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您好生歇著,阿南給您把安息香點上。不過是些宵小蠻夷罷了,不值得您費神。”阿南說著,嫻熟地點上安息香。那句“不過是些宵小蠻夷罷了”,端得是大氣穩重。我半倚在榻上,瞧著阿南,今兒晚上發生了好多的事,可她一點兒驚詫都沒有。昏黃的燈光下,她那張素淨的臉,她頭上那根萬年不變的卦簽,看起來順眼了很多。這孩子因性格太過沉鬱,難以琢磨,多年來我一直覺得跟她不大親近。現今才覺出她的好兒來。我示意她坐在榻邊,以家常口吻道:“上次烯兒得以順利出嫁,是你給哀家出的主意。阿羅伽這個人,你還記得吧?”“記得。”“哀家思來想去,覺得往沈府送的奶糕或許是他的手筆。”阿南聽了,不假思索道:“太後想得很有道理。”我再次看了看她。她回答得很快。仿佛是就在這個卡點等我,很希望我這麼想似的。我素來有著獸一般的警覺。從最初到現在,沒有變過。而此時,我卻打算順著她指引的路,往下走,看看路的儘頭,有什麼。我淡淡笑笑:“你覺得該如何做,才能解決南境與漠北的威脅?”阿南低頭道:“讓漠北的人明白,南境在算計他們。讓漠北的人恨上南境,讓他們撕咬在一處。阿羅伽那個人,不是簡單的人物,他必會反擊。”“聖上對陸將軍、對哀家多有不滿。哀家打算料理完邊疆事宜,看著炘兒和灝兒各自成了親,便放開手,交權給他。”我歎了口氣。“陸將軍呢,他願意嗎?在朝堂上二十載的艱辛,一朝化為烏有,實在是委屈。”阿南問著,話語中帶著某種試探。看似是在體諒明宇、體諒我,可出發點卻是在為灝兒思量。“哀家與陸將軍都不是眷戀權勢的人。現今,造化已極,倒羨茅簷草舍。算來富貴功名,不如五湖煙景。陸將軍沒什麼不願意的,哀家亦沒什麼不願意的。”我輕輕淺淺地說著,話語中似帶著上京五月夜晚的薄薄霧氣。阿南道:“太後和陸將軍的心懷讓人感佩。”我擺擺手,不經意道:“上回,哀家讓你給灝兒的婚事卜上一卦,說他的中宮是清歡。那卦倒說到了哀家的心坎兒裡。清歡這孩子,明媚活潑,灝兒喜歡,哀家也覺得合適,就是年歲還小了些。不過史上年幼為後的事情倒是很常見。母儀天下,原不在年紀上頭。”阿南的手指輕輕地縮了縮。那動靜非常細微,細微到常人無法察覺。“太後說得甚是。”“哀家發現,你平時跟灝兒說的話,灝兒還肯聽些。你說話有條理,人又沉穩,如長姊一般。往後,多多勸慰灝兒,讓他改改少年脾氣,勿要毛躁。”阿南謙虛道:“哪裡。太後過獎。聖上不過是看在從小在乾坤殿一起長大的情分上,是而阿南說的話,他肯聽一二。” 我將枕邊的一卷書遞給她:“哀家看著小字眼花,你讀給哀家聽吧。”“是。”她坐在榻前,一字一句地讀著。我滿懷心事地睡去。西宮司樂樓。聖朝專門用來接待番邦使者的地方。敖羽帶了一大隊身著鎧甲的禦林軍衝了進去,漠北的一行人不明所以。那使者天啟正在聽一曲《盛世華裳》,見敖羽衝進來,穩了穩心神,朗聲笑問:“敖統領今日來司樂樓何事啊?動這麼大的陣仗。”敖羽冷笑一聲:“太後有令,捉拿漠北來京所有人等,一個不許遺漏。”天啟道:“漠北到底犯了何事,惹惱了太後?前兩日還相談甚歡,為何一夜之間,就變了天?”“這個,你自己到太後跟前兒說去吧。”敖羽厲聲道。天啟沒有掙紮,也沒有反抗。他知道,在如今這種形勢下,所有的反抗都是適得其反,讓聖朝更加懷疑漠北。若是撕破臉皮,在上京,想要殺了他,易如反掌。他任敖羽綁了他,帶到乾坤殿。乾坤殿的正廳,莊嚴肅穆,當中柱子上雕的龍頭栩栩如生。天啟跪在地上:“太後,小使滿心疑惑,漠北到底犯了什麼過錯?”我手中端著一盞皋蘆,似笑非笑。我決定,指東打西,指南打北。“漠北進貢的奶糕有毒,意圖謀害聖上,其心當誅。”天啟乍聽這話,似鬆了口氣,轉而,搖頭道:“絕無此事!