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上林苑(1 / 1)

薑玉姬在府門前的人群稍稍散去後方轉身回了府裡,而子嬰就正候在影壁的台階下,向她伸出手來,“這些事讓衛伯去安排就好,何苦要親自出麵,今日實在是炎熱,夫人還是好生休息,你不嫌累,腹中的小世子可都要叫累了。”薑玉姬伸手撫上腹部,隻笑不語。“還是夫人的計妙,那章邯果真是個聰明人,見了那些將士,二話不說便封了左右二將,又吩咐人選了最好的營帳,連兵器都一一挑選了上乘的給他們。現如今,那聯軍聞風喪膽,守在安陽半步都不敢前行。”“其實是殿下料事如神。”“蒙雲說,黃河各沿岸都在傳著,說秦軍如同天兵天將,晝伏夜出,夜行百裡,所到之處,如同狂風過境一般,看不到一絲的人影,”子嬰端過院中小幾上一杯茶,替薑玉姬吹涼,遞到了她的唇邊,“你是怎麼想到這一出的?”“原本是不想讓他們做出太大的動靜來,畢竟殿下隱忍了這麼多年,也不願功虧一簣,誰不想,卻成了這樣一說,不過也好,兵貴神速,對方,怕是已生了幾分懼意吧?”薑玉姬就著子嬰的手小抿了一口,心下微微一歎。倘若不是因為現下的身份,她想,她這一輩子都不會過問到這樣起兵的大事,可是一想到虞姬,她便頓覺得胸口澀澀的堵得難受。“本殿明後日要去見一見章邯,那些將士本殿也要親自去交代一番,他們都是以一擋十的良將,也是本殿最後的籌碼了。玉姬,呆在府裡等我回來,哪裡也不要去,更何況,你還有著身子,施粥贈藥類的小事,就讓他們代勞,任何門上來人的事,我都會叮囑衛管家推脫掉。”子嬰攬過薑玉姬的肩,輕聲地叮囑著,一轉眼便看到了薑玉姬眼底微微的憂慮神色,頓了頓,輕聲地說道,“薑姑娘那裡,我會差人去探查一番,我應允你,雙方交戰之季,本殿絕不會再讓任何人誤傷及她。”薑玉姬點了點頭,直到花奴執了竹扇過來,候在一側小心地扇著涼風。花奴在子嬰走遠後輕手輕腳地上前來,四下裡打量了一眼,低下頭與薑玉姬耳語,一臉的忿忿不平,“那成睿一直不曾現身,也不知交代他的事情辦妥當了沒有,沒長大的毛孩子,辦事就是不牢靠。”薑玉姬伸手接過花奴手中的竹扇,拿扇尖順手指了指府門外,“你去替換一下靈珠,今日人多,說不定我們要等的人,就會趁亂出現。”成睿此刻就守在虞姬的床畔前,一邊打著扇子煮著湯藥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自言自語地哭訴道,“夫人,上將軍定是已然知曉了是小的帶您來鹹陽城的,等回去了,他非把小的給剝了皮不可。夫人您千萬不能有事,大夫方才說可能是昨夜裡風大,門窗沒關好受了風寒,可是夫人,小的走的時候明明關好了門窗的呀。” 虞姬此刻就躺在床榻上,渾身說不出的難受,她是一路踉蹌著回到客棧的,不待她將手中的半片壽餅遞給哭泣的成睿,便扶著門框軟軟地滑坐在了地上,而那一桶早已涼透的水,就被她一腳帶翻,濕透了她的大半件衣裳。她在瞬間有著天旋地轉的感覺,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在不停地旋轉著,被雨水洗過的天幕、屋簷上殘留的水滴、成睿滿是淚水的小臉,便都在眼前無儘的旋轉著。她看著成睿顧不上扶她一把便跑了出去,大聲地叫嚷著,“快請大夫,快請大夫,”她撐著那隻木桶站了起來,扶著門框進了門,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回到床榻邊上,一躺下,就再也不想起來。