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我收拾了茶盤就來。”瑪奇說。“彆搞得太久了,”班福德不滿意地說:“晚安,亨利。你要是最後一個上樓的話,就請把爐裡的火收拾一下,好嗎?”“好的,班福德小姐,我會把它滅掉的。”他用使人放心的口氣說。瑪奇點著一根蠟燭,拿到廚房裡去了。班福德拿上她的蠟燭上樓了。瑪奇又回到火爐跟前對他說:“我想我們可以放心地讓你來滅掉火,把一切都收拾好吧?”她的手叉在腰裡,一個膝蓋跨開去,頭羞怯地偏到一邊,好像不好意思看他。他抬起臉觀察著她。“過來坐一會兒。”他柔聲說道。“不,我得走了。吉爾在等我,我不上樓去她會著急的。”“今天晚上是什麼東西嚇得你那樣跳了起來?”他問道。“我什麼時候跳啦?”她看著他反駁道。“喏,就在那會兒你跳起來了,”他說:“就在你喊出來的時候。”“噢!”她說,“是那時候呀!……咳,當時我以為你就是那隻狐狸!”她的臉上顯出一副微帶嘲諷的奇怪微笑。“狐狸!為什麼是狐狸呢?”他柔聲問道。“噢,去年夏天,有天傍晚我拿著槍出去,看見有隻狐狸就在我腳邊的草叢裡,正瞧著我。我也不明白——我想是因為它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吧。”她又轉過臉去,一隻腳不自在地在地上撥弄著。“你沒有向它開槍嗎?”小夥子問道。“沒有,它把我嚇了一跳,那樣直勾勾地望著我。後來它站住了,回過頭從肩膀上瞧我,臉上還在笑。”“臉上還在笑!”亨利重複說,他也笑了,“它把你嚇壞了,是不是?”“不,它沒有嚇壞我。它隻不過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而已。”“可是你以為我就是那隻狐狸,對嗎?”他笑了,還是那樣奇怪地、機靈地微微一笑,像隻小狗那樣皺起了鼻子。“是的。有那麼一會兒我還以為你就是它呢。”她說,“也許因為我腦子裡正想它,自己也不知道。”“也許你以為我是來偷你的母雞,或者是彆的什麼東西的吧。”他帶著同樣活潑的笑容說。但是她隻睜大了烏黑迷惘的眼睛看著他。“我還是第一次被人當作狐狸呢。你願意坐一分鐘嗎?”他的聲音十分輕柔,帶著誘哄的味道。“不,”她說,“吉爾在等我。”但是她並不急於離開,還是站在那裡,一隻腳伸到一邊,臉兒偏過去,剛好躲開那圈燈光。“你願意回答我的問題嗎?”他的聲音更低了。“我不明白你指的是哪個問題。”“噢,你明白,你當然明白。我指的是你跟我結婚的問題。”“不,我不回答那個問題。”她直截了當地說。“你不肯嗎?”奇怪而活潑的笑意又出現在他的鼻子上。“是不是因為我像那隻狐狸?是這個原因嗎?”他仍然在笑。 她轉身對他不慌不忙地、久久地看了一眼。“我不會讓這件事惹得你討厭我。”他說,“讓我把燈擰暗一點,過來坐一會兒。”他把一隻發紅的手伸到油燈底下,突然一下子把燈擰得非常暗。瑪奇隱隱約約地站在黑暗中,像個一動不動的黑影子。他沉默地伸直他的兩條長腿站了起來。他現在的聲音特彆溫柔,帶有挑逗意味,低到幾乎聽不見。“待一會兒吧,”他說:“隻待一會兒。”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轉過臉去背著他。“我想你一定不會認為我果真像那隻狐狸。”他說道。他的聲調還是那麼溫柔,含著一絲笑意,一絲嘲笑。“現在你還認為是那樣嗎?”他把她輕輕拉到身邊,溫柔地吻著她的脖子。她顫抖了一下,退縮著,想躲閃開。可是他用年輕強壯的手臂挽住她,又輕柔地吻了她一下。但是她把臉蛋一偏,於是他又吻在她脖子上了。“你願意回答我的問題嗎?你願意現在就回答嗎?”傳來了他溫柔纏綿的聲音。他極力想把她拉過來吻她的臉。他終於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臉蛋,吻在靠近耳根的地方。正在這時,他們聽見樓上班福德煩躁不安的聲音生氣地叫了起來。“吉爾在那裡叫呢!”瑪奇吃了一驚,直起身子說道。就在這時,他像閃電一樣飛快地在她嘴唇上吻了一下。這隻是一下飛快的接觸。它一下子使她渾身上下每一根纖維都燃燒起來了。她異樣地低低叫了一聲。“你同意了,是嗎?你同意了?”他溫柔地堅持說。“耐妮!耐妮!這麼久你到底在乾什麼呀!”從黑暗的外部空間傳來了班福德微弱的呼叫。但是他緊緊抱住她,還用讓人無法忍受的溫柔和固執喃喃低語道:“你同意,是嗎?你答應吧,答應吧。”瑪奇覺得一股火焰燃遍全身,燙傷了她,她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堅持了,就低聲說:“好吧,好吧。都隨你的意思!都隨你的意思!隻要你放開!隻要你放開我!吉爾在叫我!”“你可已經答應了啊。”他狡猾地說。“是的,是的!我答應了。”她提高了嗓門兒,變成一聲尖叫。“好啦,吉爾,我來了。”他吃了一驚,放開了她,她立刻跑上樓去了。第二天早上吃早飯的時候,他已經視察過了整個農莊,照料了雞鴨。他自己思忖,在這裡過日子還是蠻舒服的。他對班福德說:“有件事你知道嗎,班福德小姐?”“唔,什麼事?”脾氣柔順但是容易激動的班福德說。他瞧了瞧瑪奇,她正在往麵包上塗果醬。“我來說吧?”他對她說。她抬頭看看他,一片深深的紅暈布滿了她的麵孔。“好吧,假如你的意思是隻告訴吉爾一個人,”她說,“總之,我希望你不要到村裡去到處對人講。”於是她很艱難地咽下了嘴裡的乾麵包。“又出什麼事啦?”班福德抬起睜大了的、疲乏的、略有些紅腫的眼睛說。她是個弱不禁風的瘦小姑娘,她的頭發又少又柔軟,梳成短短的發式,褪色的棕發夾雜著灰白發絲輕柔地飄拂在她憔悴的臉龐周圍。“哦,你猜猜是什麼事情吧。”他像個掌握了秘密的人那樣微笑著。“我怎麼會知道!”班福德說。“你猜猜吧!”他眉飛色舞,一副得意的樣子微笑著說。“我一點兒也猜不出,而且我也不打算猜。”“我和耐妮要結婚了。”班福德讓刀子從她柔弱細瘦的手指裡落下,好像她這輩子再也不打算拿起刀又吃飯了。她毫無表情的紅腫眼睛直直地瞪著。“你們要乾什麼?”她喊道。“我們要結婚了,是吧,耐妮?”他轉臉朝著瑪奇。“反正你是這麼說的。”瑪奇隻簡短地說了一句,卻十分苦惱地紅了臉。她覺得一口東西也咽不下去了。班福德就像一隻被槍打中的鳥兒,像一隻小小的、可憐的、病病歪歪的鳥兒那樣看著她。她注視著臉漲得通紅的瑪奇,她受了創傷的靈魂全部都流露在她的臉上了。“不行!”她力不從心地喊道。