮了回去,從牆角拿起一支槍。“你要乾什麼?”她厲聲喊道。那個帶著柔和顫音的悅耳男聲又響起來了:“哈羅!怎麼啦?”“我要開槍了!”瑪奇喊道,“你要乾什麼?”“喂,怎麼啦?怎麼啦?”傳來了輕柔、驚訝、嚇了一跳的聲音。一個背著沉重背囊的年輕士兵走進昏暗的燈光裡。“喂,”他說:“是誰住在這兒?”“我們住在這兒,”瑪奇說,“你要乾什麼?”“噢!”年輕的士兵嘴裡傳出了長長的悅耳的驚奇聲調。“那麼,威廉·格倫費爾不住在這裡了嗎?”“不——你明知道他不住在這裡。”“我知道,是嗎?你瞧,我並不知道。他曾經住在這裡,因為他是我的爺爺,五年前我也住在這裡。那麼,他到哪裡去了?”那個年輕男人——或者不如說是小夥子,他至多不過二十歲——現在朝前走了幾步,站在裡屋門口。瑪奇被他那輕柔而悅耳的奇妙聲音迷惑住了,她像著了魔似的望著他。他有一張紅潤的圓臉,長長的淺色頭發粘著汗水貼在他的前額上。他的眼睛是藍色的,非常明亮、敏銳。在他麵頰的細嫩緋紅的皮膚上長出了一些淺色的柔毛,像汗毛一樣,不過比汗毛更明顯,這使得他的臉上微微有點閃光。他肩上背著沉重的行囊,頭稍稍向前探著,所以顯得背有點駝。他的一隻手鬆鬆地握著帽子。他活潑而銳利地從這個姑娘望到那個姑娘,特彆是瑪奇。瑪奇臉色蒼白地站在那裡,眼睛睜得很大。她穿著束腰外套,打著綁腿,頭發在腦後綰了一個蓬鬆卷曲的發髻,手裡仍然握著那支槍。班福德站在她身後,兩手緊緊地握住沙發扶手,把頭側了過去,直往回縮。“我以為我爺爺還住在這裡哩。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去世了。”“我們在這裡已經住了三年。”班福德說。她看見小夥子圓圓的腦袋上長著汗津津的長頭發,從他臉上察覺出一些孩子氣,就慢慢鎮定下來。“三年!是真的嗎?你知道原先是誰住在這裡嗎?”“我知道有個老頭兒一個人住在這裡。”“哎,對啦,那就是他!他後來怎麼樣了?”“他死啦。我知道他死啦。”“唉,那麼他是死了。”小夥子毫不變色,也沒有改變表情地瞧著她們。如果說他的臉上除了略微困惑的驚訝神情以外還有什麼表情的話,那就是對這兩個姑娘的強烈好奇。這種好奇心是強烈的,不摻雜個人感情的,是那個年輕的圓腦袋所特有的好奇心。但是瑪奇覺得他就是那隻狐狸。這究竟是因為他喜歡把頭往前探呢,還是因為他的緋紅顴骨上長著的淺白色柔毛在微微閃光呢,還是因為他那雙明亮銳利的眼睛?這恐怕是永遠說不清楚的。可是她認為小夥子就是那隻狐狸,她無法想象他是什麼彆的東西。“你怎麼會不知道你祖父是活著還是死了呢?”班福德恢複了她素來的敏銳,問道。“唉,是呀,”輕柔地呼吸著的年輕人說,“我是在加拿大入伍當兵的,所以我有三四年沒有接到家信了。我是從家裡逃出去跑到加拿大的。”“你現在剛從法國回來嗎?”“唔——認真說,是從薩洛尼加回來的。”停頓了一會兒。大家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那麼你現在沒有彆的地方可以去嘍。”班福德有點笨拙地說。“哦,我還認識村裡的一些人。不論怎麼說,我總可以到天鵝客店去住。”“你大概是乘火車來的吧。你願意坐下歇歇嗎?”“哦,我很樂意。”他卸下背囊,古怪地低聲呻吟了一下。班福德看看瑪奇。“把槍放下,”她說:“我們煮點茶吧。”“嘿,”青年人說:“槍,我可見得不少。”他顯得很疲倦的樣子坐在沙發上,身子朝前麵靠著。瑪奇恢複了冷靜,走進廚房。她在廚房裡聽見那個年輕柔和的聲音沉思地說:“唉,想不到我回來會發現一切變成這樣!”他不像傷心,一點也不像,隻不過顯得很感興趣,有點驚訝。“這裡和從前大不一樣了!”他環顧四周,繼續說。“你覺得不一樣嗎?”班福德說。“可不!”他的眼睛異乎尋常地清澈明亮,它們洋溢著健康體魄的光輝。瑪奇在廚房裡忙著另做一頓飯。已經快七點鐘了。她一麵忙碌,一麵不停地注意起居室裡年輕人的動靜,她不是在聽他講的話,而是在體會他聲調的輕柔的起伏流動。她努力讓自己保持獨立的意誌力,把嘴越抿越緊,簡直噘得像用針縫上了似的。可是不管她如何克製自己,她的大眼睛卻瞪得圓圓的,發著光,她自己失去了控製。她三下兩下、馬馬虎虎地把飯準備好了,切下大塊大塊的麵包和代用黃油——因為她們沒有黃油。她絞儘腦汁想找點彆的食物——托盤上隻有麵包、代用黃油和果醬,食櫥裡空空如也。她實在變不出什麼東西來,就端著托盤走進了起居室。她不願意讓人注意她,尤其不願意讓他看見她。可是她進去以後正在他背後忙著擺碗盞的時候,本來是躺著的他卻抬起身子轉過臉,朝肩膀後麵望過來。