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孔雀 Volume One(1 / 1)

湖畔居民磨坊的水塘裡,遊魚如影,在暗處逡巡。我站在一旁觀望。當年山穀裡一片生機盎然,來往的修士也曾在水中驚起銀色的活物。眼前這些青灰的魚兒便是它們的後裔。四周萬物齊喑,仿佛在緬懷那逝去的時代。遠處的岸上,叢生的樹木沉鬱靜穆,在晴日的照耀下巋然不動。密密茬茬的雜草仿如雕塑。塘中水波不興,連小島上的柳條都未見有任何微風掀動。隻有一條細流自磨坊的引水槽涓涓而下,低聲吟哦著往昔穀中喧囂奔騰的生命。我在榿樹根上蹲了下來,凝望著這一切,耳中卻突然傳來一個聲音,驚得我差點栽進水裡。“我說,你看什麼哪?”這朋友是個年輕的農夫,身材結實,褐色的眼睛,皮膚本來白皙,現在已是曬得黑黝黝的,可仍舊看得見一塊塊雀斑。他這麼嚇了我一跳,心裡頭顧自得意,笑著望向我,眼神懶洋洋的,微微露出些好奇。“這地方有年頭了,剛才我正在想它過去的樣子。”他瞧了我一眼,笑容慵懶而寬厚,然後在岸邊仰天躺了下來,口裡說道:“是個好地方,正好睡一覺。”“你這一輩子從來就是在睡覺。要是有人能把你給搞醒我倒要樂了。”我答道。他淡然地笑笑,把手遮在眼上,擋住陽光,過了一會兒才慢條斯理地說道:“有什麼好樂的?”“因為你那時候的樣子一定很好笑。”我說道。兩個人有一會兒都沒出聲。後來他翻了個身,用手指頭在泥地上杵來杵去。“我就知道,”他說道,語調一如既往地悠然,“老是嗡嗡嗡地這麼吵,肯定是有什麼東西。”我望了一眼,隻見他挖出來一個紙絮狀的舊蜂巢,幾隻土蜂還在圍著巢裡的卵直打轉。它們色彩豔麗,尾部仿佛在琥珀粉中染過似的。不過那些卵大都已空,蜂王也不在了,隻有少許幼蜂還在攢著勁,掙紮著要飛起來。他看著這些小東西在草葉的影子裡惶惶然來回穿行。“到這兒來——到這兒來!”他嘴裡說道,一邊用草莖摁住一隻可憐的幼蜂,又用另一根草莖去扒它疊在一起的藍色翅翼。“彆折騰那小家夥。”我說道。“沒事兒,不會弄疼的。我就是想弄明白,是不是因為翅膀展不開,所以才飛不起來。好了——唉,不行。我們再找一隻試試。”“放過它們吧,”我說道,“讓它們多走走,多曬曬太陽。才剛剛出殼呢,彆逼著它們飛。”可他卻一意孤行,結果又折斷了另一隻幼蜂的翅膀。“哎呀,可惜啦!”他說道,用手指碾碎了小東西。他翻看著蜂巢,在死去的幼蟲周遭拉出一些絲狀物來,漫不經心地打量著,一邊問我對這昆蟲了解多少。乾完這些,他把蜂巢丟進水中,起身從馬褲的兜裡掏出表來。 “我剛才就覺著差不多要吃中飯了。”他向我笑道。“隻要到了十二點,我一準能知道。你一起來吧?”“我反正也要下來。”我說著和他一路沿岸邊走,穿過了泄水槽上架著的木板橋。池塘一邊是麵狹長陡峭的斜坡,向下垂落到房子的花園裡。坡上是片果園,果木林立,看上去灰突突的。他家的房子很大,石頭牆上爬滿了常春藤和忍冬。門廊前種了株紫丁香,本來隻守衛在一旁,結果現在枝條繁茂,都快把門口的過道給堵上了。