“完全行。”那個興高采烈、得意揚揚的年輕人說。班福德把臉轉了過去,好像桌上的食物叫她惡心。她就這樣呆呆地坐了很久,好像得了病似的。然後她一隻手撐著桌子邊站了起來。“我永遠不會相信,耐妮!”她喊道:“這件事是絕對不可能的!”她的聲音含著委屈和苦惱,也有一絲灼熱的怒氣和絕望。“為什麼?為什麼你不相信這件事?”年輕人問道,像天鵝絨一樣光滑而輕柔的聲音裡隱藏著傲氣。班福德睜大了呆滯的眼睛望著他,好像他是博物館裡的陳列品。“噢,”她懶懶地說:“因為她決不會做這樣一個大傻瓜。她的自尊心不會喪失到這種地步。”她的聲音冰冷而淒涼地傳了過來。“她怎麼喪失自尊心了呢?”小夥子問。班福德透過眼鏡毫無表情地凝視著他。“我是說,如果她的自尊心還沒有喪失的話。”在她透過眼鏡那樣呆滯而長久的注視下,她的臉變紅了,變成血紅色。“我一點也不懂你的話。”他說。“你大概是不會懂的。我也不指望你能懂。”班福德說,她的語調溫和而漫不經心,這使她的話更帶有侮辱性。他僵直地坐在椅子上,滿臉通紅,瞪著灼熱的藍眼睛。他的眉際出現了隱約的殺氣。“嗬,她完全不知道自己陷進什麼處境了。”班福德說話的聲調是哀怨的,飄忽不定的,侮辱人的。“這件事和你到底有什麼關係?”小夥子發火了。“至少要比這件事對你的關係大。”她又哀怨又狠毒地說。“嗬,是這樣?我可一點兒也看不出來。”他氣急敗壞地脫口而出。“對了,你是看不出的。”她又飄忽不定地回答說。“反正,你們爭來爭去是沒用的。”瑪奇掀開額上的頭發,粗野地站起身說。她一把抓起麵包和茶壺,邁著大步到廚房裡去了。班福德呆呆地伸出手指撫一撫額頭,又掠了掠頭發,便轉身上樓去了。亨利繃著臉,僵直地坐在椅子上,臉蛋和眼睛都似乎在燃燒。瑪奇一會兒進來一會兒又出去,忙著收拾桌子。但是亨利鼓著一肚子氣坐著不動。他一點兒不理她。她已經鎮定下來,恢複了原來的柔滑鮮豔的麵色。可是她還是噘著嘴。她每次過來從桌上收拾東西,總要用她奇特的大眼睛瞥他一眼,主要是出於好奇心。瞧這個高個子、紅臉蛋、正在生氣的大孩子!他就是這麼個孩子。他顯得離她非常遙遠,他的紅臉蛋就像田野對麵那家農莊房頂上紅顏色的煙囪帽。現在她瞧他的時候,也是那麼不帶感情,那麼疏遠。最後他站起來,帶上槍,跨著大步到田野裡去了。直到午餐時刻他才回來,臉上恨意未消,舉止卻很有禮貌。誰也沒有講什麼正經話。他們帶著固執的疏遠態度,坐成一個三角形,每人守住桌子的一個角。下午他帶著槍又出門了。天黑的時候他帶回來一隻兔子和一隻鴿子。整晚他都沒有出門,但是幾乎沒有開口。他火冒三丈,認為他受了侮辱。班福德的眼睛是紅腫的,她顯然哭過。但是她的舉止比以前更加疏遠和高傲。當他偶爾講一句什麼話的時候,她轉過身來聽的樣子,就像他是個流浪漢,或者那一類專門打擾彆人的下等人。這使得他怒不可遏,氣得藍眼睛都變黑了。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但是他開口說話的時候,仍然沒有忘記用客客氣氣的語調。在這樣的氣氛下,瑪奇卻如魚得水,顯得很活躍。她臉上帶著淘氣的微笑,顯得很高興的樣子坐在兩個敵手中間。這天晚上她連吃力地做著鉤針活計時的樣子也是躊躇滿誌的。小夥子上床以後還聽見兩個女人在她們的房間裡說著話,爭論著。他從**坐起來,伸長了耳朵想聽聽她們說的是什麼。但是距離太遠了,他什麼也聽不清。不過,他還是能聽出班福德說話時流水般的悲哀聲調和瑪奇深沉得多的聲音。夜晚寧靜而寒冷。屋外,巨大的星星掛在鬆樹梢頭閃爍發亮。他側耳細聽,聽見遠處有隻狐狸的尖嗥聲和農莊上的狗狺狺的應答聲。那都不是他想聽見的聲音。他想聽兩個女人的談話。他躡手躡腳下了床,站到門前。還是隻能聽見原先那些聲音。他非常非常小心地撥開了門閂。他過了好久才輕輕地打開了房門。於是他偷偷地走到過道裡。舊橡木地板踩在腳底下是冰涼的,而且咯吱咯吱響得要命。他小心翼翼地爬上唯一的一級樓梯,沿著牆壁向前走,一直走到她們的房間外。他在那裡屏住氣息仔細地傾聽,班福德的聲音說:“不,我簡直受不了,要不了一個月,我就會死掉的。當然,你要的就是這個,這就是他的目的,把我送進墳墓。不,耐妮,你要是當真做出嫁給他這樣的事來,你就絕對不能住在這裡了。我受不了。我沒法和他住在同一幢房子裡。噢!我聞見他衣服上的氣味就要吐。他那張紅臉盤真叫我惡心。他坐上桌子,我就吃不下飯。我真是個傻瓜,居然讓他住下。無論什麼人一輩子絕對不應該做一件好事,任何一件好事最後總是像飛鏢一樣飛回來,打到你自己的臉上。”“好吧,反正他隻剩下兩天的假期了。”瑪奇說。“唉,謝天謝地。他走了就再也彆想回這座房子來。他在這兒的時候我心裡真難受。而且我什麼都明白,我明白他隻是在盤算從你身上可以搞到些什麼好處。我明白這就是他的全部目的。他是個飯桶,不想乾活,以為可以靠我們養活他。可是他休想讓我養活他。假如你想做這樣一個大傻瓜,那是你自己的事。過去他住在這裡時,伯吉斯太太很了解他。那個老頭從來沒有辦法讓他正正經經地埋頭乾活。他一有機會就帶著槍出去了,就跟他現在在這兒一樣。什麼活都不乾,隻知道打獵!唉,我最討厭這個。你不知道你乾了些什麼,耐妮,你不知道。你要是嫁了他,他會搞得你像個大傻瓜。他會扔下你,害得你進退兩難,他一定會走掉的,他要是沒法從我們兩人手裡拿到貝利農莊的話。——隻要我還有一口氣,隻要我還活著,他就休想走進這座房子。我知道最後會搞成什麼局麵。馬上他就會以為他是我們倆人的主子。你看,現在他已經認為他是你的主子了。”“可是他並不是呀。”耐妮說。“反正他以為他是。他想要達到的就是這個目的:跑到這裡來當主人。嗯,想想看!我們倆人搞到了這塊地方,為了什麼?難道就是為了讓一個討厭的紅臉盤小夥子,讓一個臭長工來指揮我們,嚇唬我們嗎?噢,我們讓他住下真是犯了一個錯誤。我們本不應該降低我們的身份的。何況我當初為了不讓當地人把我們拖到他們那樣低的水平,還曾經和他們做過那麼堅決的鬥爭呢。不,不能讓他到這裡來。到那時,你瞧——他要是搞不到這座農莊,就會跑回加拿大或者什麼彆的地方去,就像他這輩子沒有認識你一樣。而你呢,就會完全被他毀了,被他當傻瓜耍。我心裡明白,從今以後,我再也過不上安生日子了。”“我們可以告訴他,叫他不要到這裡來。我們可以那樣告訴他。”瑪奇說。“不用你麻煩了。他走的時候由我去對他講。我還有些彆的話要對他講哩。隻要我還能說話,還有一口氣,就不能讓他為所欲為。噢,耐妮,你一向他屈服,他就會看不起你的。