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立威(1 / 1)

我看著灝兒的小臉,輕聲問:“灝兒,怎麼了?你喚母後,想說什麼?”“沉……沉……”他指著身上的龍袍。暗黑的龍袍上,九九八十一層金絲線繡的龍,自然是沉的。織造局所有的繡娘們做了一個月才完工。佐以珊瑚,珍珠,平江府的緙絲,菰城的縐,西湖的綢,江寧的倭緞。采九州四海之精華,得龍袍一身。龍袍怎能不沉呢?它不是一件衣服。它是天下。它是至高無上的皇權。它是一家一姓的大好河山。“灝兒,你慢慢就會習慣了,你現在是帝王,你看,所有的人都要拜你,你坐在龍椅上,必須得接受這份沉重。”我輕輕地給他擦了擦嘴。灝兒一歲半了,一直都比旁的小孩子要醒事一些。平日裡,不管哪裡有動靜,他都迅速張望著。此刻,他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我,仿佛在消化著我所說的話。過了一小會兒,他笑起來。他竟然衝我點點頭。“灝兒,你聽懂母後的話了嗎?”“嗯。”小申說著:“陛下真是天資聰穎,異於常人哪。”跪在地上的眾臣聽到這兒,忙齊聲說道:“陛下天資聰穎,乃太後之福,聖朝之福,萬民之福。”我似不經意地說了句:“都起來吧。”他們已經在殿上跪了許久了。這是需要立威的時刻。新君上朝第一天,不服也得服。要讓他們明白,換天了。跪在地上,仰著頭,好好看看龍椅上的新主子。但,又不能一味地示威,安撫亦是很有必要的。恩威並施,寬容相濟,乃馭下之道。柳忌的血涼了下來,我一伸手,禦林軍將他的屍體抬下去,一群小內侍拿著水桶、抹布,匍匐在地上擦著。血跡擦去了,金鑾殿恢複如初。但那血卻留在了群臣的腦海中。我看著眾人,高聲說道:“新君臨朝,該有新氣象。大赦天下。除謀反,謀大逆,謀叛,惡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義,內亂此十惡者,其餘通通釋放。卿等又侍一朝,勞苦功高,獎半年俸祿。”“皇恩浩**,臣等感激涕零。”成筠河在位十年,朝中發生過幾次動**,從成筠源和王項逼宮開始,到剛發生的常靈則謀逆,朝堂之上,一次又一次地清洗,一次又一次地換血。每一次動**,都要波及幾個參與的朝臣。清洗到現在,朝中除了一些柳忌這樣的迂腐之人,那些附逆作亂的,多半早已被除去了。文臣中,以宋垚和張邑為首,武將中,以明宇為首,通通都是我的人。這是我這十年中,緩緩對政務的滲透,對朝堂的滲透。且三品以上的朝臣,從前總是每三日去尚書房奏事。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仕途的曆史、曆來的政績,擅長什麼,不擅長什麼,我都如數家珍。有了這些基礎,理政並非太難。 散了朝,我留下明宇陪我一起到後宮。按規製,我理應住進萱瑞殿。萱瑞殿雍容華貴,是宮中與乾坤殿同樣氣派的所在,乃太後理應居住之所。從前高紅袖就住在此處。可因灝兒年幼,尚需我照顧,我便跟他一起住在乾坤殿。乾坤殿仍然是那個乾坤殿,除了沒了成筠河,一切陳設如初。三月了,柳樹抽出新枝,在春風裡婀娜。風,是溫和的,輕拂臉頰,透著彆樣的親切。三月沐風,空山凝雲。乾坤殿的小竹橋上,樂師吹奏著一曲《漢宮秋月》。成筠河頭疾分外嚴重那幾年,我命人在乾坤殿的院子裡挖了小水渠,建了一座小竹橋。因醫官告訴我,音樂和著水聲,能緩愈頭疼之症。成筠河頭疾好了之後,不再需要這樣的“水樂”療法。我卻愛上了聽曲。“年年光陰耐消磨,負此杯中清苦多。”雲歸倒上來兩杯茶,我一邊端起一杯給明宇,一邊念道。“姐姐,使不得,怎能讓你給我端茶?”明宇推卻道。我笑:“朝上論君臣,下了朝,咱們是姐弟。姐姐給弟弟倒杯茶,應該的。”我指著明宇,讓灝兒喊著:“叫舅舅。”灝兒看著明宇,竟皺著眉頭,偏過臉去。我唬道:“灝兒,怎麼不聽母後的話?叫舅舅呀。