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由頭(1 / 1)

老太太在**又躺了一年,之後溘然而逝。喬治不再寫信,我卻從彆的途徑知道了他的近況。他跟梅休兄弟走得越來越近。老梅休破產之後,兩個兒子還住在艾伯維奇諾丁漢路邊那棟陰森森的大房子裡。這房子本是兩人的母親留給他們大姐莫德的。莫德結過婚,不過跟丈夫分居了,如今算是兄弟倆的房東。她身材高挑、塊頭很大、顴骨高聳,油膩膩的黑發繞著耳朵成了個纂。湯姆·梅休長得也挺英俊,皮膚黝黑,臉色紅潤,一雙明亮的眼睛很是張狂。梅休家的房子被稱作“冬青館”,非常堅固,全部用紅磚建成,看著有年頭了。房子距離艾伯維奇的主路隻有五十碼。跟主路之間隔著一片亂糟糟的草坪,周圍一圈高大的黑色冬青樹,看起來好像整棟房子被張牙舞爪的冬青樹團團圍住了似的。從宏偉的入口走入,映入眼簾的是房子光禿禿的一側牆麵和占地相當廣的一片馬廄。老梅休在世時馬廄裡養了不下三十匹馬。現在馬廄的牆縫裡都長了草,所有的門都被曬褪了色,緊緊關閉著,隻有喬治過來看馬的時候偶爾會開兩三扇。漸漸地,本地有點閒錢卻又鬱鬱不得誌的男人們都喜歡來“冬青館”,簡直把這裡當成了俱樂部。這兒的餐廳很大,但是很陰森,幾乎沒有任何裝飾;客廳也沒什麼人氣;反倒是晨間起居室裡放了幾把柳條編的椅子,拉著厚厚的窗簾,還有一隻巨大的餐具櫃,足夠舒適。在這裡喬治跟著梅休每周跟其他幾個男人聚兩三次,討論馬匹,順道發泄對女人們頤指氣使的不滿。喬治都會帶著威士忌過來。他們打牌的時候也會來錢,不過都不敢玩得太大。附近有些已婚男人也來參加這個“單身漢聚會”,他們的太太可是恨死了。“他跟梅休家的人混在一起時簡直讓人沒法忍。”梅格抱怨道:“我敢打包票,他們除了詆毀我們就不乾彆的。”莫德·梅休從來不參加這種聚會,隻是一門心思照看自己的兩個孩子。她那段婚姻非常不幸福,整個人現在都少言寡語的,幾乎不說話。每天早晨當她提著籃子快步走過街道時,艾伯維奇的女人們都盯著她看;因為她敢於同丈夫彆居,她們多少感到與有榮焉。但她為人驕傲不願意接受同情,她們還是從心底裡為她難過,況且她從來也不理會彆人的閒言碎語。喬治經常見到她,但因為她待他一如待其他男人一般冷漠,所以喬治有點害怕她。他現在有更多的財力可以投入馬匹生意上了。老太太去世的時候——那時正是喬治跟梅格結婚第二年的十月份——給他留了七百鎊。梅格得到了酒館、老太太在紐爾頓的兩棟房子,還有釀酒廠的股份——價值差不多有一千鎊。小夫妻倆都感到自己已經小有資產了。然而,如此一來,兩個人反而更加漸行漸遠。喬治很是小心,確保不會動梅格的財產。有一次他們吵架時,梅格說他不能拿她產業的錢去養梅休一家。自此以後,喬治就很認真地開始給自己的生意記賬,還非要她從旁監督,如果用了她的錢也一定會如數還給她。梅格跟其他女人一樣,性子反複不定,一會兒對喬治慷慨,一會兒又會計較,喬治此舉實在是大大地丟了她的麵子。 老太太走後的聖誕節,他們的第三個兒子降生了。這時喬治跟梅格再度恢複了友好的關係。到來年三月,我聽說喬治打算跟湯姆·梅休來倫敦談生意,就寫信給他,讓他住在我這兒。梅格回信說她很高興我邀請了喬治,因為她不希望喬治再跟著那個家夥一起走,他好不容易最近好多了;她很肯定就是常去梅休家的那些男人把喬治拐帶壞的。喬治同意住到我那裡。我寫信告訴他拉蒂和來思力也在倫敦,我們可以抽個晚上跟他們吃個飯。我在國王十字車站接喬治,之後我們三人坐車往西走。梅休非常英俊、體格強健。