她的臉色變得蒼白憔悴了。她的身體彎在桌上,年輕人注意地瞧著她苗條優美的腿,瞧著她束腰外套下擺裹著的臀部,瞧著她烏黑的發髻。本來就活躍在他心裡的驚醒的好奇心,再一次被她吸引住了。油燈的燈罩是深綠色的,燈光射向下方,整個屋子的上半截都籠罩在陰影中。他的臉孔在燈光下麵明晃晃地移動著。而瑪奇則在遠處,顯得模模糊糊的。她轉過身子來,眼睛還是瞧著旁邊,黑黑的睫毛有時垂下,有時扇起。她噘著嘴,直到對班福德說話的時候嘴巴才鬆開:“你來倒茶好嗎?”然後她又進廚房去了。“彆動了,就坐在那兒喝茶吧,”班福德對小夥子說:“除非你願意坐到桌子旁邊來吃。”“噢,”他說:“我坐在這裡挺舒服的。你要是不反對,我就在這兒喝茶。”“除了麵包和果醬,彆的什麼都沒有。”她說。她替他把盤子放在他身邊的凳子上。她很高興地照料著他。她喜歡有客人上門。而且她現在一點也不怕他了,就像他是她的親兄弟一樣。他簡直還是個小孩子呢。“耐妮,”她叫道:“我給你也倒了茶。”瑪奇出現在門邊,接過她的杯子,坐到離燈光儘可能遠一點的角落裡。她的膝蓋很不自在。她沒有裙子可以遮住膝蓋,隻好坐在那裡,讓膝蓋很顯眼地露在外麵,她覺得難受極了。她拚命把自己縮小,好叫人看不見她。可是那個小夥子四仰八叉地躺在靠背椅上,偏要望著她。他的眼睛長久地、鎮定地、追根究底地望著她,使她恨不得找個地方鑽進去。然而她外表上還是穩穩當當地端著茶杯,噘著嘴,偏著頭,喝她的茶。她想讓彆人看不見自己,這個願望實在強烈,連小夥子都給弄糊塗了。他覺得他沒法清清楚楚地看見她,她好像是陰影裡的一個陰影。他的眼光一再轉回到她身上,毫不放鬆地尋覓著,他在無意間集中了他的全部注意力。就在同時,他流暢地和班福德輕聲說著話。班福德最愛聊天,她就像隻小鳥一樣嘰嘰喳喳,興致勃勃。同時,他還在狼吞虎咽,飛快地吃著東西。瑪奇不得不再給他切出幾片麵包和代用黃油。班福德向他抱歉說,塊兒切得太大了。“好啦,”瑪奇突然開口了,“既然沒有抹麵包的黃油,塊兒切得再小巧、再精致又有什麼用呢!”那個小夥子又看了看她,然後突然露出牙齒,皺起鼻子,出人意料地笑了起來。“可不是嘛!”他用柔和親密的聲調回答道。原來他出生在康沃爾郡,在那裡長大。十二歲的時候和他的祖父來到貝利農莊。他和祖父的感情一直不怎麼融洽,後來他就逃出去,到了加拿大,在遙遠的西部乾活。現在他來到這裡,他的身世就是這樣。他對兩個姑娘非常好奇,想打聽出她們究竟在乾什麼。他提的問題都是在農莊上土生土長的年輕人的問題,尖銳、實際、帶點嘲笑口氣。她們對自己的虧損所抱的態度使他覺得好笑。她們談到那些小母牛和雞鴨的話實在有趣。“唉,好啦,”瑪奇插嘴說:“我們不讚成人活著隻是為了乾活。”“是嗎?”他回答道。他的臉上又浮起了活潑清新的笑容。他目不轉睛地盯住了坐在角落裡的模模糊糊的女人。“你們花完了本錢以後打算乾什麼呢?”他問。“噢,我不知道。”瑪奇簡單明了地回答,“我想,也許去給人當雇工。”“好的。可是現在仗打完了,不需要那麼多女雇工了。”小夥子說。“到那時再說吧。我們還可以支撐一段時間呢。”瑪奇帶著有點哀愁又有點嘲諷的冷淡神氣響亮地說。“這裡缺個乾雜活的男人。”小夥子輕輕說道。班福德撲哧一下笑出了聲。“你說話小心點,”她插嘴說,“我們認為自己什麼活都對付得了呢。”“嘿,”傳來了瑪奇慢吞吞的響亮聲音:“恐怕根本不是什麼活都能對付的問題。要經營農莊,就得從早乾到晚,那還不如變成一頭牲口呢。”“對了,問題就在這裡,”小夥子說:“你們不願意全心全意地乾這一行。”“是的,我們不願意,”瑪奇說:“我們心裡也明白這一點。”“我們想留點時間隨自己支配。”班福德說。小夥子笑得滿臉**,一下子躺倒在沙發上。他不出聲地痛痛快快大笑了一通。姑娘們冷靜的傲氣逗得他開心得要命。“好的。”他說:“那麼你們當初為什麼要乾這一行呢?”“哦,”瑪奇說:“我們那時候對家禽天性的估價比現在要高多了。”“我覺得恐怕是對整個大自然的估價吧。”班福德說,“再也彆對我提起大自然了。”小夥子又一次高興地笑得臉直**。“你們對家禽和牲口的印象不怎麼好,是不是?”他說。“咳,印象壞透啦。”瑪奇說。他笑出了聲。“包括家禽和小母牛,”班福德說:“也包括山羊和天氣。”年輕人高興得爆發出一陣狂笑。姑娘們也笑起來。瑪奇轉過臉,挺有趣地抿著嘴笑。“唔,是的,”班福德說:“我們不在乎,是嗎,耐妮?”“是的,”瑪奇說:“我們不在乎。”小夥子很愉快,他已經吃飽了,喝足了。班福德開始盤問他。他的名字叫哈利·格倫費爾。不,人們從不叫他哈利,總是叫他亨利。