這個可惡的小畜牲就會看不起你。我一點不相信他。哪有貓兒不吃腥的?他太狡猾了,太狡猾了。他專橫霸道,自私自利到了極點,冷酷得像塊冰。他的全部打算就是要利用你。等你對他沒有用處的時候,到那時我才可憐你呢。”“我覺得他還不至於壞到那種地步。”瑪奇說。“那是因為他現在正在討好你。不過,你要是經常和他在一起,就會發現的。啊,耐妮,想到這個我就覺得難過。”“哦,反正這件事和你沒關係,吉爾,親愛的。”“沒關係?怎麼沒關係?從今以後,我再也享受不了片刻安寧了,再也享受不了片刻幸福了。不,耐妮……”班福德痛哭起來。門外的小夥子聽見那女人悶住的哽咽聲,還聽見瑪奇輕柔、深沉而溫存的聲音。她正非常溫柔體貼地安慰著那個哭泣的女人。他的眼睛睜得那麼圓那麼大,似乎能看見整個夜色。他的耳朵幾乎要從他的腦袋上掉下來了,他凍僵了。他偷偷爬回**,但是他覺得他的頭頂好像要脹裂了似的。他坐臥不安,怎麼也睡不著。他起了床,靜悄悄地穿上衣服,又一次爬到樓上。女人們沉默了。他輕輕地下了樓,走到廚房裡。然後,他穿上靴子和外衣,拿上了槍。他並不是想離開農莊。不,他隻是拿上了槍。他儘量輕手輕腳地打開門,走進十二月的寒夜裡。空氣是靜止的,星兒閃著光。鬆樹似乎聳立在空中,發出沙沙的響聲。他悄悄地穿過籬笆,想獵到點什麼東西。正在這時候,他想起了:他不能開槍,不然會嚇著那兩個女人。於是他沿著金雀花樹叢悄悄地遊**著,穿過一片高大古老的冬青樹,一直走到樹林邊上。他在那裡繞過了籬笆,向黑暗裡窺視著,他眼睛睜得大大的,好像能變成黑色,像隻貓一樣在黑暗裡能看見東西。有一隻貓頭鷹正圍著大橡樹發出緩慢憂傷的啼叫。他握著槍悄悄地踱著,傾聽著,守候著。他站在樹林邊那些大橡樹下,聽見附近小山上的那家農民的狗忽然齊聲狂吠起來,周圍農莊上的狗被驚醒了,也用吠聲呼應著。他突然覺得英國實在是塊非常擁擠狹窄的地方,四周的景物在黑暗裡也顯得那麼局促,夜裡狗顯得太多了,它們的吠叫聲造成了一層聲音的壁障,像連綿不斷地交織成一片的英國籬笆,擋住了視線。他覺得那隻狐狸一定跑不掉了。惹起這場喧鬨的一定是那隻狐狸。對了,乾嗎不去守候那隻狐狸呢?它一定要嗅到這邊來的。小夥子下山向農莊走去。農莊旁有幾棵鬆樹,顯得黑糊糊的一片。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小夥子走到長窩棚的角上蹲了下來。他知道狐狸會來的。他仿佛覺得在英國,在這個狗群齊吠、到處人聲鼎沸的英國,在這個被無數幢小房子擠得滿滿的英國,這是最後一隻狐狸了。他坐了很久,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敞開的大門,一絲光線射在門上,似乎是從星星上掉下來的,或許是從天邊照射過來的,有誰知道呢!他坐在一根擱在漆黑角落裡的木頭上,把槍放在膝蓋上麵。鬆樹在劈啪地響。過了一會兒,穀倉裡有隻母雞從雞群棲息的支架上掉了下來,咯咯地驚叫起來,引起一陣**,驚動了他。他站起來仔細地窺視著,以為是一隻老鼠惹出的事。但是他感覺得出並沒有什麼動靜。於是他又坐了下來,把槍擱在膝蓋上,兩手捂在袖子裡,免得凍僵了。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不遠處微微顯得發白的敞開的大門。他仿佛在寒冷的空氣裡嗅到了活母雞身上熱烘烘的令人作嘔的濃厚氣味。接著——一條黑影——大門裡出現了一條悄悄溜過來的黑影子。他把全部眼力集中成小小的一點火花那麼大。於是他看見了狐狸的黑影。狐狸肚皮貼著地麵,正偷偷地爬進大門。它像蛇一樣貼著地皮向前爬。小夥子對自己微微一笑,把槍舉到肩上。他很清楚會發生什麼事。他知道狐狸一定會到雞合那扇堵著的門前去嗅一嗅。他知道它一定會在那裡靜靜地趴一會兒,嗅嗅裡麵的母雞,然後它會躥到老穀倉的牆根下麵逡巡徘徊,找機會溜進去。雞合的門開在一個小土坡上麵。狐狸輕得像影子一樣溜上土坡,蹲下用鼻子嗅著板壁。正在這時,一聲震耳欲聾的槍響回**在這座老房子之間,整個夜晚似乎爆裂了。但是小夥子還在敏銳地觀察著。狐狸在垂死時不住地舞動腳爪,小夥子連它的白肚皮都看清楚了。這時他才走上前去。到處是騷亂。母雞拍著翅膀咯咯地大叫,鴨子嘎嘎地喧鬨,小馬駒跳起身來狂暴地踢打。然而,狐狸已經斜躺在地上,在做最後的掙紮。小夥子俯下身去嗅著它的狐臭氣味。樓上傳來了開窗的聲音,然後瑪奇喊起來:“誰呀?”“是我,”亨利說:“是我開槍打了那隻狐狸。”“噢,天哪,你差點兒把我們都嚇死了。”“真的嗎?我太抱歉,。”“你怎麼會起床的?”“我聽見狐狸在附近轉悠。”“你把它打死了嗎?”“是的。它在這兒。”小夥子在院裡拎起那隻還帶著微溫的死獸。“你看得見嗎?等一下。”他從口袋裡取出手電筒,照在死狐狸身上。他是抓住尾巴提起它來的。瑪奇在一片黑暗中隻看見它火紅色的皮毛、白肚皮、尖下巴下麵的白毛和奇怪地耷拉下來的爪子。她不知道說什麼好。“它漂亮極了,”他說:“可以給你做個很好看的皮圍脖。”“我才不愛戴狐皮圍脖呢。”她回答說。“是嗎?”他說完一下子關上了手電筒。“喂,我想你現在總該進來睡覺了吧。”她說。“我大概得睡一會兒。幾點鐘了?”“幾點鐘了,吉爾?”瑪奇的聲音喊道。那會兒是一點差一刻。那天晚上瑪奇又做了另外一個夢。她夢見班福德死了,而她,瑪奇,哭得心都要碎了。然後,她還得把班福德放進棺材裡去。而棺材卻是原來廚房裡火爐邊盛放劈柴的那隻粗糙的木箱。它就是棺材,沒有彆的棺材。瑪奇又痛苦又惶惑,她想找點東西墊在木箱底下,好讓它軟些,好蓋住死去的那個可憐的親愛的人兒。總不能叫她隻穿著薄薄的白睡衣躺到那隻嚇人的劈柴箱裡去呀。所以她找呀,找呀,揀起一樣東西?又揀起另一樣東西,在夢境裡那煩躁痛苦的心情中又一件一件地把它們扔開。她在夢裡懷著絕望的心情找了半天,隻找到了一張狐狸皮。她知道用狐狸皮是不合適的,不應該用這張狐皮。可是彆的什麼也找不到。她隻好把狐狸尾巴疊起來,把親愛的吉爾的腦袋放在上麵,再把狐狸皮拉開蓋在吉爾身上,狐狸皮就像一整床紮眼的火紅色被單。她哭啊,哭啊,醒來時發現淚水還在從她臉上不斷地淌下來。早上她和班福德起床後頭一件事就是去看那隻狐狸。亨利已經把它的腳拴起來倒掛在棚子裡。它那可憐的尾巴倒垂著。這是一隻正當壯年的漂亮的公狐狸,有一身美麗厚實的冬季毛皮:顏色是美妙的金紅色,從胸部到腹部逐漸變成灰色,腹部的毛皮是純白色的;尾巴又鬆又大,是柔和的灰黑色,尾巴尖是純白的。“可憐的畜牲!”