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姆身體恢複之後,過了三四天的一個下午事情突然變得複雜起來。喬治發現自己又故態複萌了,一直身不由己地在心上人的門前徘徊,不管哪個門,隻要傳來響動,他就會上前叩門。“告訴她,”他道:“明天早上擠完牛奶我就上來,告訴她我會來看她。”結果,就在他說的那個“明天”,直到黃昏時我們才有客人;不過,第一個上門的是一個特彆嘴碎的老處女。表麵上她過來是為了詢問我們家為什麼之前沒去教堂。“我跟伊麗莎白說,‘現在他們能出什麼事呢,總不會是婚禮推遲了吧。’我覺得自己必須過來一趟,確定什麼事都沒有,才能安心。我們現在都對拉蒂很感興趣。我敢肯定,現在人人都在談論她,好像在哪裡都能聽人提起她。“我真的覺得我們可能會吃一記炸雷——雖然我希望不會。自然,我們都很高興譚沛思先生樂意在老家娶媳婦。要知道其他人——他父親還有羅伯特先生和剩下的那幾個——他們沒一個在老家找到合適的,雖說他們帶回來的媳婦都不值一提——千真萬確,可不隻一個人這麼說。羅伯特夫人完全配不上她丈夫,長相啦風度啦,我看著她沒什麼拿得出手的——也就她家傳承比我家久了點;可家世什麼的哪能彌補得了她在其他方麵的缺陷——那些我比她強出一條街去。再說,天哪,她現在都變成什麼模樣了!那稀稀拉拉的頭發,還戴著副眼鏡!至少她看著可老多了!不過話說回來,親愛的,正日子是哪天啊?有人這麼說有人那麼說。可就像我一直說的,我可從來不信什麼‘他們說’這種話。真好啊,比德薩爾太太,你有個當教士的堂兄能過來參加婚禮。還有沃爾特·霍頓爵士來當儐相!怎麼?你不這麼覺得嗎——哦,我懂,親愛的,我都懂。你不就是喜歡把這些秘密都藏起來嘛;你眼下是將這些好事都把得死死的。”她對著拉蒂搖搖頭,軟帽上眾多的黑玉飾物一閃一閃的,簡直像一千條不停晃動的小舌頭。接著她歎了口氣,眼看又要開始嘮叨,卻恰巧在轉頭間看到有個送電報的小夥子沿著小徑走上來。“哦,希望沒出什麼事,親愛的,希望沒出什麼事!我總是特彆害怕看到電報。最好彆自己打開,現在彆,叫你哥哥去。”拉蒂臉色已經變得刷白,衝到了門口。天空暗了下來,遠處傳來一記悶雷聲。“還好,”拉蒂道,聲音還在發抖:“隻是說他今晚會過來。”“感謝上帝,感謝上帝!”老處女叫道:“幸好不是什麼壞事。我覺得每次打開電報都像在拆死亡通知書。我真為你高興,親愛的。之前嚇壞了吧。要是真出了點什麼事,我該怎麼跟村裡的人說啊!”她又歎口氣,黑玉飾物在閃電的亮光中閃爍著不祥的光芒,就好像在表明:該發生的事還沒有發生呢。 這時是六點鐘。空氣沒有剛剛那麼凝重了,雷聲也停歇下來。喬治會在七點左右過來,但是那老處女卻完全沒有告辭的意思;來思力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出現。拉蒂煩躁不已,坐立不安,可老太太還在嘮叨個不停。我看向窗外的湖水和天空。今天天色一直陰晴不定。早上還很暖和,燦爛的陽光與山上雲朵投下的影子你追我逐地嬉戲。後來,大團大團的烏雲在西北部越聚越多,把天空遮掩得密密實實。到了向晚,又刮起了風,雪粒子和雨水瘋狂地打著轉。後來天又放晴了。老處女就是頂著陽光過來的。可就在她說話的工夫,山頂上方雲團開始隱隱可見,慢慢聚集,越堆越高,讓人覺得不祥。眼看很快就要降下一場暴雨,黑壓壓的陰雲過後,天空又一絲雲都看不見了。“我要繞過湖去高關莊一趟。”拉蒂道:“肯定還會再下大雨。