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抉擇(1 / 1)

夜來南風起 棉花花 1525 字 19天前

阿南聽了女兒的話,抑在心頭的酸澀像是被針紮了一下,淌了出來。她縱是挨了一巴掌,仍端莊得體地從蒹葭院裡走了出來。從蒹葭院到鳳鸞殿的這段路,烈日照著她鳳袍上的金絲線,她一刻也不曾失去中宮的威嚴。為何女兒的一番話竟讓她淚濕衣襟、堅硬全無?她將華樂粉嫩的小手貼在麵頰上:“銑兒比母後聰慧。世間癡求,童顏皓首,不過無何有……”越說越悲從中來,那被戳破的酸澀淌得到處都是。華樂用另一隻手從懷裡摸出一方小帕子,細細地給阿南擦著臉上的淚。這是她第一次看見母後哭,她小小的臉上滿是嚴肅:“母後因何流淚?”阿南沉默。華樂又道:“母後有父皇,雖然父皇是很多人的。母後還有兒臣,兒臣隻屬於母後一個人。”她又指了指餘慕,像模像樣地說道:“母後還有小舅舅。小舅舅說,母後是他在這個世上唯一剩下的親人了。母後是兒臣與小舅舅的依靠。兒臣和小舅舅也是母親的依靠。”餘慕在一旁認真地點了點頭。阿南看著他們,失神地笑了笑。她驀然回想,她這過去的人生裡,從來沒有依靠過任何人,也沒有可以讓她依靠的人。早逝的父親,改嫁的母親,枕邊至親至疏的丈夫。外頭雞人報了時。聆兒張羅宮人們擺上晚膳。晚膳畢,阿南照舊坐在簷下的一把藤椅上剪鬆柏。餘慕不知何時站在了她的身後。地上一大片剪掉的鬆柏枝蔓,阿南猛一轉身,餘慕圓圓的臉正看著她:“南姐——”這孩子自順康十六年二月跟方士餘苳有關的那場亂子平息後便進了宮。到現在,在鳳鸞殿住了近一年半了。他待人謙遜和氣,但從不跟宮中的任何人過於熱絡,時刻記得不給阿南惹麻煩。鳳鸞殿中的大小事宜,他亦不張口。日常飲食起居,他沒提過任何要求,都是聆兒安排什麼,他都頷首接受。聆兒曾跟阿南笑言:“小公子太省心了,他常常坐在那兒看書,奴婢都不覺得旁邊兒有人。”阿南這個同母異父的弟弟,是極為懂事的。除了早晚向阿南請安,以及去尚書房聽先生授課,其餘時間,便是安安靜靜坐在偏殿念書。悄若無人。今晚,他像是有重要的話要與阿南說。“南姐今天一定是受了極大的委屈。”他關切道。阿南輕聲道:“你還小,不必擔心大人的事情。”“南姐,臣弟……”他似乎很糾結,且已經糾結許久了。“有件事,臣弟一直猶豫要不要告訴你。臣弟……不想多嘴多舌,說人是非。也怕自己一葉障目,誤導了南姐。但,又恐南姐你被人蒙蔽……今日看到南姐這般傷心,想著,定然跟後宮的人有關,所以,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告訴南姐……” 阿南將他帶入內殿,隻餘他們姐弟二人,方道:“你不必有顧慮,儘管說。”“幾個月前,臣弟下學的路上,看到宛妃去了一趟文茵閣,還有一個婦人,年節裡命婦來鳳鸞殿跟南姐您請安時,臣弟見過她一回。”“是誰?”“孔良大人的夫人竇氏。”竇華章?阿南的眉深深地皺了起來。“慕兒,你可有看清?”“臣弟看得很清楚。她穿著一身墨綠色的袍子,滿頭的珠翠。笑起來,眼睛彎彎的。”餘慕描述的外貌,儼然竇華章就在眼前。竇華章素來跟文茵閣無絲毫瓜葛,宛妃更是與劉芳儀打了數次嘴仗,她們倆去文茵閣做什麼?餘慕道:“還有……關於小嚴娘娘……”阿南眉心又是一跳:“蒹葭院那位也與她們一起?”餘慕搖頭道:“不是。數日前的晚上,臣弟在榻上難以成眠,便起身到禦湖旁走了走。那晚月色好極了,禦湖邊還有許多的螢火蟲。臣弟看見小嚴娘娘跪在蘆葦叢深處,雙目緊閉,念著求子經。過了會子,她起身,似拿鏟子在土裡挖著什麼,口中喃喃說著什麼,那些話鄉音甚重,唯有兩個字,臣弟聽得清,藥引。”阿南低頭思忖片刻,看向餘慕道:“南姐知道了。你去歇息。南姐還是那句話,大人的事,你不必操心。快快樂樂的,就好。”餘慕走到阿南身邊,蹲下身來,將臉靠在阿南的膝上,來回蹭了好一陣子,才戀戀不舍地去了。阿南起身,打開內殿的窗戶。夜來南風起。她忽然覺得,中宮四麵楚歌啊。那個夢魘清晰地在她眼前。