班福德說:“要不是它那麼愛偷東西,還真有點叫人可憐它呢!”瑪奇沒有說話,一隻腳耷拉在身後,一條腿跨開去站在那裡。她的臉色蒼白,又大又黑的眼睛注視著倒吊著的死狐狸。狐狸肚皮像雪一樣潔白柔軟。她輕輕地順著毛皮撫摸這張肚皮。那條發著烏亮光澤的尾巴蓬鬆而豐滿,太美妙了,她也用手摸了它一下,然後她顫抖了。她隔一會兒就握住那條厚實尾巴上的蓬鬆的毛皮,輕輕地順毛撫著。多麼美妙、機靈、厚實,多麼美麗的一條尾巴!可是它已經死了!她噘起了嘴,眼睛變得黑幽幽的,又迷惘又空虛。然後她用手握住了狐狸腦袋。亨利懶散地踱了過來。班福德立刻昂然走開了。瑪奇握著狐狸的頭還站在那裡發呆。她對著柔細的、長長的狐狸鼻子在奇怪……奇怪……奇怪……不知道什麼緣故,她覺得它像一隻湯匙,或一把抹刀。她覺得自己沒法理解這隻野獸。它是一隻她無法理解的、超出她的認識範圍的陌生野獸。它長著美妙的銀白色髭須,像一根根冰絲一樣,它的耳朵是翹起來的,裡麵長著毛。可是它那隻長長的、像一隻細長的湯匙一樣的鼻子才有趣呢——下麵還長著白得耀眼的尖牙!這牙生來是為了咬東西的,是為了狠狠地、深深地埋進活的獵物,咬呀咬,咬出血來。“它漂亮吧?”亨利站在旁邊說。“哦,是的,這是隻很漂亮的大狐狸。我在想,它不定抓走了多少隻雞呢。”她回答說。“少不了。它是不是你今年夏天裡看見的那隻狐狸?”“很可能就是那隻。”她回答道。他注視著她,卻捉摸不定她的態度。她的身上有羞澀、純潔的一麵,也有非常冷酷、實際、潑辣的一麵。他覺得她嘴裡說的話和她奇異、烏黑的大眼睛裡的表情很不一樣。“你是不是要剝下它的皮來?”她問道。“是的,吃過早飯我就動手。我得找塊板把它釘在上麵。”“天哪,它的氣味真大!嗬,真得好好洗洗手才行。我不知道我怎麼笨得居然用手去摸它。”她瞧了瞧摸過狐狸肚皮和尾巴的那隻右手,這隻手摸到狐狸皮上一塊深色斑點,還沾上了一絲血汙。“你見過聞到狐狸味兒的雞那副害怕樣子沒有?”他說。“見過。它們嚇得夠嗆!”“你得小心,彆招上它身上的跳蚤。”“嘿,跳蚤!”她無所謂地回答說。隔了不久,就在當天,她看見那隻狐狸被撐開釘在木板上,好像釘上了十字架一樣。她心裡有些不安。小夥子在生氣。他緊閉著嘴巴走來走去,好像把自己的半個下巴吞進去了似的。可是他的舉止照舊彬彬有禮,和藹可親。關於他的打算,他一句也不講。他也不理會瑪奇。那天傍晚他們都坐在餐廳裡。班福德再也不肯讓他進她的起居室了。火爐裡燒著一根很大的木柴。人人都很忙。班福德在寫信,瑪奇在縫一件女上衣,他在修理一件小工具。班福德寫一會兒信就停下來向四周看看,恢複一下眼力。小夥子低著頭,埋頭在乾自己的活。“喂,”班福德說:“亨利,你打算坐哪班火車走?”他抬起頭筆直地望著她。“坐上午的火車。上午走。”他說。“什麼?八點十分的還是十一點二十分的?”“大概坐十一點二十分那趟車吧,我想。”他說。“是後天走嗎?”班福德說。“是的,後天。”“噢。”班福德咕嚕了一聲,就又寫信去了。後來,她一麵舔著信封口,一麵問:“你今後有些什麼打算,可以允許我問一聲嗎?”“打算?”他說。他的臉變得怒氣衝衝。“我指的是你和耐妮的事,假如你想把這樁事繼續下去的話。你們打算什麼時候舉行婚禮?”她用譏諷的聲調說道。“哦,婚禮呀!”他回答說,“我不知道。”“你究竟知道些什麼?”班福德說,“你是不是打算在星期五跑掉,讓事情就這樣懸著呢?”“嗯,那有什麼不可以的?我們可以通信。”“是的,你們可以通信。可是我打聽這件事,是為了這座農莊。假如耐妮突然決定要結婚,我就得另外再找個夥伴。”“難道她結了婚就不能繼續在這裡住下去嗎?”他說道。他明知會得到什麼回答。“噢,”班福德說:“這裡不是給一對夫婦住的地方。首先,這裡的工作太少,不夠一個男人乾的。而且,在這裡也賺不到多少錢。你們要是打算結婚以後還留在這裡,那是白費心思。絕對不行!”“好吧,不過我自己並不想留在這裡。”他說。“哼,我就是想問清楚這一點。那麼,耐妮怎麼辦呢?在那種情況下,她要在農莊上和我一起住多久呢?”兩個敵手對瞧著。“我說不準。”他回答。“唉,去你的吧,”她急躁地喊道:“你既然請求一個女人嫁給你,那麼你總該知道自己有什麼打算吧?除非這一切都是個騙局。”“怎麼會是騙局呢?我要回加拿大去。”“那麼你帶她一同去嗎?”“當然。”“你聽見了嗎,耐妮?”班福德說。正低頭縫衣服的瑪奇這會兒抬起頭來,麵頰羞得鮮紅,眼睛和扭歪著的嘴唇上掛著奇異的冷笑。“我還是頭一回聽說我要到加拿大去哩。”她說。“好吧,反正你總要有個頭一回聽見這個消息的時候,是嗎?”小夥子說。“當然囉。”她無所謂地說,又低頭去縫她的衣服了。“你挺願意去加拿大,是嗎,耐妮?”班福德問道。瑪奇又抬起頭來看了看。她的肩膀鬆弛下來,拿針線的手也垂到膝蓋上。“那要看怎麼個去法,”她說:“我可不願意像那些當兵的老婆那樣被人塞進三等艙裡去。我恐怕我不太習慣那種方式。”小夥子用明亮的眼睛注視著她。“你願意暫時留在這兒,讓我先去嗎?”他說。“假如沒有彆的方法,那我寧可留在這兒。”她回答。“這是最明智的方法。你們先不要把話說得太死,”班福德說:“等他回到那裡給你找到住處以後,到底去還是不去,也還可以由你自己決定。彆的想法都是胡鬨。”“你看在我離開以前,我們是不是先舉行婚禮——以後再看情況,或者一同去,或者分開去?”小夥子說。“這個主意糟透了。”班福德喊道。但是小夥子隻望著瑪奇。“你覺得怎麼樣?”他問她。她的眼睛呆呆地望著空中。“唉,我也不知道,”她說:“我還得考慮一下。”“為什麼?”他很中肯地問。“為什麼?”她用嘲弄的口氣重複了一遍他的問題,朝著他笑了,然而她的臉不由得又紅了。“我看為什麼的理由很不少。”他默默地注視著她。她好像又逃離了他。她已經和班福德攜起手來反對他了。她臉上又現出了奇特的冷笑神情,她會不顧一切地對他說的每一句話和生活向她提供的每一個機會都固執地加以嘲笑。“我當然不會逼著你乾你不願意的事。”他說。“我看你也不敢,哼。”班福德憤然說道。睡覺的時候,班福德可憐巴巴地對瑪奇說:“耐妮,幫我把熱水袋拿上樓去好嗎?”“行啊,我來拿。”瑪奇帶著不太情願的殷勤態度說,她總是用這種態度來對待她心愛的那個喜怒無常的吉爾。兩個女人上樓去了。過了一會兒,瑪奇從樓梯口向下麵叫道:“晚安,亨利。我今晚不下樓來了。你照看一下燈火和爐子吧!”第二天,亨利的眉頭上堆積著陰雲走來走去,他那年輕的娃娃臉繃得緊緊的。他一直在那裡思索。他本來想讓瑪奇和他結婚,跟他一塊兒到加拿大去。