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退去了,陽光重回大地,餘靜鴻回到了熙和路十二號。老宅陷落在泥濘中,到處都是積水。小小的土蛙在泥水中蹦跳著,可能是災難過後唯一開心的生物了。在老房子的那些天,餘靜鴻住得渾身不得勁。不是她排斥房子,而是房子排斥她。它就像得了排異反應,在以種種故障和不順告訴她,她就是病源——畢竟她從未真正在這住過一天。十五年前,餘靜鴻第一次踏入熙和路十二號。隔著精致的花園,她像仰慕一位貴族小姐一樣仰慕著這棟房子。在她敲門前,張冬梅攔住了她,把她連衣裙上的一個褶皺抹平了,這才讓她敲開了藍色的大門。開門的是成江大學建築係教授、吳迪的父親吳忠俊。這才是真相。餘靜鴻同李察德說了一個相似的故事,隻是所有人的位置都要對調:吳迪的母親劉麗平是上司,餘靜鴻的父親餘光輝是下屬;吳迪的父親吳忠俊是成江大學建築係的教授,餘靜鴻的母親張冬梅是社區醫院的護士。而從小住在熙和路十二號的是吳迪,寫了情歌、主動追求的是吳迪,會彈鋼琴、會打羽毛球的是吳迪,真正開朗陽光受歡迎的是吳迪,而自卑怯弱孤零零的才是餘靜鴻。在餘靜鴻向李察德開始講述的故事時,有種特彆的情愫阻止了她說出全部真相。這個情愫混雜了愧疚和期冀,自卑和迷惘。對所有初戀未得善果的人來說,“如果要是”的版本一定是最美好的版本。對她來說尤甚,因為她還想在故事裡扭轉命運之輪碾出的悲慘痕跡。想象發了酵,膨脹得撐滿了她的口鼻,她才說出了一個截然相反的版本。張冬梅之所以會帶餘靜鴻去吳迪家拜訪,不是為了和吳忠俊討論孩子的教育,而是去套近乎、打探消息。那時候劉麗平負責單位福利分房,餘光輝不好意思去做的事,他的妻子和女兒替他去了。所以當餘靜鴻站在熙和路十二號裡時,是多麼羨慕吳迪。吳迪不知道她的所思所想,還在對她唱歌、對她笑。而她在這的每一秒鐘,都令她不由自主地將吳迪的一切和她的作起比較來。他的家、她的家,他的爸爸、她的爸爸,他的媽媽、她的媽媽……她不斷強壓著、提醒著自己:不要做夢了。不管是學業上還是愛情上,他們從來就不是對手,因為他們從未在一條起跑線上競爭過。所以當吳迪向她表白時,她拒絕了他,理由是她希望能和他在即將到來的保送名額上公平競爭。兩人大吵一架,不歡而散。她親手扼殺了這輩子最接近幸福的機會。彼時班主任已經告訴餘靜鴻在考慮她和吳迪作為保送人選了。餘靜鴻興衝衝地告訴了父母,但他們隻是高興了片刻,就愁眉苦臉了起來。半夜她醒來,聽到父母在小聲討論。他們擔心她與吳迪的競爭會影響分房打分評定。 餘靜鴻忘了,他們是孩子,在孩子的世界裡規則也是由大人製定的。她隻想要一場簡簡單單的競爭,卻沒想到會讓父母為難。張冬梅總抱怨餘光輝不思進取,不爭不搶。餘靜鴻過去還不在意,覺得父親與人為善是優點。可是當餘光輝來求她一起去給吳迪媽媽送禮時,她先是覺得他們小題大做,後來心中生出一種悲涼。在十七歲那年她意識到,父母不是無所不能的,他們隻是普通人,他們會懦弱、膽怯、戰戰兢兢。餘靜鴻時而想要為父母爭口氣,時而又做好了巧言令色的準備。她知道餘光輝百般不樂意,是被張冬梅逼著去送禮的。她可憐她的父親,想擋在他麵前,替他做他不願意、不擅長做的事。抱著極其複雜的心情,她答應了父親。那天晚上,餘靜鴻和父親提了兩瓶茅台酒、四條中華煙,以及張冬梅親手做的十斤肉圓子走在熙和路上。父女倆一路上沒怎麼說話,快到熙和路十二號時,餘光輝突然告訴女兒,帶她來其實是希望她能向吳迪和吳迪媽媽道個歉,就說她不該因保送的事跟吳迪爭吵,她也不會主動去爭取保送名額。餘靜鴻愣住了,問這是餘光輝的意思還是張冬梅的意思。餘光輝歎氣道是他們倆的意思。餘靜鴻的眼淚毫無征兆地湧了出來,她手上還提著肉圓子,擦都沒法擦。餘光輝一個勁地說你彆哭啊,自己也哭了起來,對著牆直抹眼睛。餘靜鴻最先止住了淚,說:“爸,我實在做不到,我不想去見吳迪。求你了爸,彆讓我進去,我就在門外等你行嗎?”餘光輝同意了。他們繼續向前走去,到了熙和路十二號,餘靜鴻把裝肉圓子的袋子掛在餘光輝的胳膊上,看著他大包小包地走進院子。她從外麵把大門帶上了,她不想看到、不想聽到裡麵發生的一切。在餘靜鴻等待時,來了一個叔叔,是餘光輝的同事,問她為什麼不進去。她謊稱來找吳迪借書。叔叔自稱來找劉麗平談點工作,就要推門進去。餘靜鴻慌了,怕他會撞見正在送禮的父親。她一把拉住他說:“叔叔晚點再來吧。”“有其他人在嗎?”