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今日,你又何必當初?哀家對你已經足夠仁慈,如若不然,將你的所作所為昭告天下,你覺得你還有活路嗎?天下人能容得下你嗎?”我看著他,一字一字地說道。他打了個哆嗦。“阿娘,你不會的……”就如那次在董盈香的唆使下投毒一樣。這個孩子總是等犯了錯,才記得我是他的阿娘。可所有的錯,我都能咽下。弑父一事,我永遠不可能釋懷。如果正月初一那晚,他肯對我敞開心扉,又何至於被常靈則慫恿,以致事態發展到如此無法挽回的地步。“作為太子,你無才無德。作為兒子,你不忠不孝。灼兒,你實在是枉費你母親淩桃蹊臨死之前一番苦心,為你籌謀。你現在為何這麼急切地想去藩地?是逃避自己的錯,還是逃避哀家?”他忙避開我的眼神,連連磕頭道:“阿娘,兒去藩地好好思過,兒實在是害怕了這座宮殿,兒答應阿娘,再也不入宮,再也不進上京,好嗎?”他一聲一聲的“阿娘”,叫得我思緒萬千。“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這句詩是淩桃蹊有死亡的預感之時念的。長樂元年,在桃蹊院漫天的桃花與鮮血之中,我接過這個嬰孩,從此,他是我的兒子。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複誰在?世事無常,當時的我,如何能料到今日之境況呢?到底母子一場。我輕輕閉上眼:“哀家答應你,這個月廿八,你就動身吧。到了藩地,安分守己,莫惹禍端。有什麼事,就寫信給熾兒,他會轉達哀家。”“多謝阿娘,多謝阿娘……”他又繼續磕著頭。“願您和三弟,不,和聖上,福澤綿長,安樂永昌。”我起身,走到門外。良久,轉身看,他仍戰戰兢兢地磕著頭。我歎了口氣。何必,何必。三月廿八,黃道吉日。太常說,宜出行。宮中兩件大事:一是渭王出發前往藩地;二是幽州騎還營。李義天死後,我跟明宇商議了許多,到底誰來接手幽州防禦史合適。我本屬意敖羽,他是玄衣郎出身,世家子弟,家世自然是清白的。在沈晝手下辦事多年,做事機警。又在禦林軍統領一職上許久,領軍嫻熟。一向效忠於我,久經考驗,忠心,自不必說。幽州地處要塞,聖朝之咽喉,此等重要的位置,必須得自己人才放心。且幽州騎軍中剛經曆一場亂子,急需一個有鐵血手腕的人去整理。可明宇說:“宮中的防禦亦很重要,禦林軍頻繁換統領不妥,恐人心渙散,姐姐與聖上的安危為上。”“那……該派何人去?”我在腦海中搜羅著人選。“臣弟倒是有一人可薦。”“誰?”“當初跟我一起出關打仗的主將何衛,剛正不阿,殺敵英勇,帶兵有方,真乃國之棟梁。後,敵軍使詐,何將軍戰死在玉門關外。他有個兒子,叫作何烈。14歲便隨父出征,臣弟與他在軍中相處幾年,結成莫逆。他的為人,臣弟信得過。姐姐可派他前去。” 見明宇說得極誠懇,我便說:“請這位何公子過來。”待人到了眼前,覺得頗為眼熟。我看著他方正剛毅的臉,不由得想起一個小小的插曲。那日,我將孩子們安置在殿內,自己走出殿外與叛賊周璿。中途,爭論激烈的時候,似乎有一個小小的白色身影,從殿內跑出來。約莫是烯兒。我想喊,卻情勢緊急,無暇顧及。隻見一個將士連忙停止廝殺,下馬抱起烯兒,背過身去。然後熾兒從殿內走出,將烯兒接了進去。我一看,平安無虞了,便沒再問這件事。“何公子,那日你是和明宇一起進宮救駕的吧?”“是。”“你中途下馬,抱起了一個小娃娃。”他愣了愣,似乎不知道我為何要提這樣一件尋常小事。“是。”“那是哀家與先帝的長女,冀公主。何公子護公主有功,哀家理應賞賜。”他低頭道:“微臣原不知那個小女娃便是冀公主。微臣隻是覺得那麼純淨的一個小女孩,不該看到兵戈之事。太後無須賞賜微臣。”烯兒自幼膽小,是個怯懦的孩子。有一回不小心看到禦膳房的人拎著一隻血淋淋的鳥在禦花園路過,她做了幾夜的噩夢。總說自己就是那隻受傷的鳥。