他帶著彬彬有禮的單純態度,又嚴肅又可愛地回答了對他提出的一個個問題。瑪奇沒有參加談話,她從自己坐的角落向他投去長長的、仔細打量的目光。他坐在沙發上,兩手抱住膝蓋,臉對著班福德。在燈光下他顯得又機警又活潑。他終於差不多平靜下來。她認出他就是狐狸——它就在這兒。她用不著去找它了。她坐在自己那個昏暗的角落裡,舒舒服服地享受著和睡眠差不多的溫暖舒適的平靜,任隨自己陷進那迷人的魔力中去。但是,她還是願意一直躲藏在角落裡。隻有當他忘記了她,和班福德談著話的時候,她才有完全的平靜。她藏在昏暗的角落裡,不再需要把自己分成兩半,維持兩種不同水平的知覺狀態。她終於可以沉醉在狐狸的氣味裡了。因為,那個穿著士兵製服坐在火爐前的青年身上散發出淡淡的卻很清晰的氣味,它彌漫在屋裡,是一種難以捉摸的氣味,很像野獸身上的氣味。瑪奇不再想躲避它了,她安靜柔順地坐在角落裡,很像一個老老實實躲在洞裡的小動物。最後,談話漸漸停了下來。小夥子鬆開了抱著膝蓋的雙手,挺直了身子,向四周張望了一下。他又一次注意到了坐在角落上的那個沉默的、幾乎無形無影的女人。“好吧,”他不太情願地說:“我想我該走了,要不,天鵝客店裡的人都上床了。”“恐怕他們原來就在**。”班福德說,“那兒的人都患了流行性感冒。”“是嗎?”他喊道。他考慮了一會兒,接著說:“好吧,我可以到彆的地方去找個住處。”“我看你倒是可以住在這裡,不過……”班福德遲疑了。他轉過身來,頭向前探著,瞧著她。“什麼?”他問。“噢,”她說,“我是說,這合適嗎?”她顯得有點窘。“這麼做不合適嗎?”他略微帶點詫異地問道。“我們倒不在乎這個。”班福德說。“我也一點不在乎這個。”他用嚴肅而天真的神氣說道,“到底,這裡也算是我自己的家嘛。”班福德聽見這句話微笑了一下。“主要是村裡的人會怎麼說。”她說。出現了片刻無言的停頓。“你的意見呢,耐妮?”班福德問道。“我不在乎。”瑪奇一字一頓、清楚地說道,“反正我不理會村裡人的看法。”“對啦,”青年人迅速地輕聲說道:“乾嗎要理會他們?我是說,他們又有什麼可以叨叨的?”“噢,好吧,”傳來了瑪奇響亮而簡潔的話語:“他們要找點東西來議論是很容易的。不過他們說什麼都沒什麼關係。我們照顧得了自己。”“你當然行。”年輕人說。“既然那樣,好吧,你要是願意留下,就留下吧。”班福德說,“有一間現成的客房。”他臉上高興得發光。“太好了,不過是不是太打擾你們了呢?”他說話總是帶著他特有的溫柔有禮的態度。“不,一點也不要緊。”她們倆都這樣說。他喜悅地微笑著,望望這個姑娘,又望望那個姑娘。“這真太好了,不用再出門去了,是嗎?”他感激地說。“這話不假。”班福德說。瑪奇不見了,她去收拾房間了。班福德又滿意又體貼,像是她自己的親兄弟從法國回來了似的。她正是懷著這種滿足的心情來照顧他,給他收拾澡盆,料理一切的。她生來就善良熱情,現在這些情感有了發泄的機會。小夥子樂滋滋地享受著她大姐姐般的關懷。不過,當他了解到瑪奇也在默默地照料著他的時候,不免覺得有點困惑不解。她總是那樣奇怪地沉默著,被人遺忘在一邊。他覺得他似乎也沒有真正地看見她,他覺得如果在路上碰見了她,也不會認出她來。那天晚上瑪奇做了一個非常清楚的夢。她夢見她聽到屋子外麵有歌聲,可是聽不懂唱的是什麼。歌聲繚繞在房子周圍,在田野上,在黑夜裡飄揚。歌聲感動得她禁不住想哭。她走出了屋子,突然間她明白了,是狐狸在歌唱。它的顏色非常黃,非常耀眼,像玉米一樣。她朝它走過去,它卻跑開了,不再唱歌了。它好像就在很近的地方,她想摸摸它。她伸出手去,它忽然一口咬住她的手腕,就在她縮回手的一瞬間,狐狸又轉過身準備跳開,它那毛茸茸的尾巴一下子拂著了她的臉龐。那隻尾巴像著了火似的,燒到了她的嘴唇,燙得她疼痛難耐。她痛醒了,渾身顫抖地躺在**,就像她真的燙傷了一樣。不過,到了早晨,這個夢已經變得模糊了。她起了床就忙著收拾屋子,照顧家禽。班福德騎上自行車飛快地趕到村子裡,想買點食品。她是個慷慨好客的人。不幸在一九一八年那個年頭,實在買不到什麼食品。年輕人隻穿著一件襯衫就下樓了。他看起來青春煥發,精神飽滿,可是他走路時總是把頭朝前麵探,他的肩頭就顯得有點聳起來,而且特彆圓,仿佛他的背有點駝似的。這恐怕隻是他習慣了的姿勢,因為他還正是年輕力壯的時候呢。兩個女人在準備早飯,他洗了臉就走出門去了。他各處都看到了,都檢查過了。他的好奇心非常濃厚,很難完全滿足,他把農莊的現狀和他所記得的情況作了對比,在腦子裡琢磨著種種變化帶來的成效。他觀察了雞和鴨,注意看它們長得怎樣。他看到頭頂上飛過許多斑鳩,很多很多。