他和喬治站在一起,頗為引人注目。他倆都穿著馬褲和長筒膠靴,不過喬治看著還像個農民,而梅休則一看就有馬販子的誇誇其談。我們三個人看著不太搭。梅休哈哈樂著開了點玩笑,之後就越來越躁動不安。因為有我在,他感到很拘束,不自在。之後,他跟喬治說我是個該死的神父。而就我個人而言,我倒是挺欣賞他身上那種粗鄙的美——他的牙齒因為吸煙都變黑了——也挺樂意聽他滿口廢話,就是不知道該如何接他的話茬。喬治介於我們兩者之間:對著我的時候他比較謹慎,很是恭敬,而對著梅休就變得漫不經心的,態度也透著些許輕蔑。最後,梅休離開我們倆去找他父親的老朋友,我們都挺高興。我和喬治之間過往的親密,一度變得脆弱、敏感、搖搖欲墜,如今又像酒精著了火一樣微弱地燃燒起來。我們親親密密地坐在一起品味著複燃的友情,欣賞著一副盛大的大都會生活圖卷在眼前慢慢展開。我們嘲笑過時的情懷固執地不願意退出曆史舞台,舊日的榮光隻能一點點地消失,哪怕再怎麼緬懷,也回避不了日益褪色的命運。我們眼下可不是置身於現代生活的畫卷之中麼?這裡的各種標誌和色彩、錯綜交織的聲響都讓人迷惑:現代人為了速度而創造出的小玩具飛速地來去,發出尖利刺耳的噪音;還有熙熙攘攘的人們忙著四處奔波尋找生計;這兩種聲音構成了其他諸多聲音的基調,介於這兩者之間的其他響動倏忽而逝,構成了一段段樂章:生活安逸——揚揚自得如同小號,困頓無望——嘶啞乾澀有如雙簧管,窮途末路——戰栗悲壯恍若鼓點,更有萬念俱灰——低沉悲切有如提琴。我們看著大街上出租車一路疾馳,雙輪馬車搖晃著前行,公交車莊嚴地移動;我們站在公園[1]如蓋的綠蔭下,傾聽著生命蓬勃地湧動;我們看著一個姑娘沿著街道一路跑來,頭發在腦後飄揚,身邊有個黝黑的男人哈哈大笑,露出一嘴白牙,也踏著沉重的步子跟著向前跑;我們看到一隊皇家近衛騎兵進入公園大門,他們在馬上身姿筆直,身上的銀色、白色和紅色晃得人眼花。他們越行越近,眼見著他們被白色馬褲包裹著的流暢肌肉隨著**馬匹的動作而運動,臉頰和下頜也和著行進的節奏而起伏,我們都激動不已。我們的視線一路跟隨著騎兵們紅色的軍裝和銀色的頭盔消失在沒有一片落葉的大道儘頭,就像是紅色的火星搖曳著飄過。在大理石拱門那邊的角落裡,我們聽著一位小個子的社會主義者在一株法國梧桐下麵慷慨陳詞,他激昂的話語揭開了我的舊日傷口——我知道窮人的生活意味著無儘的苦難,因此聽到他的話我不由瑟縮了。在他眼裡,可能東區就是整個世界,而東區卻像一個池水在漸漸乾涸的大池塘,離了水的水生物都在陽光下痛苦地掙紮,直到整座城市都變成乾涸的泥塘,隻剩下裹在黑泥裡的生物因為被剝去了生命的要素而戰栗著艱難求生。我突然對這個小個子男人充滿了恐懼,生怕他讓我看到所有的淤泥,一如我曾經曆的那樣。可接著我又為他感到同情,這讓我幾乎窒息,因為他的眼裡將隻剩黑泥,再無光明。喬治聽得很專注,深深地被觸動了。晚上,從劇院出來之後,我們看到一群流浪漢在滑鐵盧橋下睡成一排,頭衝著牆,腳伸到路肩外麵——長長的一大排,一個個都黑乎乎地縮成一團,抵在牆邊。除了兩個人,其他人的臉上都遮住了,唯一露出來的是一個蒼白消瘦的小個子男人,和一個野人一般的女人。往來的電車車燈時不時從他們臉上掃過,像是這兩個默默無名的生物正陷入蒼白不安的夢境。我們倆選擇從他們的腳邊走過。那一隻隻**在外的腳踝又乾又瘦。有個蜷成一團的女人裙邊拖在地上,已經臟汙不堪。還有不少人用報紙裹住腿隻為獲得微薄的熱量。他們躺在那裡簡直像一隻隻沒有生命的包裹。此情此景,讓我們不由地瑟縮。天正下著雨。有人站在人行道的邊緣,一臉悲戚,因為今晚無處容身。