舅舅是咱們的親人,日後你要依賴的肱股良臣。”明宇哈哈大笑,不以為意:“陛下年幼,不叫便不叫吧。姐姐你不要為難他。”他喝了口茶:“姐姐愛苦味兒,該嘗嘗沙漠戈壁裡頭的布麻茶。明兒我讓人抬一些來到乾坤殿,姐姐慢慢兒喝。”“沙漠裡頭也有茶?”我奇道,“茶聖陸羽曰,茶,乃南方嘉木也,哀家隻道茶在南方有,竟不知沙漠裡頭也有。”“臣弟在玉門關待了幾年,那裡的一切無有不曉的。戈壁濕地裡,有野生的羅布麻,長著小紅花。莫采花,隻采葉,且一定要采夏日長出的嫩葉。夏日沙漠天氣熱,水分擠到枝頂,味道濃。采回來,炒一炒便是了。臣弟給這茶取了個名字,叫作歸心。”“歸心茶,好名字。”我點了點頭。“關外一旦有戰事,商隊便不敢過了,聖朝的陶瓷茶葉好幾年沒出關。後,臣弟征服漠北,漠北簽了降書,這一向裡,頗為太平,商隊又開始來往貿易了。姐姐,歸心,不是指臣弟歸心似箭,而是聖朝四海歸心。”他咧嘴一笑,牙齒寬寬白白的。英氣的臉上因此顯出幾分淘氣來。我放下茶盞,瞧著他:“竟不知陸將軍口才了得。”“姐姐近來辦喪事累著了,說說笑笑,逗姐姐開心。跟旁人我話才不多。在關外打仗的時候,有時,一月都說不到一句話哩。”正說著,熾兒走進來。辦喪儀之時,他以義子的身份戴的孝,大孝,比侄兒的孝布還要長上許多。喪儀罷後,他腰間仍是係著白。那天,常靈則那一夥逆黨闖宮之時,他在殿內將烯兒和灝兒照顧得甚是妥帖。喪儀上,當一些旁支皇室宗親對成筠河的死有疑問時,也是他出麵彈壓。不過才10歲有餘,便氣度非凡。聖賢文章,出口即是。條理清晰,有理有據。因他與我關係親厚,臨危不懼,辦事得利,且我又很是喜歡他,新朝改製後,我特許他稱我為“母後”。雖是一句稱呼,但意義重大。抬高了他的身份,彰顯出我對他的重視。從此,他是皇室之中最尊貴的親王。他的母親峪王妃胡氏成了峪太妃,被賜予金腰帶。這在皇室宗婦之中,是莫大的榮耀。他進門後,不慌不忙地向我問安:“母後安好。”旋即,又向明宇行禮:“舅父安好。”好孩子。知禮。我笑了笑,問道:“熾兒,何事?”“兒臣來請母後的旨,渭王何日啟程就藩?”渭王。成灼。這一個多月,為了防止他搗亂,或是被某些居心不良的皇室教唆,我一直命熾兒看著他。將他鎖在尚書房旁邊的抱廈之中,一日三餐命人送飯。從發喪到出殯,我都沒許他露頭。旁人問,隻說孩子病了。一想起他持刀弑父,我便怒從心頭起。他不配給父親穿孝。成筠河崩逝之前,留下旨意,不許對外說成灼的所作所為,顧及皇家顏麵,改立他為渭王,前往隴西就藩。可我一直沒想好,讓他何時前去。他現在還年幼,去了藩地,能撐得起一片王府嗎?若是被人害了去,來日九泉底下,淩桃蹊怎麼罵我都可,如何麵對成筠河呢?他是到死都不忍責怪這個兒子的。我一度想,要不要將他囚禁在宮中,到成年,再讓他去隴西。熾兒說道:“渭王情緒頗不穩定,這兩日總是高聲哭喊,吵著要見母後。”“他喊什麼?”“他說,宮中是牢籠,他想早日去隴西。”明宇聽到這裡,說道:“姐姐,留著他做甚?徒增麻煩。將來若再度跟姐姐作對,枉費了姐姐的苦心。不若殺之。”聽到“不若殺之”這幾個字,熾兒眉心一跳。我瞪了明宇一眼,正色道:“陸將軍慎言。”我站起身來:“他既要見哀家,那哀家便去瞧瞧。”熾兒道:“是。”尚書房的抱廈光線暗暗的,白日裡還點著油燈。成灼坐在書桌前。油燈的光跳動著。見我走進去,他站起身來,一步步走過來。熾兒下意識地站在我身前擋了一擋。我擺擺手,熾兒退到一邊去。不過是一個多月的時間,成灼瘦了許多,眼中的童稚之氣儘失。“我該叫你什麼?”他看著我。“渭王想叫哀家什麼,便叫什麼。”他怔了怔,突然跪在地上:“阿娘……阿娘……”他抱住我的腿:“求阿娘讓我去藩地吧。這宮中讓我恐懼。阿娘,我後悔了。我怕得不得了。我晚上在這裡總能見到父皇。阿娘,求求您,原諒我吧……放我去藩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