我們穿過前花園,進到農舍的院子裡,順著磚石鋪就的小路來到房子的後門前。“幫我把門帶上。”他領著我進門,一邊轉頭說道。我們穿過寬敞的洗碗間,進到廚房裡。隻見小女傭正急急地從抽屜裡往外抽桌布,而他母親,也就是那個長著褐色眸子的古怪小婦人,則手持叉子在寬大的壁爐旁左右徘徊。“飯還沒好啊?”他口氣裡帶著一絲不滿。“還沒哪,喬治。”他母親抱歉道。“好不了,火怎麼都燒不起來。不過也用不了多少時候了,稍微等一下吧。”他一屁股坐到沙發上,拿起本看了起來。我本想離開,可他母親執意要我留下。“彆走啊,”她懇請我道。“你待在這兒,艾米莉肯定高興得夠嗆,她爸也一樣。好啦,找地方坐吧。”長長的窗戶旁有把蒲草椅,我在那兒坐了下來,隨時可以望見外麵的院子。他一言不發地讀著書,他的母親全力以赴地對付煮土豆跟烤肉,我則自顧神遊物外。喬治對四周的事情不聞不問,隻是揪著自己的小胡子悶頭看書,那副懶洋洋的樣子叫人看了就生氣。家裡那隻叫特雷普的狗在他裹腿上蹭來蹭去,時不時還夠到舊馬褲的膝部,可他卻隻對和胡子感興趣,連伸出手去摸摸它的耳朵都不願意。他粗壯的手指來回撚著胡須,光赤的胳膊上隱隱可以見到肌肉在紅褐色的皮膚下彈動。屋外有棵巨大的七葉樹,枝繁葉茂,綠瑩瑩的光彩透過頭頂的小方窗滲進來,落在他烏黑的發梢上,在安妮從櫥架裡往下拿的碗碟和高大座鐘的麵盤上來回閃爍。廚房很大,桌子顯得孤零零的,椅子沒有沙發的陪伴,暗自神傷,黑洞般的煙囪則躲在一旁。小隔間的火爐邊還有幾把椅子,給火光映得紅通通的。母親就在那裡忙得團團轉。這裡的情景可真算得上淒涼:鋪地的灰石板凹凸不平,家具也毫無光澤,四下裡空落落的,連牆角都似乎遙不可及。唯有印花布的沙發墊和扶手椅的靠墊露出些神采,在冷清的房間裡紅豔豔得奪人眼目。老舊的座鐘上裝飾著奇異的禽類,栩栩如生,有些人可能會為之發笑,在我則是無窮遐思的來源。沒一會兒,外麵傳來嘩啦啦的聲音,是沉重的靴子刮在地麵上。他的父親進了門。這是個健碩的農夫,半禿的頭上零星地撒著幾縷卷發。“你好呀,西利爾。”他興高采烈地說道,“你倒還沒忘了咱們啊。”然後又轉頭對兒子道,“林子邊上又種上好幾排了吧?”“已經搞定啦!”喬治答道,繼續埋頭看書。“那就好,進展不錯嘛!我跟你說,孩子他媽,兔子把咱家的蘿卜都啃光啦!”“早猜到了。”妻子答道,心思全在燉鍋上。好不容易,土豆在她看來算是煮熟了。她這才端著熱氣騰騰的鍋子走了出來。飯菜擺上了桌。作為一家之主的父親動手切肉。喬治從書中抬起頭來,打量了一眼食物,然後又看起書來,直到盤子端到眼前才停下。女傭坐在窗邊的小桌旁。我們開始進餐。磚石小徑上有四隻腳踢噠踢噠地走近了。先是個小女孩走了進來,後麵跟著的是已成年的姐姐。小女孩一頭褐色長發在水手帽下四處飄散。她滿不在乎地把帽子丟到一邊,坐下來就開吃了,嘴裡喋喋不休地跟母親說著話。姐姐二十一歲上下,衝我笑了笑,褐色眸子亮晶晶的,先去洗了手,然後才回來坐下,愁眉苦臉地望著自己盤裡半生不熟的牛肉。