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鴆酒(1 / 1)

五月初五那天,雲夢閣熱鬨極了。皇長子降生的喜悅掩蓋住了端午節的氣氛。皇長子寅時出生。寅時天還沒亮,滿宮裡燈火通明。宮女內侍們提著燈籠奔走相告。麒美人這個封號果然好。麒麟送子,一舉得男。太皇太後卯時去還願。卯時亦是成筠河上朝的時間。聖朝得此喜事,當然少不了拍馬之臣。一時間,金鑾殿之上充滿了恭賀之詞,花團錦簇。但言官中有一名叫林占的人說:“民間有言,五月是一個不祥的月份,因為五月被稱為惡月,尤其是五月初五更是一個十分忌諱的日子。聖上,皇長子偏偏這個時辰出世,恐不吉利。”滿朝文武聽到這話,皆大為驚駭。雖說許多人知道有這個傳言,但怎敢在朝堂上提及?立刻有人站出來駁斥道:“林大人,枉你讀了那麼多年的聖賢書,怎似鄉野村婦般,聽信此等毫無根據的歪理邪說?”那林占身上頗具耿直迂腐的文人之氣。他梗著脖子說道:“怎生是毫無根據?書籍《風俗通義》中就有記載,五月五日生育,男害父,女害母。”王項發話了:“林大人這是何意?難道說皇長子會害聖上不成?依你之見,難道是想讓陛下溺死皇長子嗎?”“溺死”也是民間的奇異現象之一。因為傳言端午“生子不舉”,故而許多迷信之人選擇溺死孩子。成筠河身邊站著的內侍總管小酉亦開口說道:“林大人,你膽敢讓陛下殺子,你是何居心?”林占說:“倒不用溺死那麼嚴重,可送出宮外撫養。”話音落了,朝堂上爭論不休。成筠河一擺手:“太皇太後年邁,格外注重皇嗣,孤若如此做,恐她老人家不允,屆時枉生事端。此事暫且擱置,休再議論。”然而,當散朝之時,他的頭痛病卻突然發作了,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嚴重,頭暈目眩,口中呼號不已。林占似乎是得到了某種佐證,高喊著:“書中所言‘男害父’,應驗了!”已得知消息的我匆忙趕來:“陛下!”成筠河捂著頭:“星兒,孤難受,難受——”我抱著他,向眾人說道:“卿等在朝堂之上再勿提皇長子之事!”說完,我招呼著一群醫官、內侍,將成筠河抬去了乾坤殿。醫官說道:“陛下所患,乃偏癱性偏頭痛,此病有六成的原因是遺傳所致。先帝便是患有此症。但微臣觀陛下之情形,似較之先帝更為嚴重。”“該如何根治?”我急急問道。他搖搖頭:“此症無法根治,可用藥物緩緩抑製。需保持良好心情,莫食醃製和辛辣食物,莫飲濃茶,減少複發。”我點頭。命小宮女速去煎藥。我守在成筠河的床邊,他迷迷糊糊地說道:“星兒,皇祖母可有來看我?”我握著他的手,眼淚掉在他的手心上:“筠河,你好好養著,莫操心這些閒事,你我有白頭百年之約,切莫忘了。”他苦笑道:“皇祖母不會來看我的,她現在隻惦記那個孩子……” 他話鋒一轉,斷斷續續地說道:“她想效仿呂後,行廢立之事……我都懂……星兒,皇祖母為什麼永遠那麼嫌棄我,哪怕我做了君王,她還是那樣……你知道嗎,小時候,我看著她抱著五哥,我好羨慕,隔得遠遠的,我叫了她一聲皇祖母,她看見我了,隻輕輕掃我一眼……我是西林貢女的孩子,從小到大都是自卑的……”“筠河。”我脫了繡鞋,半躺在床邊,摟著他。“星兒,巧雲生了孩子,我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雖然,我更想是你生的孩子。可我還是忍不住去想,那孩子究竟是何模樣,會不會像我。可我又不敢麵對。我猶豫了一個時辰。朝堂之上,林占那麼說,其實我心裡鬆了口氣。算是有了個理由吧。不見,能拖到幾時是幾時。”正說著,突然南飛小跑著進來。跑到院裡,還崴了下腳。她從未如此失態。“陛下,貴妃娘娘,雲夢閣出了大事!”我從**坐起身來:“怎麼了?”“殷太妃毒殺了麒美人和皇長子,太皇太後一時氣急,暈了過去,現在雲夢閣中亂成一片!”成筠河聽了這些,一口氣喘不上來,麵色青紫。雖不喜麒美人,但皇長子到底是皇長子,他一次還沒見,就這麼被毒殺,確實太令人震驚。我連忙輕輕撫著他的胸口,給他順順氣。“星兒,你快去看看……”我點頭,命小酉看護好陛下,大踏步地往雲夢閣趕。路上,南飛輕輕拍拍我的手,我看著她,她向我點點頭。我明白,一切儘在計劃當中,遂放下心來。到了雲夢閣,沈晝正押著殷太妃,等候發落。董太妃趴在太皇太後身上,哀泣不絕。