外麵一張長椅上,一個女人不顧雨水和黑暗坐著睡著了,雨滴掛在她鬆散的發尾處,又不住滾落。她的雙手插在胸前的衣服內。夢中她突然驚動,前傾了一下,一隻手從衣服裡掉落出來,可她又再度陷入沉睡。喬治突然抓住了我的胳膊。“給她點什麼。”他聲音慌亂地低聲道。我有點害怕,接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弗羅林[2],鼓起勇氣,塞進了她滑落的那隻手心。那隻手柔軟、溫暖,因為睡著了所以蜷著。她突然猛地驚醒,抬頭看著我,又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我轉開臉,害怕她會與我視線相交。我心裡又是悲痛又是慚愧,慌忙地跑下人行道跑到喬治身邊。我們默默地疾步穿過一棵棵法國梧桐。遠處西敏寺橋上行駛到高處的汽車閃著亮光,橋下的水麵上有昏黃的光隨著橋上的汽車移動著。濕漉漉的街道像是潑灑了金黃色的酒液,黑魆魆的河麵上倒映著路燈破碎的光影。拉蒂和來思力暫住在漢普斯特德[3]譚沛思家一位朋友的房子裡。這位朋友——拉斐爾先生——是譚沛思-沃頓公司的最大股東之一。拉斐爾家的房子高大堅固,相比起酒店拉蒂更願意住在這裡,特彆是她還帶來了自己剛剛十個月大的兒子,跟孩子的奶媽。他們邀請喬治和我周五晚上去那裡吃晚餐。屆時到場的會有拉斐爾家的主人夫婦,還有一位蘇格蘭女詩人,和一位愛爾蘭音樂家,此人是歌曲和鋼琴狂想曲作曲家。當天拉蒂穿著一件黑色蕾絲長裙,因為她在為來思力的一位姨媽守孝。穿著這一身,她看著比實際年齡成熟了一些,彆的都和以前一樣。不過,稍微仔細地觀察之後可能會發現她唇部的線條變得堅硬了,眼裡些微透露出幻滅的神情。但是,見到在座的人她很是興奮,所以整晚聲音輕快、言談機敏,可以稱得上妙語生花。誠然,在這種場合,她總是魅力四射。這麼一來,其他人倒都成了她的陪襯了。喬治特彆沉默,雖然也不時地跟拉斐爾太太說幾句話,不過大多數時候他都靜靜地當個聽眾。“真的!”拉蒂這時道:“我從不覺得有什麼事比其他的事更值得去做。就好像甜品,你怎麼會在乎吃的是葡萄、梨子,還是菠蘿呢。”“你不是已經吃過晚飯了嗎?”蘇格蘭女詩人聲音憂鬱,說話如同唱歌一般充滿著韻律感。“唯一值得去做的事情就是創造。”拉蒂道。“哎喲,時下還有年輕人不是這麼說的嗎!”愛爾蘭音樂家歎道。“也隻有這件事能讓人感到快樂了——或者說,滿足。”拉蒂笑著轉向兩位藝術家,“你們不這麼看嗎?”“如果創作出的作品確實讓你感到滿足,”女詩人道:“那你確實已經到達了某種特定的境界。”“那你也寫詩嗎?”喬治問拉蒂。“我?天哪,當然不!我曾經為了一個比賽絞儘腦汁地想湊出一首打油詩,可完全沒轍。所以你瞧,我是個失敗者。不過,你知道我有個兒子的,對吧?他是個不可思議的小東西,是不是,來思力?他就是我創造的作品。我是個頂好的母親,對吧,來思力?”“堪稱楷模!”來思力回答。“對了,”她得意揚揚地高聲道:“隻要需要在訪客簿上簽下名字和職業,我都會寫‘母親’。我希望我的這份事業蒸蒸日上。”她微笑著總結道。現在的拉蒂身上帶有一點很諷刺的涼薄。從本質上來講,她是個真誠的人。她就像大多數——甚至所有——女人一樣,到了某個時刻,對一切都喪失興趣,認為什麼都沒有價值,她已經決定就這麼將就著過日子,忽視自己,將自己的希望完全傾注到其他人身上,通過彆人來過完自己的餘生。正因為選擇了這種奇特的對自我的壓抑,女人似乎就可以完全逃避自身成長這個責任了。