他很有把握,以為她一定會答應。他不知道他為什麼想要她。但是他非常想要她,他已經打定了主意要得到她。所以他一碰了釘子就像個毛頭小夥子一樣怒不可遏。碰了釘子!碰了釘子!他怒火中燒,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但是他還是控製住了自己。即使到了這步田地,事情也並不是毫無逆轉的可能。她還有可能投進他的懷抱。她當然會的。她本來就應該這樣。將近傍晚的時候,形勢再度緊張起來。他和班福德整天都相互避而不見。實際上,班福德是搭乘十一點二十分的那班火車到鎮上去了。那天是趕集的日子。她回家搭的是下午四點二十五分的火車。天剛擦黑的時候,亨利看見了她瘦小的身影,穿著一件深藍色外衣,戴著一頂深藍色蘇格蘭寬頂圓帽,正穿過緊挨著火車站的那塊草地走過來。他站在一棵野梨樹下麵,腳下是成堆的枯葉。他注視著那個小小的藍色身影頑固地跨過被寒冬摧殘得一片枯黃的、凸凹不平的草地。她的懷裡滿滿地抱著大包小包的東西。這個弱不禁風的小家夥走得很慢,可是她身上那種可恨的小小的自信神態,是他最討厭的。他藏身在梨樹下麵,監視著她邁出的每一步。如果眼光能夠對人發生作用,那麼她向前走的時候一定會覺得每隻腳踝上都拖著一大塊鐵。“你是個可惡的小家夥,是的。”他隔著那段距離低聲說:“你是個可惡的小家夥。你無緣無故地傷害我,但願你遭到報應。但願如此。你這個可惡的小家夥。我希望你遭到懲罰。隻要願望能實現,你一定會受到懲罰的。你這個討厭的小家夥。”她正在吃力地爬上那個小土坡。但是,哪怕她正在一步一滑地滑進無底的地獄,他也絕不去幫她拿那些包裹。啊哈,瑪奇出現了,她穿著馬褲和緊身短上衣,邁著走慣旱路的步子大步地走上前去。她飛快地下了山坡,那麼熱心地去幫班福德的忙,簡直連走帶跑起來。小夥子觀察著她,心裡藏著怒氣。瞧,她縱身一躍,跳過小溝,就跑起來了,好像哪裡著了火似的,其實隻是為了跑到下麵那個慢慢爬著的黑糊糊的小家夥那裡去!而班福德呢,索性站住不走了,等在那裡。瑪奇大步走了過去,一把接過她的全部包裹,隻給她留下一束黃**。班福德的手裡還拿著它——一束黃**!“嘿,瞧你那模樣兒倒蠻不錯的,是嗎?”他輕聲衝著空漠的暮色說:“你抱著一束花兒閒**過來,模樣兒倒蠻不錯的。是不錯呀。你把花兒摟得那麼緊,我會叫你拿它當茶點吃下去,還要讓你拿它當早點,你瞧我會不會。瞧我給你花兒吧。什麼都不給,隻給你花兒。”他注視著兩個女人的行程。他能聽見她們說話的聲音:瑪奇的聲音直率,在溫柔中帶著責備。班福德則含糊地喃喃低語。她們顯然是很要好的朋友。他聽不清她們在說些什麼,直到她們走到門前那塊草地上的籬笆跟前,他才聽清楚了。她們必須爬過籬笆。他看見瑪奇胳膊裡夾著所有的包裹,果斷地一下就爬過了欄杆,他在寧靜中聽見班福德煩躁的聲音:“你為什麼不讓我幫你拿幾個包呢?”她說起話來帶著奇怪的埋怨的哽咽聲。接著是瑪奇耿直、魯莽的聲音:“哦,我拿得了,不用管我。你能自己爬過來就算不錯了。”“噢,說得倒很好聽。”班福德不滿意地說:“說什麼‘不用管我’,其實你心裡一直覺得委屈,因為沒有人來管你。”“我什麼時候覺得委屈啦?”瑪奇說。“你從來都是,你一向都覺得受了委屈。現在因為我不同意讓那小夥子住在農莊上,你正在覺得委屈呢。”“我根本不覺得委屈。”瑪奇說。“我明白你覺得委屈。他走了以後你就會生悶氣。我知道你會的。”“我會嗎?”瑪奇說:“你等著瞧吧。”“是的,不幸的是,我們會瞧到的。我簡直不理解你怎麼會乾出這樣貶低自己的事,我不能設想你居然會這樣降低自己的身份。”“我並沒有降低自己的身份。”瑪奇說。“既然如此,我可不知道該把這叫什麼了。讓一個那樣的毛孩子跑來老著臉皮冒冒失失地欺負你,簡直把你當個傻瓜在耍。我不知道你對自己是怎麼估價的。你以為事後他能對你有多少尊敬嗎?天哪,你要是嫁給了他,我可一點不願處在你的地位上。[2]”“你當然不願意。我的靴子你穿起來一定嫌大,一點兒也不夠雅致。”瑪奇話裡的諷刺有點搞錯了方向。“我本來還以為你很高傲呢。真的,一個女人應該把自己看得高貴些,特彆對那樣的小夥子。嘿,他的臉皮真厚,從他一開始闖進我們這兒就可以看出來。”“是我們讓他住下的。”瑪奇說。“那幾乎是他逼得我們這樣做的。而且他那樣子多趾高氣揚,多專橫跋扈呀,哎呀,他真叫我上火。我真不懂你為什麼會讓他這樣滿不在乎地對待你。”“我沒有讓他滿不在乎地對待我,”瑪奇說:“你不用操心。誰也不能滿不在乎地對待我,連你也不例外。”她說話的聲音裡帶著一點兒溫柔的挑戰,也有那麼一點兒火氣。“是啊,這筆賬最後總是算到我頭上來。”班福德刻薄地說道,“結果總是這樣。我敢肯定你這麼做隻是為了氣我。”她們現在沉默地走上陡峭的青草坡,翻過坡頂,穿過一叢叢金雀花樹。暮色中,小夥子在灌木籬笆的另一邊隔著一小段距離跟在她們後麵。他有時能隔著長得像樹一樣高大的古老灌木籬笆看見兩個黯黑身影爬上小山。他來到山坡頂上,看見了薄暮中的農莊,一棵巨大的老梨樹斜靠著它的一麵山牆。廚房側麵的一扇小窗口閃耀著一點兒黃色的燈光。他聽見拉門閂的聲音,看見兩個女人打開廚房門進去時屋子裡射出的亮光。她們到家了。好哇!原來她們對他的看法是這樣的。他生性就有點兒愛偷聽,所以他對聽到的東西一點兒也不感到驚奇。彆人背後講他的話總是打不著他個人的要害。他隻是對這兩個女人相互之間的態度有點奇怪。他非常討厭這個班福德,同時也就覺得瑪奇對他更有吸引力,他覺得自己又一次無法克製地被她吸引住了。他覺得,在他和她之間存在著一種秘密的聯係,拉著一條秘密的線,這種聯係隻包括他們兩個人,把其他任何人排斥在外,使得他和她能夠秘密地相互占有對方。他又一次希望她能答應他的要求。他的血液沸騰了,他希望她能同意快點和他舉行婚禮,最好就在聖誕節。聖誕節快到了。不論發生什麼事,他希望速戰速決,跟她儘快地結婚和同居。至於將來的事,可以以後再做安排。但是他希望能一切如願。他希望今晚班福德上樓以後,她能和他在一起待一會兒。他希望摸摸她柔軟鮮嫩的麵頰,摸摸她陌生的、膽怯的臉龐。他希望挨得非常近地凝視一下她那睜得很大的、驚慌的黑眼睛。他甚至希望他能把手伸到她的胸脯上……他去喝茶的時候遇到一件意外的事,使他吃了一驚。他像往常一樣微微探著頭,走到裡屋門口。他臉色紅潤,洋溢著生氣,藍眼睛發著光。他進門前先在門口停了一下,銳利而謹慎地觀察了一下屋內的動靜,然後才走了進去。他穿著一件長袖衣服。