她清醒地記得年邁的大夫叮囑的每一句話,清醒地聽到了成睿的每一句自言自語,她甚至清醒地記得一大早發生了什麼,清醒地記得那桶水濕透雙腳時全身每一寸肌膚的感受,可她卻想忘記,忘記自己目前身處的一切。成睿那個時候就坐在台階上哭著說,“董三叔,你留下成睿一個人怎麼辦,怎麼辦?”她便陡然記起董越這個名字來,似乎這五天來所有想明白的、沒想明白的,全然因為這個名字的重新出現,而豁然開朗。她想項羽定是知道這一切的,定是早早就知道了她的逃婚、玉姬的代嫁,定是早早就知道了董越的身份、亦或是成睿的身份,可他卻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直到董越“殺死”了項梁。而她,卻一直被蒙在鼓裡,如今玉姬代她而嫁都快要做娘親了,她才知曉這一切,而項羽,卻連玉姬給她往來的書信,都藏得讓她看不出一絲的端倪。她想,她真傻。連玉姬深居高門深處都知道她嫁給了項羽,而她,卻什麼都不知道。她記得她後來去看了眼董越的墳塋,荒涼的山凹間,荒蕪的一地碎草,那個人就靜靜地埋在一掊黃土之下,不能歸故裡,不能榮耀地落幕,甚至於,一塊簡單的墓碑都沒有。她記起項羽也曾拉了董越一起喝酒,一起策馬狂奔,一起深入秦軍腹地勘探地形,也曾在戰場上一同出生入死,曾經那樣至親至近的人,隻因身份、隻因立場。虞姬就靜靜地躺著,看著頭頂上粗紗的床幔,直到成睿再次哭喊著,“夫人,我該怎麼辦,董叔叔,你告訴成睿該怎麼辦。”她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她想這所有發生的一切從一開始便是錯的,如果她不曾逃婚,順利地嫁給了子嬰,整個薑氏,事必會站在大秦的立場。可是現如今的局麵,讓她進退兩難。“成睿,彆哭了,我好端端的,再哭就不吉利了,”虞姬微微轉過頭來,看著門扇光影裡坐在地上的成睿。整個鹹陽城,一連數日籠罩在狂風暴雨過後的極度悶熱裡,悶得讓人窒息。薑玉姬一連數日沒有成睿的消息,索性也就等著子嬰回來,她相信他,至少,他說過的話,勢必會一一做到,可是薑玉姬沒能等回子嬰,卻等來了來自宮廷的一部車馬。一名上了年紀的寺人就畢恭畢敬地立在車前,低眉順眼、尖利著嗓音說,“夫人,宮裡的薛美人剛剛有了身孕,這幾日身子不利落,日日茶不思飯不想,聖上想著宗族裡隻有夫人身懷有孕,便差了奴來,煩請夫人走一趟,與薛美人說說話,勸解一二。”宮中馬車出了蒼南街巷巷口,卻在十字路口徑自往東而去,並沒有一路北上去往宮廷,花奴掀開車簾四下裡瞅了一眼,終忍不住地問道,“去宮裡的路,幾時改了道。”趕車的寺人並不言語,到是一側隨行的一名宮婢輕聲搭了話,“回姑娘,這是去上林苑的路,薛美人這幾日煩悶,聖上賜了院子,一直小住上林苑。”上林苑坐落於城郊水榭東岸,院中回廊蜿蜒,錯落有致的月亮門穿梭在竹林、花圃間,景隨時換,步移景轉,較之那巍峨的秦宮,似乎多了份隨意與從容。儘管眼下整個上林苑綠意盎然,鳥雀啁啾,可薑玉姬卻連一絲欣賞的心情都沒有,甚至於一同坐於車轎中的花奴,都滿臉疑惑地看著她。薑玉姬隻覺得心下一沉,不由得伸手抓緊了車轅的扶手,花奴想要說些什麼,也被薑玉姬一抬手製止了,馬車在東苑的一處宮殿前停了下來,直到薑玉姬帶著花奴繞過影壁、穿過花圃、轉過兩道東西相向的長廊,方看到一處藤蔓架子下,歪歪地坐著兩位宮妃,數名宮婢就畢恭畢敬地垂手一側聽候差遣。寺人小跑著上前回稟了一聲,便見一名宮妃急急地起了身張望著,見了薑玉姬,一眼的詫異和驚愕。薑玉姬是在西廂房見到的玉蓮若,玉蓮若冷著臉摒退了一眾的宮婢,壓低了嗓音急迫地問道,“你怎麼來了,我不是遞了消息給殿下麼,這些天先避讓一下,耐著性子推脫一番,這其間的利害關係,殿下不是不知道,怎麼還由得你胡來?