他看見樹梢上孤零零地掛著幾個蘋果,因為瑪奇夠不著,才留在那裡。他注意到她們借來了一台抽水機,看樣子她們打算把屋子北麵貯存軟水的大水槽抽乾。“這真是一座挺有意思的破爛老房子。”他坐下吃早飯的時候對姑娘們說。由於他經常動腦筋想事情,所以他的眼光既聰慧又孩子氣。他說話不多,吃得卻不少。瑪奇把臉側了過去。就是在清晨,她也不願意注意他。不過,他的黃哢嘰軍服的閃光使她回憶起夢裡那隻狐狸鮮亮的毛皮。白天姑娘們各自去乾自己的工作。他早上把槍支都擦洗乾淨了,還打死了一隻兔子和一隻正在高空中向森林飛去的野鴨子。這就大大地豐富了她們空空的食品櫥。姑娘們覺得他已經掙得了他的食宿費用。但是,他沒有提到離開的事兒。下午他到村裡去了。喝茶的時候他回來了,圓圓的臉上還是帶著那樣機警的、伸向前去探究的神氣。他輕鬆地一揮手,把帽子掛在一隻釘子上。他好像在考慮什麼事情。“好吧,”他坐在桌旁,對姑娘們說道,“我應該怎麼辦才好呢?”“你的話是什麼意思?……你要乾什麼?”班福德說。“我到村裡什麼地方找個住處呢?”他說。“我哪裡知道。”班福德說,“你打算住在哪兒呢?”“哦。”他遲疑了。“天鵝客店裡的人患了流行性感冒,犁和耙客店裡住滿了來給軍隊征購稻草的士兵。另外,據說還有一個班長和十個士兵住在私人家裡。我真不知道到哪裡去找個床位。”他把問題留給她們去琢磨。他自己對這件事很安然自在。瑪奇坐在桌子跟前,兩隻胳膊支在桌子上,手托著腮幫子,無意地看著他。他忽然抬起陰沉的藍眼睛,不經過考慮就直接朝瑪奇的眼睛望過去,倆人都吃了一驚。他也稍稍退縮了一下。瑪奇覺得他轉過頭去的時候,眼睛裡又冒出了上次她在狐狸眼裡看見的狡黠、嘲諷和會意的火花,這個火花,又一次飛進她的靈魂裡。她噘起了嘴,好像覺得疼痛,又像是睡著了似的。“哦,我也不知道。”班福德說道。她有點不太情願的樣子,好像害怕彆人占她的便宜。她瞧了瞧瑪奇,可是她的眼睛有毛病,眼力很差。她隻看見她的朋友臉上經常有的那種心不在焉的神情。“你怎麼不說話呢,耐妮?”她說。但是瑪奇的眼睛睜得老大,沉默不語。而那個小夥子就像著了迷一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說話呀,回答點什麼吧。”班福德說。於是瑪奇微微地轉過身來,好像正在恢複知覺,或者是在努力恢複知覺。“你要我說什麼呀?”她機械地問道。“你怎麼想的就怎麼說。”班福德說。“我隨便怎樣都可以。”瑪奇說。又是一片沉默。小夥子的眼裡似乎有一線刺人的光芒,像一根針那樣銳利。“我也隨便怎樣都可以。”班福德說,“你要是願意,就在這兒住下吧。”一絲微笑,像一道狡猾的小小火焰,突然不由自主地掠過他的臉。他立馬低了頭,好隱藏這絲微笑。於是他就一直埋著頭,把臉藏了起來。“你要是願意就住在這兒。隨你的便,亨利。”班福德把話說完了。他還是不回答,還是低著頭。過了一會兒他才抬起頭,臉上有一種興高采烈的奇異光芒。他看著瑪奇,眼光異乎尋常的清澈明亮。她把臉轉了過去,嘴唇像受了傷一樣地疼痛,她的頭腦一片模糊。班福德有點迷惑不解。她瞧見了小夥子在看瑪奇的時候那種沉著透明的目光,和他臉上閃爍著的依稀可辨的微笑。她搞不清他是怎麼微笑的,因為他臉上一條肌肉也沒有動,隻是通過他麵頰上柔毛的一絲亮光,或者幾乎可以說是一道明亮的閃光,才看得出他在微笑。然後,他用完全不同的眼光看看班福德。“你的心腸真好,你的心腸簡直太好了。我一定不給你添麻煩:”他用有禮貌的聲音柔和地說。“切塊麵包來,耐妮,”班福德有點不太自然地說,然後添了一句,“你願意住下就行,不會添麻煩的,就像我的親弟弟來這兒住幾天一樣。他跟你差不多大。”“太謝謝你啦,”小夥子重複道:“我非常高興住在這裡,隻要你當真覺得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話。”“不會的,你當然不會添麻煩的。我對你說,在這座房子裡,除了我們以外再添個把人是件很愉快的事。”熱心腸的班福德說。“瑪奇小姐覺得怎樣?”他的眼睛望著她,柔聲說道。“噢,我毫無意見。”瑪奇含糊地說。他眉開眼笑,高興得差點搓起手來。“那麼好吧,”他說:“隻要你們讓我照付住宿費,並且讓我幫忙乾點活,我就太高興了。”“住宿費不用提了。”班福德說。一天過去了,又過了一天。小夥子在農莊上住了下來。班福德挺喜歡他。他說起話來總是那樣柔聲細氣,彬彬有禮,他從來不多談自己,總是願意聽她說話,並且那樣聰明地、帶點嘲弄味道地大聲笑著。他很樂意幫忙乾活——不過並不多乾。他喜歡拿上槍獨自出門,去守候,去觀察。