你是走這條路下去嗎,斯雷特小姐,或者你要是不介意我就先走一步?”“既然你說還有大雨,那我這就走了,親愛的,我害怕極了。或者,我還是等等再說……”“哦,沒有一個小時肯定下不起來。我們很認真地聽了天氣預報的,對不對西利爾?你會跟我一起來吧?”我們三個人出了門,碎嘴老太太夾在我倆中間踮著腳走得飛快。拉蒂說了些關於新房會如何裝修的事,聽得她心滿意足。到了大馬路上,我們就跟這位一臉恭喜笑得像朵大**的小老太太分開了。這時雲團已經堆積起來,還在不斷向兩邊散開,漸漸壓到了我們頭上。矮小的老處女一路疾行,可烏雲漆黑的觸手卻飛快地跟上、攫住了她的身影。一陣狂風晃得樹木瑟瑟發抖,吹得她衣袍翻飛,袍子上的玻璃珠也丁零丁零響作一團。一顆冰冷的雨點擊中了她的臉頰。她腳步不停,沒命地祈禱:就算為了這頂軟帽,也一定要在傾盆大雨到來之前趕到哈裡曼寡婦的農舍。可耳邊雷聲隆隆,一大團冰粒子砸向了她。她又是絕望、又是疲憊地從白楊樹下逃了出來。終於,她跑到了寡婦家花園的大門口,這時巨大的閃電朝著她的頭頂劈了下來。“我得躲到樓梯底下!”她尖叫:“樓梯間在哪!”她拚命地四處張望——然後,她見鬼了。這其實是這位虔誠的老處女希爾達·斯雷特映在窗玻璃上的影子:軟帽早已塌到腦後,掛在一大團棕灰色的頭發上。女鬼的本體——也就是斯雷特老太太——本能地扭過頭看自己的腦後,隻看見了些灰色的發梢。她逃進了樓梯間,就像逃進了一座墳墓。等雨停的時候我們已經回到了家。可是我們都在擔心喬治回來,於是煩躁不已地又出門踏進了濕乎乎的夜色中。這時天已經晴了,但是很冷,幽冥湖上升起了一層霧氣,將遠處的湖岸遮得模模糊糊的,不過依稀可以看到參天的大樹,應該是奈爾河那頭的樹林。清新的樹籬生氣勃勃的,濃綠的樹葉熠熠發光。看著湖水,我突然捕捉到沿著湖岸的西邊植被濃密的地方有一陣細微的動靜。眼下霧氣已經將湖岸完全籠罩起來,白色的紗簾下可以聽到水鳥悲哀鳴叫。我們慢慢地走到了一輛沉重的馬車後麵,車子被頂上大樹落下的雨水打得一陣劈裡啪啦,前方馬蹄聲響成一片。我們跨過路麵上一塊塊的黑色物體——那是被大雨打落的白楊的花朵——頭頂上是綠色大楓樹濃密的樹冠。走到山頂附近的馬路急轉彎處,我停下腳步,揮開一陣鬆針雨,上方柔軟的鬆果都像覆盆子一樣沉甸甸的,也跟有花瓣的花兒一樣開得燦爛。樹枝不時被風吹得一陣抖動,我也就不時被雨水潑得一頭一臉都是,這些水滴冰冷刺骨,仿佛都融進我的血液,讓它結了冰。“看!”拉蒂道。這時我正忙著擦乾臉上的水。耳邊傳來汽車下山的聲音。那輛沉重的馬車被停在馬路另一邊休息,車夫這時急忙給馬掉頭。馬兒的動作慢得叫人頭疼。我們倆則驚疑不定地站在路上。突然,我們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奔馳而來的汽車就朝著我們衝過來,到得我們麵前時拐了個彎,繞過了那匹馬和它拉的車。拉蒂一臉驚恐。來思力看見了她,猛打方向盤朝著陡峭、彎曲的山邊衝了過去,瞧著是竭儘全力地要避開她。車子往一邊滑開,泥塊在車輪下裂了開來,車子朝著幽冥湖裡一頭栽了下去,砰地撞上了湖邊一堵老舊的石牆邊上。有一會兒我以為自己瞎掉了。等我能再次看見東西,才發現來思力躺在被撞斷的樹籬上,腦袋耷拉著垂到河岸下麵,臉上滿是血。整輛車詭異地半懸在岸邊、湖水上方,爛成一團,眼看已經徹底報廢了。拉蒂哆哆嗦嗦地用自己的一片襯裙把來思力眼睛上的血擦掉。片刻之後,她道:“他沒死。我們得把他送回他家,要快!”