這都火燒眉毛,你來是做什麼?難不成你看不出來麼,聖上挖好了這個坑,就等著殿下往裡麵跳!”薑玉姬抿了唇不說話,半晌方在玉蓮若的一臉焦慮中開了口,“蓮夫人,你當宮裡已然來了車馬,說推脫就推脫得了的?再者,殿下前幾日出了遠門,尚不曾回鹹陽。”玉蓮若已然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這可如何是好?蒙雲呢,有沒有跟著進來?即便殿下不曾收到消息,那他定是知道的。眼下大戰在即,殿下,難不成正如聖上所料,去了安陽?”薑玉姬在心下思索著,“殿下動身極為隱蔽,什麼時辰離府的,連我亦不曾知曉,而雲侍衛則是三日前方駕馬出的城,蓮夫人,聖上可是聽到了什麼風聲?”蓮若蹙著眉長長地歎息了一回,便聽到門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一個女子的聲音隨著扣門聲輕響起,“蓮夫人可在?”蓮若生生住了嘴,轉臉便換上一副雲淡風輕的笑意,隨意地在一側軟榻上坐了,朝薑玉姬抬了抬下頜,示意落了榻,便朗聲道,“可是薛妹妹?進來吧,來人,奉茶。”有宮婢推開了門扇,一名年輕的女子小心翼翼地跨過門檻走了進來,欲要屈膝行禮,被玉蓮若一抬手攔下了,笑道:“薛妹妹現如今身子金貴,肚子裡的,可保不齊是大秦的下一任主子,我可擔不起你這一拜,你快些坐下,這位便是公孫殿下府的夫人。”薛美人走到座位前,並不急於坐下,隻是淺笑看向薑玉姬,“聖上昨日與我說,要請一位宗族裡身懷有孕的夫人進宮陪我說說話,卻不曾想到是公孫夫人,昨日裡還是極好奇的,現下見了,倒是沒來由地生出敬畏之心來。夫人這是幾個月了,可睡得安穩?吃食可咽得下去?走路可還方便?”薑玉姬在堪堪聽到寺人說,“宮中的薛美人身懷有孕”時,第一個浮現在腦海裡的念頭便是曾經的少使東籬,可見到薛美人的第一眼,卻察覺不到她亦是在撒謊。薑玉姬抬眼和蓮夫人交換了一個眼神,隨即淺笑盈盈地回道,“薛美人快坐下說話,有了身子的人經不住久站,按侍醫的估算,我到七月底就該瓜熟蒂落了,這掐指算著,也沒多少天了。薛美人是想知道些什麼,但凡我知道的,知無不言。”“侍醫說我的胎才剛剛兩個月,可我已是茶不思飯不想了,堪堪晨起喝口水便要吐個天翻地覆,又整日裡沒精打采的,夫人當時,可也是這般境況?”薑玉姬點了點頭,應了一句,便見玉蓮若懶洋洋地起了身,“你們閒說著,本宮就不奉陪了,本宮去瞧瞧那小猴頭去,前幾日溜出去不知道偷吃了什麼,這幾天也是沒精打采的。”薛美人便微微轉了轉身,笑著相送,直到蓮夫人的腳步聲漸行漸遠了去,薛美人方轉過身子來,四下裡打量了一番,聲音極低地說,“夫人,可記得這個?”薛美人伸到薑玉姬麵前攤開的手掌心裡,就靜靜地躺著一隻耳墜,極簡單的水滴型,一粒星光藍彩的寶石散發著靜謐的光芒。薑玉姬隻覺得胸口微微一窒,再抬眼看向薛美人時,便見她眼底已是一片水澤。“夫人,我是自願的,當日府上下的聘禮我事後讓父母退了回去,可唯獨這個,我沒有歸還,因為其中一枚我放進了衛璃的棺槨裡,而這一枚便隨著我入了宮。夫人,殿下說衛璃死得很冤。”“你是薛華意?”薑玉姬倒吸了一口涼氣,“你怎麼可以?這宮裡裡……”“沒什麼不可以,我隻想替衛璃報那一劍之仇,殿下助我入的宮。我想,我的運氣還不錯,進宮沒多久便封了美人,又有了身孕,雖然是極功近利了些,可畢竟,我離自己的目的又近了一步。我薛家早已落魄,若不是衛璃,我怕是早已淪落街頭彈琴賣藝了,他待我極為誠懇,隻可惜,此生無緣回報於他,隻能等來世。”