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底的時候,我出了一趟宮。我依舊是穿著小內侍的衣服,在胡人酒肆飲酒。一壺葡萄釀下了肚,一種久違的朦朧愜意。我感覺旁邊的座位上有人坐下了。我皺皺眉,用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麵,說道:“這個位置有人了。”那聲音笑道:“怎麼?陸興兄弟不識故人了?”我一喜,轉頭,果然是楚大哥。他依然是一雙虎目,腰間彆著一個獸皮做的袋子,身上似帶林間之風,草莽之氣中攜帶著恣意恩仇的瀟灑。他看著我,一雙虎目裡**漾著暖陽:“陸興兄弟還是那般俏模樣,不曾變。”“楚大哥說笑了,一彆四年,風霜浸染,怎能不變?”我擺擺手,小二又送上來幾壺酒。楚鳴打開一壺,仰頭喝了一大口。喝完指了指外頭未化的雪:“那一年,也是這個季節,這樣的天兒,你在此處送我離京的。”“這回多謝你幫忙。敖羽都告訴我了。”他笑笑:“謝什麼。我此次進京,聽沈晝兄弟說了宮裡的情況,便想著替你做些事。舉手之勞而已,不必掛懷。”“楚大哥還是那麼仗義。”我衝他舉了舉杯,問道:“這次來京中是為辦什麼事?”他習慣性地環顧了一下四周,壓低聲音說道:“有人請我去玉門關外辦一件事——”一聽玉門關外,我腦子“嗡”地一下,想起了明宇。“我本想著從雲貴朝上走,取道川陝,北達關外。但,我一聽對方念出的名字,就覺得不對勁。陸明宇,姓陸,與你同姓,又是朝中大將,我恐怕與你有關,便來京城探一探究竟。”我連忙說道:“楚大哥不能動他,他是我弟弟。”“弟弟?”他愣了一下,旋即又說:“幸而我多了這份小心。”“對方是誰?”我問道。“黔州太守江自海。想必陸興兄弟知道,我們楚家寨,雖久居深山,但也得給當地的官府一些麵子。否則,擔心他們會以剿匪的名義上山騷擾。”我點了個頭。黔州刺史江自海,我在腦海中過濾著這個人。片刻,想起來了,從前跟殷家走得很近。殷家失勢後,他的仕途便一直不順。成筠河剛登基就貶斥了一大批“殷氏一黨”,江自海便在其中,發配到黔州做太守,在這個位置上八年沒挪窩兒。必是常靈則通過平王找到的這條線。平王是殷雨棠的兒子,對於從前效忠殷侯的江自海來說,是“自己人”。他一定巴不得平王上位,好將他從西南深處的黔州調到上京來,升官加爵。“他們的計劃是什麼?”“讓我趁陸明宇還朝的時候,暗殺他。”明宇是武狀元,人儘皆知的武功高。他們知道,派等閒人過去,也是徒勞。而流雲君子箭,威名赫赫,擅長暗殺。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在明宇全無防備的情況下,躲在暗中射箭,勝算還是比較大的。他們費儘心機想的,倒是很“周到”。 我舉杯,與楚鳴接連又喝了幾杯酒。心中有了主意。“楚大哥,你聽我說,你去到玉門關,假裝暗殺成功。我會飛鴿傳書,讓明宇配合你。營造出陸明宇死了的假象。”“為何要這樣?”楚鳴疑惑道。前些日子,玉門關發來奏報,諸事已妥,明宇準備帶兵還朝了。想必他們急了,也怕了。明宇在關外打了三年的仗,手底下的兵與他生死與共這麼長時間,十分忠心。他這一回來,以這樣的潑天軍功,必會拜上將軍。在他們眼裡,我有了軍中的倚靠,如虎添翼,更難拔除了。“為了引蛇出洞。”我說。明宇死掉,軍中舉喪,京中這幾個人才會放開手腳行動。既然他們想鬥,那我便與他們鬥上一鬥。楚鳴聽了我的話,鄭重地點點頭:“陸興兄弟放心,你交代我辦的事,我必辦妥。”酒酣,我目送他遠去。他跨在馬上對我說:“陸興兄弟,上京凶險,你一定要平安。”我從西角門進宮,竟然在城牆邊碰到了安南王子。我穿著小內侍的衣服,他還是認出了我,笑得很莫名。“貴妃娘娘好雅興。”“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西角門是宮人內侍們出入的地方,他一個外臣,來這兒做甚?“茂苑城如畫,閶門瓦欲流。小王實在是太喜歡這座宮殿了,每個角角落落,都要轉一轉。”我冷笑一聲:“彆以為本宮不知道你打的是什麼主意,想借聖朝某些居心不良之人的手,攪這趟渾水。本宮告訴你,安南現在雖是天朝的屬國,納貢稱臣,但尚有國在,若你不識好歹,來日更慘的,在後頭。”說完,我徑自走了。他的父皇指望他將來做個中興之主。