“肉這麼生,我可吃不下。”她說道。“這樣吃才好呢。”哥哥說道,他吃得津津有味。“吃了長勁兒,好有力氣教訓熊孩子啊。”她把肉盤推到一旁,開始吃起蔬菜來。她哥哥卻又盛了盤肉大吃特吃。“我說,咱們的喬治哥哥,能勞您大駕給某人把肉湯倒點來嗎?”小妹茉莉一副委屈樣。“那還用說!”他答道,“肉要不要也來一大塊?”“不要!”十二歲的小婦人嘴下毫不留情,“我瞧你自己吃都還不夠呢!”“這話說得可厲害了!”他一邊嚼著肉一邊說道。“比你還厲害?”姐姐艾米莉含譏帶諷地刺兒他。“那當然。”他答道,一臉臭屁樣。“我看都趕得上你了。誰叫她在你班上讀六年級了呢!我倒是想吃土豆來著,可是媽媽啊,你得給我找到個熟了的才行。”“唉,喬治,應該都熟透了,煮那麼久應該熟了才對。那邊,那幾個都熟了。瞧這個,這個軟透了。我都已經煮得夠長了。”“媽你用不著跟他賠小心解釋啥。”艾米莉不耐地說道。“看來今早那些小孩子又把她給惹毛了。”他毫不在意地自言自語。“可不是,”茉莉也來湊趣,“她給個小毛頭鼻子上來了一下,血流得嗒嗒滴。”“那個臭小子!”艾米莉食不下咽地說道,“欠揍得很。班上那幾個小子,有些真是,真是——”“不是人養的。”喬治幫她接話頭,可她卻不願意搭茬。父親坐在那裡哈哈大笑。母親則望著女兒,麵露愁容。女兒耷拉著腦袋,手指在桌布上畫來畫去。“比上批學生還糟糕嗎?”母親柔聲問道,語氣裡透著擔心。“那倒沒有,都差不多。”回答很是簡單含混。“她就是想揍他們罷了。”喬治說道。他看了眼糖罐,又瞧了瞧自己盤裡的布丁,發聲道,“安妮,拿點糖來吧。”女傭才從角落裡的小桌子邊起身,母親已忙不迭地跑去碗櫥那裡。艾米莉三口兩口吃完飯,氣鼓鼓地對他道:“我看你最好長點教養,治治自以為是的毛病。”“噗!”他不屑一顧地說道,“長了教養又怎麼地,用不著教養我也能把一堆小屁孩揍得鼻血長流!”“但凡你有點教養,也不會像現在這樣跟長了膘的牛犢似的一個勁瞎哼唧。”她接著說道。兩個人你來我往的交鋒讓茉莉笑得停不下來。而母親則戰戰兢兢地站在那裡盯著小女兒,生怕她嗆著了。“你這是在笑話我嗎,艾米莉?”他看著笑得直不起腰的小妹妹說道。艾米莉沒耐心跟他扯下去,顧自離了席。家裡的兩個男人很快回到休耕的田裡去侍弄蘿卜了。我跟著兩個女孩子一起順小路走,她們要回學校去。“不管他說啥做啥,我見了就來火。”艾米莉氣呼呼地脫口而出。“有時候他就是頭豬。”我說道。“沒錯!”她重重地說道。“老是高高在上,自命不凡,我簡直忍無可忍。可他腦子好使,我鬥不過他。而媽媽還總是對他低三下四的!”“所以你就氣瘋了。”我說道。“真是氣瘋了。”她重複道,情緒上揚,聲音都有些發顫。我們默默地走了一段路,然後她又開腔了。“你寫的詩有帶過來嗎?”“沒有,不好意思啊,我又給忘了。現在其實都不在我手上,已經給彆人了。”“可你答應過我的。”“唉,你也知道,我這人說話經常不算數的,缺乏責任心哪,跟陣風似的,吹到哪兒算哪兒。”她眉頭緊蹙,焦躁得厲害。