她就像個修女,在臉上蒙上一層麵紗,以表明自此以後她就不再為自己而存在了,她已經變成了上帝的仆人、某個男人或自己孩子的仆人,抑或是成為某個使命的執行者。既然是個仆人,她也就不再為自己負責,因此她會變得驚恐、寂寞。為他人服務當然輕鬆簡單。為了過好自己的人生而擔起責任才可怕:這是最讓人難以忍受的一種寂寞,也是最為沉重的一項責任。所以拉蒂如此縱容自己的丈夫,卻又不願意全然依賴他;相反,她還將他很大一部分責任扛在肩上,所以來思力才會如此鐘情於她。可她現在卻已經放棄了對自身的責任,轉而服務起自己的孩子。等孩子長大成人,他們要麼會不知不覺地擺脫她,讓她不得不再次品嘗擔起自己人生的痛苦和孤獨,要麼就會溫柔地珍視她,但偶爾也會因為她愛的牽絆而埋怨她。喬治在談話的進行過程中隻是觀察和聆聽,什麼都沒有說。這些在他看來就像是紙張或書頁之間的摩擦,一點都不合理。後來稍晚一些的時候,拉蒂唱了幾首歌,已經不再是意大利民歌了,而是德彪西和斯特拉斯的作品片段。喬治也聽得索然無味,覺得毫無意義。看著拉蒂把時間放在這些無謂的事情上,喬治感覺非常不耐。“你喜歡這幾首歌嗎?”拉蒂刻意表現得很坦率,不介意他的看法。“不太喜歡。”喬治大刺刺地承認。“是嗎?”她笑笑又道:“這些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幾首了,雖然很短。”她開始哼唱德彪西的一首小調。在這個問題上喬治根本無言以對,隻得生生受了她一擊,不再開口。拉蒂又問到梅格和孩子們以及艾伯維奇的事務,不過顯然興趣不濃。她刻意讓兩個人之間保持了距離,雖然她看起來很自然,也很好客。我們不到十一點就告辭了。坐在出租車裡,往山下疾馳時,喬治道:“你知道嗎,她讓我火大。”他眉頭緊皺,眼睛望向窗外,沒有看我。“誰?拉蒂?怎麼了,為什麼火大?”我問。他隔了一會兒才回答。“怎麼了?她裝模作樣的。”我等他接著往下說。“你知道嗎——”他突然笑了,臉還是扭到另一側。“我火都躥起來了。我幾乎都開始討厭她了。”“為什麼?”我輕聲問。“不知道。就是覺得她好像在侮辱我。她確實說謊了,不是嗎?”“我沒注意。”其實我知道他說的是拉蒂逃避為自己的人生承擔責任。“一想到橋底下那些可憐鬼,再想想她,還有他們那些人一點點地揮霍自己的精力和金錢做那些蠢事——”他越說越激動。“你在引用朗費羅。”我道。“什麼?”他突然轉過頭來。“‘生命是真實的!生活是嚴肅的——’[4]”他因為我善意的揶揄臉微微紅了。“我不知道這是什麼,”他回答:“不過這事糟透了,一想到她這麼揮霍自己的人生,還有上麵那棟房子裡的人各種虛度,還有躺在馬路牙子上發臭的倒黴鬼,還有——”“還有你,還有梅休,還有我。”我接道。他很專注地盯著我,想分辨我是否在諷刺他。然後他笑了。我能看出來他被觸動了。“心情很不好嗎?”我問。“哪有!”他笑道:“沒有的事。隻是她讓我生氣,我簡直都要氣炸了,我都不知道上次這麼火大是什麼時候的事了。真奇怪。我為他難過,可憐的家夥。至於拉蒂和來思力,至少他們名字很相配,不是嗎?”“那要是跟她在一起的是你呢?”我問。“我們可能會水火不容。我寧可跟梅格過幾輩子,至少是現在!”他特彆強調。他看著路燈、行人和黑乎乎的建築物從我們眼前閃過。“我們去喝一杯怎麼樣?”我問,心裡想著我們可以到弗拉斯卡蒂,在那裡觀察路人。“我不介意喝杯白蘭地。”他望著我慢慢道。我們坐在飯店裡,聽著輕快的音樂,看著外麵川流不息的行人。我喜歡在蜀葵邊上坐很久,觀察蜂群停駐在野花邊上遲疑,之後搖晃著飛進去,嗡嗡聲好像讓周圍的一切都震動起來。