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證據?!”常靈則咆哮著,打斷我,他手中的刀往下滴著血。血滴滴答答地落入地上的泥汙之中。“那個從小伺候你到大的老內侍,便是證據。”我在賭。賭一寸人心。以現在的情形來看,常靈則會輸,是必然的事。區彆就是:一是他主動停戰,免去更多的廝殺;二是他死戰到底,傷亡慘重。以他的個性,必然會選擇後者。我若想製止他這個行為,必得使他的信念坍塌。這是我在漫天血海中想到的唯一辦法。成筠河已崩逝,聖朝即將換代,正是刀刃上的時刻,新朝必會麵臨多方難處。若在這個關頭,兵力損傷太重,不是好事。我與那老內侍有過數麵之緣,他是個聰明人,且非常疼惜常靈則。我賭,在這種情境下,若我承諾,留常靈則一命,他必然會配合我。當事人都已經死了,圓上這個謊,不難。我揮揮手,沈晝看了我一眼,明白了我的想法,他飛身而去。須臾,老內侍出現在常靈則的麵前。他老淚縱橫地看著常靈則,眼睛裡充斥著複雜的神色。沈晝朝我點了點頭。我知道,他已經言簡意賅地向老內侍傳達了我的意思。我與他在多次腥風血雨的患難中,已經形成了默契。無須言語,能夠明白彼此想要說的話。那老內侍開口了:“少爺,停手吧……皇家並沒有虧欠您……”常靈則木然搖搖頭:“阿翁,您是什麼意思?”“少爺,蕊姬姑娘剛進平西王府,就是老奴在伺候,老奴看得明明白白的,蕊姬姑娘當日生下的,確是個死胎啊,全身烏青烏青的……平西老王爺一直捧的是大皇子,他把這孩子的出生當成最重要的籌碼,怎麼會甘心到手的籌碼作廢了呢,便從外頭抱養了一個孩子。老奴親眼看見您被平西老王爺抱回府中,放到蕊姬姑娘跟前兒……您從小兒耳根後頭就長著一個胎記……”常靈則大喊了一聲:“不!”眼淚順著他的眼窩流下來。“阿翁,您撒謊。如果真是這樣,您從前怎麼沒說!”老內侍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少爺,您這些年,在平西王府活得不如意,處處受老王妃壓製。複仇是您唯一的精神氣兒。老奴是看著您長大的,心疼您,不忍告訴您真相。老奴甚至想,要是您能做成這件事兒,老奴就帶著這個秘密進棺材,一輩子都不叫您知道……”“阿翁!”“少爺,您知道您是從哪兒抱來的嗎?上京東三街開醬油鋪子的張家……”這句話有名有姓,如此具體,徹底讓常靈則瘋狂了。“你撒謊!你撒謊!全部都在騙我!全部都在騙我!”常靈則的頭發在雨中散開。他的臉烏青烏青的,甚是可怕。“阿翁,這是假的!您告訴我,這是假的!我是太祖長房長孫!我是太祖長房長孫!我是太祖長房長孫……”他口中反複念叨著這句話,在雨中踉踉蹌蹌,東倒西歪。 我向那些作戰的幽州騎喊道:“此時停手,既往不咎!執迷不悟,滿門抄斬!”那些將士們見李義天的人頭已被砍掉,常靈則的身份被揭穿。一個死,一個瘋,實在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了,紛紛扔掉武器,跪在地上,齊聲高喊:“願聽從貴妃娘娘差遣。貴妃娘娘千歲,三殿下洪福齊天。”識時務者為俊傑,通機變者為英豪。這世上有幾人不知明哲保身?有幾人不知逆流難進?不過是覺得賭一賭籌碼更大,想拿性命博一個錦繡來日,富貴險中求罷了。若求不到,自然還是身家性命重要。我依諾,沒有殺常靈則,依舊讓他住在平西王府。贍銀照領。那天,他在雨中揮舞著大刀,直到筋疲力儘,倒在泥水中。醒來,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目光呆呆的,口中不停地吃東西。曾經,他愛喝皋蘆,愛吃苦瓜,凡入口的,必要極苦才好。而現在,他隻喜吃甜食,越甜越喜。他已經不需要再時時刻刻地清醒了。他可以永永遠遠地混沌下去。他沒有了精神支柱,整個人垮掉了。他時常坐著看天空,一看就是數個時辰,口中絮絮叨叨的。走近一聽,才知他是說著關於“月兒”的事。假水月,乳名亦叫月兒。他說著月兒剛進王府的時候如何如何,後來又如何如何。他念叨的,都是一些很尋常的小事。說她怎麼怎麼淘氣,怎麼怎麼笨。他隻字不提她的死,好像她依然活著一樣,隻是出門做些彆的什麼事去了。