他的麵孔顯得很特彆,像一件本來屬於室外的東西被拿進了屋裡,有點像冬青樹上的紅果子。他在門口停了一秒鐘的時間,一眼看見兩個女人麵對麵坐在桌子旁邊。他這一眼看得分外清楚。他特彆驚奇的是瑪奇穿上了一件暗綠縐綢衣裙。他驚奇得張開了大嘴。假使她的臉上忽然長出兩撇八字胡子,他也不會比這更驚奇了。“怎麼,”他說:“你也穿裙子?”她抬起頭來,臉漲得通紅,嘴角掛著一絲微笑說:“我當然穿裙子。你說我不穿裙子應該穿什麼呢?”“當然是農莊女工的工作服嘍。”他說。“哦,”她冷淡地說,“那是在這兒乾又臟又臭的活兒的時候才穿的。”“那不是你平常穿的衣服嘍?”他說。“不是,我在屋子裡不穿。”她說。但是她給他倒茶的時候一直羞紅著臉。他坐在桌子邊的一張椅子上,眼睛簡直離不開她了。她的衣裙是用綠裡帶藍的縐綢做的,樣子非常簡單,領口和袖口都用金線絎過邊,袖子蓋住手肘。這件衣服樣式很樸素,上麵的圓領露出了她雪白柔嫩的脖子。他對她豐滿壯實的手臂很熟悉,因為他常常看見她卷起袖子。然而現在他還是從上到下不住地打量著她。坐在桌子另一頭的班福德一句話也不說,隻是用叉子撥弄著自己盤子裡的沙丁魚。他已經忘記了她的存在。他隻是盯住瑪奇,同時大口地嚼著麵包和人造黃油,連茶都忘了喝。“嘿,我從來沒見過有什麼東西能叫人變得這麼厲害的!”他邊吃邊咕噥著。“唉,天哪!”瑪奇叫道,她的臉更加紅了,“我簡直變成一隻粉紅色的猴子了!”她猛地站起身來,把茶壺端到火爐上坐著的水壺那裡去。就在她在爐邊蹲下的當兒,綠衣裙緊貼在她身上。小夥子的眼睛睜得更大了。她充滿女性魅力的身軀在綢衣服下麵顯得更加柔軟而婀娜多姿。她站起來走動的時候,他看見她的腿在時髦的短裙下麵優美地擺動。她的腳上穿著黑絲襪和一雙有小小的金色扣帶的窄小合腳的皮鞋。嗬,她簡直變了一個人。她的模樣完全不同了。他平常總是看見她穿著一條臀部肥大、膝蓋上扣著一排扣子、硬得像盔甲一樣的粗布馬褲,小腿上打著褐色綁腿,腳上穿著笨重的靴子,他從來沒有想到她也有女性的腿和腳。這個事實他現在才發現。她有一雙穿著裙子的女性的柔美長腿,而且她是可以親近的。他的臉一直紅到頭發根下麵。他把鼻子伸進茶杯裡咕嘟嘟地喝起茶來,喝的時候發出一些聲音,班福德聽見了氣得身子不住地扭動。他忽然覺得自己不再是個毛頭小夥子,而是個男子漢了。他覺得自己是個男子漢,肩負著男人的嚴肅責任。他的靈魂裡出現了一片奇異的寧靜和肅穆。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冷靜的男子漢了,自己身上也帶上了一點男性命運所共有的沉重感。她穿上衣裙,顯得又柔軟又容易親近。這個念頭鑽到他心裡,就像一個永遠卸不下的負擔。“天哪,隨便哪個人,說一句話吧。”班福德煩躁地說,“這兒簡直像在舉行葬禮一樣。”小夥子瞧了瞧她。她一看見他的臉就覺得受不了。“葬禮!”瑪奇咧嘴微笑了一下,“那可把我的夢打斷了。”她突然想到了躺在用木柴箱子做的棺材裡的班福德。“什麼?你夢見了婚禮嗎?”班福德諷刺地說。“有這麼回事。”瑪奇說。“誰的婚禮?”小夥子說。“記不起了。”瑪奇說。雖說她穿了衣裙,舉止比穿工作服的時候要文靜得多,但是這天晚上她的神色卻有點羞澀,相當不自然。她覺得自己仿佛被剝掉了衣服,露出了身體似的。她甚至覺得自己有些不成體統。他們東拉西扯地聊著亨利第二天要走的事情,做了些零星安排。但是他們誰也沒有說出自己心裡想的事情。這個晚上他們相當安靜和友好,班福德簡直沒說什麼話。她的內心似乎是平靜的,也許是親切的。晚上九點鐘,瑪奇把一成不變的晚茶和班福德設法弄來的一點冷肉放在托盤上端了進來。這是最後一頓晚飯,所以班福德不想鬨彆扭。她有點可憐這小夥子,認為她應該儘量對他和藹一點兒。他希望她去上床睡覺。她通常總是頭一個去睡。可是這次她穩穩地坐在燈下的椅子上不動,時而看看書,時而望望火。屋子裡是深深的寂靜。後來瑪奇打破了寂靜,低聲問道:“幾點鐘了,吉爾?”“十點零五分。”班福德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說。又沉寂下來。小夥子從他放在膝上的書上抬起頭來。他那寬寬的、有點兒像貓的臉上又帶上了固執的神氣,他的眼睛裡帶著警惕的表情。“睡覺去好嗎?”瑪奇終於說。“隻要你去睡,我隨時都可以。”班福德說。“好吧,”瑪奇說:“我去給你灌熱水袋。”她說罷就乾。等熱水袋灌好了,她點了一根蠟燭,拿著熱水袋就上樓去了。班福德仍舊坐在椅子上仔細地傾聽著。一會兒瑪奇又下樓來了。“給你放好了。”她說,“你上樓嗎?”“過一分鐘就上來。”班福德說。可是一分鐘過去了,她還坐在燈前的椅子上。亨利一直在警惕地觀察著這一切。他的眼睛像貓眼一樣發光,臉顯得更寬、更圓、更像一隻貓,樣子仍然是那麼固執。這時候他站起來試試他的運氣。“我想去看看那隻母狐狸會不會來,”他說,“它也許在附近轉悠呢,你願意跟我來待一分鐘嗎,耐妮?看看我們能不能看到點什麼。”“我?”瑪奇抬起吃驚的臉,滿麵疑雲地叫道。“是的,來吧!”他說。他的聲音非常奇妙地一下子變得百般溫柔熱情,那麼迷人,那麼親熱,班福德一聽見這聲音就止不住怒火直往上冒。“隻待一分鐘。”他向下望著她抬起來的、猶疑不決的麵孔說。她好像被朝下注視著她的那張年輕紅潤的麵孔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我還以為你從來不在這麼晚的時候到外麵逛呢,耐妮!”班福德喊道。“隻出來一分鐘。”小夥子回頭瞧著她說。他的聲音異常高亢,有點像狗在狺狺吠叫。瑪奇瞧瞧這個,又瞧瞧那個,好像弄糊塗了,有些拿不定主意。班福德站了起來,準備戰鬥。“太荒唐了!外邊多冷呀。你隻穿著那麼薄的一條裙子,一定會凍壞的,瞧你穿的是一雙便鞋呢。你千萬不能出去。”停頓了一會兒。班福德像一隻豎起毛的小鬥雞,臉衝著瑪奇和小夥子。“噢,我認為你不用擔憂。”他回答,“在星光下待一會兒不會對任何人有損害的。我去把餐室沙發上的毯子取來。來吧,耐妮。”他對班福德說話的口氣裡充滿了怒氣,又輕蔑又狂暴,但是對瑪奇說的話卻那樣溫柔,帶著驕傲的權威口吻,使瑪奇不由得回答說:“好吧,我來。”她跟著他走到門口。班福德站在屋子中央,忽然爆發出一聲哀號和一陣嗚咽。她用兩隻乾瘦的小手掩住麵孔,抖動著瘦削的肩膀,悲慟地抽泣起來。瑪奇站在門口回頭望著。“吉爾!”她焦急地喊叫起來,像是剛剛醒過來一樣。她似乎要朝她的小寶貝撲過去。但是小夥子緊緊抓住了她的胳膊,使她無法動彈。