他卻來插手聖朝的內政,企圖走捷徑,趁火打劫,在渾水中撈些便宜。我斷定以此人的心性和氣度,把握不好一個國家。果然,數年之後,安南國滅城破,皇室儘皆流亡,境內所有土地被南掌國接手。這是後話了。我猜測他這次來,必然還帶著一批南境高人。南境濕熱,瘴氣重,蛇蟲鼠蟻多,擅使毒的人亦很多。沈晝口中那批武功很邪的人,定然是這位安南王子帶來的了。沒過多久,西北傳來消息,陸明宇在準備動身還朝的時候,中了暗箭,死了。軍中將士皆痛哭流涕,高舉白旗,送彆將軍。陸明宇曾在塞上帶領將士挖渠灌溉,獎勵耕織。今日玉門關已非昨日矣。邊陲百姓感念將軍大德,保一方平安無虞,跟隨將軍之靈,十步一叩首。成筠河在朝堂之上,接到百姓的聯合請願書,懇請在當地修建將軍墓,成筠河允了。與此同時,我接到楚鳴的消息:一切按計劃行事。黃昏的時候,成筠河跟我說:“星兒,你還記得那個穿著白衣、清瘦俊朗的武狀元嗎?說來跟你還是同鄉之人,那年他自請去關外打仗,孤還擔心他太年輕,能力不足,實戰經驗缺乏。誰知他倒頗讓人意外。主將陣亡後,他帶領聖朝將士們浴血奮戰,擊敗了大漠蠻族,勞苦功高。戰事結束後,留在玉門關外整編,挖水渠,興農業,很有才華。可惜,中了暗箭,死了……”他歎了口氣:“如此人才,可惜了,就是不知道是誰下的手?”未待我回答,他又說:“陸明宇初涉仕途,不曾得罪過什麼人。或是蠻族殘部所為吧。那裡民風彪悍,倒有可能。”我點點頭。按計劃,等風頭一過,明宇和他的親信部隊,楚鳴和楚家寨的兄弟們,都會潛伏在離京不遠的地方,等候我的調遣。“筠河,安南王子在上京的日子不短了,該回國了吧?”“聖朝是禮儀之邦,沒有逐客的道理。他既仰慕中原文化,想留在上京多習學一段日子,便隨他吧。”今年上京的天兒暖得遲。二月裡了,仍需穿著厚夾襖。乾坤殿桌案上的茶梅大約是懼寒,遲遲沒有打苞。我與成筠河一人一卷書,蓋著錦被,歪在椅子上說著話。黃昏的日頭灑進來。雲歸給我遞了盞茶,給成筠河遞了盞甜湯。“筠河,看你最近日日都去東宮,可是有何事嗎?”他喝了口甜湯,看著我,柔和地說:“前兩年生的那場病,我總以為自己大限到了。誰知,你給我尋來個神醫,病竟好了,不僅如此,咱們還有了灝兒。現在過的每一天,我都覺得很滿足。沒什麼大的指望,能安逸些就好。你我好,孩子們都好,就是最好的日子了。元宵節發生了那樣的事,我雖沒有嚴懲灼兒,到底是驚心得很——”“或許,星兒,你會覺得我偏心,偏袒灼兒。可你知道嗎?如果當日掉過頭來,做錯事的是烯兒或者灝兒,要害的是灼兒,我一樣也會大事化小。我想要的隻是安寧。”“筠河,我明白。”我輕輕淺淺地說了這麼句話,喝了口茶,問雲歸道:“今日泡的洞庭茶似乎味道烈了一些。”“回娘娘,今日泡的不是洞庭,是蒼梧。這兩地挨得不太遠,茶的味道也相近。隻是蒼梧的要稍烈一些。”我又喝了兩口:“蒼梧的味道好得很。”雲歸笑:“那便讓內廷監多送些來。”我放下茶盞,看著成筠河,問道:“元宵節後,灼兒一直在東宮思過,現在如何了?”“甚好。每日苦讀詩書,朱先生說他長進很大。”我點頭:“那就好。”當日,成筠河說的是將太子禁足六個月。等他解禁,得七月中了。不知道那時會是怎樣的情形。灼兒暫時脫離了那群逆賊,對我來說是個好事,我可以放開手腳,痛痛快快地收拾他們。天色漸漸暗下去,夕陽的最後一點餘暉也在天際消失不見。乳娘抱了灝兒來,灝兒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成筠河。成筠河放下書本,開始逗孩子玩兒。事情發展到現在,方輝那邊自然是發現不對頭了,必稟告了常靈則。我悄然罷了方輝的“禦林軍統領”一職,由敖羽接手。其實,從宮中傳出我與沈晝的醜聞時,我已經對方輝有了戒備。我對他的架空是緩慢的,不知不覺的,就像溫水煮青蛙一樣煮著他。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禦林軍已經不是從前的禦林軍了。有一日,常靈則讓一個小內監來傳話,水月患了重病,請我去平西王府一趟。我想了想,常靈則尚不知道我已識破了假水月,表麵上的樣子,還是要裝一裝的。去,便去吧。隻是,為了防止他狗急跳牆,我提前做了周密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