劍刺穿她的喉嚨,血啊,如雨磅礴。聆兒走了進來。她知道阿南怕黑,見她一個人在內殿默默待了這許久,便多提了幾盞燈進來。聆兒這位掌事宮女對阿南的體貼,是時時刻刻的。“娘娘,今日,宛妃果真翻了您放在軟榻上的古籍。小良子說的。小良子那會兒爬到樹上,拿竹竿捕蟬,從高處恰好瞧見了。宛妃當時還環顧了一下四周,屋裡沒人。”“想來,她已經看到那封信了。”聆兒點頭:“是。小良子說,她走的時候,失魂落魄的。娘娘——”聆兒想了想,還是開了口:“宛妃到底是會因此感激您,還是會因此誤會您呢?”若阿南方才沒有聽到弟弟餘慕說的那番話,她會堅定地認為是前者。但阿南一想到宛妃私下裡去找劉芳儀,對宛妃便沒了底。她是否知道了當初自己流產的真相?她是否以為阿南留著這封漠北揭發她父親的信函是想拿捏她?她是否誤會阿南有歹意?她是否早已倒戈?嚴湄口中的藥引是什麼?阿南有一堆的疑問。突聽外頭內侍報著:“宛妃娘娘到——”阿南和聆兒彼此對視了一眼,心領神會。不過是一霎,阿南收拾了神色,如常走了出去。宛妃請了安,麵帶關切問:“娘娘您今日去了蒹葭院,聖上無事吧?”阿南撣了撣鳳袍上的灰,緩緩坐下,說道:“無事。是那小內侍小題大做了。”宛妃道:“那狐狸精天天兒地把著聖上,不知道自個兒幾斤幾兩。娘娘您說,他爹不是官場上有名的大清官嗎,怎麼會有這樣的狐媚女兒?難道是他娘品行不端嗎?臣妾可是聽說了,他爹那人,頭巾氣重得很,迂腐騰騰的。府中事務儘交予夫人。”聆兒遞了杯水給阿南。阿南不言語,輕輕地吹著杯中水。宛妃壓低了聲音:“臣妾打聽了,她才不是魏氏的女兒呢。她的親生母親柳氏,是平妻過的門。嚴瑨的原配夫人魏氏,是嚴瑨微末之時娶的,早年便中風癱瘓在床,無兒無女的。好些年,人們都不知曉,隻知柳氏這麼一個嚴夫人呢。娘娘您說,什麼叫平妻?禮法上,平妻說到底,在原配麵前,就是個妾罷了!隻是燈籠殼子,外頭好看。她怎麼就能那麼厲害了?把原配的風頭蓋得死死的。依臣妾說,這狐媚子就肖她娘!心大!手狠!”說到那句“蓋住原配的風頭”時,宛妃看了看阿南。阿南輕輕咳了一聲:“她現今在聖上跟前兒沒有錯處。”是啊。無論多少人討厭嚴湄都沒有用,最要緊的,是聖上對她的態度。阿南的話,簡短,卻直擊要害。宛妃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臣妾就不信她沒錯處。”阿南喝了口杯中的清水,平靜地看著她:“妹妹今夜來,是特意來說嚴芳儀之事的嗎?”“不。”宛妃忽然跪在了阿南的麵前,“娘娘恕罪。”阿南淡淡地笑了笑:“妹妹何罪之有?”這一刻,宛妃離她很近,她聞見宛妃身上淡淡的酒味兒。她是在自個兒宮中喝了不少酒過來的。“今日,您去了蒹葭院,臣妾私自看了您古籍中的信函。臣妾不是有意的,就是看到關於父親的內容,好奇,沒忍住。臣妾起誓,臣妾的父親真的不是那樣的人。父親出身草莽,死人堆兒裡打出來的榮耀,心裡想的總是報效朝廷,怎麼會通敵呢?臣妾想,娘娘您肯定也是不信的。聖朝與漠北戰事膠著,有人不過是想離間父親與聖上罷了。娘娘您肯定明白,才沒有把此信交予聖上。臣妾給您磕頭,領您的這份情,也向您坦白臣妾偷看信函的罪過。”阿南喚聆兒將那封信函拿過來。“本宮當然相信胡將軍的忠心耿耿。之所以沒有銷毀這封信,是想著,日後或可做個線索,查出彆有居心的挑撥之人。本宮也沒有刻意瞞你。你性子暴躁,且現今養著詢兒操勞得很,本宮不願你因為娘家之事過分憂心。既你知道了,本宮便將這信函交予你。不論你想如何處理,都行。”宛妃接過信函,感激地看著阿南。兩個女人對視一眼,那是極為複雜的一眼。她們都是聰明的女人,她們在一瞬間領悟了,對方什麼都知道了。知道了所有的一切,好與歹。她們用眼神無聲地做了抉擇。阿南知道,從今晚開始,宛妃才徹底地與她站在一起,毫無芥蒂地與她站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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