我覺得她大可不必如此難過。在大路拐角處分手的時候我還能感到她的怨念如同針一般紮在我心上。每次分手我都能感受到她無聲的責難。我穿過晶亮的小溪。溪水是從雜草叢生的低淺池塘裡淌出來的。陽光下,踏腳石閃著白光,溪水昏昏欲睡地在它們身邊遊弋。花間有一兩隻蝴蝶閒**,領我走上山坡,那飛舞的靚影在晴藍的空中似乎都看不分明了。我穿過田地,太陽就在頭上,一時感覺天地有如一隻大碗。到後來才總算進到林子裡,橡樹彎著腰,撐起一片宜人的蔭蔽,感覺像是走進了洞穴。這裡的一切都是那麼靜謐清涼,我的步子都快邁不動了。鳳尾草向我張開懷抱,林子的酥胸滿溢著芬芳。可我還是不斷前行,因為有一支蒼蠅的大軍不斷催趕著我,用遊擊戰術襲擊我的腦袋,直到走過花園裡那幾棵杜鵑以後才放過我。不消說,準是麗貝卡的那些糖醋罐子引開了它們。我家是棟低矮的紅磚房,屋頂凹陷,顏色暗沉。此刻它正在日光中打著盹。林中的楓樹枝葉扶疏,正好探出遮陽,讓它睡得愈發踏實。餐廳裡空無一人,不過能聽見小書房裡縫紉機轉動的嗡嗡聲,仿佛有隻懷恨在心的大飛蟲在空中盤旋,聲音由響漸弱,最後停了下來。之後,客廳裡的鋼琴底端的四五個低音鍵響了起來,琴聲逐漸高亢,直到所有音階都彈過一遍,就像是有隻肥碩的青蛙,一步一跳,從琴鍵的一頭一路蹦到另一頭。“肯定是媽媽在打掃客廳了。”我心裡想道。老鋼琴許久沒有奏過,一下子入耳,讓我不禁有些錯愕。那琴上一直遮著條綠色的絲罩——其實一眼望去跟古銅色一般無二,隻有撥開褶皺才能看得清楚。可這絲罩下的聲帶卻像是老嫗乾啞的嗓門,發出的聲音單薄難聽。這是屬於我母親的小鋼琴,時隔日久,琴齒愈發枯黃,細腿也愈發消瘦了。真是可憐的老東西,拉蒂輕巧的手指逗弄它的時候隻能胡亂尖叫幾聲,因此那古板的褐色雙唇總是緊閉著,隻有撣子伸進來除灰的時候才勉強張開。可現如今這老姑娘一般的小鋼琴卻又重整旗鼓,叮叮咚咚地吟唱出一首維多利亞時代的曲子。我覺著撫琴的一定是位端莊嫻靜的小婦人,兩頰搭著一串串啤酒花般密實的卷發。這首小曲讓我感到似曾相識,意猶未儘,一時卻記不起來哪裡聽過了。我呆站在那裡,回味著模糊的感覺。麗貝卡進來把桌布撤走。“是誰彈琴啊,麗貝卡?”我問道。“你媽唄,西利爾。”“可她從來不彈琴的。我都以為她不會哪。”“哈,”麗貝卡答道,“你都不記得了。那時候你還小哪,經常坐在那兒靠著她的裙子,手裡拿本祈禱書玩兒,而她呢,就給你唱歌。你不記得了,那時候她一頭長長的卷發,就像褐色的絲綢一樣。你不記得啦,她那時候常常彈琴唱歌的。那會兒拉蒂還沒生呢,而你爸還沒——”麗貝卡轉頭離開了房間。我去客廳那裡張望了一下。母親坐在褐色的小鋼琴前,唇間含著笑意,胖乎乎的手指撫在琴鍵上,略顯僵硬。此時拉蒂飛一般跑過,伸出手臂環在母親頸上,一邊親她,一邊說道:“哎呀呀,真是想不到,親愛的媽媽彈琴啦。嘿,你這個小女人,會這一手還一直瞞著我們啊。”“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彈啊,”母親掙開她,笑道。