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動彈不了。她好像是在做夢:心裡在拚命掙紮,可是身體就是動彈不了。“沒關係。”小夥子柔聲說,“讓她哭吧,讓她哭吧。遲早她得哭一場的。眼淚會讓她的感情發泄一下,哭了心裡也會好受些。”於是他拉著瑪奇慢慢走出了門。然而她還是回頭望了最後一眼,瞧見那個可憐的小人兒蒙著臉孔站在屋子中央。劇烈的哭泣使她瘦削的雙肩不停地顫動。他在餐室裡拿起毯子說:“把它裹在身上。”她照辦了,於是他們走到廚房門口。她並沒有覺察到他輕輕而又堅決地握住了她的胳臂。她一看見屋外的夜色,就驚訝地倒退了一步。“我得回去照顧吉爾,”她說:“我一定得回去!是的,一定得回去。”她的聲調不容反駁。小夥子鬆了手,她轉身要進門。但是小夥子又抓住了她,不讓她走。“等一分鐘,”他說,“等一分鐘。你就是打算回屋裡去,也用不著那麼急呀。”“放開我!放開我!”她叫喊道,“我現在應該陪著吉爾,可憐的小人兒.她哭得心都碎了。”“是的,”小夥子恨恨地說:“碎了你的心,也碎了我的心。”“你的心?”瑪奇說。他還是緊緊地抓住她不放她走。“我的心難道就比她的心賤些?”他說,“也許你是這樣認為的吧?”“你的心?”她還是不相信地問。“對了,是我的心,我的心!你以為我沒有心嗎?”他用滾燙的手抓住她的手貼到自己胸膛左邊。“我的心就在這裡,”他說,“你該相信了吧?”她驚訝地聽著他的話。接著,她感覺到他的心臟正在深沉有力地跳動著,它是那樣可怕,像從另一世界來的東西。他的心臟似乎來自另一世界,是從外界來的可怕東西,正在向她召喚。這個召喚使她全身癱軟無力,像是在她的靈魂裡跳動,使她軟弱下來。她忘了吉爾。她根本不再想吉爾了,她沒法去想她,從外界來的這可怕的召喚!小夥子摟住了她的腰肢。“跟我一起來吧,”他溫柔地說:“來吧,讓我們把要說的話通通說出來。”他把她帶到屋子外麵,關上了門。她跟上他沿著花園小路摸黑走過去。他居然有那樣激烈地跳動著的心臟!他居然隔著毯子用胳臂摟著她,她心亂如麻,簡直沒法思考他是誰,或者他是什麼人了。他帶著她來到棚子裡一個黑暗角落裡,那裡有一隻帶蓋的工具箱,又長又低。“我們在這裡坐一會兒吧!”他說。她溫順地和他並肩坐下。“把手伸給我。”他說。她把兩隻手都遞給了他,他就把它們緊握在自己的雙手裡。他還年輕,這樣就讓他禁不住渾身顫抖起來。“嫁給我吧,在我回去以前和我結婚吧。”他懇求她說。“唉,為什麼?難道我們是一對傻瓜嗎?”她說。他特意讓她坐在一個角上,使她沒法朝外邊看,看不見黝黑的花園對麵那座房子裡還亮著燈的窗戶。他想讓她一心一意地跟他待在棚子裡。“怎麼會像傻瓜?”他說,“你如果和我一起回加拿大,那裡有一個工資很高的工作等著我,是在山區附近一塊很美麗的地方。你為什麼不能跟我結婚呢?為什麼我們不應該結婚?我很想和你一塊兒去那裡。我很希望到了那兒我身邊有個人,一輩子跟我在一起。”“你很容易找到一個更合適的人。”她說。“是的,我可能很容易找到另外一個姑娘,我知道我能找到。但是找不到我真正想要的姑娘。我還從來沒有遇到一個我真正想跟她要好一輩子的姑娘。你瞧,我考慮的是一輩子。我要是結婚,那就是終身的結合。至於彆的姑娘們呢,她們隻是些好姑娘,挺可愛的姑娘,可以一塊兒去散散步,玩玩而已。可是我要是不得不和她們當中的一個結婚,一想到這是件終身大事,我就會後悔的,我一定會後悔的。”“你的意思是說,她們不能給你當一個好妻子?”“對了,我的意思就是這樣。但是我說的不是她們對我會不會儘妻子職責的意思,我是指……我也不知道我要指的是什麼。不過,隻要一想到我的一輩子,再想到你,這兩件事就自然而然地聯結到一塊兒了。”“兩件事要是聯結不到一塊兒呢?”她帶著異樣的嘲弄口氣問。“啊,我想它們能聯結到一塊兒。”他們沉默地坐了一會兒。他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裡。但是他沒有向她求愛。他既然已經意識到她是個女人,是脆弱的,是容易親近的,他的靈魂就壓上了一個沉重的負擔。他不想向她求愛。他幾乎帶著畏懼的心情避免這類行動。她是個女人,她脆弱,她最後終於可以和他親近了,可是他卻在即將發生的事情麵前幾乎是膽怯地退縮了。這是一種混沌狀態。他知道他最後一定要進入這種狀態,然而他現在連想都不願意去想它。她是女人,他突然在她身上發現了奇異的脆弱性,他要為這種脆弱性承擔責任。“不,”她終於說話了:“我是個傻瓜。我知道我是個傻瓜。”“傻什麼?”“傻得會把這件事繼續下去。”“你是指我嗎?”他問道。“不,我是指我自己。我讓自己當了傻瓜,當了一個大傻瓜。”“為什麼呢?是因為你並不真正願意和我結婚吧?”“啊,實際上,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不願意。問題就在這裡。我真不知道。”他在黑暗中疑惑地看了看她。他一點也不懂她的意思。“你難道不知道在這一分鐘裡你到底是不是高興和我坐在一起嗎?”他問。“對,我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希望我現在是在彆的地方,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真喜歡坐在這裡。我不知道,真的。”“你是不是希望你這會兒是跟班福德小姐在一起呢?你是不是希望這會兒你已經跟她一起上床了呢?”他挑戰似的問。過了好長時間她才回答。“不,”她最後回答說:“我不希望。”“你打算和她一起過一輩子,一直到你的頭發白了,你老了為止嗎?”他說。“不,”她沒有經過多少猶疑就說:“我不可能想象我和吉爾在一塊兒變成兩個老太婆。”“你能不能想象我變成一個老頭兒,你變成一個老太婆以後,我們倆還是在一起,就像現在這樣呢?”他說。“嗯,不是像我們現在這樣,”她回答:“可是我能想象——不,我不能想象,我不能想象你變成老頭兒。再說,這太可怕了!”“什麼可怕?變成老頭兒嗎?”“當然啦。”“到那時候就不會覺得可怕了,”他說:“不過,時候還沒有到哩,但是,一定會到那個時候的。到了那個時候,我希望你還在我身邊。”“真有點養老金的味道。”她淡淡地說道。她那種輕率的幽默每次總是使他吃驚。他總是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自己大概也不明白。