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月兒(1 / 1)

常正則駐兵雲貴之時,曾出手幫了楚鳴一個忙。流雲君子箭楚家,在雲貴的一座深山之中,弟子眾多。楚家老爺子曾得罪了當地的匪首,故而,楚家莊常常受到土匪騷擾,一次又一次,不勝其煩。楚家老爺子去年十月去世了,匪首帶著人在禿鳶嶺“劫棺”。人死為大,生前再多怨恨,死了再跟人家的棺材過不去,就太過分了,且違規江湖道義。楚家怒了,跟匪首在禿鳶嶺大戰一場。可匪首是有備而來,眾多人馬埋伏在附近。相較之下,楚家送葬的隊伍很快就落了下風。在這種時刻,常正則帶兵趕到。朝廷剿匪,天經地義。常正則活捉了匪首,幫了楚家的忙。楚家老爺子得以入土為安,楚家一人未傷。楚鳴感其情意,與常正則結為異姓兄弟。廢太子逼宮,常正則從雲貴趕到京城,千裡勤王,便請了這位義兄前來相助。聽了這段淵源,我皺皺眉頭:“怪不得當時那麼多禦林軍,還有常正則手下那麼多兵,卻死活沒抓到放箭的人,本宮亦百思不得其解,原來是這樣。”沈晝疑惑道:“可微臣想不明白,常正則為什麼會射聖上呢?他妹子才入後宮啊。”我冷笑道:“這有何不明?常家做了兩手準備。聖上若遇害,滿宮裡隻剩孤兒寡婦,而他,是手握雄兵的人,扶二皇子上位做傀儡過渡,全麵掌權之後,再取而代之。聖上若康健,他就是前來勤王的功臣,立下了平叛大功,他的妹子在後宮亦能與他接應。本宮這時突然想到了王項從前說的那句話,玩鷹的被鷹啄了眼。本宮一直以為,他是真的聽命於本宮,看來,他不過是陽奉陰違。”我當初竟然以為是菜頭。我以為最想讓成筠河死的,是菜頭。為了掩人耳目,他命人放了三支箭,一支殺死成筠河,因他負我;一支殺死淩桃蹊,替我去母奪子;另一支假模假樣地射向我,他及時替我打落。事實卻不是這樣。我不由得想到了菜頭在南飛病床前對我的指責。我誤解了他,他也誤解了我。我們自幼一起長大,彼此都為了對方好,卻是真的不了解彼此。我們不是一路人。窮其一生,也無法相知。天上的月亮就像打破了的水罐子,灑得月色到處都是。沈晝說:“娘娘,就算當時聖上遇害,微臣亦不會讓常家得逞。乾坤殿的玉璽猶在,江山正統,微臣就算拚著一死,也會集結正義之師前來援助。微臣相信,天佑聖朝,天佑娘娘。”“沈卿,不管常家懷著什麼樣的心思,總之,咱們是利用他們平了廢太子的宮變。現下,咱們要做的,是怎麼讓楚鳴與常正則反目。楚鳴手中,必然掌握著很多證據。”我笑了笑道:“本宮要讓所有人都知道,玩兒鷹的,到底是玩兒鷹的。” “常正則現今駐兵京城,故而,楚鳴現在也時常來京城。”沈晝說道。“那正好兒。”“娘娘打算怎麼做?”“沈卿查一下京中哪些地方,是楚鳴常去的地兒。本宮要出宮,會一會這位流雲君子箭的當家。”“您要出宮?”沈晝一臉的驚詫。我笑著點頭。反正現在住在流煙閣,成筠河總也不來了,我扮成小內侍,拿著董太妃的腰牌出去,不會被發現的。四月初十那日,我混在出宮采買的隊伍裡溜出了宮。自那年秋天,成筠河帶我進了宮,便很少出來。每天抬眼便是森森的宮牆。京城一家叫作“紅塵”的酒館,以花釀聞名。楚鳴好酒,但凡到了京城,晌午時分,便會前去小酌一杯。紅塵酒館的掌櫃,是一個中年婦人,雖徐娘半老,但風韻猶存。她穿著一身紅錦倚在櫃台上,身旁站著一個小女孩,那小女孩約莫十一二歲,稱呼掌櫃的為“母親”。我掐著時間,進了酒館,剛落座,就看見一個白衫男子走進來。他腰間彆著一個獸皮做的袋子,袋子裡裝著一把小箭。