薛華意在窗前停了下來,長長地歎息了一聲,卻是似猛然間從夢裡清醒了般,轉頭看向薑玉姬,“夫人,眼下最要緊的,是要阻止殿下進宮,這上林苑,他千萬不可踏進一步。”“聖上,可是聽到了什麼風聲?”薑玉姬心下再次一沉。薛華意搖了搖頭,“我不甚清楚,聖上是個極為警醒的人,表麵瞧上去對什麼事情都不放在心上,朝政也不打理,可實際上,什麼事情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侍醫向他賀喜,回稟說我是喜脈,他聽了,麵上看不到一絲的喜悅之情,半晌才說,‘很好’。夫人,他說那兩個字時,那笑容特彆可怕,後來幾日,他總盯著我的肚子看,一言不語,盯著我心裡都發毛。”薑玉姬在心底長歎了一回,看著窗欞外漸漸西沉的太陽,隻覺得眼皮兀地“突突”狂跳著。有宮婢推門進來請了薛華意回宮服安胎藥,薑玉姬便急急地喚過花奴,耳語了幾句,便目送著花奴出院門而去,可不到半個時辰,花奴便一路小跑著回來,喘息不停地說,“夫人,四個角門都守衛森嚴,根本不允許出苑子。婢子還聽說蓮夫人的小獼猴突然就死掉了,七竅流血,猜著,是中毒之像。苑裡也借著這個由頭,不允許任何人進出。”整整一夜,薑玉姬呆在上林苑的西偏殿裡,徹夜難眠。她想起上一回被禁在宮中的鎖雀台時,身旁至少還有子嬰,有衛璃,至少還有蒙雲在暗地裡幫襯著一切,可眼下,整個西偏殿靜悄悄的一片,入夜後倦鳥歸巢,隻偶爾幾聲窗台下蟲鳴……那一夜,於薑玉姬如同夢魘。她不確定子嬰在暗地裡是否做過怎樣的安排與布置,就如同薛華意,她也漸漸猜測到了這些時日好不容易得來的平靜、無一絲波瀾的日子,若多若少有著薛華意舍身的功勞,又或者是說,金殿上那位,也和子嬰一樣,在等待一個時機。可眼下,時機似乎已然到了。她已成了胡亥扔進陷阱中的一塊美味誘餌,隻等著子嬰一頭栽下來。她便猛然間記起了在那片密林子裡六公主的一番話來,或許,從她嫁給子嬰的那一日,她便成了子嬰的軟肋,成了胡亥除去子嬰最好的武器。她便在暗夜裡對著月亮暗暗祈盼著,隻期望子嬰給儘快看到那封密函,儘快地遠離這是非之地,可偏偏,事與願違。蒙雲在接到小獼猴帶來的密函時,子嬰已然動身三日了,三日不眠不休,或許安陽就已近在眼前。蒙雲在將密函仔細地藏進發髻中後,便策馬奔出了府邸,也幸好在他將要到達安陽的時候,逢上正調轉馬頭回鹹陽的子嬰,可偏偏,他們一行人依舊在踏進鹹陽城門的時候,被宮裡一道守候多時的旨意請進了上林苑。子嬰在上林苑校場外見到了一身烏黑金甲箭服的胡亥,胡亥正站在箭壺麵前,正漫不經心地一枝枝地挑選著白羽箭,見到子嬰,斜著眼睨了一眼,笑問道,“賢侄這是打哪兒來呀?怎麼還穿了這一身厚甲?要不要孤命人替你更衣?”“皇叔不是在城門口命人攔下我的嗎?應該知道我去了邯鄲郡,眼下兵荒馬亂的,這衣服雖厚重,可明槍暗箭,還是可以抵擋一番的,”子嬰掃視了校場一眼,迎麵對上胡亥深似海底的眸光。“邯鄲?”胡亥輕笑一聲,“那地兒,可離兩軍紮營處不遠。”“皇叔也知道的,父親在世時,曾在邯鄲城有一處私院,植了好些罕見的木芍藥,也是奉是當年皇祖母之命,隻是不巧正毗鄰此番戰役交戰之處,侄兒就是去看看,看看守院子的護衛有沒有倦怠偷懶,也看看他們刀劍無眼之下,有沒有打壞皇祖母最愛的木芍藥花,怎麼,這個,皇叔也不允許麼?”胡亥依舊輕笑,從箭壺中抽出一枝羽箭,眯著眼細細地打量著,“真是沒想到,果真上梁不正,這下梁就歪了,當年大皇兄就愛流連於花叢,癡心妄想那些有的沒的、虛無的、不屬於自己的東西,誰曾想,你也好這一口。”