“我就是想瞎試試,看這首老曲子還能不能彈出來罷了。我學它的時候還是個小女孩呢,就是在這架鋼琴上學的。那時候這鋼琴的音色已經不行了。不過我也隻有這麼一架。”“繼續彈啊,親愛的,彈下去吧。很好聽,像虹彩玻璃碰到一起一樣清脆。而且你在鋼琴前的樣子特彆古雅。快彈下去,親愛的。”拉蒂求懇道。“不彈啦,”母親道。“指頭一摸這些舊琴鍵,人就傷感起來了。老媽都一把年紀了,你可不想看見我哭鼻子吧。”“什麼一把年紀嘛!”拉蒂親著她抱怨道。“你都還年輕著呢,彈首小浪漫曲還不是手到擒來?跟我們講講吧。”“講啥啊,孩子?”“講講你以前都彈什麼來著。”“那可是猴年馬月的事情了。老媽五十好幾的人了,手指頭早就僵了。西利爾,你去哪兒了,怎麼才回來?吃飯的時候都不見你的影兒。”“隻是去了斯特利磨坊一趟。”“就知道。”母親冷冷道。“就知道什麼?”我問道。“然後艾米莉去學校,你就緊著跟出來了,是不是?”拉蒂道。“確實如此。”我說道。她們還生上我的氣了,這兩個女人。我咽下心中升起的那絲不滿,解釋道:“他們硬要留我吃中飯的。”母親不作聲,看來是不願意就這麼輕易放過我。“那個眼高於頂的喬治找到女朋友了嗎?”拉蒂問道。“還沒哪,”我答道,“照他現在這個樣子,誰都看不上,恐怕一輩子都要打光棍了。”“我就搞不懂了,他們到底有什麼好,勾得你一天天都往那兒跑。”母親道。“不要這麼刻薄嘛,媽媽。”我答道,有點憤憤不平。“你明知道我喜歡他們的。”“你喜歡那個女人,這我一早就知道。”母親譏諷道。“至於那個小崽子,什麼規矩都不懂,全是給他媽寵壞了,已經無藥可救。我就是弄不明白,你這麼巴巴地湊過去討好他到底是為啥。”母親鄙夷地抽了抽鼻子。“他長得倒是帥氣。”拉蒂笑道。“要是能得到小姐您的**,他肯定能活出個男人樣來,這是毫無疑問的。”我向她鞠了一躬,口中挖苦道。“本姑娘對此不感興趣。”她同樣意含嘲諷。然後她甩了下頭,問母親道:“我穿哪件裙子好呢,媽媽?”秀發在陽光下四散開來,有如一片飄逸的金光。“這種事不要問我。”母親答道。“我想穿那件淡紫色的,不過日頭這麼大,肯定要褪色了。”她若有所思地說道。她個子很高,差不多有六英尺,不過身材很苗條,滿頭的金發在靠近發梢的地方越來越呈暗褐色。她的眉眼很美,鼻子略微遜色一些,雙手也都很漂亮。“你這是要去哪兒啊?”我問道。她不應聲。“是去譚沛思家[1]吧!”我說道。她還是不接茬。“你看上他什麼了,我就瞧不出來他哪點好。”我接著說道。“瞧不出來才對,”她說道,“他跟大家一樣好——”我們倆都笑了起來。“我可沒對他動心,”她臉紅了起來,“不過就是去那兒打場網球罷了。你要不要一起去?”“你這麼說就不怕我答應嗎?”我問道。“哈!”她擺擺頭,“你來大家才高興哪。”“口是心非!”我哄笑道。她衝我笑了一番,紅著臉跑上樓去了。半個鐘頭之後,她把腦袋探進書房裡向我道彆,其實是想看看我對她的扮相是否滿意。她一身素淨的亞麻長裙,頭戴鑲花的帽子,十分清新可人。