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命人將合心殿上上下下的人都召集起來了,烏壓壓地站了一屋子。我坐在客廳,慢悠悠地喝一盞茶。我知道,站在我眼前的那群人中,肯定有常攸寧安插的奸細。他們看到我到這種火燒眉毛的時刻,還在淡定地喝茶,一定是挺奇怪的。我看著他們,笑了笑道:“本宮知道你們中的某些人,已經另上彆船,效忠彆的主子。本宮這合心殿中,出了內鬼。本宮的人,不跟本宮一條心,反倒跟旁人一條心了。想必,收到了不少金銀財寶吧?自然,還有允諾彆的來日好處。隻是,你想一想,背叛了本宮,新主子心裡能真正瞧得起你嗎?怕是用完這遭兒,就棄之敝屣了。古往今來,背信棄義的人,都沒什麼好下場!”茶盞重重地往桌上一擱,發出清脆的聲響。站在我麵前的人,都低下了頭,各懷心思。小申走進來,宣成筠河的口諭:“貴妃娘娘,聖上有請。”我站起身來。他小聲跟我說:“那邊情況不太妙。”“把合心殿的人全部綁起來,一個都彆漏了!”我下令道。小申奇怪地問:“娘娘,您這是?”我轉頭,手指繞了一圈,指著那些人說道:“本宮若有什麼不測,你們覺得自己跑得了嗎?整個合心殿,都得死。”那個“死”字,在我的牙齒縫間迸出來,帶著瘮人的涼氣。四月初了。年年四月,丹鳳不棲無影樹,直透煙霄意自殊。我隨小申踏出門檻的時候,四月的暖陽照在我的煙灰色衩裙上。我又重新走回來,繞著那些人走了一圈。我笑道:“你們好好兒想,仔細想,不許吃飯,也不許喝水,慢慢兒想。放心,本宮不管發生什麼,讓你們陪葬的本事,還是有的。黃泉路上,咱們主仆,一塊兒。”我清楚地看到幾個人眼神略微閃爍了一下。我從10歲起,街邊打滾,四處行乞,一不留神就遭到一頓拳打腳踢。我最不缺的就是察言觀色的本事。我在心裡默默地記住了那幾個人。乾坤殿內。小亥的屍體已被抬走,血書捏在成筠河的手上。他看見我走進去,艱澀地開了口:“星兒,你想不想知道這血書上寫的是什麼?”“自然是說臣妾逼迫他一起陷害常貴嬪,利用南飛和灼兒落水,將罪名栽到常貴嬪頭上。常貴嬪是冤枉的,臣妾是最大的惡人。事過之後,臣妾想殺小亥滅口,小亥奮力逃脫,然後拚死到禦前告發我。”我氣定神閒地說道。“你倒是坦然。”“臣妾沒有這麼做,自是坦然。”成筠河捏著血書:“難道一個小內侍會用生命來栽贓你嗎?你與他有何私恨?他全身的傷,是真的。他將衣服撩開給孤看的時候,孤驚呆了。這乾坤殿中,人人都倒吸一口涼氣。那些傷痕,如斯殘忍。星兒,你敢說你沒用酷刑待他嗎?你敢嗎?” 我跪在地上:“陛下,臣妾的確對小亥施以酷刑,但那絕不是為了滅口。恰恰是為了撬開他的口。那日在禦湖邊,他說的那些話,表麵是維護合心殿,實則是故意給合心殿描黑。”成筠河眯起眼看著我:“孤記得很清楚,在禦湖邊,他跟冬雪撕扯,句句是針對清寧館的。”“他句句針對清寧館,隻是想轉移視線,放煙幕彈。給在場的人造成臣妾急於針對常貴嬪的假象啊!”我抬高了聲音。小申輕輕咳嗽了一聲,提醒我:“貴妃娘娘禦前莫要激動,有話慢慢兒說。”成筠河聽了,說了句意味很深長的話:“貴妃眼裡,大概是從無禦前二字的。”他站起身來,負手而立:“星兒,咱們先不論這個小內侍的反應。咱們來說說彆的。從父皇在世起,你與沈晝,就過從甚密。清風殿失火之時,你與沈晝恰好又是都在父皇身邊的人。孤記得很清楚,事態剛穩定之際,沈晝立即向你跪拜,言稱父皇有旨,孤繼位後,立你為後。上次楚王逼宮,沈晝第一時間趕到助你。沈晝到底是誰的人,不言自明。這次,灼兒落水,又是他無意間經過,救起灼兒。孤想問問你,這世上,哪兒有那麼多巧合?”他什麼都記得。記得如此清楚。我突然冷笑一聲:“沈晝是誰的人?臣妾告訴聖上,沈晝是先帝的人,是先帝最信賴的人。”“彆處處拿父皇做擋箭牌!”成筠河說道,“星兒,你告訴孤,如果這件事不是你設計的,沈晝為什麼出現得剛剛好?”“有人傳假信……”我還沒說完,成筠河打斷我:“灼兒剛好被救起,因為你並不想讓灼兒真的有事。但南飛呢?你不惜舍下南飛的命,就是為了讓事情看起來逼真,就是為了讓事態擴大。然後,孤不得不處置清寧館。若通通有驚無險,這件事很快就會被平息。