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離我越來越近,我看見他的脖子後麵有幾個小小的紅包,頓時計上心來。我從懷中掏出一包觀音土,猛地一抖,迎麵撒在他的臉上。說起為何隨身攜帶觀音土,頗為心酸。每個做乞丐的,都有這個習慣。觀音土,又白又細,酷似麵粉,又被叫作“白麵土”。在討不到食物,實在饑腸轆轆難以忍受之時,就吃一口這觀音土,吃下可以暫時解除饑餓。但這土吃多了,難以消化,漸漸地腹脹如卵,全身內臟都受到壓迫,人也就死了。所以,經常看見乞丐肚子鼓鼓地死在街頭,就是這個原因。胡通眼睛被眯了,接連用手擦了幾把臉。他眼睛一睜開,就一手掐住我的脖子:“死丫頭,你的花招倒是多得很!”我卻仰頭哈哈大笑起來。他愣住了:“你笑什麼?”“我笑你死到臨頭,卻渾然不知。”“什麼意思?”我賣著關子:“等等你就知道了。”“死丫頭,你快說!”他加大手上的力度。我被掐得呼吸困難,接連咳了起來:“你再這樣對我,你可就真的沒救了,你還不鬆開。”這廝手勁兒真大。山裡野味多,夥食好,把他養得這麼壯。他慢慢鬆開我,吼著:“還不快說!怎麼回事?”我冷哼:“你現在摸摸你脖子後麵,是不是起了幾個包。”我揣測,他這麼粗枝大葉、舞刀弄槍的男人,如果不是我提醒,是絕對不會注意到自己脖子後麵的小紅包的。果然,他麵露狐疑之色:“怎麼回事?”“我剛剛撒在你身上的,是八毒粉,又叫蝕骨化腸粉。你身上會慢慢起紅色的疙瘩,越抓疙瘩越大,漸漸遍布全身。七日之後,連骨頭帶肉都爛掉,化成一堆臟水。”我慢悠悠地說著,邊說邊看他的臉色。“不信,你抓一抓。”我說。他的手那麼粗,勁兒又那麼大,幾下子紅包就變大了。我一本正經地說:“你現在是不是有點痛……”“痛倒是不覺得痛,就是有點癢……”他說。呃,大概對於他這樣的人,除了刀砍斧剁,都是不痛的。“哎!癢就對了!你會越來越癢,越來越癢,越來越癢……”打蛇打七寸,我很好地捏住了胡通的心裡。他漸漸地掉進我的圈套之中。他用手指著我:“你好歹毒啊!蛇蠍婦人!”“你這樣說,可就不對了。如若不是你對我起了壞心,我怎麼會害你呢?說到底,怪你自己。自作孽,不可活。”“死丫頭,如果不交出解藥,我這滿山的兄弟不會放過你!”他恨恨地說道。我笑道:“就算你這滿山的兄弟立刻殺了我,你沒有解藥,該死還是死。”“你要怎樣?”“我要你答應,放了我。”他想了想,猛地點了一下頭。我一轉臉,看到屋內供著的一尊關二爺泥塑。軍秉天姿,義勇冠今昔;走馬百戰場,一劍萬人敵。關二爺是武力和義氣的象征。土匪恰恰是靠義氣和武力混江湖,是以,他們奉關二爺為神。 “我要你跪下,對關二爺起誓,如若不守諾言,五雲山遭官兵血洗!”“你……”他咬著牙。我盤腿坐在地上:“你不急的話,我們就慢慢等。對了,忘了告訴你,若得解藥晚了,蝕骨化腸粉就會滲入你的肌理,傷及你的內臟,就算晚些時候解了毒,不死也成了個病秧子。”他在屋內來回踱了幾步,終是跪在了地上:“我,胡通,五雲山大當家,對關二爺起誓,一定會放了這個死丫頭。”“現在行了吧?解藥拿來!”他攤開手,一雙眼睛瞪得像銅鈴。我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這胡通還挺可愛。我打開腰間的一個小破布袋,這可是我的百寶囊,死皮賴臉地跟著藥鋪的小夥計學了好久,學會了一些基本的草藥辨識。有個什麼小病小痛,都能自己解決。乞丐生病之時,袋中無錢,看不起大夫,這些技能是基本的生存之法,我早已悟透。我從布袋裡掏出馬齒莧,用手捏爛,把汁液塗在了胡通的脖子上。“現在有沒有感覺清清涼涼?”“嗯。”“你沒事了,過一會兒就消腫解毒了。”“這麼容易?”“不然你還要怎樣?”他盯著我,似乎想從我臉上探尋到什麼。正在這時,一個小土匪衝進來:“大當家的,不好了!小刺頭發了痢疾,拉得虛脫了,都出血便了!”“什麼?我這就瞧瞧去!”他一臉緊張。