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的六月,雨水格外多。雖白日裡很悶熱,但久雨不停,晚間仍帶著些許涼意。我將成筠河的餐食照料得格外精細,平素讓侍衛們把著乾坤殿的門,下了朝,除了極其重要的事,餘者不許來擾。聽人說水聲和著絲竹聲,格外清亮悅耳,可緩頭疼之症。我便命人在乾坤殿的院子裡,挖了個小小的水池,在上麵搭了座竹橋,亭台水榭,自有一番動人之處。每到黃昏之時,喚人在竹橋之上,奏一曲《漁樵問答》,或是《漢宮秋月》。成筠河聽著曲子,歪在榻上眯著眼,我坐在他身旁,用扇子替他驅趕蚊蟲。成筠河的頭疼症好些了,我心裡也鬆了口氣。我拚命想抓住手中的圓滿,哪怕是海市蜃樓的圓滿。拒絕去想夢中那白衣女子所謂的十年之約。外頭的傳聞,卻把我傳得亂七八糟。說我把控乾坤殿,酷喜弄權,利用聖上的頭疼之症在奏折上做文章,挾天子號令群臣。甚至有人說我是“妖妃”。再聯想到當今聖上登基前的種種,便說是我早先看當今聖上性情溫和,好掌控,便處心積慮,助他奪嫡,殺了他所有的兄弟,還殺了先帝,無所不用其極。為的就是在聖上登基後,大權在握。起初聽到這些閒言,成筠河會嗤笑一聲:“無稽之談。”後來,他聽到這樣的話多了,會沉默,繼而臉色沉鬱一整天。也許是因為三人成虎吧,成筠河自己亦起了一絲疑惑。一天晚上用晚膳的時候,我盛了一碗綠豆清粥遞給他,他接過,看著我,突然問了句:“星兒,孤在眾兄弟中,不是最俊朗的,亦不是最具才華的,在當時的形勢下,是最落魄的皇子。你為何獨獨青睞於孤呢?”“陛下想聽什麼呢?”他皺眉。“臣妾自那年禹杭街頭遇見陛下,到如今,偌多個日日夜夜,臣妾對陛下之情意,陛下難道不明白嗎?”他示意我坐下,將手中的綠豆清粥舀了一勺喂到我嘴邊:“星兒,孤就是問問而已,你彆介懷。”那頓飯吃的時間很長。陰天沒有月亮,窗戶開著,薑花的香氣飄進來。晚上,我跟成筠河躺在榻上。他將我的手放到他的唇邊,輕聲說:“星兒,你知道麼,我有時候會想起二哥。他真的是一個很有謀略、很有才華的人。從前,在書房,我就喜歡聽他談經論道。如果現在這個皇位上坐的是他,會怎樣呢?”“筠河,你彆多想。你仁愛,你善良,你有一顆慈悲之心。你想想,你是先帝欽定的後繼之君,一定有彆人沒有的優點。”“星兒,你對二哥,究竟……”他說了一半,沒有再說下去,轉過身,背對著我睡。我知道,他始終心裡是有梗的。去年七夕之夜發生的那件事,像一顆種子埋在他心底。就算埋得再深,再若有似無,一旦有雨水灌溉,還是會破土而出。 “筠河,從始至終,我愛過的人隻有你。”說完這句話,我心裡竟有些淡淡的淒涼。更鼓之聲響起。外頭是巡夜的侍衛們的腳步聲,小內侍剪掉了燈芯。燭火愈發暗了下來。我伸手從背後抱著他,抱得越來越緊。“筠河,旁人怎麼說我,我都不在乎。隻要你信我就好。你信我,就夠了。”聽了這句話,他轉過身來,摟住我。朝堂上波雲詭譎。從古到今,權力之路,都充滿了腥風血雨。但隻要成筠河與我站在一起,我便有了與全世界對抗的勇氣。什麼都不怕。六月初六那天寅時,萱瑞殿的信貞姑姑便來請旨,說今日是五皇子的生辰,原本,宮外王爺進宮請安的日子是有定數的,乃每月的整日子。可太皇太後想他了,想傳他進宮來瞧瞧,特意來請聖上允準。成筠河還未起床。我想著這並非什麼大事,便讓小酉回話,允了。不知那天萱瑞殿發生了何事,也不知五皇子跟太皇太後和董太妃說了什麼。傍晚的時候,沈晝悄悄來合心殿告訴我,巧雲死了,死在王府的枯井中。我放下手中的茶盞:“你確定是她?”“絕對是她。雖然您給她換了個身份,但是她的模樣,微臣是記得的。”“看來是太皇太後動的手。一張廢牌,她不肯留著了。原本她們籌劃了許久,想靠巧雲這顆棋子來個大翻身。事情沒有如願,她就把滿肚子的氣撒到了巧雲頭上。那孩子現在如何了?”“孩子給了五殿下的一個妾室養著呢。那妾室是董太妃的娘家侄女,巴陵人氏,小戶之女。”