不過,看著路上的行人來來去去,他們身形美好,舉手投足間有的優雅,有的詭秘,卻因為各自的企圖互相糾葛在一起,形成一張複雜的大網,卻是更加樂趣無窮。我靜靜地坐著,看著外麵的露天座位。喬治也在往那裡看,嘴裡一杯接一杯地灌著白蘭地。我說:“我喜歡觀察行人。”“哦,看著不覺得像沒頭蒼蠅似的,特彆蠢嗎——瞧瞧這些人!”他口氣輕蔑地回答。我轉頭看著他,有些驚訝,又有些不滿。他表情陰沉、呆滯,一臉心事,喝得越多,情緒越是糟糕。“我們走吧?”我可不想讓他在這種心情下喝醉。“哦,再一會兒。”他喝完白蘭地,站起身。雖然喝了不少,他腳步還是很穩當的,隻是臉上表情不太好看,眼睛比以往任何時候縮得都小,也更亮。我們搭公交車回到維多利亞車站。車上光線陰暗,他坐在座位上晃來晃去,一言不發。車站宏偉的大廳處可以看見趕著去劇院的人穿過淺灰色的線。形單影隻的路燈下麵有小動物快速地跑來跑去。當一列火車行進到河麵上時,我們看到一圈圈閃爍的燈光慢慢連成一條弧線,在下麵黑黢黢的水麵上投下一條條光帶。喬治醉眼惺忪地看著,好像倫敦這首長詩當中有太多的字眼他都無法理解,不由心生膽怯。這座城市對他而言太大了,他無法理解這首過長的詩歌。他唯一能夠理解的就是這裡有太多**裸的不和諧。大都市的不合情理讓他懼怕,而這裡毫不掩飾的強烈對比則讓他難過得無法言喻。“你怎麼了?”我們走到諾伍德安靜的人行道上時我不由問。“沒什麼。”他回答:“沒事!”我沒有繼續追問。我們要了一個雙人間,從窗子可以看到山和遠處肯特郡的樹林。喬治悶悶不樂,沒興致說話。我拿回來一隻蘇打水瓶[5],還有一瓶威士忌。我們都脫了衣服。等喬治換好睡衣之後,突然躊躇起來。“你想喝一杯嗎?”他問。我沒喝。他走到桌邊。我上床之後聽到蘇打水瓶發出的嘶嘶聲。他一口氣喝乾了杯裡的酒,把燈關了。房裡突然一片黑暗,我看到他的影子走到沙發旁,停在了窗口。百葉窗沒有攔下來,星星看了進來。他瞪著外麵,四麵濃重的黑暗裡幾點路燈單薄的光飄忽不定,就像大海裡的漁船。“你不上床來嗎?”我問。“我還不困,你先睡吧。”他回答,並不想說話。“那你穿上晨褸,就在角落裡有一件,把燈開開吧。”他沒回答,不過在黑暗中摸到了晨褸。這時他道:“你介意我抽煙嗎?”我不介意。他又從口袋裡摸出了香煙,可就是不願意把燈打開。我看著他低下頭靠近火柴去點煙。在暗紅的火光中,他還是顯得很英俊,隻是五官更加粗獷了。我為他感到難過,卻深知我沒法離他更近,沒法幫他排遣。有好一會兒,我躺在黑暗裡,看著香煙的尾端像隻紅色、心懷不軌的昆蟲繞著他的嘴唇打轉,怯怯的星子都被推得遠遠的。他很安靜地坐在那裡,斜倚在沙發扶手上。他的臉頰不時會被突然燃得更猛的香煙照亮,然後我又隻能看到暗紅色小蟲子一般的煙頭。後來我就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因為我是被什麼東西砸到地上的聲音驚醒的。我聽到喬治壓低嗓子罵了一句。“怎麼了?”我問。“我撞掉了什麼東西,煙盒之類的。”他很抱歉。“你還不上床嗎?”我又問。“嗯,這就來了。”這次他很聽話。他似乎走得挺慢,路上又撞了幾次。之後,他重重地把自己砸進床裡。“現在困了?”我問。“不知道,可能馬上就困了。”他回答。“你到底怎麼了?”我問。“我不知道。”他回答:“我有時會這樣,什麼都不想做,什麼地方都不想去,也不想跟任何人說話。然後,你會覺得寂寞得受不了,西利爾。