看來這個胡通對兄弟真的很義氣。土匪說到底也是可憐人,若生在殷實之家,衣食無缺,誰會被逼上梁山呢?有些事,出生就注定了。“莫慌。”我從布袋中掏出曬乾的地錦草:“把這個煎了,給他喝。”小土匪猶猶豫豫,胡通點了點頭,他才接過。地錦草,能夠清熱解毒,治痢疾、血便。不多時,那個叫小刺頭的男孩兒喝下地錦草水,神色恢複了許多,也沒有想要拉肚子的感覺了。“一日服用三次。接連服用七日。”我說著。胡通上下打量著我:“嘖嘖,丫頭,有點本事啊。”嗬,終於從“死丫頭”成了“丫頭”了。“你現在該放我走了吧?”我說。“我說話算話,放了你。”我轉身要走,他喊:“慢著!”“怎麼,反悔了?”“你到底是誰?”他盯著我的眼睛。“你是陸府的丫鬟吧?”他問道。我不吭聲。他以為我默認了。“你何苦回去乾伺候人的活兒,不如留下來,給我做個壓寨夫人。你給我兄弟們治病,我搶來的每一個銅板都交給你保管……”他的臉竟然紅了。他本來是一張黑臉,黑裡透紅,真是好玩極了。我又忍不住笑起來。“你笑什麼!”他粗聲粗氣地說,“劫不到財,我還不能劫個色啊?”“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所以不能留下來。”我說。“什麼重要的事?我去替你辦。我山上兄弟多。”他大力地拍拍自己的胸膛。“那些事,隻能我自己做。”我堅定地說道。他沉默了一會兒:“那你走吧。”又從兜裡掏出一把短小的匕首,上麵嵌有一顆綠色的寶石:“送你了。”我接過:“那我就不客氣啦。兄弟。”聽到“兄弟”這兩個字,他愣了愣,轉而又咧開嘴笑起來:“兄弟?行,兄弟。娘們兒是褂子,穿不穿都行;兄弟是褲子,不能不穿!”我笑得都快背過氣去。這匕首還真是趁手得很。胡通騎著馬送我到山下。剛下山,見菜頭和一個戴著長鬥笠的男人正走過來。菜頭一見我,連忙跑過來:“大小姐,你沒事吧?”胡通掉頭就走了。我搖搖頭:“沒事。”我指著那個長鬥笠遮住臉的男人:“菜頭,他是誰?”“我急著救你,怕打不過土匪,求了我師父一同前來。”原來他就是菜頭那位神秘的師父。可為什麼不能以真麵目示人呢?好奇怪。大約是見我平安無事,菜頭的師父一個飛身就閃了。菜頭似乎對他這種突然消失的行為習以為常,隻是拉著我細細打量有沒有受傷。我突然拿起手中的匕首,在手臂上劃了幾道血口。菜頭大喊:“大小姐,你瘋了嗎?你做什麼?!”我沒瘋。恰恰相反,我很冷靜。當我出現在陸府門口時,陸府的家丁一臉驚駭地跑去稟告老爺夫人。我被請到了正廳。陸員外端著茶盞,意味深長地說道:“姑娘好本事,被土匪搶去,竟能全須全尾地回來。”我拉開袖子,傷口還在淌血。陸員外的麵色一下子就柔和了許多。我哀切道:“我跑出來不易,趁那土匪淩辱之際……”似乎是悲痛得說不下去了,我掩住口。此等恥辱之事,自然是不宜再提。陸員外也就不再盤問我了。陸夫人走上前,仍舊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姑娘,你為我陸家受大苦了。如若不是你,我家巧嫣的名節可就不保了。她婆家人定會不依。”我跪在地上:“夫人,我不瞞你,我自小家貧,我父親因為偷牛,被財主告進了官府,從此連帶著我一家子都是罪籍。後來父母去世,我隻能在街頭行乞……”“孩子,你可還記得你姓什麼?”“父母去世時,我還小,不記得了。”“你的生辰還記得嗎?”我搖搖頭:“隻依稀記得母親說,我出生在深秋。”“哎!是個可憐孩子。”陸夫人抱住我,“從此,你就是我的乾閨女。你姓陸,就叫……”她想了想,“叫陸心兒吧。蕙質蘭心。”陸員外搖頭道:“不好。生於秋,又叫心,秋心為愁。不如加個草字,芯兒。對外,就說你是外鄉遠房親戚投奔來的。明日我去官府給你報個良民籍。”芯,甚好。心上草。草木無心。我喜歡“陸芯兒”這個名字。我胳膊上還淌著血,可我心裡是快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