“回皇叔,其實這木芍藥花圃,皇太後也是頗為在意的,往年宮筵,她老人家也過問過此事,還說希望這花能和大秦萬年基業一樣,開得長長久久,”子嬰不疾不徐地回了一句,“所以,愚侄就去查看了一番。”胡亥停下了手中弓箭,負了手上前來,站在那高處俯視著子嬰,抿唇一笑,“聽聞小時候,父皇曾親自指點過你的射箭術,你看今日風和日麗,最適合騎射了,要不,你便陪孤比試一下?”子嬰在心底淡然一笑,麵上卻依舊麵不改色,揖了揖禮,“侄兒遵旨。”“很好,”胡亥挺直了腰身,目光瞥向一旁隨侍的寺人,“既然公孫殿下應允了,你,去將幾位夫人都請了來,也讓她們開開眼界,看看孤與子嬰的箭術,到底誰才稱得上大秦第一。”子嬰在用眼角的餘光掃了眼不大的校場,心底卻在盤算著,提前抄近道回府的蒙雲有沒有聽到什麼風聲,會不會隨機應變做出相應的安排,潛在鹹陽城內的上千將士,能不能用最快的速度包抄整個上林苑……可尚不待他將所有的事情在腦海裡飛速地盤算一便,他便看到三名華服的女子依次而來,玉蓮若、薛華意,還有……薑玉姬。不過是一瞬間,似乎腦海中所想頓時都化為一片空白。子嬰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會在這裡見到薑玉姬,他想他離府前明明叮囑過她,好好地呆在府坻,等他回來。可他千算萬算,卻不曾料到,胡亥會做出這般卑劣的舉止。薛華意曾費儘周折地告訴他,胡亥是多麼固執和殘忍的一個人,可眼下,那個殘忍的君主就站在高處,殘忍地看著他在瞬間變了臉色。他看向薑玉姬,他看到她輕輕搖了搖頭,眼底,滿滿地擔憂,可幸好,她依舊是冷靜的,冷靜地向胡亥行禮,冷靜得,似乎,沒有一絲的破綻。“備弓箭,”胡亥微微偏過了頭去,冷冷地吐出三個字來,他不曾去看子嬰瞬間詫異而慘白的臉色,亦或是,子嬰的神情早已在他的預料之中。校場上瞬間便圍攏了一圈的侍衛來,兩隻草靶被穩穩地安置在校場的儘頭,離院牆三兩丈之遙,胡亥退後一步,搭箭、滿弓,隨著弦落,一隻白羽箭便帶著一聲利嘯破空而去,在半空裡劃過一道弧線,直衝草靶而去,可那隻白羽箭在正中草靶中心後,卻沒有做絲毫的停留,而是直接帶著強大的力道穿透厚實的草垛,留下一個空洞,死死地半埋入後麵的土牆上,箭尾的白羽篤篤微顫於風中。子嬰在心底微微驚歎了一回,可尚來不及抽出身側箭壺裡的羽箭去,一旁的胡亥已是在瞬間再一次射出第二支箭,這一枝箭便堪堪從草靶中間的空洞裡穿過,將原本埋入牆中的那一枝羽箭整個箭矢一分為二,兩支白羽箭,便釘在同一個點上。圍觀的一眾侍衛們齊齊抽了一口冷氣,整個校場瞬間靜得隻有箭的尾羽在風中微顫的細碎聲音。胡亥隨手便將手中的長弓扔到了一旁寺人的手上,那血紅色朱漆的弓身上鑲嵌的一條黑色的盤旋而上的蛟龍,華麗而張揚。子嬰抽箭的手在半空裡頓了頓,終收了回去,他知道,胡亥這是在警告他,又或者是,大開殺戮前的,小試牛刀。“皇叔箭術超群,侄兒甘拜下風。”卻不料胡亥咧唇一笑,拍了拍手,抬手在場下隨意指了指,“這樣是不太好玩,要不這樣可好,孤讓這幾個美人都在校場裡隨意地走動著,賢侄你看到她們發髻上的珠花沒?一炷香的時間,誰射落的珠花數量多,誰獲勝,你說如何。”胡亥的話音剛落,被胡亥指到的薛華意便淺笑盈盈地上前來,極其乖巧的一個萬福,“陛下,您看,妾身和公孫夫人都身懷有孕,侍醫可囑咐……”“愛妃放心,孤可隻射取你那朵簪花,若是落下來摔壞了,孤賞賜更好看的給你,可是,倘若你和薑氏都不在場上,這遊戲可就不好玩了。子嬰,你說呢?若是你嫌人少,這上林苑的宮婢也有上十人。”