榻上躺著的麒美人和皇長子,安安靜靜地,已經沒了聲息。我看著那孩子,圓圓胖胖的一張臉,粉白可愛。睡著了的麒美人,沒了往日的精明算計之氣,一張黑俏的有七分酷似薑娘娘的臉上,是沉靜的微笑。就在三天前,她即將臨產之際,我已暗中來找過她。我手上已有了五皇子的口供,這是可以置她於死地的證據。離開祖母與母親的胖老五,就像沒頭蒼蠅一般,倉皇失措。我之前再三以“流言”之由攛掇他出宮開府,為的就是這個——悄悄著人綁了他,一天不給吃喝,連嚇帶騙,就詐出了這麼一份口供。這份口供詳詳細細,有時間,有地點,講述了他是如何跟巧雲苟且。彆的,他不知道,也不是他能策劃的。但,人是他自己睡的,他再清楚不過。寫這個,就足夠了。我告訴巧雲,擺在她麵前的,有兩條路。要麼,聽太皇太後的,孤注一擲,若事情敗露,單就混淆皇室血統這一條罪名,誅九族的罪過;要麼,聽我的,借殷雨棠之手,死一回。從此世上再無巧雲這個人。我會送她和孩子出宮,到時候,以另一個新身份進五皇子的王府,真正的一家團聚。王府雖比不上皇宮,但可富貴逍遙一世。她權衡了一番,決定與我合作。嗬,沒有永遠的同盟者,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太皇太後將她從殷雨棠手上挖走那一日,就該知道,巧雲哪裡是個靠得住的人呢。至於殷雨棠,隻怪她太蠢,順帶手一起收拾罷了。我需要一個槍子,她剛好充當了這個槍子。她見不得太皇太後和巧雲這般順利,見不得皇長子如此順利地出世,自然是要鬨一番的。她送來的湯裡,隻是有瀉藥而已。她沒那麼大的膽子。我卻命人偷偷把帶瀉藥的湯換成了加了砒霜的湯。這下子,她就是長了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了。鐵板一樣的事實:麒美人和皇長子,是死於她的手中。在任何人眼中,都是這樣的。我走到她麵前,她口中高聲喊著冤枉。“殷太妃,本宮念你是先帝妃嬪,縱你多次出言不遜,惹是生非,本宮從沒計較。可這次,你膽大包天,謀害麒美人和皇長子。你滅絕人性,喪儘天良。”她長久地看著我,突然笑了。“小時候在閨閣之中,我娘總說我沒心計,我不屑,身為殷侯千金,我不需要有心計。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天底下的人都該讓著我。在府裡,我說要誰死,誰就得死。可進了後宮,我才突然明白,就因為我沒心計,總是被你們這些賤人坑害!”我輕輕跟南飛說:“將她帶去冷宮吧。好好餓幾頓,讓她沒力氣再胡言亂語。至於最終如何處置,等陛下頭疼稍愈後再做決定。”“是。”殷雨棠嘴裡不乾不淨地叫喊著,被拖了下去。我走到董太妃身邊:“太皇太後年紀大了,禁不得如此傷悲之事。董太妃還是帶太皇太後回萱瑞殿吧。”董太妃哭道:“可皇嗣之事……”“皇嗣?”我猛地回頭,瞪了她一眼,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董盈香從來都不是笨人。她以宮女之身混到如今,沒有幾把刷子是不可能的。她迎上我的眼神,似乎懂得了我的意思。我跟沈晝說:“好生將太皇太後抬回萱瑞殿。”“是。”“董太妃,本宮少年時喜讀兵書,三十六計中唯有一計不解,想跟您探討一番。”她低頭:“貴妃娘娘您說。”“偷梁換柱,是為何意啊?”我看到她的臉色一霎時變得蒼白:“哀……哀……哀家不懂什麼叫偷梁換柱。”我笑笑道:“不懂就好。”我不能留下皇長子,但我得顧及成筠河的臉麵,不能讓天下人恥笑君王被人戲耍至此,不能讓百姓們揣測,天家血統如此混亂。這,是最好的辦法。巧雲被追封為嬪,跟皇長子一起,埋葬在皇陵的一個角落。當然,棺材中放的,不是他們,而是沈晝找來的一具無名女屍和夭折的嬰孩。而真正的巧雲和成煜,在藥效過後,便醒轉過來,被我安排偷偷送去了胖老五的府邸。“皇妃”與“皇子”的身份皆已入了土,他們便不過是街頭的尋常人。宮中一切都平靜下來,成筠河對此毫不知情,隻是下令賜殷雨棠一杯鴆酒。如此,便罷了。匆匆一現的麒美人,匆匆一現的皇長子,都翻了篇。太皇太後一夕之間,更加蒼老了。六月,說來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