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典很快就到了。皇帝大婚,天下之慶。由刑部宣告,大赦天下。非十惡者,儘皆免罪。舉國上下,如節日一般,張燈結彩。宮中禦道上,鋪設紅毯。門神、對聯煥然一新。各宮門、殿門口,紅燈高掛。乾坤殿、鳳鸞殿等各處宮宇,懸掛雙喜字彩綢。廿七那日,灝兒帶領皇族、宗室、各機要大臣分彆祭告天、地、宗廟。祭告完,灝兒便來到乾坤殿的正殿,向我行禮。行罷禮,禮部、工部官會製冊寶,恭送昌黎閣鐫冊文、寶文。鑾儀衛官鳴鞭,奏慶平之章。鴻臚寺鳴讚官,三跪九叩,興,樂止。灝兒賜王公、大臣茶如常儀。畢,鳴鞭如初。中和韶樂作,奏顯平之章。灝兒起座,還宮,樂止。王公百官俱退。翌日就要迎新後入宮了。雖百官退去,但宮人內侍們忙碌未休。灝兒命人將“萱瑞殿”打掃妥當,以備我“移宮”過去。萱瑞殿種滿了萱草,自崇慶太後高紅袖崩逝後,這裡一直冷冷清清。此番,眾人皆知我要搬過去,工部將所有的屋脊房梁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又一遍,修缺補漏,內廷監命人將殿內所有的柱子重新上了一遍朱漆。床榻、桌椅等物,也都全換上了新的。灝兒又命人添置了許多貴重之物。極北之地的獸皮鋪榻,深海的珍珠嵌在門框。雲歸跟我說這些的時候,咂摸著:“過於奢華,反倒惹非議。宮人們私底下說,聖上此舉,巴不得太後移宮呢。迫不及待了。又恐太後吃心,做做樣子。”我笑笑。對著茶盞自言自語道:“南人都道是,春苦夏澀秋白露。崇安今年上貢的晚秋茶不錯。香氣高揚,風韻迷人。哀家聞著呀,倒像是跟著那些茶葉一起,經曆了一場秋霜白露。”雲歸道:“太後,奴婢跟您說移宮的事兒呢。您就一點兒想法都沒有嗎?連宮人們都想到了這一層,那外頭的大臣們該如何說呢?”我放下手中的崇安晚秋,道:“過於奢華,反倒刻意。連宮人們都想得到,聖上會想不到嗎?”雲歸愣了愣。我又道:“今日剛去鄒家宣召、納彩,人還沒過門兒呢,聖上就來了這麼一出,闔宮的眼睛都盯著呢。”深秋的風吹得窗欞輕微地響動。冬日似乎觸手可及。“哀家從在太宗皇帝身邊兒做掌事宮女起,就知道,前朝的大臣們,誰在宮中沒點通消息的路子?這下子,恐怕聖上與哀家不睦的消息,人儘皆知了。”“聖上這是想……”因為灝兒,雲歸替我操碎了心。好幾回,我們母子爭執過後,雲歸急得兩眼紅通通的。她乍然聽我說了這樣的話,腦子沒轉過圈兒。我瞧著雲歸,輕聲道:“原先哀家跟你一樣心急,擔心灝兒的少年心性被利用,擔心灝兒鐵了心與我不睦,擔心灝兒疑我不肯交權、事事與我作對,現在,反倒不急了。” 雲歸不解地看著我:“為何不急,難道太後早有籌謀?”我搖了搖頭:“哀家籌謀了一輩子,這回,且看著兒子如何籌謀吧。”我沉吟道:“想來,灝兒也是想證明自己的能力,向朝堂之上的大臣們證明,他不是一個頭腦簡單的少年天子,並不是隻能靠母親執政坐穩皇位。他是有能力、有膽識、有策略,懂得殺伐決斷的。昔日龍椅上的小娃娃,不再是黃口小兒,而是盛世明君。這樣一來,哀家還政之後,政權的交接,方能平穩。朝中諸人,方不敢敷衍……”正說著,燭影一晃,沈晝來了。他很久沒有深夜前來了。