他有非常敏銳的、不摻雜個人感情的好奇心,這種好奇心似乎永遠不知疲倦。當他獨自一個人悄悄地藏在那裡觀察的時候,他就覺得特彆自由自在。他特彆喜歡觀察瑪奇。他認為她是個很怪的人物。她的身段像個英俊的年輕男人,激起了他的興趣。當他望進她烏黑的眼睛裡時,他心裡有點什麼被勾了起來,使他情緒高昂,特彆興奮。而這種情緒又很迫切,很隱秘,他不願意叫人看出來。況且她說起話來總是又可笑又精明,使他不由自主地笑出來。他決定進一步試探一下。他已經身不由己地被吸引住了。不過,他暫時放下了這些關於她的念頭,帶上槍到森林裡去了。他回家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分。伴隨著黃昏,下起了十一月的瀝瀝細雨。他在起居室窗外看見了屋裡火爐內跳躍著的火焰,這火焰在四周漆黑的建築物中間跳**著。於是他心裡思忖,如果這塊地方能夠屬於他,那倒也是件好事情。接著他腦子裡閃過一個精明的打算:為什麼不把瑪奇娶到手呢?他在田野中間靜靜地站了好一會兒,手裡提著僵硬的死兔子,盤算著這個主意。他的腦子驚訝地等待著——它似乎在計算著——接著他對自己默許似的古怪地笑了一下。是啊,為什麼不可以呢?到底有什麼不可以的地方?這是個好主意。就算它有點可笑,那又有什麼關係?她的年齡比他大些,那又怎麼樣?沒有關係。他一想到她那雙烏黑的、驚訝的、脆弱的眼睛,就對自己狡猾地一笑。其實是他比她大。他是她的主人。這個打算他甚至對自己也不肯承認,對自己也保守秘密。一切都還毫無把握呢。他還得慢慢地走著瞧。是的,他還得看看形勢。如果他不小心翼翼地進行,她就會對他這個主意嗤之以鼻。他明白,儘管他很狡猾,但是如果他單刀直入地走到她那裡對她說:“瑪奇小姐,我愛你,我想娶你。”她必定回答:“滾出去,我可不喜歡來這套玩意兒。”這就是她對男人和男人們的“玩意兒”所持的態度。他如果不小心謹慎,她就會惡狠狠地衝著他說一大串粗野刻薄的諷刺話,還要把他永遠地從農莊和她心中驅逐出去。他得慢慢來。他得像打獵時想方設法逮住一頭鹿或者一隻山鷸一樣去逮住她。你要是就那樣走到森林裡對鹿說:“請你倒在我的槍口下麵吧。”那才一點兒用處也沒有呢。不,這是一場持久的、微妙的戰鬥。你如果真打算逮住一頭鹿,你就得緊縮身體,把自己縮進你的身體裡麵,在天還沒有亮的時候偷偷地走進山裡去。在你打獵的時候,怎麼打是無關緊要的,要緊的是你的感覺。你一定得變得非常仔細、狡猾,要做好不讓它逃掉的充分準備。它就好像是天意,是你自己的命運追上並且決定你獵取的那頭鹿的命運。從一開始,甚至在你還沒有看見獵取物的時候,一場像催眠術一樣的奇怪戰鬥就開始了。你自己的靈魂就是那個獵人,甚至就在你還沒有看見任何一頭鹿的時候,它就已經出了竅,正緊緊地附在那頭鹿的靈魂上麵。而那頭鹿的靈魂則掙紮著想逃走,甚至在鹿還絲毫沒有嗅到你的氣味以前。這是一場又微妙又深奧的意誌的戰鬥,它是在無形的世界裡進行的。這場戰鬥一直持續到你的子彈射中目標以後才結束。當你確實激動到了極點,當你終於進入了射程內,這時,你完全用不著像射一個瓶子那樣去瞄準,是你自己的意誌把子彈送進你的獵取對象的心口。子彈飛向目標的行程就完全是你自己的命運投入鹿的命運的行程。它發生得像一個極其強烈的願望,像意誌的一次最高行動,而不像一條憑著聰明想出來的詭計。他的氣質像個獵人,不像農夫,也不像隸屬於一個連隊的士兵。他就是要像個年輕獵手那樣去獵取瑪奇這個獵物,讓她成為自己的妻子。因此他微妙地全身合攏來,好像退縮到自己內部去了,使人幾乎看不見他。他還不太清楚自己應該怎樣著手進行這件事。況且瑪奇像隻兔子一樣多疑。因此他外表上仍然裝出一個隻打算在農莊住上兩個星期的、愉快而有點古怪的、陌生小夥子的樣子。那天下午他在鋸烤火用的木柴。黃昏降臨得很早,還在下著寒冷刺骨的霧。天已經黑得快看不見東西了。劈柴樁子旁邊已經碼起了一堆鋸短了的木塊。他還在忙著鋸最後一根木頭,瑪奇走了過來,幫著把木頭搬進屋裡或者搬到棚子裡堆起來。他乾活隻穿著一件襯衣,並沒有注意到她。她不太情願地、好像有點羞怯似的走了過來。他看見她彎下腰去拾取劈得十分光潔的木柴,就停下了鋸子。一道光焰像閃電般順著他的神經一直傳到他的腿上。“是瑪奇嗎?”他那年輕的嗓音沉靜地問道。她正在壘木柴,聽見這話就抬起頭來。“嗯!”她說。他在昏暗中低頭望她,隻能模模糊糊地看見她。“我早就想和你談一件事。”他說。“是嗎?什麼事?”她說。在她聲音裡出現了恐慌。但是她還能控製住自己。“喏,”他輕柔而微妙地拉長了聲音,這聲音穿透了她的神經,“你猜是什麼事?”