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晝中毒了。那奶糕原本是灝兒給清歡送過去的。灝兒中意清歡,這是宮中許多人都知道的秘密。灝兒絕不可能給清歡下毒,要她的命。所以,一定是有人在其中動了手腳的。明宇從悲憤的情緒中慢慢冷靜下來。漠北的奶糕……漠北……我瞧著明宇,思忖道:“有沒有可能,這件事是漠北做的?”明宇的麵孔倏爾變得複雜起來。我呷了口茶,緩緩分析道:“若事成,聖朝少了大將軍,也少了對漠北作戰最熟悉地形的人。若事不成,挑起聖朝的君臣矛盾,讓武將心灰意冷,逼反大將軍。至於清歡,他們一來,知道清歡是灝兒所喜之人,想讓灝兒亂了陣腳。二來,清歡是沈晝的愛女,而沈晝是為哀家做事的近臣,沈府亂了,橫豎都是他們有益處。哀家見過那使者兩回,他不是個簡單的人。這回上京,斷不是求聖上加印那麼簡單。想來,塔娜公主並非真的有疾在身,不能遠行,而是留在漠北,籌謀著更大的動作……”說著,我如芒在背。漠北是馬背上的民族,以捕獵放牧為生,牧草有榮有枯,為了搶奪地盤經常發生流血戰爭。他們全民信奉武力、好戰。想來,上回他們雖然輸了,但並不甘心。一直積蓄著力量,打算反攻。這回,他們不隻是打算用武力,還用上了計謀。明宇喃喃道:“難道她還沒有放下……”“誰沒放下?”我問道。“沒,沒什麼。看來是臣錯怪聖上了。”他抱拳,轉身,與剛好走進來的灝兒迎麵撞上。明宇敷衍地笑笑,行了個禮,便離去了。灝兒問我:“母後,舅父怎麼了?”我沒有吭聲。我注視著他的表情,他沒有半絲緊張,完全不像撒謊。看來我方才的直覺以及阿南的推斷是對的。這件事與灝兒無關。灝兒又問:“那會子小舟說看見沈府的馬車進宮了,是不是清歡來了?她人呢?”我淡淡道:“哀家原是接清歡進宮了,沈府來人說沈大人病了,清歡惦記父親,便又回去了。”“病了?沈大人身體素來很好,孤倒是沒見他生過病。”灝兒轉而又說:“清歡該哭鼻子了。孤得讓小舟帶著華醫官去瞧瞧。不,還是孤親自去吧。”阿南坐在角落裡不吭聲。這時,小內侍通傳,羽林衛的首領孔良求見陛下。灝兒讓他進來。孔良走進廳內,他受了傷,袖口上猶染著血跡。他喘著粗氣,向灝兒稟報:“聖上,龍虎將軍、安遠將軍這幾個人常年在外帶兵,身手太厲害了,臣等敵不過,在定國公府吃了很大的虧!臣無用,臣該死。”灝兒一頭霧水:“孔良,你在說什麼?什麼龍虎將軍,什麼安遠將軍,什麼定國公府,孤怎麼不明白。”孔良從懷中掏出一張信箋,上麵寫著四個字:殺陸明宇。那字跡跟灝兒平日裡所寫一模一樣,還蓋有灝兒的印章。灝兒捏著那張信箋,大吃一驚。 孔良見狀,也意識到了不對勁,忙說道:“今日晌午一個小內侍遞給臣的,他說,聖上想說的話便在信箋上,讓臣不用去問,事情辦妥再回稟。臣想著……想著您素來對陸將軍頗有微詞,下此命令也不為奇……”他說著,膽怵地瞧了瞧我。灝兒一拍桌子,孔良連忙嚇得跪在地上。羽林衛中,年紀最大的不過17歲,年紀最小的才14歲,眼前這位孔良今年16歲。都是一群少年人,戒備心不強,少年意氣,有衝勁兒,可做事欠考慮、欠穩妥。那個施計的人想必是充分考慮,並利用了這一點。“蠢材!豬腦子啊你!這麼大的事孤要是吩咐你做,會不親自找你商量?會這麼草率?!那是上將軍!定國公!不是街頭走卒!”灝兒氣得不輕。孔良磕頭道:“臣愚鈍,臣該死。”“那個傳話的小內侍呢?”“臣馬上就去找,搜遍了宮廷,也要將他找出來。”孔良伏在地上。灝兒將手握成拳,放置在口邊。“等等,你方才說龍虎將軍、安遠將軍,難道他們在定國公府?”“是。”灝兒想了想,冷笑一聲,不知是說給孔良聽,還是說給我聽。“孤記得這兩位將軍是舅父的老部下,如今一位在川陝,一位在雲貴,怎麼?他們回京述職,不先來麵聖,倒先去定國公府了?如此威武將,徒稱有戰功!他們效忠的到底是朝廷,還是效忠定國公府。效忠的是孤,還是舅父?”