沈晝頓了頓,接著說:“微臣本來就覺得那女人不宜留,您……”我將青花瓷的茶蓋在手中轉了個圈,說道:“沈卿,你有所不知,本宮陪伴聖上許久,卻始終未能有孕。本宮害怕是手上殺孽太多之故,日夜懸心。所以心軟,留了巧雲母子的性命。可沒想到,本宮不動手,旁人還是動了手。罷了。此事莫要再提。”沈晝說:“娘娘,有件事咱們得提防——”“何事?”“巧雲手中有唐允交給她的那張紙條,上麵寫著您的姓名年庚,不管巧雲知不知道那張紙條的含義,就怕她將紙條交給了太皇太後的人,引起她們的注意,去禹杭調查您,這終究不是個好事。”“唐允已死,掀不起大浪。本宮會修書一封給陸員外,什麼都不提,隻提陸家小明宇將來的前程,想必他自然知道該怎麼做。”“是。”我什麼都想到了,什麼都算到了,卻忽略了一個人。而這個人,竟被王項找到了。那天,陰了數日的天,驟然放晴了。天與地,仿佛剛剛從混沌中掙紮開來。到處是不可思議的藍,陽光乾淨得像是成筠河看著我的情意綿綿的眼。整個乾坤殿沐浴在陽光下,簷下的薑花,院裡的水池,池上的竹橋,明亮而耀眼。我坐在橋上,跟伶人學洞簫。王項從外頭走進來,他看著我,笑得莫名。“貴妃娘娘,臣有幾句話,想跟您說。”自上次他說過“被鷹啄眼”之語,我一直防備著他。今聽他如此說,我身子一僵,站起來:“王大人請講——”他看了看我身旁的伶人,我擺了擺手,伶人退下。“貴妃娘娘,臣幼年受教於水暮淵大人,算起來,您是我小師妹。臣真心不想與您為敵。之前屢次言語試探,想拉您做同盟,咱們一起,共謀大業。可您就是不肯。”我冷笑一聲:“王項,你露出狐狸尾巴啦?本宮早就看出你不對勁。怎麼?你意圖謀逆還有理了?想拉著本宮與你一起謀逆?信不信本宮向聖上揭穿你的真麵目,讓聖上滅你九族!”“嘖嘖嘖——”他邊笑邊搖頭,“貴妃娘娘當臣是三歲頑童嗎?若真有那麼容易,您早就揭穿了,還等到如今?臣雖不才,乃當朝宰輔,無憑無據,豈是您紅口白牙就能扳倒的?您看看到了禦前,聖上是信誰?”我敏感地聽出了他話裡不尋常的意味。“你究竟是何意?”“貴妃娘娘,臣給過您機會,可您就是不肯。那臣隻能與您為敵了。您本是乾坤殿的宮女,因當今聖上的信任,一步登天,成為掌管六宮事的寵妃。那麼,臣就奪了聖上對您的信任。看看您一個無根無基的女人,怎麼蹦躂。敬酒不吃吃罰酒!”他說完,看了看我腰間那把短刀,就進了內殿。我心裡慌了起來。看王項如此把握十足,定是有了能摧毀我的證據。我在腦海中搜羅了一圈,想到了。他一定是找到了胡通,五雲山的土匪胡通。當日,是胡通當初配合我,演了一出“美人救英雄”的戲碼,讓我一舉得到了成筠河的信任。難道,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成筠河會相信我嗎?會嗎?我從未如此害怕。他會不會誤以為,我與他的相識,本身就是一場陰謀。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小酉跑到我身邊:“貴妃娘娘,聖上叫您。”我一步一步地走了進去。王項跪在地上。成筠河抬頭看著我。他什麼話都沒說,就那麼看著我。是王項打破了平靜:“聖上,微臣絕無半句虛言,您若不信,可傳證人胡通。”成筠河點了點頭。不一會兒,胡通被兩個侍衛綁著推進來。很顯然,王項是準備了許久,準備一招置我於死地。成筠河開口了:“星兒,你可認得這個人?”我扭頭看胡通,他還是一臉的大胡子,但是瘦了好多。不知王項是怎麼找到他的,不知他受了怎樣的折磨。我剛欲開口,胡通卻搶在了我前頭:“老子認識她,又怎麼樣?她對你沒壞心。不然在禹杭的時候,弄死你就像弄死一隻螞蟻那麼簡單。”王項氣急敗壞高喊:“大膽的賊人,膽敢禦前放肆!”顯然,胡通說的話,跟他預設的不一樣。旁邊的侍衛將胡通踢倒在地。胡通的臉被侍衛踩著,他仍是衝我笑道:“陸芯兒,你還記得嗎,在五雲山上,老子曾對關二爺起誓,這輩子不會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