她直起身子,兩手叉腰,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他又覺得有一股突如其來的力量在他心中燃起。“唔。”他說,聲音柔和得像一下輕輕的撫摸,像貓爪子輕輕地碰了一下,那不像是聲音,而像是感覺。“唔……我要你嫁給我。”瑪奇好像不是聽見,而是感覺到了他的話。她費力地轉過臉,但隻是白費力氣,好像她的全身一下子全都鬆散了似的,頭微微偏向一邊,沉默地站著。他似乎彎著腰在朝她隱隱約約地微笑。她覺得他身上射出了一絲絲的小火花。於是她突然說:“彆跟我來你那套胡鬨的把戲。”他的神經顫抖了一下。他沒有打中目標。他需要一點時間來鎮定自己。於是他說話了。他的聲音充滿了奇妙的柔情蜜意,好像他在不知不覺地撫摸著她。“噢,那不是胡鬨,絕對不是胡鬨。我說的是心裡話。我說的是心裡話。你為什麼不信我的話呢?”他的話聽起來顯得很委屈。他的聲音對她起到了奇妙的作用,使她覺得渾身鬆弛,懶散無力。她在內心裡某個地方掙紮著想恢複自製力。有好一陣子她覺得自己已經被打敗了——打敗了——打敗了。這幾個字在她心裡晃來晃去,就像她馬上要死了似的。她突然說話了。“你不明白你說的是什麼,”她帶著轉瞬即逝的一絲藐視神氣說:“簡直是胡鬨。我的年齡大得可以做你的母親。”“不,我當然明白我說的是什麼。我明白。”他柔和地堅持說,好像他想把他的聲音灌輸到她的血液裡去似的。“我完全明白我說的是什麼。你完全不是大得可以做我的母親。這話完全不對。而且就是那樣,又有什麼關係呢。不論我們倆人的年齡多大,你都可以嫁給我。年齡對我有什麼關係?年齡對你又有什麼關係?年齡毫無關係。”等他說完這些話,她隻覺得一陣暈眩。他的話說得很快——用康沃爾地方那種急促的說話方式——他的聲音似乎打在她心裡一個毫無抵抗力的地方。“年齡一點也沒有關係!”他柔和地堅持這句話,使他的身子在黑暗裡隱隱約約地搖晃起來。她答不出話來。一股狂歡的巨流騰地像火焰一樣湧上了他的四肢。他意識到他已經勝利了。“我要你嫁給我,你瞧,我為什麼不能呢?”他輕柔而飛快地接著說。他等待著她的回答。在暮靄中他仿佛瞧見她周身發射出磷光。她的眼皮低垂,臉兒偏到一邊,好像失去了知覺一樣,她看來已經落進了他的手心,但是他仍然警惕地等待著。他還不敢伸手去觸摸她。“說吧,”他說道:“說你答應嫁給我,說呀!……說呀!”他說得很溫柔,然而也很堅決。“什麼?”她仿佛在遠處悄聲說著,就像一個覺得痛苦的人一樣。他的聲音現在變得難以想象的親密溫柔,他緊緊地挨著她。“答應我吧。”“唉,我不能呀!”她絕望地哀叫道。她的聲音含混不清,好像處於半昏迷狀態,又像是極端痛苦,跟一個快要死的人一樣。“我怎麼能呢?”“你能。”他溫柔地說,正當她側過臉,低著頭,茫然失措地站在那裡時,他把手輕輕地擱在她肩頭上。“你能答應的,是的,你能的。有什麼使你說不能呢?你能的,你能的。”他無限柔情地俯下身去輕輕用嘴唇和下巴觸到了她的脖子。“彆這樣!”她像發神經一樣瘋狂地低喊一聲,跳到一邊,把臉轉過來衝著他喊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但是她一下子連說話的氣力也沒有了,好像她已經被人殺死了似的。“我說的是心裡話,”他又溫柔又殘忍地堅持道:“我要你嫁給我,我要你嫁給我,現在你該明白了,是嗎?你現在該明白了吧,你明白嗎?明白嗎?”“什麼呀?”她說。“明白呀。”他回答。“噢,”她說:“我明白你說的話。”“而且你心裡明白,我說的是正經話,是不是?”“我明白你說的話。”“你信不信我的話呢?”他說。她沉默了好一會兒。後來她噘起了嘴。“我不知道應該相信什麼。”她說。“你們還在外麵嗎?”屋裡傳來了班福德呼喚的聲音。“是的,我們正把木柴搬進來。”他回答。“我還以為你們走丟了呢,”班福德不滿意地說,“快搬吧,快點,搬完了就來喝茶。茶已經煮好了。”他馬上彎下腰抱起一捆短木塊,搬進廚房裡,把它們堆在角落裡。瑪奇也來幫忙,兩隻胳膊抱得滿滿的。她把木柴抱在懷裡的姿勢,像抱著一個沉重的孩子似的。夜晚帶來了凜冽的寒氣。木柴全部搬進來以後,倆人鬨哄哄地在門外的刮鞋板上刮乾淨了他們的靴子,又在腳墊上擦了擦腳。瑪奇關上了門,摘下她的舊氈帽——她那頂農莊女工的帽子。她那一頭又厚又卷曲的黑發散開了,她的臉色蒼白而不自然。她茫然地把頭發往後掠了掠,就去洗乾淨了手。班福德急急忙忙走進光線昏暗的廚房,從烤爐裡取出熱在裡麵的烤餅。“你們耽擱這麼久,在乾什麼呀?”