南飛,你身邊最親近的宮女,是配合你完成這場戲的重要角色,亦是你為了陷害清寧館,加上去的籌碼!”我以為我會生氣。奇怪的是,這一瞬間,我竟然一點也不生氣,更沒有難過。似乎成筠河的這番反應早已在我的預料之中,我腦子裡拚命想的,是如何替自己開脫。我清醒地明白了一件事:我對成筠河懷有的希冀越來越少了,趨近於無。我不再因為他的誤會而心酸委屈。他是帝王,是烯兒的父親,僅此。而我若想撇清自己,好好活下去,隻能靠自己。“陛下,臣妾有一個請求。”“你說。”“合心殿的所有人,嚴刑拷打。特彆是合心殿的侍衛趙大和錢奕,負責傳話的小內侍小堯,二門上的守夜小內侍小央,掌管器皿的小宮女梅落。”這幾個人,是我觀察到的神色有細微變化之人。成筠河有些意外:“你要嚴刑拷打自己宮中的人?”“是。”“星兒,你何必這樣心狠,不留餘地。”他搖搖頭,“小亥一事,闔宮上下,不少人都說你是嚴苛之人,皆因你平日裡不知寬和待下之故,所以才這樣儘失人心。”嗬,闔宮上下,怕是常攸寧早早準備下的幾個人吧。七嘴八舌地說幾句有的沒的,添油加醋,成筠河便覺得我在這宮中儘失人心了。“求陛下答應臣妾這個請求吧。”我滿目懇切。“行。”成筠河斟酌了一下,點了點頭。繁美豐盛的四月,如詩似畫,燕子落在窗外的樹枝上呢喃。成筠河說:“星兒,不管你做錯什麼,孤念你一路相伴,且替孤誕下冀公主,不忍過於苛責。二皇子便交與清寧館撫養,冀公主仍留在你身邊。你回合心殿反思吧。”灼兒終究被奪去了。“陛下,合心,寓意百年好合,一心一意,臣妾實不配再住在合心殿。自太皇太後去世,董太妃遷出萱瑞殿,一人住在流煙閣,臣妾願帶著公主搬去與董太妃同住。”我低頭說道。流煙閣在宮中的邊角,離乾坤殿和禦花園都很遠,旁邊就是西宮門了。西宮門不常開,日日緊鎖。那裡是一個極冷清的所在。成筠河沉默許久:“星兒,你何苦要這樣?孤並沒有說要將你趕出合心殿。”“是,陛下沒說,是臣妾自請前去流煙閣,請陛下允準。”我將額頭碰到地上。自成筠河登基以來,我從未對他行過如此大禮。成筠河歎息一聲,點了點頭。他再三叮囑“貴妃與公主居於流煙閣,務必豐其衣食”。用不了一盞茶的工夫,滿宮裡都傳遍了,傳到最後,成了這樣:貴妃被打入冷宮了!貴妃完了!我之所以這樣做,一來,是想讓常攸寧以為自己徹底地勝利了,以為我就此被打倒,從而放鬆警惕,露出馬腳。人哪,得意必登高,登高必跌重。二來,我是真的想遠離成筠河一陣子,遠離宮中的喧囂一陣子。當那晚菜頭對我說出那番話的時候,我的腦海中就閃過這樣的念頭。西漢《法言》有雲:“昔乎顏淵以退為進,天下鮮儷焉。”南飛的病勢越來越重。搬到流煙閣後,菜頭來往比從前更方便了些,幾乎日日都來。他想方設法地從各地尋來一些治肺疾的偏方。我有幾次在院中看到董太妃,她笑著看著我,露出示好之意。她一生都靠依附太皇太後過活,太皇太後崩逝後,她無依無靠,在宮中生存艱難。如今我離她最近,她想投靠我……漕幫老大戚韋以生意糾紛之由,綁了萬孔方。萬孔方嘴裡叫囂著“老子背後有人”,戚韋一個拳頭打過去,問他背後是何人。萬孔方說:“說出來嚇死你!平西王府!”一切不言自明。萬孔方的行為,是平西王府指使的。沈晝傳來消息,宋垚說當初那禮盒是裝糕餅的,那5萬兩銀票之上依稀有油漬。隻是當時金鑾殿之上,常正則步步緊逼,他一介文官,何曾見過此等架勢,慌了神,腦子如糨糊一般,在天牢關幾日,醒過神來,便想起這茬了。“好。”我說道。“有一個壞消息。”沈晝說。“什麼?”“您讓陛下嚴刑拷打的那幾個人,趙大、錢奕、小堯等人,都死了。死因不明。大理寺的人定義為畏罪自殺,草草交代了。”“看來常攸寧警覺得很。咱們隻能從前朝入手了。對了,讓你查三支箭的事情,可有進展?”沈晝點頭:“娘娘可曾聽過江湖上的一個傳說,流雲君子箭?”當然聽說過。流雲君子箭,從不失手,百發百中。是楚家代代相傳的武功。楚家現今的掌門人楚鳴,據說是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風流人物。“楚鳴與常正則之間,有一段淵源……”沈晝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