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趕到紅塵酒館的時候,楚鳴已經在了。他似乎是醉了,桌上擺著一排空了的酒壺。他依舊是一襲白衣。然而,臉上卻不再是灑脫,而是落拓。看見我進來,他喚道:“陸興兄弟。”我坐在他身邊,問道:“楚大哥似有心事?”他想開口說什麼,又掩住了口,遞給我一個酒壺:“罷,不提,諸般煩惱,不提也罷。來,陸興兄弟,飲酒。”我笑笑:“世人多被利祿所欺,奔於紅塵,或為錢財,或為美人,或為名聲。倒不如一醉痛快。”“被利祿所欺……”他呢喃道,“陸興兄弟,若你發現自己被欺騙,你會怎麼做呢?”話音剛落,兩把劍刺過來。一東一西,兩麵夾擊。“陸興兄弟,你躲開!”楚鳴醉意全消,與二人廝打起來。紅塵酒館的老板娘嚇得拉著小女孩躲在櫃台後麵,酒館裡其餘的酒客如鳥獸般四散。快五月了,上京的初夏時節。酒館外的街市上擺著紅杏,鮮豔的顏色,如血一般。那兩名殺手圍住楚鳴,每一招都似乎要置楚鳴於死地。“你們是何人派來,為何一定要我死?若是江湖中人,留個名號!”楚鳴喊道。殺手卻並不理會他。其中一人,劍在空中繞了個圈,耍了個障眼法,一轉身卻直刺楚鳴的胸口。他受傷了,鮮血流出來。殺手卻根本不給他喘息的機會,一步步逼過去。就在這關鍵時刻,門外巡邏的一隊兵丁經過,我大喊了一聲:“殺人啦!”殺手抽身就跑,卻匆匆落下一個腰牌。我撿起那塊腰牌,上麵寫著大大的四個字:平西王府。楚鳴捂著胸口,緊咬著牙。我將腰牌遞給他:“楚大哥,你是江湖人士,怎會得罪平西王府?”楚鳴冷笑一聲:“看來,他真的是要我死了。”我一臉茫然,問道:“他?他是誰?”楚鳴說道:“禿鳶嶺,我錯信了他。但到底,我與他歃血為盟,結拜兄弟。縱是我知道了真相,仍然百般糾結,顧念著一絲絲結拜之情。行走江湖,義字當先。他不仁,我卻不能不義。可我不過是昨夜問了一句,他便讓我死!”他仰頭大笑起來。我心內鬆了口氣,這把火,算是點著了。沈晝那兩名手下很是得力。表麵上雖步步都是殺招,卻留有餘地,比如那劍下手的位置、深度。外頭的巡防兵也來得恰到好處。不枉我一個時辰前裝模作樣地去京兆府大堂舉報,說這片街區有流氓欺市。出現、逃跑,每一步都滴水不漏。此時,我看著怒火衝天的楚鳴:“楚大哥,你受了傷,先包紮一下吧。”他點點頭。我帶他去一家藥鋪,大夫替他處理了傷口。“剛聽楚當家言語之中,似乎跟平西王府有過節。小弟在宮中當差,當朝大員們的事,倒略略知道些。若楚當家不嫌小弟多嘴,小弟說幾句。” “陸興兄弟請說。”“若楚大哥去找平西王府拚命,無異於以卵擊石,倒不如揭發他。”“可揭發他,不就搭上了我自己嗎?還有整個楚家,會被朝廷治罪的啊。這……”我擺擺手:“楚大哥隻是聽命於人,為人辦事。縱是有過,也非大過。且有些細節方麵,可以模糊其詞。這方麵的事,左諫議大夫黎珺最是擅長。他與平西王府有宿怨。你可悄悄去找他,與他做這筆交易。”楚鳴看著我,須臾,拱手施禮道:“陸興兄弟,在宮中當差的人果然有見識,多謝你。”我忙回禮道:“你我乃兄弟,楚大哥莫要多禮。”五月初一,有隕石落於宮廷,眾人皆駭,太常謂之曰不祥。那晚子時,我在流煙閣中突然聽到一陣腳步聲。我從榻上坐起來,竟看到成筠河來了。他身後沒有烏泱烏泱的隨從,隻跟著小申一人。我看了一眼他腳下,穿的還是睡靴。顯然,他是直接從睡榻上起身過來的。我忙上前行禮:“陛下。”他扶起我,急切地說道:“星兒,孤夢到了父皇。”他額角有汗。我伸手用袖口替他擦了擦,輕聲問:“先帝在夢裡說了什麼?”“父皇看著我,指責的眼神,他說……”他想開口說的話,又似乎是有顧忌,咽了下去。我沒有繼續追問,隻是淡淡說道:“陛下是從清寧館來嗎?”他搖搖頭:“孤是從乾坤殿來。太常剛說完不祥,孤馬上就夢見了父皇。星兒,你說,這是為什麼?”我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他其實是很依賴我的。雖然他坐在高高的位置上,對我已有了顧忌,但他仍然是依賴我的。當有大事來臨,驚慌之時,他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我。