此次幸得何烈這個舉動。不然烯兒一定會留下極大的陰影。另,我記得那日,跟明宇衝進來的,打頭的第一個,便是這個人。說明他英勇無畏。何烈現今不過才十七八歲。如此謙遜,不居功,讓我對他很是有好感。我思忖了一下:“幽州防禦史一職關係重大。但哀家相信,何公子世代將門,武學之家,應能勝任此職。”何烈立即跪在地上:“謝太後提拔,謝皇家隆恩。”我笑笑:“修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願你為國效力,建功立業。”“是。”三月廿八那日,渭王出發就藩,我命熾兒送他出城。我在城門樓上,送彆幽州騎。一杯烈酒,緩緩灑下。“爾等乃聖朝威武之師,當恪儘職守,保家衛國。”何烈舉起長槍,高喊一聲:“臣等定不負太後囑托,誓死效忠,保衛聖朝,保衛陛下。”他身後的眾將士亦跟著他一起喊著:“保衛聖朝,保衛陛下。”氣壯山河的聲音久久在宮門口回**。“母後……”我一轉頭,見烯兒跑了過來。她仍是穿著一身白裙子、白夾襖,但因如今國孝家孝兩層熱孝在身,倒不突兀。“烯兒,你來這裡做甚?”我柔聲說。這孩子,自成筠河離世後,越發孤僻,常常一整天都不說話,看著她父皇的遺物發呆。“母後……我……”她一路跑得急,停了片刻,喘勻了氣,方指著何烈的背影開了口:“母後,他是何人?”“他是母後新提拔的幽州防禦史。你明宇舅父的朋友。”她“哦”了一聲,低下頭。複又抬起頭問我:“母後,他會戰死嗎?”我撫了撫她的小辮子,柔聲說:“沙場之事,不可預料,母後不能確定。”為將者,無非四種結局。戰死沙場,官高位顯,解甲歸田,鋃鐺入獄。“兒臣懇請母後,讓此人不死。”“烯兒……”我想說什麼,卻沒有合適的言語。成筠河曾對我說過,烯兒這種內心極為柔軟的孩子,不可嚴厲待之。站在烯兒身旁的老嬤嬤說道:“太後,冀公主好些天沒開口說這麼多話了。”我抱起她:“烯兒,母後答應你,此人不死。”她舒了口氣,輕輕笑了笑,似乎是放心了一般。她附在我耳邊說:“母後,你知道嗎?他身上有跟父皇一樣的味道。”我心中一陣酸澀。我看著烯兒那張酷肖其父的臉。“什麼味道?”“太陽的味道。”我抱著烯兒,一步步下了城樓。剛到乾坤殿,黑影一閃,沈晝來了。聽他的腳步聲,便知道發生了重要的事。雲歸遞了盞明宇送來的布麻茶給我,我喝了一口,問道:“怎麼了?”“有人要刺殺渭王。”我將茶盞重重放在桌案上。沈晝繼續說:“臣害怕出意外,今日便和楚鳴兄暗中跟著,峪王護送渭王一行人出了上京,便返回了。渭王他們繼續往西走,到了斷雁山,突然衝出一群蒙麵刺客。人數不多,但看樣子都是行伍中人,功夫了得。”“現在如何了?”“太後勿急。臣帶的人已經將他們打跑了。那群人很是奇怪,一見打不過,便跑得飛快,像是很怕被看到真麵目似的。”“渭王呢?”“臣加派人手繼續護送渭王往西了。”“那便好。”風綿軟地從窗外吹進來。春末了,花開到榮華極致處。沈晝道:“太後覺得是何人?”“沈卿,會不會是明宇?他年輕,易毛躁。且一心為了哀家,旁的不放在心上。昨日,當著熾兒的麵,他便直刺刺地說了句,不若殺之……”沈晝沉默了好一會兒。半晌,說道:“因太後與陸將軍恰好同姓,又格外恩賞。如今朝堂上,人人都稱陸將軍為國舅明公。可亦有一群人說,太後與陸將軍並無親緣,隻是借姐弟之名,行……”他沒有再說下去。我接口道:“借姐弟之名,行苟且之事。”一看他的麵色,我便知道,我猜對了。玄離閣的職責,便是做我的耳目。這些消息,他原本該告訴我。可他一定又不願讓我添堵,故而,猶猶豫豫。“哀家寡婦新喪,明宇血氣方剛,雖同姓同鄉,但並無親緣。近來,明宇入內帷頗多,惹人非議,也在情理之中。沈卿放心,哀家自有法子應對這些流言蜚語。”我捏著茶盞的蓋子,在桌案上畫著道道。“那,渭王遇刺一事?”“不管是不是明宇,都不必提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