她不高興地問,“我以為你們再也不進屋來了呢。我聽見你的鋸子早已停下來了。你們在外麵乾什麼呀?”“哦,”亨利說:“我們在堵穀倉裡的那個洞,免得老鼠鑽進去。”“什麼?我明明看見你們都站在窩棚裡,我看見你的襯衫了。”班福德反駁道。“是啊,我正在把鋸子收進去。”他們進去喝茶。瑪奇簡直一言不發。她的臉蒼白緊張,呆滯失神。小夥子臉上還是平常那種紅潤而鎮定自若的樣子,好像他在自己家裡一樣。他吃東西的時候把頭埋進盤子裡。“你隻穿一件襯衫,不覺得冷嗎?”班福德挑毛病地說。他抬頭看看她。他的下巴緊貼著盤子,眼光非常清澈透明,毫不躲閃地注視著她。“不,我不覺得冷,”他用平常那種彬彬有禮的態度柔聲說道:“你瞧,屋子裡比外麵要暖和多了。”“但願如此。”班福德說,她的火氣被他惹上來了。這天晚上,他那奇怪的殷勤而自信的態度和他臉上精神煥發的機靈神氣,都叫她看了心煩。“不過,你大概不喜歡我不穿外衣就來喝茶吧。我忘記了。”他輕柔而有禮貌地說。“噢,我不在乎。”班福德說。其實她很在乎。“我去拿來穿上,好嗎?”他說。瑪奇的黑眼睛緩緩地轉過來朝著他。“不,彆麻煩了,”她帶著奇特的鼻音對他說:“你要是覺得舒服,就彆去換了。”她說話用的是生硬的命令口氣。“好吧,我倒是覺得挺舒服的,隻要你們不認為我失禮。”他說。“一般人通常都認為這樣做是失禮的,”班福德說:“不過我們不講究這個。”“嗬,‘認為這樣做是失禮’,”瑪奇忽然叫起來:“誰認為這樣是失禮呢?”“噢,就是你呀,耐妮,你對其他人都是這樣要求的呀。”班福德說。她傲然仰起了戴著眼鏡的臉,一下子覺得吃下去的東西都在喉嚨裡了。可是瑪奇又發起呆來,對一切毫不理會了。她嘴裡機械地嚼著食物,好像根本不知道她在吃東西。小夥子用明亮機警的眼光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班福德生氣了。小夥子雖然輕聲柔氣,彬彬有禮,她卻覺得他厚顏無恥。她連看都不愛看他。她不喜歡碰上他清澈機警的眼光,不喜歡看他臉上發出的奇異光輝,不喜歡看他長著細柔髭須的麵頰和他那雖然沒有光澤卻似乎煥發出奇妙的生命活力的紅潤皮膚。她看到他就覺得不舒服,他的生理存在太刺人、太灼熱了。平常他們喝完茶總是安靜地度過晚上。小夥子很少到村裡去。他在這個時候常常讀讀書。他喜歡讀書,不過要在他高興的時刻才讀。也就是說,隻要他讀開了頭,就能夠專心地讀下去。然而他總是懶得開頭。他常常在黑夜裡獨自到地裡去,或者沿著籬笆散散步,他對黑夜有一種夜貓子似的奇怪本能,喜歡到處遊**,傾聽著荒野的聲音。不過,今天晚上他從班福德的書架上拿了一本描寫梅恩·德船長的書,兩腿劈開坐了下來,埋頭讀起了故事。他一頭微帶棕褐色的淺色長發往兩邊梳開去,像一頂厚厚的便帽蓋在頭上。他身上仍然隻穿著襯衫,在燈下向前俯著身子,兩隻膝蓋叉得很開,手裡拿著書,全神貫注在讀書這件頗為艱巨的工作上。他使班福德的起居室變得有點像伐木人的宿營地。班福德對這一點很反感。因為她的起居室地板上鋪著一條深色邊緣的紅色土耳其地毯,火爐是用時髦的綠色瓷磚砌的,鋼琴蓋子打開了,上麵放著時興的舞曲——她很會彈鋼琴。牆上掛著瑪奇自己畫的天鵝和睡蓮。何況屋裡木柴在火爐裡劈劈啪啪地燒得正旺,厚厚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所有的門都緊緊地關著,而屋子外麵鬆樹在風中不住搖晃,發出沙沙的響聲,使這間屋子顯得實在舒適。它又雅致又可愛。她討厭那個高大粗壯、長腿的小夥子。他正伸出穿著哢嘰褲的長腿直挺挺地坐在那裡,兩隻扣著士兵襯衫紐扣的手腕又粗又紅。他隔一會兒就翻一頁書,同時還不斷敏銳地瞅一下火爐,撥弄一下木柴,然後又沉醉到旁若無人的專心讀書的境界裡。瑪奇坐在桌子另一頭,正在有一搭沒一搭地做著鉤針活兒。她噘起嘴的樣子很特彆,就像她那回夢見狐狸用尾巴燙了她的嘴那樣,她的漂亮卷曲的黑發有些零亂地一綹綹披散開來。她的整個身心都處在凝神屏息的狀態,好像她本人是在好多英裡以外的地方。她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中好像聽見呼嘯的風聲裡有狐狸圍著房子唱歌的聲音,歌聲如癡似狂,那樣粗野,又那樣甜蜜。她用發紅的但是很秀氣的手慢慢地在白棉布上鉤著花樣,鉤得很慢,很笨拙。班福德也在低矮的靠背椅裡坐著努力讀書。但她坐在兩人中間,一直煩躁不安,不住地扭動著身子,看看四周,聽聽風聲,又偷眼從這個同伴看到那個同伴。瑪奇坐在一張直背的扶手椅上,交叉起兩條穿著緊身長褲的腿,正在緩慢而吃力地做鉤針活兒。