“根本不是。”他說。她傷了他的感情。“我不懂你乾嗎老是扯到老了的時候,”她說:“我還沒到九十歲哩。”“誰說你九十歲啦?”他生氣了。他們沉默了一段時間。兩個人在沉默中心思跑到相反的方向去了。“我不高興你取笑我。”他說。“是嗎?”她莫名其妙地回答道。“是的。因為此時此刻我是十分嚴肅的。在我嚴肅的時候,我覺得不該隨便開玩笑。”“你的意思是說,彆人不該開你的玩笑嗎?”她回答說。“是的,我是這個意思。同時,我覺得我自己也不該開自己的玩笑。這種情緒上來的時候我就變得很嚴肅,於是我就不願意讓人家笑話我。”她沉默了好久。後來她含糊地、幾乎帶著幾分痛苦地說:“不,我不是在笑話你。”他心裡湧起一股熱潮。“你相信我說的話吧,是嗎?”他說。“是的,我相信。”她回答的聲調裡帶著一點她過去那種疲乏的無所謂態度,好像她所以會屈服,是因為她疲倦了。但是他不在乎。他的心是火熱的,它在高聲喊叫。“那麼你同意在我走以前和我結婚?……或者就在聖誕節結婚?”“是的,我同意。”“好極了!”他歡呼起來,“事情就這樣解決了。”於是他沉默地坐了一會兒,什麼也不覺得,熱血在他的每一條血管裡激**,像烈火一般燃燒著他身上的每一條支脈。他不知不覺地把她的兩隻手緊緊地貼在自己胸膛上。當這一陣奇異的**漸漸平息了,他才似乎醒過來,回到這個世界上。“我們該進去了,好嗎?”他似乎剛剛發現外邊很冷。她沒有回答就站了起來。“你已經答應了我,那麼在進去以前吻我一下吧。”她說。於是他溫柔地親吻了她的嘴唇。這是個年輕、膽怯的吻,使她也覺得特彆年輕,特彆膽怯,她覺得驚訝而且疲倦,疲倦得要命,就像馬上要睡著了似的。他們進了屋子。在起居室裡,班福德像個古怪的小女巫那樣蹲在火爐邊。她轉過紅腫的眼睛看著他們進來,但是沒有站起來。他覺得她蹲在那裡回過頭來瞧他們的樣子有點嚇人,看起來很不自然。他覺得她的眼光裡有邪氣,便把自己的兩個手指頭交疊起來。班福德瞧見了小夥子紅光滿麵、神采飛揚的臉孔:他好像出奇地變高了,神氣了,有些咄咄逼人。瑪奇臉上出現了嬌柔的神色,她想藏起自己的臉來,想遮住它,不讓人瞧見。“你們到底回來了。”班福德惡狠狠地說。“是的,我們回來了。”他說。“你們去得夠久的。”她說。“是的。我們商量好了。我們要儘快結婚。”他回答。“哦,你們商量好了,是嗎!哼,我希望你們彆後悔。”班福德說。“我也希望如此。”他回答。“你現在打算上床去嗎,耐妮?”班福德問。“是的,我現在就去。”“那麼,看在老天爺的麵上,來吧。”瑪奇瞧瞧小夥子。他正用極其明亮的眼睛看著她和班福德。瑪奇有些舍不得地望著他。她希望她能留下跟他在一起。她希望她現在已經嫁給他了,一切都結束了。因為她突然覺得跟他在一起是那麼安全。她在他跟前,就覺得特彆安全,特彆平靜。她真希望能在他的庇護下沉沉睡去,而不用和吉爾一同睡覺去。她覺得她怕吉爾。在她現在這種悵惘溫柔的心情下,叫她跟吉爾一起去睡覺真使她痛苦。她想讓小夥子救救她。於是她又朝他望了一眼。而他呢,正目光敏銳地觀察著,他有點覺察到了她的情緒了。她不得不跟著吉爾去,這使他又困惑又苦惱。“我一定牢記住你答應的事。”他深情地一直望進她的眼睛裡,望進她眼睛的深處。他似乎用自己奇異的明亮眼光把她據為己有了。她對他溫柔而無力地笑了笑。她又一次感到安全——和他在一起就安全。儘管小夥子事先精心安排,他還是遭到了一次挫折。在離開農莊的那天,他說服了瑪奇,讓她陪他到六英裡外的集市小鎮去。他們倆到結婚登記處作為一對即將結婚的男女登上了名字。他打算在聖誕節回來,到那時他們就舉行婚禮。現在戰爭確實結束了,他希望到了春天能帶著瑪奇回加拿大去。他雖然還很年輕,卻已經積攢了一些錢。“一個人隻要有點辦法,就決不應該搞得手頭沒有一點積蓄。”他說。她把他送上了開往西部去的火車,他的駐地在薩爾斯伯裡草原。她烏黑的大眼睛目送著他遠去了。火車遠去了,似乎把生活裡所有真實的東西都帶走了。遠去的火車也帶走了他那奇特的、紅潤的圓臉蛋,那麵頰顯得特彆寬。除了他眉際掛上一片慍怒的烏雲,或者他明亮的雙眼目不轉睛地死死盯視什麼東西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似乎從來沒有改變過。現在他臉上的表情就是這樣的。火車開動了,他探身到車窗外向她告彆,回頭看著她,麵部的表情完全沒有改變。臉上也顯得毫不動情的樣子。但是他的瞳孔縮小了,死死地專心瞧著,像隻貓目不轉睛地瞧著它突然發現的一樣東西那樣。火車越走越遠,小夥子就這樣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她突然產生了極端孤苦無依的感覺。他離開了她,就好像他一點東西都沒有留給她似的。她也就似乎什麼也沒有得到。隻有他的麵容銘刻在她頭腦裡:豐滿紅潤、沒有變化的麵頰,還有那挺直的短鼻子和鼻子上麵兩隻直勾勾地盯著人的眼睛。親愛的亨利:我再三考慮了咱倆的事,這件事我看是不行的。你不在這裡的時候,我認識到我是多麼傻。你在這裡時似乎總是使我看不清事情的本來麵貌,你使我看什麼事情都那樣不真實,弄得我糊裡糊塗。現在我和吉爾倆人單獨在一塊兒了,我好像清醒過來了。我認識到我的行為多麼像傻瓜,而且對你是怎麼樣的不公平。因為我在心裡並不覺得我是真正愛你的,那麼再把我倆的關係繼續下去,對你就太不公平了。我知道人家談到愛情總要說一大堆無聊的話,我不想那樣做。我隻想講求實際,辦事通情達理。可是現在我並沒有做到這一點。我不知道我為什麼答應和你結婚。我知道,我並不像過去當我還是一個年輕的傻姑娘時自以為愛上了某個男人那樣瘋狂地愛你。你對於我完全是個陌生人,我覺得你永遠會是個陌生人。所以,我到底為什麼要嫁給你呢?當我想到吉爾的時候,我覺得她比你要顯得真實十倍。我了解她,很喜歡她,哪怕我隻傷害過她的一隻小指頭,我也會因此悔恨得要命。我和她是能在一起過日子的,哪怕這種日子不長久,至少在這段時間裡可以算過日子吧。隻要我們有一個人還活著,這種日子就可以繼續下去。誰知道我們還有多少年好活?她是個弱不禁風的小東西,也許隻有我一個人知道她身體是多麼柔弱。至於我,我覺得我說不定隨便哪天就可能她隻記得他笑的時候突然皺起鼻子的樣子,好像一隻打鬨著玩似的咆哮著的小狗。但是她對他一點也不了解,不了解他,不了解他是什麼樣的人。他離開她以後,她連他的一點什麼東西也沒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