你會感覺很難受,就像個真空,上麵好大的壓力壓著你,是一種黑暗的壓力,你給自己的壓力——就是什麼都沒有,真空——我的感覺就是這樣,就是個真空,不是全黑的,隻是在一片黑暗的中央,四處不著地,就這麼壓著你。”“老天!”我在**動了一下,叫出一聲,“聽起來很糟糕啊!”他微微地笑了笑。“還好。”他道:“隻是倫敦太刺激了,還有公園裡那個小個子,還有長椅上的那個女人……真不知道她晚上會在哪裡,可憐的家夥——還有拉蒂。我覺得自己一下子失衡了。我覺得真的,我本來應該做出點什麼來的……”“比如呢?”我問。他遲疑了一會兒才慢慢地回答:“我不知道,詩人吧,就像彭斯[6]那樣的,你知道。明天我估計會為自己這麼想而笑死。可我早生了一個時代,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候我還沒有長成呢。我一直渴望著自己沒有的東西。因為我缺少某樣東西。我就像雨水過多的時候結出的玉米,看著是飽滿的,可裡麵卻還是漿狀的,沒有長好。我會爛掉,我生得太早了。或許我一直想找尋某種可以讓我長得更快的東西,所以我那麼渴望拉蒂——可能吧。我說了爛掉?我在說什麼呢?你乾嗎讓我說話?乾嗎要聽呢?”我起身,走到他床邊,道:“我並不想讓你說話。你好好睡一覺,明天起來感覺就不一樣了。”我在他**坐下,握住他的手。他靜靜躺著。“我隻是還沒有長大,西利爾。”隔了一會兒他道。“我們都是。”我回答,還是握著他的手。很快他就睡著了。等我醒來的時候,陽光伴著清晨灑滿了房間。窗外一片湛藍,鳥兒在下麵的花園裡吟唱,彼此高聲應答著,尋著開心。我很高興能夠睜開眼睛。我在**躺了一會兒,看著窗外,覺得天空就像一片明亮的藍色海洋,我都想一頭紮進去。接著我的視線移到沙發旁的小桌子上。我注意到喬治的煙盒在反光,還有威士忌酒瓶。我不由一驚,酒瓶已經差不多空了,他昨晚在我昏昏欲睡時肯定喝了將近0.75品脫。簡直不敢置信,我覺得我可能搞錯這個瓶子的容量了。我探出身子去看昨晚驚醒我的到底是什麼。原來是隻沉重的大酒杯。酒杯雖然摔到地上,卻並沒有碎。地毯上也看不到任何汙漬。喬治還在睡。他的被單隻蓋了一半,呼吸聲非常安靜。他的臉看著毫無生氣,簡直像個麵具,五官蒼白暗淡、死氣沉沉的,有如石膏一般,消瘦得好像有點脫了形,看起來非常憔悴,又因為鬱結於心無法排解,臉頰上有幾條深深的皺紋,顯得很難看。我想讓他醒過來,這樣他毫無人氣的五官才能重新活過來。我不敢相信他的迷人和美貌居然會消退至此,令他的臉變成了一副平庸、乾癟的石膏像。他醒來時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眼睛緩慢地睜開,看見我就撇開臉,不願對上我的眼睛。他把被單拉到肩膀上,好像想把自己蓋起來不讓我看到。他轉過身,背衝著我,一動不動,好像還在睡,但我知道他已經清醒了。他在躺著,等待生氣慢慢注入他的身體,這個過程讓他很是窘迫。看起來,他的精力仍不足以調動臉部的肌肉做出表情,更不必說應對我了。【注釋】[1] 此處應是指海德公園。[2] 最初於1849年發行的英國的銀幣,相當於兩先令或十分之一鎊,1971年後停止使用。[3] 位於倫敦西北郊。[4] 語出朗費羅的《生命的禮讚》。[5] 製作碳酸飲料的容器。[6] 全名羅伯特·彭斯(1759-1796),蘇格蘭人,複活並豐富了蘇格蘭民歌,在英國文學史上占有特殊地位,被譽為“農民詩人”。《一朵紅紅的玫瑰》是他的代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