一席話,已是讓子嬰整顆心提到了嗓子眼裡來,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胡亥的目的,可是在沒有看到自己的任何一個兵卒前,他不敢輕舉妄動,他毫不懷疑胡亥手中可齊發的雙箭不會不命中薑玉姬的心臟。他賭不起,更何況,薑玉姬腹中還有他未出世的孩兒。他在短短的時間內腦海裡轉了數十個心思,他偷偷地瞥向一側依舊鎮定冷靜的薑玉姬,可他不知道,他所有的心思眼神,都落在了久久注視著他的玉蓮若的眼底。“陛下箭術超群,怕是天下無人能比的了,如若陛下不嫌棄,妾身一人就好,您瞧,妾身發髻上今日簪了三朵珠花,比薛妹妹多兩朵呢……”蓮若佯裝看了薛華意發髻上的珠花一眼,強顏歡笑著上前來。“嗯,甚好,這法子甚好,誰先射落兩朵,誰勝,”胡亥拍著巴掌打斷了玉蓮若的話,笑著看向子嬰。子嬰看向玉蓮若,卻見她已然轉過身去,伸手扶了扶發髻上的珠花,緩緩地朝校場中央走去,越過玉蓮若的身影,子嬰再次逢上薑玉姬的目光,那眸光裡,依舊是對他的堅定,和對他的擔憂。胡亥已在一側再次拉滿了弓,箭頭在校場上緩緩移動著,子嬰看著清清楚楚,胡亥的箭瞄準過隨侍的寺人、瞄準過一側嚇得戰戰兢兢的宮婢、瞄準過薛華意、也瞄準過薑玉姬,可最後,他戲謔般的一笑,笑得極其溫和,極其……勢在必得,他陡然收了弓,下頜朝著子嬰揚了揚,“孤方才一局搶了先,這一局,孤就讓給你。”子嬰緩緩地從箭壺中抽出一枝羽箭來,搭箭,滿弓,他極力控製著自己的每一分呼吸,唯恐一個射偏而傷害了玉蓮若,可透過那箭尖,他卻看到玉蓮若停了下來,就堪堪麵對著他,站在他的射程範圍內,很淺淡的一個笑意,那抹笑裡,有著很明顯的不甘心。子嬰的手鬆了鬆,斂了心神,再次拉滿弓時,胡亥的聲音在一步之遙的身側低低響起,帶著一抹戲謔的笑意,“子嬰哪,你似乎押錯寶了,那章邯必敗,”子嬰隻覺得心底猛烈地“咯登”一下,可手臂上,停止強行凝聚著全身的力量,可胡亥帶著嘲諷般的聲音再次在耳畔響起,“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啊,我派人跟那項羽說,倘若他能將那些個什麼齊王楚王什麼的諸侯們都給殺了,孤便將這大秦的江山分一半給他。”子嬰一驚,手中的長羽箭便微微一顫,帶著陡然鬆懈下來的力道斜斜地飛了出去,堪堪落在離玉蓮若兩步遠的地方,掉了下去。胡亥佯裝無心地朝校場上下揖了揖手,“賢侄承讓,承讓,”繼而話音一低,淡然一笑,“你覺得這個建議如何啊?可是孤後來覺得有些不妥,孤是想著,倘若他項羽能將他們那些個不自量力的、給孤添亂的、藏著非分之想的狂徒都給孤殺了,孤呢,最後再把他也給殺了,那這天下,不還是孤的麼?這叫什麼,叫卸磨殺驢?還是過河拆橋?”子嬰靜靜地聽著,心下卻已是波濤洶湧,驚濤駭浪層層翻滾起來,不料身側的胡亥已是揚起手中的弓,冷漠地一笑,抽箭搭弓,一枝白羽箭所到之處,便傳來一聲急促的女子驚呼聲。那個聲音,來自於校場上的玉蓮若,而胡亥射出去的那枝箭,就正中玉蓮若的胸口,整枝箭沒入她的胸膛。一切,似乎快得無法去阻止。那箭的力道,讓玉蓮若帶著整枝箭足足後退了數步,方倒在了地上,血從她的口中噴薄而出,可子嬰卻看到了她最後的那抹眸光,悲哀、恨、不甘心。他想,是他毀了她。有宮婢尖叫了起來,薛華意更是直接昏倒在了宮婢的身上,而一旁的寺人則張大著嘴巴,半晌方回過神來,嘶啞著聲音,“陛下,這,來人,快傳侍醫,快傳侍醫,”而那圍觀的侍衛中,已有人驚嚇得一失手便跌落了手中的長柄刀。