餘靜鴻在誠實和謊言間小心斟酌著措辭,說:“嗯……有個男的剛才進去了。”叔叔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把腋下的公文包夾了夾,說:“看來談工作的人還真不少啊。”他乾乾地笑了兩聲,餘靜鴻也跟著笑了兩聲。叔叔走了,餘靜鴻鬆了口氣。可是他走出去兩步又折了回來,問餘靜鴻進去的人長什麼樣,有沒有帶東西。她搖搖頭,說不認識,也沒注意。但是他看出她在撒謊,嚇唬她說:“叔叔記得你每年都是三好學生。三好學生能撒謊嗎?”他進一步問,“保送生能撒謊嗎?”餘靜鴻慌了神,編造了一個人的長相,但禮品她一時編不出來,說的就是餘光輝手上拿的東西。那個叔叔笑了笑,沒再多問,拍怕她的腦袋就走了。餘靜鴻等了一會,餘光輝出來了,手上仍拎著禮品,劉麗平並沒有收。她心裡一鬆。為了不讓膽小怕事的父親多想,她沒有說剛才在門外發生的事。餘靜鴻忐忑地過了幾日,連教務主任通知她保送時都是恍恍惚惚接受的。回到教室,她看到吳迪的位子還是空著的。不知為何,他已經三天沒來上學了。餘靜鴻正在發愣,何榮嘉拍了她一下,恭喜她得到了保送名額。餘靜鴻顧不得他怎麼知道的,問他吳迪去哪了。何榮嘉麵露難色,猶猶豫豫地說吳迪家出事了,他媽媽被匿名信舉報受賄,單位正在處理她,恐怕罪責不會太輕。而匿名信裡說劉麗平受賄的禮品,就是那天晚上餘靜鴻和父親送去的東西。餘靜鴻的腦子嗡地響了,她渾渾噩噩地回到家。餐桌上擺滿了飯菜,張冬梅在擺碗筷,餘光輝端出了餘靜鴻最愛吃的紅燒蹄髈。他們已經得知女兒保送的消息,為了給她慶祝,連酒杯都端上了桌。可是餘靜鴻端著杯子,怎麼也喝不下去。她咽了又咽,才將石頭一樣堵的氣咽下肚子,說:“爸、媽,我吃不下。”說著她就嗚嗚哭了。張冬梅以為她胃不舒服,她說是因為吳迪家出事了。看著父母沉默的樣子,她意識到他們其實早就知道了。她懇求父母向單位說真話,劉麗平明明沒有收他們家的東西,匿名信也不是餘家人寫的,這中間一定有誤會,一定可以澄清的。但父母堅決不同意,當著餘靜鴻的麵,他們甚至不願承認自己送過禮。很明顯,吳迪會失去保送資格,多半是受劉麗平牽連了。這時候去澄清,不光自己坐實了行賄,餘靜鴻也一定會失去保送資格的。那是餘靜鴻最難熬的一個夜晚。桌上一片狼藉,碗盤碎了一地,父親唉聲歎氣,母親喋喋不休,一頓慶功宴慘淡收場。餘靜鴻僵直地躺在**,淚水浸涼了枕頭。她不敢想自己是否對匿名信有間接的“貢獻”。她害怕吳迪多想,害怕他會怨她,她想和他澄清真相。到了午夜,她悄悄起床,想趁著夜色去找吳迪。她拿起鑰匙,窸窣的聲音在夜晚像鈴鐺一樣響亮。她剛要打開門,就聽到張冬梅在她身後說:“你要去乾嘛?”從此以後,餘靜鴻的內心再也沒有安寧過。關於吳迪的消息陸陸續續地傳來,他落榜了,他學壞了,他進派出所了……他不在她眼前,可她總覺得他是在用實際行動向她表明,他因她的背叛而憤怒。他通過傷害自己,露出駭人的樣子想要恐嚇她,卻暴露出了自己的絕望。兩年後,她坐在北大的課堂上,身邊是全中國最優秀的學生和老師。大家都在認真聽課,她卻麵對朱冰雪發來的短信如墜寒冬:吳迪的母親去世了。餘靜鴻偷偷回到了成江。出殯那天,她身著黑衣躲在一棵梧桐樹後,看到吳迪端著劉麗平的遺像從熙和路十二號的大門走出來。吳忠俊被人攙扶著,失魂落魄地跟在後麵。他和劉麗平是校友,劉麗平是成大曆史係畢業的,兩人一畢業就結婚了,伉儷情深了二十年。隻有很少的幾個人為劉麗平送行,大門很快就掩上了。餘靜鴻走進老房子,一直來到了閣樓。據說劉麗平回成江出差時住在老房子,在閣樓收拾東西時跳閘停電了,她就端著蠟燭獨自上樓。沒有人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到底是意外還是主動,都無人知曉了。看著滿牆燒焦的痕跡,餘靜鴻跌坐在地上。從此以後她就再也無法走出熙和路十二號了。後來吳忠俊精神崩潰,整日借酒消愁,搞垮了身子。吳迪打架鬥毆混社會,派出所進了不知多少次,乾脆就失蹤了。有人說在上海的夜總會見過吳迪,有人說在東南亞的賭場見過,還有人說在遠洋漁輪上看到他成為了一名水手。吳忠俊精神好些的時候找過他,輾轉大半個中國,花光了積蓄,連老房子都賣了,卻從未找到過他。吳迪就這麼消失了。直到有一天,李察德出現在了餘靜鴻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