漠北若有此心,願接受長生天的懲罰!”“聖上將兩盒兒奶糕,一盒兒給了哀家,一盒兒送到了沈府。如今沈大人已然中毒,你還有何抵賴?”天啟道:“小使壓根兒不知沈大人為何人,更算不到聖上會將奶糕送到沈府。著實冤枉啊。”“哦?”我故作吃驚道,“不是漠北,又會是誰?誰會想著在漠北上貢的奶糕中下毒?這人和漠北有何仇恨,下此險招?”天啟沉默了。他不吭聲,似乎在思索著什麼。忽而,似乎是想到了,眸子中帶著嫌惡和憎恨。我知道,他已經想到了阿羅伽身上。主動寫信向漠北示好、請求合作的阿羅伽。也許漠北還在遲疑,阿羅伽卻等不及了,如此煽風點火。這樣想,很是說得通。天啟對自己的猜想堅信不疑。我將茶盞重重往書案上一擱,凝重道:“自漠北一行來朝,上京發生了好些奇怪的事,令哀家不得不多加揣測。”天啟低頭道:“漠北對聖朝、對太後、對聖上,無有二心。此次到上京,是求陛下加印。如今事情已經完結,小使該回漠北複命了。請太後放行。”我意味深長地笑笑:“事情沒調查清楚,你現在可走不得。”我一揮手,幾個威武的禦林軍將天啟拖走。我早已跟敖羽打好招呼,將天啟鎖在乾坤殿抱廈的一間小屋子裡。沒人會想到,我會把他關在離自己最近的地方。越是找不到他,越是沒有他的消息,漠北越是會狗急跳牆。漠北其他的人一律關進天牢。然後在子夜時分,故意放水,讓其中一人跑掉。回去向塔娜報信吧。嗬,要的便是這樣的局麵。我想讓漠北亂了方寸,也想讓漠北猜疑南境。雲歸問:“太後,今年的皋蘆苦不苦?”我微微一笑:“不苦。”孔良找遍了宮廷,都沒有找到那個向他傳達“聖旨”的小內侍。想來,那人已經被天啟結果了。這個少年人,做事乾淨利落。被我囚禁之後,他不鬨、不喊,安安靜靜,還請宮人給他遞本書。我去沈府看了沈晝。他吃下去的奶糕不多,中毒不深,且他習武多年,內力深厚,及時逼出了一些毒液,再加之華醫官去得及時,故而,無有大恙。清歡侍父極孝,幾天下來,人消瘦不少。灝兒敏感地覺察到了邦交有異,若對外開戰,需老到的良將。沒有比明宇更合適的人選。是而,他克製住了對明宇的猜忌,頗為溫和地上門安撫了一番,言必稱“舅父之功”。可明宇卻越來越愁眉緊鎖。他進宮都少了,早朝也稱病不來。他似乎是害怕麵對什麼。那個秘密近在咫尺,他卻不敢觸及。是夜,雲歸采了新鮮的月季花給我泡腳。“聽聞二公主去看了那使者,兩人隔著木門說了好半天的話。”雲歸說著,笑了笑:“聽宮人們說,二公主還親自將自己常看的書從門縫裡遞進去呢。”我撫了撫額頭:“炘兒那孩子,鮮少對男子如此熱絡的。記得每年賞花會或年節筵席,那些官家公子與她說話,她從來不理睬。”“是啊,所以奴婢才覺得好奇呢。”這時候,炘兒走進來。“母後。”她喚了一聲,行了個禮,便親昵地坐在我身邊。“炘兒,怎麼還未睡?”“想跟母後說說話兒。”我柔聲道:“好。”“母後,兒臣發現一個奇人!就是那漠北的使者天啟。”“哦?如何奇了?說與母後聽聽。”“他跟兒臣一樣,喜歡看不被世俗所容的書籍。譬如《竹書紀年》。正統的史書上,皆說堯舜乃禪讓,可這本書裡便不這麼寫。《竹書紀年》裡有載,舜囚堯於平陽,取之帝位;舜囚堯,複偃塞丹朱,使不與父相見也。是不是很稀奇?”炘兒的眉宇間燃燒著從未有過的快樂。我靜靜地聽她說下去。“母後,這樣的說法多新奇啊。朱先生是最有學問的人,他對這本書嗤之以鼻,沒有人會認可這本書的。可兒臣覺得,這樣的說法更切合人性,更真實。巍巍史書,難道一定都是正史記載的那樣嗎?又有誰真正見過當年的月亮呢?兒臣與天啟隔門談話,有遇知音之感。”我笑笑:“炘兒,你覺得知音二字何解?”“音實難知,知實難逢,知音者,平生難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