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背影(1 / 1)

這一夜,我睡得很沉。似乎總有如紅日般的絢爛籠罩著我。那光芒照著我的喜與悲,照著我身體的每一寸角落。我看到有個人站在紅日之下,一身白衣,負手背對著我。十餘年的同床共枕,那背影是如此的熟悉。我喊了一聲:“筠河。”他轉身,臉色依舊如從前般,帶著幾許蒼白,他手中拿著的,是他最喜歡的那把竹扇,扇子上寫著一句詩: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他淡淡地笑著:“星兒。”“筠河,這一向裡,你頭疾犯了嗎?沒有張醫官行針,想是難挨得很吧。前些日子,我囑熾兒去奉先殿給你燒了些安息香,你收到了嗎?”我有許多話想說,然而脫口而出的,卻不過是些尋常的瑣碎。他點頭,卻沒有走近我。“收到了,星兒,但我的頭疾已經不犯了。你和孩子們都還好嗎?”“我們都好,筠河。灝兒非常的聰明,好多次都讓我吃驚,他很有主意,不像個孩子,倒像個大人。烯兒雖然不大懂事,有時候會跟我鬨些小脾氣,但是個良善孩子,不枉你疼她一場。炘兒那孩子,我接進宮來了,吃穿用度,讀書教養,我都不曾薄待,皆跟烯兒是一樣的,你放心。渭王……渭王在藩地時有信來,他說他知道錯了。筠河……所有的,都很好。”我急急地說著,伸手想握住他,卻什麼也抓不到。他與我之間似乎隔著一團霧氣。那霧氣裡藏著時間的死結,無論如何都打不開、進不去。他笑笑:“星兒,你握不住的,我們已經陰陽相隔,上一世的,統統都過去了。陰間一切都好,隻是冷了些。但好在桃蹊通些醫理,燒湯取暖。也還過得去。”我險些忘了,淩桃蹊也是亡故的人,在九泉之下,應與成筠河重逢了。“星兒,上一世再不舍得,都隻是上一世。剛到陰間,我總是鬱鬱寡歡,後來,便想通了,接受了。何況,陰間生活簡單,沒有金鑾殿上的那些煩心事,也沒有鉤心鬥角,沒有算計,不需勤政,也不必麵對言官們的聒噪。挺好。今日奈何橋邊有盛會,百鬼群歡,我便想著下來看看你。隻待一會子,我便要走了。”他說得很平靜。沒有怨,沒有喜,沒有依戀,沒有不甘。“筠河,你在那邊過得好,我亦感可慰。”“星兒,政事冗雜,人心叵測,這一切,辛苦你了。”他看著我,眼裡似淌著一條波瀾不驚的河。我搖搖頭:“理政多年,我已習慣。”“星兒,你喜讀莊子,豈不知《莊子·人間事》中有一言,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我明白。”說了這三個字,我心頭竟如潑翻了一碗楊梅汁般,酸酸涼涼的。成筠河待我有過錯處,可他死後仍是為我著想的。昨夜明宇剛帶我看了不夜景,成筠河便出現在我的夢境中。他知道我心頭有難舍的、介懷的東西。 他出現在我麵前,雲淡風輕地告訴我,過去了的,便過去了。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星兒,你已經做得足夠多,你快樂就好。你想什麼時候離去,都可以。”“嗯。”成筠河的白衣一點點消失在我眼前,與之一起消失的,還有他那張永遠帶著溫和的麵孔。海風吹得窗戶時不時傳來響動。我從夢中醒來,從床榻上坐起。雲歸見我臉上有淚,忙將帕子浸在熱水裡絞了,遞給我。她關切道:“夫人怎麼了?”我悵然道:“我看見先帝了。”雲歸默不作聲。烯兒聽到了我的話,跑過來緊緊地抱著我。巳時,我們一行人上了船,繼續往南。烯兒跟我說:“母親,我想讓小張公子到咱們的船艙來,好嗎?”灝兒也充滿期待地看著我。張潯跟這幾個孩子真是投緣得很。我看著他們的眼神,點點頭。須臾,張潯來了,他帶來一捆長得跟蘆葦頗像的水草,給孩子們編物件兒,孩子們都很興奮。二公主離得遠遠的,並不靠前。隻在灝兒說熱的時候,她走上去拿帕子給灝兒擦擦汗。張潯給灝兒編了一隻小豬,胖胖圓圓的,栩栩如生,可愛極了。灝兒抱著那小豬喚我:“母親,好看嗎?”我點頭:“好看,小張公子細心得很,知道你的生肖,便給你編了個小豬。”灝兒將那小豬頂在頭上,頑皮地晃來晃去。張潯笑了笑,接著編起來。我走上去看,他的手甚是靈活,那草來回翻飛著。“這個,像是小馬的形狀,張公子,我猜得對嗎?”張潯剛想說什麼,二公主挽著我的手道:“母親,你仔細瞧瞧,那明明是小兔的形狀啊。”張潯聽了這話,笑容凝固了一霎,複又如常道:“嗯,是小兔。”不多時,他做好了,遞到烯兒手中:“大小姐,這是送您的。”烯兒接過那小兔,仔細端詳,甚是歡喜。烯兒的生肖是兔。她素日愛穿白,總說自己也是一隻兔。張潯似要接著做,二公主卻道:“剛我在外頭瞧著,水裡有魚,還會跳起來,可好玩兒了。”灝兒和烯兒拉著張潯出去瞧,水草便被撇下來了。二公主沒有出去,而是留在艙內陪我。這孩子是極有眼色的。張潯原本想編的,是一匹小馬。二公主是屬馬的。她的話七分硬、三分軟,令他不得不改成烯兒的兔了。她刻意與他們保持距離,一絲一毫也不搶烯兒的風頭。雲歸笑問:“二小姐咋不跟著一起去玩兒?”二公主小聲道:“我給母親揉揉肩。母親昨夜做夢了,想來睡得不好。”我笑道:“讓雲歸給我揉就好,我眯一會兒,你念詩給我聽。”我將手中的書遞給她。船在海上晃晃悠悠,到了黃昏的時候,明宇進艙來稟道:“姐姐,到鬱洲了。”我起身,下船,船上的人皆走下來。白日落儘,與孤鶩齊飛,天海相接,蔚藍一片。海中央雲騰霧繞,似仙山浮於萬頃波濤之上。青山披翠,碧海泛波。眾人且觀且歎。我們一行人歇在城中一家叫作“東海之濱”的客棧。如雪收到沈晝的傳書,說是官道上的皇家馬車已歇在了越城,差不多跟這邊是同步的。東海之濱非常氣派,東南西北四處樓宇,差不多有百餘間客房,中間有一個大大的院子。為了不惹人注目,我們皆穿得很素淨,也未飾金銀。看起來,與尋常遊走各方的客商無異。晚間,用過飯,如雪跟我說:“夫人,我總感覺這家客棧怪怪的。”“怎麼?”“就是一種感覺,好像暗處有一雙眼睛,一直在盯著咱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