想必是有重要的事。“微臣方才聽見了太後說的話。太後思慮得極是。從古到今,政權的過渡交接,多有流血。有時,並非掌政者不肯放權,而是新舊勢力背後,群體利益的相爭。新主能不能服眾,能不能得人心。當年,太祖皇帝崩逝,太宗皇帝扶著靈柩從淮水戰場歸來,初登帝位,對付的便是幾個前朝重臣和秦皇後的娘家。聖上對此想必是思量再三的。”沈晝說的,正是我心中所想的。我瞧著他:“沈卿有何要事稟報?”他從懷中掏出我上回拿給他的那半張符:“太後,這半張符,已有了答案。”我靜靜地等他說下去。“這是一種江湖魘術。六月間,聖上因大鳥入棺,請了高人入宮,在安平觀設壇作法。想必是有人渾水摸魚,趁機施了魘術。”“這魘術是對誰的?”我心中隱隱約約有了答案,此一問不過是印證罷了。“對您。”果然。沈晝拱手道:“您從六月以來,是否有心悸、健忘、多夢、出現幻覺之狀?”雲歸聽了,忙道:“確實是。太後這幾個月睡得都不怎麼踏實。時常手捂著胸口,說胸悶得很。更是頻頻做夢。就連午間小憩,都會進入夢境。這兩日更是出現了幻覺,忽而像回到幼年,忽而又像是跨到了暮年。奴婢以為是憂思過度呢。”沈晝道:“原本這魘術為了不讓人發現,是緩慢推進的,症狀頗微,就連太後您自己都感覺不到,隻是略略身子疲乏。時間久了,摧人心智,傷人肺腑。但這回,因陸將軍的事,您情緒大悲,故而嚴重了些。”雲歸道:“沈大人,這可如何是好?太後被這魘術所傷,有何藥可解?”沈晝望向雲歸,安慰道:“莫急,菜頭大俠已尋了巫婦解了此術。這件事,沒有告訴紅幫主。她是個急脾氣,菜頭大俠說,恐她知道了,氣急趕來,給太後添亂。”我點頭道:“菜頭說得是,不能告訴月兒。哀家不想讓她焦心。”雲歸心有餘悸地靠在我身邊:“太後,奴婢現在自責得很。奴婢在您身邊兒貼身服侍,竟沒有發現這等殃禍……”我摸了摸雲歸的臉,柔聲道:“這是邪術,不是一般的疾病。慢說是你,便是醫官署的醫官,也是無從察覺的。你無須自責。哀家這不是好好的,沒事嗎?哀家命大,小災、小禍,奈何不得。”我叮囑沈晝道:“沈卿,此事不要聲張。該告訴灝兒的時候,哀家會告訴他的。”“是。”“可有明宇的消息?”若有,沈晝肯定第一時間就告訴我了。明知道沒有結果,我還是忍不住問了問。好像每多問一句,心便多安一分。看著沈晝搖頭,我抬眼,看了看燈芯。那燈芯快要燃到了儘頭,就像我在這宮廷中波瀾壯闊的半生。翌日,廿八。內鑾儀衛,鄒皇後儀駕於宮門外,內監響樂於宮門內。設皇後拜位於香案前。女官二人引皇後迎於宮門內道右,隨行入宮。內監奉金冊、冊文、金寶、寶文。內閣捧皇帝慶賀皇太後表文,恭進於萱瑞殿。灝兒於乾坤殿相迎,諸王、文武各官上表行慶賀禮,頒詔宣示天下。闔宮宴飲。今日的阿南,終是取下了她戴了十數載的卦簽,頭戴金鳳冠。她穿著天下女子無所及的華貴鳳袍,跟灝兒站在一起,接受著所有人的朝拜。乾坤殿龍鳳燭台,到了晚間,燈火通明。此等大喜之日,她那張素淨無波的臉,總算是湧上幾許歡欣。我走到她身邊。她喚了我一聲“母後”。我看著她,意味深長地笑道:“阿南,這中宮,這後位,是你的了。”她低頭,緩緩說了句:“母後,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