不惜漏夜前來,穿著睡靴。“因為陛下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好好睡一覺,不必驚慌。”我命小申給他披了件衣裳。“星兒,父皇將江山交給了孤。孤怕他失望。”轉而,他又說:“明日,孤想去皇陵給父皇上炷香。星兒,你陪孤一起吧。父皇喜歡你。”我點點頭。第二日,成筠河帶著我去了皇陵,常攸寧因有孕留在了宮中。皇輿走到城郊,見大批百姓啼哭於轎前。侍衛欲驅趕。我開口道:“先帝有言,聖君愛子民,為君者,當為天下父焉。陛下,今子民啼哭不已,何不詢問因由?”成筠河點頭。幾個老百姓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不斷磕頭道:“賤民以土地為生,奈何土地被平西王府奪去蓋了私家莊園,沒了活路……”老百姓的淚水灼傷了成筠河的心。他怒道:“聖朝豈能有此等奸佞,令百姓淒苦至此!”我說道:“臣妾在生冀公主之前,偶聽宋垚大人提及圈地一事,但因沒有證據,便不了了之。”成筠河似想起了什麼:“宋垚?不就是前段時日常正則告發他貪賄的閣老?如此一來,便很明白了。必是宋垚查平西王府圈地一事,常正則先下手為強,將他誣陷進了天牢。”我不吭聲。成筠河一路上沉著臉。去皇陵給先帝上完香,便匆匆回了宮。當晚,董太妃捧著一壺茶叩我的門。“合貴妃,有個人想見你。”“誰?”我注意到她身後站著的一個老內侍,很是眼生。“平西王府的人。”我警惕起來:“常正則的人?”這時,老內侍開口了:“貴妃娘娘難道以為平西王府隻常正則一人嗎?”我聽此話大有深意,便請他們進來說話。原來,平西老王爺生前有個側妃,很是受寵,生了個兒子,便是平西王府的三少爺常靈則。平西王妃頗有手段,整死了那個側妃,對三少爺亦是百般打壓。每每以“庶子”的名頭羞辱他,到了年齡,也不給他謀個好差事,放任他閒置府中。老內侍說:“我們三少爺早聞娘娘大名,願死生效勞。”“如何效勞?”“娘娘您想想,常家祖宗可是沐雨閣上的開國六功臣之一。太祖爺金口玉言,聖朝不滅,香火不休。若朝廷將常家打入地獄,坊間百姓會怎麼想,後世會怎麼說?飛鳥儘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聖朝就是如此待功臣之後?當今聖上不是以仁義著稱嗎?何況,娘娘,您想想,您幾起幾落是為什麼?您雖絕頂聰明,卻無根無基啊……”說到這裡,他跪在地上:“常正則死不足惜。若娘娘肯扶持三少爺承襲平西王爵,三少爺願肝腦塗地!”我冷哼一聲:“當初常正則也是這般承諾本宮。後來如何?本宮無法再信任你們常家。”這時,老內侍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匣子,匣子中裝著一張血書和一縷頭發。這個常靈則大約早預料到我不信,便做到了極致。我仍是猶豫著。老內侍又說:“願將水月姑娘接入王府,改貴籍,以郡主之禮待之。”他們是做足了功夫,連我的軟肋都知道了。“你們確定找到了水月?”“是。”我心中一陣激**。“她在何處?”“便是紅塵酒館掌櫃的養女。”原來真的是月兒。我是多麼想讓月兒過得好啊。我雖已更名換姓“陸芯兒”,但我從未忘記自己是水家的姑娘,從未忘記我的妹妹月兒。“你下去吧。這事本宮自會思量。”翌日,金鑾殿上。左諫議大夫跪地彈劾常正則,一眾朝臣附和,羅列其罪狀二十多條,條條證據確鑿。關在牢裡的宋垚被當作證人帶了出來,萬孔方的證詞此時也用上了。成筠河經過昨日一事,對常正則恨上心頭,今見他竟然如此多的罪證,越發火上添油,立即下令斬殺常正則。常正則張口替自己辯駁,成筠河卻是一句都不肯聽了。就地斬殺,是正確的決定,亦是左諫議大夫等人百般暗示的結果。常正則畢竟手握兵權,不能給他喘息的機會。否則會留下禍患。在他毫無防備的時候殺了他,是最明智的。“怪不得天降隕石,原來是提醒孤,朝有大奸之人。”常攸寧在清寧館得到這個消息,當場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