他有一雙漠然的虎目,身子挺得很直,走起路來,似帶林間之風。成筠河從前也是喜歡穿白的。但是同樣穿白,感覺卻很不一樣。成筠河是儒雅的,眼前的男子卻是野性的。他帶著幾分草莽氣息,卻不完全是,草莽攜帶著恣意恩仇的瀟灑。老板娘見他進來,便笑著問:“楚公子,今天喝什麼?”“今天喝桃花醉。”他答道。酒上來,他仰頭喝了一大口,口中念道:“今古紅塵,愁了人多少。尊前好。緩歌低笑。醉向花間倒。”他說紅塵愁,我偏要明知故問。我亦向老板娘要了一壺桃花醉,口中念道:“赤腳走紅塵,不若居山好。一塢閒雲,千峰啼鳥。聲色純真,是非不到。”果然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打量了我一番:“小兄弟,你怎知道居於山中,就是非不到?生而為人,許多不得已。”我大約是明白他的處境。常正則對他有恩,站在江湖義氣的立場,他得報恩。他幫常正則做了許多事,被動卷入京中的政治旋渦,這非他所願。所以,心內煩悶。“所謂的不得已,不過是顧念得太多。可有時候,顧念的東西,未必是值得的。”我舉起手中的酒壺,向他示意。他笑了:“看小兄弟年紀輕輕,話語之中,卻帶著禪機。相逢即是緣,不若同桌共飲?”“榮幸之至。”我說。那天,我們從晌午聊到黃昏,夕陽將雲朵染成紅色,白雲幻化成瑰麗的晚霞。我們聊隱居、聊江湖、聊坊間的恩仇情錄。桃花醉足足喝了六壺,我的臉因酒意有些微紅。“我知道你的身份。”我說。“哦?”他頗有興趣地看著我:“你說。”我一探身,從他腰間獸皮袋中抽出一支小箭。我仔細看著那箭,跟當初菜頭打落的很像。我借著醉意說:“箭頭有一片小小的雲朵,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流雲君子箭的當家!”他笑起來,大方地承認了。我舉著那支小箭跟他說:“萍水相逢,楚當家能否贈我一支箭?”“好。”我將小箭小心地收入懷中。他突然湊到我耳邊:“我也知道你的身份。”這一刻,我有點慌。難道當初他躲在暗處射箭的時候,看清了我的臉?他認出我是誰,故意與我聊了這麼多?應該不會啊。那天人那麼多,場麵那麼混亂,而且,他是隔很遠射的箭……心內思量著,我眼角匆匆看了一下西南方向。心裡估算著,若楚鳴此時對我動手,沈晝能不能及時趕來救我……這時,楚鳴在我耳邊說:“小兄弟,看你的衣著,樣貌,細皮嫩肉的,你是宮裡的小內侍,對不對?”呼。我鬆了口氣。原來他說的是這個。“呃……對。”我說道。他哈哈大笑起來,拍拍我的肩:“什麼身份不重要!一點都不重要!你有如此見識,難得難得!你這個朋友,我交了!我叫楚鳴,你叫什麼名字?”“我叫陸興。”“好,陸興兄弟,日後有機會,我帶你去山中玩,山泉釀的酒,好喝!”正在這時,突然聽見掌櫃的喚那小女孩:“月兒——”我愣住了。她說的是禹杭話。我麵色強裝平靜地問:“掌櫃的,您剛剛說的似乎是禹杭話呀。”那婦人道:“對,我們是禹杭人,三年前遷到上京來。”小女孩的年紀跟月兒對得上,又是禹杭人……不知是不是我思念妹妹的緣故,越看那小女孩,越覺得像兒時我懷中抱著的月兒。沒想到,此次出宮,竟有這樣的意外收獲。暮色四合,楚鳴向我道彆,我與他約定,十日後,仍在此處見。宮門快要關了,我也得回去了。晚間,沈晝來流煙閣,我將懷中的箭遞給他。菜頭用很古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