我跑去拆下了一扇門,讓來思力躺在上麵。門不夠長,他的腿垂了下來,我們就這樣抬著他——拉蒂抬著腳,我抬著頭。她突然讓我停下把人放下來。我想著來思力的分量對她而言過重了,誰知她要說的不是這事。“我受不了看著他的手垂下去,一會碰到樹叢,一會又是彆的什麼東西。”離房子沒幾碼了。一個女仆看見了我們,忙跑了過來,又跑回去,就像被受傷的貓嚇到的田鳧。我們一直等到醫生過來。來思力的腦袋一側有道很深的擦傷,挺嚴重,不過並不會危及生命;顴骨上被劃了道口子,日後會留下傷疤;鎖骨也斷了。我等到他恢複意識就回了家。他喚著“拉蒂”,所以拉蒂晚上留在了高關莊。回家以後我把事情跟母親說了。上床時,我看著高關莊亮著燈的窗戶;隔著幽冥湖,那些燈光影影綽綽地朝著我的方向晃悠著。高大的香柏佇立在旁邊,護衛著房子;明亮的窗戶就像星星,和星星一樣,將所有的痛苦都包裹在光亮之中。天空中閃爍著尖利的星光,它們太過遙遠了,根本不在意我們的苦惱,看著如此微渺,幾近於無。空寂無垠的蒼穹從我們的頭頂上無情地俯視下來,在那無邊無際的虛空之中隻有星辰的冷光在回旋往複。可大地必然聽得到我們的聲音;她的臉籠罩在一層薄薄的霧氣之下,寫滿了哀傷;在黑暗中,她溫柔地吮吸我們的血液,分享我們的悲傷;而臨到光明到來,她卻會撫慰我們的傷痛,讓我們重拾信心。大地是充滿同情和希望的,而天空則遙不可及,什麼都沒有。一隻秧雞隔著山穀同我對話,它不停地說,不停地說,在霧氣籠罩下、昏昏欲睡的草地上用沙啞的語調與我一問一答。那毫無起伏的聲音,在以往的夏夜裡都唱響了浪漫悅耳的音符,可眼下卻令我不忍卒聞。這一成不變的尖利刺耳的聲音好像命運在深夜裡述說著它恒久不變的無常。早上,拉蒂回到家時滿臉倦容,眼神悲戚,充滿了自責。沒過一會兒,高關莊就來人請她,來思力又在呼喚她。晚上我去見喬治,他情緒也非常低落。“現在不好了,”我道:“你本來應該堅持一下,把握住自己的命運。”“是啊,或許吧。”他以他典型的若有所思的方式慢吞吞地道。“我本來就快讓她回心轉意了——你要是誠實地把心意**給她看,她肯定會很高興。現在在他康複之前她絕不會離開他,可他卻肯定會在那之前就跟她結婚。你就應該勇敢點,冒些險怕什麼呢!可你卻總是過於愛惜自己和你那顆玻璃心,從來不敢經受彆人的輕蔑和刻薄的言語。這下好了,你保住了自己的玻璃心,失去了——也沒失去什麼,我看。你能失去什麼呢!”“可——”他並沒有抬頭。我笑著盯著他。“可什麼?”我道。“可她已經同他訂婚了。”“嘖!你隻是自視甚高,受不了彆人拒絕你。”他臉色一片蒼白,正因為臉上白得厲害,被曬得黝黑的皮膚就顯得異常憔悴。他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裡麵溢滿了痛苦,和孩童般巨大的絕望。“沒有彆的理由。”這幾個字說完,我心頭怒火的艦船就耗儘了彈藥,破碎了,徹底沉了下去。然而,在心內憐惜的海麵上卻沒有任何思想的航船得以揚帆出航;我就像因為渴望起伏不止的水,水麵卻依然平靜。來思力有段時間身體非常虛弱,還曾一度患上了腦膜炎,不斷囈語著拉蒂要離他而去。拉蒂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高關莊。六月的一天,他正躺在放置在香柏樹蔭處的折疊躺椅上休息,拉蒂坐在他身邊。天色發黃,悶熱無比,空氣似乎都凝滯不動了,所有的事物全都無精打采的。“你不覺得,親愛的,”她道:“我們最好還是不要結婚比較好嗎?”