老內侍每日做好了飯,喂給他吃,他乖乖地張口,像是一個沒有行為能力的孩子。老內侍一邊擦眼淚,一邊說:“少爺,活著就好,活著就好啊。”這些都是負責監視他的人回來稟告我的。明宇說:“姐姐,常靈則是否還是殺了好?”我搖搖頭:“不必,他已經‘死’了。”老內侍曾跪在地上跟我說:“貴妃娘娘,老奴不是在幫您,老奴隻是想替老主子,留下這最後的血脈。”常靈則,他當然是成鏘的孩子。他苦心蟄伏了這麼多年,他接受不了自己的失敗,更接受不了在失敗的關頭,由最親近的阿翁說出的謊言。作為私生子,骨子裡的自卑,加之他一貫的自負,在那一刻,被擊中。他失去的,不僅是野心,還有這幾十年來的信仰。二月裡,平西王府的茶廬中,水仙都開了,一叢一叢的白。“三爺,杏花開罷,是什麼花?”這是當日,我在茶廬問他的話。這片茶廬,回**著濃濃的喪音。我早已告訴過他,杯中茶,不過沉與浮,飲茶人的姿勢,不過拿起與放下。而他執念太深,滿心滿眼,隻有“等待與下口”。叛亂平息後,我開始為成筠河理喪。持續多日的雨,終於停了。國有大喪,告知九州。禮部眾臣商議許久,給成筠河上諡號為“仁皇帝”。朝臣命婦皆服喪二十七日。九州各地,寺廟、道觀晨昏鳴鐘。文武官員及所有百姓一百日之內不準作樂,四十九日內不準屠宰,一月內禁嫁娶。我頭戴長長的白布,站於靈前,看著眾人。煩瑣諸事,明宇和沈晝幫著打理。熾兒亦很得力,他將各皇族宗親安排得妥妥帖帖。一直被我囚禁在城郊道觀的平王被放出來了。或許他已經從朱啟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始末。因為這場漫長的囚禁,他避開了所有的禍端。得以保身、保節。或許因為他領略過我的馴獸之道,看向我的眼神裡,多了很多的畏懼。他恭恭敬敬地行禮道:“皇嫂。”我淡淡地點了個頭:“聽聞七弟前些日子雲遊四方去了,如何?可有什麼見聞?”天氣尚寒,他卻擦了擦汗:“回……回皇嫂的話,山川秀美,河流壯闊,讓臣弟愈發覺出自身不足,日日三省吾身,發憤圖強,勤修文武,為朝廷效力。”我微微一笑:“七弟,為朝廷效力倒不必了,為朝廷安分守己,才是皇家的好兒郎。”他忙回道:“謹遵皇嫂的吩咐。”喪儀持續到二月底才罷。太常卜得三月初八是個好日子。那天,我抱著灝兒,手持聖旨,身披黑衣,一步一步走向金鑾殿。小申高聲念道:“遵先帝旨意,皇三子灝,繼位為帝。”鐘鼎之聲響起。接著,又以新帝口吻,尊我為“上聖皇太後”,新帝年號為“順康”,定在次年改元,當年仍沿用“長樂”年號,以表對先帝的尊崇。因新帝年幼,而我又理政多年,故而金鑾殿之上,抱幼帝臨朝。登基那日,小申宣完旨,許多大臣遲遲不跪。“先帝駕崩突然,未曾下過廢太子的旨意,為何突然易儲?實在讓臣難以接受。”言官柳忌說道。此言一出,有幾人小聲嘀咕著。“太子正位東宮數年,一直頗得先帝歡心,臣等皆看在眼裡。為何如今登基的,卻是三皇子?難道僅僅是因為他是寵妃之子嗎?”柳忌繼續說道。他仍以“寵妃”來稱呼我。他根本不認可眼前的事實。文臣在右,武將在左。明宇站在左邊第一個。他抽出刀,一步步走向柳忌。這把在玉門關外斬殺過無數胡人的刀在金鑾殿之上閃著寒光。隻見寒光一閃!柳忌的人頭便落了地!明宇向我高聲奏道:“回稟太後,此人藐視聖旨,有不臣之心,已被誅殺。”鮮血在金鑾殿上濺得老遠。那血似還冒著熱氣兒。頭戴金鳳冠的我,點了點頭,冷冷地看著朝堂上的所有人:“卿等可還有什麼疑問?”眾人齊刷刷地跪地。“恭迎聖上登基,恭祝太後安康,聖朝福澤四海。”“陸將軍征服漠北,功在社稷,拜上將軍,加封定國公。”一身戰袍,眉眼如畫的明宇跪在地上:“叩謝皇恩。”我沒有提他的勤王之事。我刻意抹去了這一筆。成筠河隻是病逝,皇權是順理成章地交接。叛亂是不存在的。我重組了玄離閣,以沈晝為閣主,位同一品,延續了大章年間的舊製。另加賜免死金牌,許其隨時隨地出入宮廷。淩駕於各部之上,直接聽命於我。灝兒正是牙牙學語的年紀,他仰著臉,嘴裡含含糊糊地喊著:“母……母……母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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