我打心眼裡為她感到自豪。她肯定知道我就一直站在窗前目送她離開,因為到了兩株粗大的杜鵑之間她朝我揮了揮臂,露出蕾絲連指手套來,然後就像朵嬌豔的花兒似的閃耀著光彩穿過蔥翠的榛樹林一路前行了。她要去的地方在斯特利磨坊的反方向,要穿過一片樹林,沿紅色大道經過樹木稀疏的空地,一直到公路上。這條路繞在我們那個小小的幽冥湖一端,長約四分之一英裡左右。這裡總共有三個連在一起的池塘,幽冥湖隻是其中位置最低的一個。另外兩個是斯特利磨坊用的上遊和下遊水塘。幽冥湖有一英裡長,約半英裡寬,在三個池塘中是水域最大也是最秀美的一個。而我們家旁邊的樹林就一直綿延到湖邊。湖的另外一麵,最遠的角落處有座小山,山上矗立的房子就是高關莊了。它高高在上,仿佛睜著一隻眼睛,從水麵上望過來。而我們的房子林邊苑則時不時地透過林間的縫隙偷瞧它一兩眼,抑或是斜著眼瞟一下那個高傲的家夥。我瞧見拉蒂像片遠帆沿湖岸漂移,那陽傘仿如在水中遊動一般。她穿過了鬆木叢中的小門,爬上陡直的田地,接下來就給高關莊旁的樹木包裹起來了。而此時的來思力正攤開手腳,坐在一張折椅上,腳下是草地,頭上是紫葉山毛櫸,嘴裡叼著支雪茄,燃著紅光。他瞧著煙灰在溫暖的日光下變成奇異的灰白色,心裡還在為內爾·薇切麗難過。他早晨才送她去車站。這火車晃啊晃地把這姑娘越送越遠,她肯定是心如刀絞吧。這年頭的女孩子,為了個男人簡直就像沒頭蒼蠅一樣。不過她的確是一個可愛的小家夥啊。不行,他還是叫瑪麗寫封信給她吧。大道上飄動的陽傘映入眼簾,他趕忙假寐作沉眠狀,隻在眯縫的眼中瞧著拉蒂走近。而她呢,發現自己的守護人居然銜著雪茄大失莊嚴地睡著了,對他未能剪燈相迎[2]倒也並不介意,卻去躡手躡腳地折下一枝紫丁香。那上麵象牙色的花苞還未綻出那甘甜的芬芳來。我不曉得她真的撓到他之前他的鼻尖為此熬得癢了多久,不過他還是很有毅力地堅持下來了,直到花苞掃到他為止。然後他假裝驚醒,大叫起來:“拉蒂!我正夢見有人親我呢!”“親你鼻梁嗎?”她笑道,“是誰在親你啊?”“那就要問誰撓我鼻子了唄。”他笑道。“我不過是碰了下你的鼻子而已,所以你夢到的應該是——”“快說是誰!”“斯洛普醫生[3]!”她答道,自顧笑著合上陽傘。“這是哪位紳士,我可不熟。”他說道,心下揣測她這是不是在嘲笑自己的鼻子難看。“沒有啦——你的鼻子還是很有古典美的,”她答道,親熱地瞄了他一眼。這種眼神最是勾魂,他瞬時就陰霾儘去,光彩四射了。【注釋】[1] 即來思力一家,姓潭沛思,住在高關莊。[2] 《聖經·馬太福音》二十五章中的典故,講十童女剪好燈芯迎接新郎,愚鈍的五個因為疏懶沒給燈上油,錯過新郎,結果未能進入宴席,以此比喻入天國須勤勉,不然便會錯過時機。[3] 愛爾蘭作家勞倫斯·斯特恩(1713-1768)《項狄傳》中的人物,為主人公項狄接生,結果夾斷了嬰兒的鼻梁,隻能用鯨魚骨修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