子嬰挪開視線去,他感覺得到體內的憤怒和悲傷就要如同山泉般爆湧出來,可一抹一直縈繞在他身上的目光讓他漸漸鬆懈了下來,他知道,那是薑玉姬的眸光,一如曾經那樣,柔和、憐憫,堅強,給了他撫平創傷的力量。他感覺得到自己抓著長弓的手已然將弓身握得生緊,握得弓身上暗刻的雲紋就仿佛要生生嵌到掌心裡去,他聽到胡亥佯裝無心地笑意再一次響起,似是自言自語,“哦,孤失手了,孤明明瞄準的,是她的腦袋,不,是那朵珠玉的簪花?這可怎麼辦好呢,侍醫來了怕是也回天無術了吧?誰讓她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呢。”薑玉姬整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隻覺得烈日驕陽下,眼前的萬事萬物都變得白花花一片,她極力地支撐著,她甚至看到玉蓮若噴薄而出的鮮血,就飛濺在自己腳邊的土地上,殷紅的星星點點,像極了盛開在雪地裡的紅梅花。她看到她依舊大睜著眼睛,眼角,一滴淚水無聲地滑落,她在瞬間明白了她那滴眼淚的含義,或許,並不為今日的不測,而是她的不甘心。薑玉姬記得第一次見麵的時候,玉蓮若就說過,“他肩上承載著多少人的希望,你不能毀了他。”薑玉姬抬起眼來遠遠地看向子嬰,厚重的黑甲襯著他凝重的臉龐,他依舊緊抿著唇,抿得血色全無,可他的雙手,卻緊握成拳,握得骨指關節泛著刺目的白,她想他已然是憤怒了,可是整個校場,四麵八方,黑壓壓的侍衛相圍,他沒有任何的勝算。她看著他,她隻希望他能冷靜下來,冷靜下來,冷靜地看清目前的局勢,冷靜地麵對即將發生的一切。她突然後悔,後悔不應該來到這裡,成了胡亥引誘他的一枚棋子,她想,她總要做點什麼。她撐著花奴的手,斂了所有的心神不讓自己在這個時候倒下去,她想倘若她不顧一切地,像薛華意一樣地倒在了地上,那樣隻會更加亂了子嬰的心智。她想他應該是懂她的,她輕輕地搖著頭,一如在胡亥提起長弓射出第一支箭的時候一樣。然後,越過子嬰的肩膀,她看到了圍觀的侍衛群裡,有一張熟悉的麵孔,那個一失手落了長柄刀的侍衛,正是蒙雲,可她卻不確定,不確定這些戴著護甲的侍衛們,有多少是屬於蒙雲帶進來的。她看到蒙雲的臉色亦是蒼白,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她在他的眼底看到了無法克製、無法掩飾的悲傷和憤怒,她看到他已然伸手去拔背囊裡的長劍,她隻得借著校場上微微揚起的塵埃清咳了一聲,便看著薛華意似乎已在侍醫們的救治下幽幽醒轉了過來,睜開眼睛後,便哭喊著向胡亥爬去,“陛下,妾身害怕,陛下也知道這個孩兒來之不易,方士囑咐說妾身懷胎期間見不得血腥,陛下,陛下帶妾身離開這裡,離開這裡好不好?妾身肚子疼,妾身害怕極了……”時機,似乎剛剛好。薑玉姬看到蒙雲握著劍柄的手鬆了開來,而子嬰,似乎也微微側轉過目光去,感覺到了蒙雲的存在。一眾的人,似乎都隨著胡亥的離去而散去,整個校場之上,隻餘一灘血跡,兩隻在風中搖擺的草垛。有寺人前來,請了子嬰回到薑玉姬暫居的西偏殿裡,再轉身離去時,便有一隊的侍衛持了長槍將整個西偏殿團團圍了起來。整個院落人頭攢動,卻窒息無比,似乎,凝固的空氣就固然成冰,仿佛連隻蒼蠅都飛不出去。日落西山的時候,薛華意的聲音在偏殿外響起,“你們連我都敢阻攔麼?我可懷著陛下的骨血,陛下同意我來尋公孫夫人說說話的,你們是想反了不成?連我都敢拿刀指著?……眼下這裡被你們圍得水泄不通,有什麼不安全的?陛下指了名貼身侍衛給我,隨我一同進去,有何不妥嗎?……再不讓開,我就要喊了,到時候陛下來了,你們的腦袋保得住嗎?”