他緊張地從墊子上抬起頭,他雪白的臉上有一塊暗紅色,表情憔悴,又充滿了渴望。“你是說先等等?”他問。“是——嗯,或許,或許乾脆算了吧。”“哈!”他笑了一聲,重又倒了回去,“我肯定是快好了,你都開始逗我了。”“可是,”她勇敢地掙紮著道:“我不確定是否應該嫁給你。”他又笑了,這次笑聲中帶著一絲憂懼。“你是怕我會一直腦袋不清楚嗎?”他問,“你再等一個月看看。”“不是,我不擔心那個——”“哦,是嘛。”“傻瓜!不,問題出在我自己身上。”“我很肯定我從來沒有抱怨過你有什麼不好。”“那是自然——不過,我是想說,希望你放手讓我走。”“我是個強壯的男人,抓得住你,不是嗎?瞧瞧我滿是肌肉的大爪子!”他伸出手,那手因為生病的關係顯得羸弱、蒼白。“我知道你能抓得住我——可我想讓你放開我,我不想——”“什麼?”“不想結婚!放手吧,你放開我。”“為什麼?”“哦,是我的問題。”“你是說你不愛我?”“愛?愛……我根本不懂什麼是愛。可我不能——我們不能——你難道看不出來嗎!哦,他們怎麼說來著,肉中之肉[1]。”“為什麼?”他聲音低低的,就好像在聽一個神秘故事的小孩子。她看著他。他用手肘支起身體,轉過身子麵對著她,蒼白的臉上都是恐懼和疑惑,像個懵懂的小孩,完全不理解發生了什麼,隻是一味地害怕,想哭。慢慢地,她眼裡湧出了淚水,又是憐惜又是絕望地哭了出來。看到這一幕,他深深地受到了刺激。他從躺椅上爬起,墊子都摔到了草地上。“怎麼了,怎麼了?哦,拉蒂,是不是我?你不想要我了是嗎?是不是?告訴我,現在就告訴我,說啊!”他攥住她的手腕,想把她的手從臉上拉下來。他的臉上也落滿了眼淚。她能感到他全身都在顫抖,他的聲音讓她驚醒過來。她匆匆抹去眼淚,站起身,雙手環住了他。他將腦袋藏著她肩上啜泣不已,她的頭俯在他身上,兩個人都哭得不能自已。直到兩個人終於感到不好意思,忙四麵看看附近是不是有彆人存在。她快速地轉了個身,從地上撿起了墊子,讓來思力躺回去,讓他舒舒服服地靠著,反正一刻都不敢閒下來。他則是怎麼都不滿意,像個生了病、撒嬌的小孩。他非要她把胳膊放在自己肩膀下麵,臉也要貼近他的臉。“好了,”他道,過了片刻淡淡地笑了,“你真調皮,看把我們折騰的。吵架和好就這麼有趣嗎,嗯,小壞蛋?”她跟他靠得很近,他沒有看見她在瑟縮,嘴唇也在顫動。“我真希望自己快點好起來——我們不能去劃船嗎?騎馬也行啊!到時候你要聽話哦。你覺得一個月之後我能好起來嗎?至少比你強壯?”“希望如此。”她答道。“是嗎,我才不休息呢。我覺得你就想我像現在這樣,這樣你就能讓我躺下來等著你安慰我了,對吧,安靜的小丫頭?”“等你好起來。”“啊,好吧,一個月以後我肯定會好的,到時候我們就結婚,去瑞士。你聽到我之前的話了嗎,小壞蛋,以後你可不能再調皮了。哦,那你現在還想要離開我身邊嗎?”“不。隻是我的胳膊麻了。”她將手臂從他身下抽出來,站起身,晃了晃手臂,因為有點疼,不自覺地咧開了嘴。“哦,我親愛的,我可真是!我太混蛋了,是個孩子氣的混蛋。我多希望馬上好起來,拉蒂,之後我不會再犯的。”“真是個孩子——沒關係。”她又對他笑了。【注釋】[1] 語出《聖經·創世紀》,上帝為亞當創造夏娃,並稱她為亞當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此處意指男人與女人的關係。
無可抗拒(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