就連看看瑪奇,都讓她心煩。“唉,老天!”班福德說,“我今晚眼力不太行。”她用手捂住了眼睛。小夥子抬頭向她投去清澈明亮的眼光,並沒有說話。“是嗎,吉爾!”瑪奇心不在焉地說。小夥子又埋頭讀起書來,班福德也隻好回到她的書上去。可是她實在坐不住。過了一會兒,她抬頭看了看瑪奇,瘦削的臉龐上出現了一絲古怪的、幾乎帶著惡意的微笑。“我出一個便士買你的念頭,耐妮。”她突然說。瑪奇回過頭來,黑黑的眼睛驚異地瞪得老大。她臉色變得煞白,像是受了驚嚇。她剛才還在聽那隻在屋子周圍轉悠的狐狸那麼溫存、那麼溫存地唱著的歌。“什麼?”她茫然問道。“我出一個便士買它們,”班福德諷刺地說,“要不就出兩個便士,假如你的念頭是那樣深刻的話。”小夥子在燈下用明亮清澈的眼睛注視著她們。“唉,”傳來了瑪奇含糊不清的聲音:“你乾嗎想浪費你的錢呢?”“我還以為這錢花得值得呢。”班福德說。“我什麼事也沒有想,隻是在想風怎麼刮得這麼厲害。”瑪奇說。“哎呀,”班福德回答說:“這樣新穎的念頭我自己也想得出呢,我看這回我確實白花錢了。”“哦,你用不著付錢。”瑪奇說。小夥子突然笑起來。兩個女人都瞧著他,瑪奇頗有點驚訝的樣子,似乎她本來一點不知道他就在那裡。“喂,你們每一次都真的付錢嗎?”他問道。“是的,”班福德說:“我們從來每回都給錢的。冬天裡我有時候一星期要付給耐妮一個先令呢。夏天就花得少些。”“什麼?為了彼此的念頭而付錢?”他笑了。“是的,那是因為我們已經完全沒有彆的事可做了。”他活潑地笑了,鼻子像小狗一樣皺了起來,眼睛發亮,笑得非常歡快。“我還是頭一回聽見這樣的事情。”他說。“假如你在貝利農莊住上一個冬天,我想你會經常聽到這種事的。”班福德不禁感慨地說。“你們竟然會落到這麼疲倦的地步嗎?”他問道。“應當說是落到這麼厭倦。”班福德說。“噢!”他嚴肅地說,“那麼你們怎麼會覺得厭倦呢?”“誰能不厭倦呢?”班福德說。“聽你說這話我很難過。”他表情嚴肅地說。“你要是打算在這裡痛痛快快玩一場,你一定會難過的。”班福德說。他表情嚴肅地看了她很久。“哦,”他帶著年輕人的、奇特的嚴肅神氣說:“我覺得這裡挺有意思。”“我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班福德說。於是她又讀她的書了。她雖然不到三十歲,稀疏柔軟的頭發裡已經出現了許多灰白的發絲。小夥子沒有低頭向下看,而是把目光轉到瑪奇身上。她坐在那裡,噘著嘴,吃力地做著鉤針活兒。她的眼睛睜得很大卻視而不見。她有溫潤、蒼白而細嫩的皮膚,纖細小巧的鼻子。她噘著嘴顯得有些潑辣,但是她那奇特地向上彎成弧形的黑眉毛和睜得大大的、充滿驚異的讚美而又有點失魂落魄的眼睛又使人否定了這種潑辣印象。她又在側耳細聽狐狸的聲音了。狐狸似乎在黑夜裡徘徊到更遠的地方去了。小夥子坐在那圈燈光的邊緣上,抬起臉默默地打量著她,眼睛睜得圓圓的,又明亮又專注。班福德沒好氣地咬著手指甲,從披在前額的頭發下麵注視著他。他毫無動靜地坐在那裡。在燈光下,他把緋紅的臉蛋稍稍揚起,正好在燈影的邊上,臉上是一副完全入了神的專注樣子。瑪奇驟然從手裡的活計上抬起了大大的黑眼睛,一下子看見了他。她嚇了一跳,低低地尖叫起來。“它就在那裡!”她好像害怕得要命,不由自主地叫出聲來。班福德驚奇地挺起身子瞧著這邊。“你犯了什麼毛病啦,耐妮?”她喊道。但是瑪奇的臉蛋刷的一下變成了粉紅色,並且把眼睛轉向門那邊去了。“沒有什麼,沒有什麼!”她氣惱地說:“難道隨便說句話都不行嗎?”“行是行,不過要說正經話,”班福德說道:“你說了些什麼呀?”“我也不知道我說什麼了。”瑪奇火氣挺大地說。“唉,耐妮,請你不要那樣暴躁,那樣神經過敏,好不好?你再來那麼一下我就受不了啦。你到底指誰?是指亨利嗎?”可憐的班福德給嚇壞了,喊叫道。“是的,我是指他。”瑪奇簡短地說道。她死也不肯承認她說的是狐狸。“唉,今天晚上嚇得我夠嗆。”班福德悲哀地訴起苦來。到了九點鐘,瑪奇端進來一盤麵包、乾酪和茶——亨利曾經坦白過,說他喜歡在晚上喝杯茶。班福德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一點麵包。過了一會兒,她說道:“我要上床去了,耐妮,今天晚上我有點心驚肉跳。你也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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