雲歸聽此話語,嚇得麵如土色。這正是我方才猶豫顧慮的事。雖刺殺明宇不是灝兒下的令,但他得知這樣的細節,難保不生氣。我開口道:“灝兒,那兩位將軍是行伍出身,不拘小節,辦事沒那麼周全,一時思慮不周也是有的。你切莫過度解讀。”灝兒看向我:“這是小節,那什麼是大節?母後,是孤過度解讀,還是舅父的權力太大?據說,玉門關外的許多百姓給他修祠,把他當神一樣供奉。甚至,有的邊民隻知有陸將軍而不知有聖上!您回想一下,去年年關,眾武將返京的時候,他們看舅父跟看孤是不一樣的。他們對舅父是打心眼裡的崇拜、敬服、聽從。而他們站在金鑾殿上看孤的眼神是什麼樣的?仿佛在看一個不懂事的毛孩子!他們對孤這個少年天子壓根兒不服!他們口口聲聲陛下萬歲,可眼神暴露了他們的心!”“灝兒,舅父對朝廷忠心耿耿,當年,你父皇離世的時候……”我試圖說服他,讓他心緒平穩下來。灝兒卻打斷了我:“母後,孤不想再聽這些!您已經說了好多回了!孤聽得厭倦了!孤知道父皇離世的時候,是他帶兵回來平息了宮亂。怎麼?您是想說,沒有他,孤便坐不上這皇位?孤這皇位,全是他的功勞?!孤討厭這種受恩於人的感覺!”“灝兒,你怎麼能跟母後如此說話!朱先生沒有教你為君之道、孝道嗎!”我的聲音嚴肅下來,厲聲嗬斥著。這時候,阿南說話了:“聖上,您是天下子民的表率,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看著您呢。”她說得很軟,但很有韌勁兒。灝兒左思右想,停止了暴躁,向我行了個禮:“兒唐突了母後,請母後降罪。”我瞧著這個我費儘千辛萬苦生出來的兒子,緩緩說了兩個字:“無礙。”“孤一定會徹查此事,給舅父一個交代。”灝兒說完,走出門去,孔良也連滾帶爬地跟了出去。我打量著阿南。她今晚在明宇麵前那番話,和她對灝兒說的話,令我開始重新審視她。原以為她不過是有些小聰慧,現在看來,大是大非上,她亦站得住腳。我拿起金剪修著桌上的石榴花枝,慢悠悠道:“你說,今晚這兩件事,會不會是漠北做的?”“太後,您是在跟阿南說話嗎?”“嗯。”“阿南不敢妄猜此等大事。”“隨意說,恕你無罪。”阿南遲疑了一下,道:“一半是,一半不是。”“哦?”“行刺陸將軍,漠北不可能沒有乾係。那使者住在宮中,且年紀與羽林衛相仿。以武藝切磋為由與他們混熟,鑽了這個空子,使了個障眼法。很有可能。最近宮中常有謠言,說……說……”阿南說著,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的臉色。我臉上淡淡的,手中的剪子卻沒有停。“宮人們說什麼?”“她們說,那使者酷似從前的陸將軍……”剪子停下來。我心裡兀地一晃。是啊,我一直模模糊糊覺得那使者有些眼熟,可總也想不起在哪兒見過。明明是個異族人,怎麼會眼熟呢?我以為是我的錯覺。經阿南這麼一說,我才想起,很久以前,少年時的明宇,也是那般氣宇軒昂、眼神明亮。那種乾乾淨淨的,帶著陽光的麵孔。那種眉梢眼角的波濤。不同的是,那使者還帶著漠北的嗜血和凶蠻。那是他的母族留下的印記。難道,天啟真的是明宇的兒子嗎?明宇當年在大漠究竟發生了何事?他又是如何離開的?他離開的時候,是否知道塔娜公主有了孩子呢?塔娜公主有無再嫁?天啟此次來上京的目的究竟是什麼?我腦海中有太多的疑問,想讓沈晝去查個清楚。可沈晝竟在這個節骨眼上中了毒。“關於沈府的毒奶糕,阿南以為,不是漠北的手筆。奶糕本就是漠北的貢品,他們怎麼會用這樣的方法暴露自己呢?”我想起一個人,阿羅伽。他上次到上京送歲幣,待了幾個月方歸國。他對上京的許多事知曉得甚是清楚。也許,他表麵上與漠北聯盟,暗地裡彆有心思。把矛頭引向漠北,南境就安全了。我放下剪子,起身,在屋內踱步。或可利用阿羅伽的這個心思,做點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