隨著門扇的打開,薛華意和一名黑衣的侍衛一前一後走了進來,待門扇無聲地合上時,薛華意已是上前緊緊抓住了薑玉姬的手,一句話未說已是拍著胸口喘息著,而那名黑衣的侍衛已是一把扯落護甲,露出大半張臉來。來人,赫然是蒙雲。蒙雲一言不語,隻是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麵上飛速著畫著,上林苑的布防、亭台樓閣的位置,以及,今晚胡亥就寢的行宮。子嬰在蒙雲的手指落在那一處行宮時一把攔下了蒙雲,低低地嗬斥道,“不許貿然行事!他的寢宮周圍會埋伏多少侍衛,你不是不知道!”“可是他殺了姐姐,當著我的麵殺了姐姐!她是我唯一的親人!”蒙雲的聲音低沉而暗啞。半晌,子嬰鬆開手,挪開臉去,聲音壓得極低,“本殿不允許你有事,你得好好地給本殿活著回來,毫發無損的回來!寅時,你若不能來見本殿,本殿便一把火燒了這裡,寸草不留。”蒙雲默默地低下了頭去,後退了兩步,單膝而跪,“屬下領命!”誰也不曾料到,那是蒙雲留下的最後一句話;就如同誰也不曾想得到,薛華意會搶先一步到達胡亥的寢宮裡。薛華意帶著蒙雲離去時,夜色正濃,一盞微光的油燈就照著那桌麵上水漬已漸漸乾去的斑駁痕跡,子嬰就突然間拉著薑玉姬往屏風架子後一閃,一枝羽箭,就裹著淩厲的殺氣破窗而入,堪堪擦過那微光的燈燭,釘入窗格對麵的牆壁之上。“看來,他已經是等不及了,”子嬰冷笑了一聲,將薑玉姬攬入懷裡,問道:“害怕嗎?對不起,原本不應該將你牽連了進來。”“夫子曾說過,夫妻本是一體,”薑玉姬轉頭看向那枝羽箭,“或許,這應該隻是試探,如果他真想殺人滅口,在校場上,他有的是機會殺掉我,亦或是一把火燒了這間房子。”“如果他真想放一把火,本殿也會助他一臂之力,幫他達成所願,”子嬰扶了薑玉姬在暗處坐了下來,“你與那薛姑娘,有過怎樣的謀算?”薑玉姬在黑暗裡淡然一笑,“真是什麼都逃不過殿下的火眼金睛,我隻問她,聖上平日裡最聽取誰的話?是太後她老人家的,還是丞相趙高的,她就告訴我說,宮裡有一名方士,姓盧,聖上最聽取方士的建議。然後她就說她知道應該怎麼做了。我猜,他應該也是真心寵愛薛姑娘的。”“如果你細看,薛姑娘的背影很像九嬸,而且笑起來的模樣也和九嬸極為相似,”子嬰的聲音再次低了低,“九嬸,是他唯一的心結。”整間大殿,瞬間陷進一片沉寂裡,沉寂得隻有晚風微拂的細響。“殿下,如果能出去,可否厚葬蓮夫人?”半晌,薑玉姬輕聲問道。“好,即便你不說,本殿也是這樣想的,是本殿對不住她。可是玉姬,相信我,我們一定能活著出去,這上林苑,困不住我們。”月影在窗欞下投下的光芒,漸漸西移了去,有細碎的腳步聲漸行漸近地傳過來,有人在叫喊著,有人在大聲地嗬斥著,有長槍刀劍的短兵相接碰撞牆聲接踵而來。子嬰翻手一掌便揮滅了窗下的燈燭,將薑玉姬隱藏於暗處,自己則站立於門背後,緩緩地抽出蒙雲留下的一柄長劍。四下裡,出了殿外越來越近的刀劍碰撞聲,整個西偏殿,沒有一絲的聲音。半晌,前殿的門“吱呀”一聲被推了開來,有疾速而短促的步伐聲漸漸逼近,薑玉姬用手掩了嘴去,緊緊地咬著牙,黑暗裡,她看到子嬰手中的長劍就在一抹清冷的月光中閃爍著冷洌的寒芒。第一次,她感覺死亡,似乎就在一步之遙。仿佛有火光從窗格門逢裡滲透了進來,印映在地麵上,影影綽綽的一片光影,子嬰猛然間回頭看了薑玉姬一眼,那一眼,眸光冷寒而堅決。有輕微的扣門聲,帶著隱隱的哭腔,是花奴,“殿下,後殿走水了,夫人,夫人您在裡麵嗎?”子嬰小心警慎地用劍尖挑開門拴,花奴便一個踉蹌栽了進來,所幸被緊隨其後的人緊緊地拉住了手,而那個跟隨其後的,是一個舉著火把的侍衛,侍衛服上沾染著斑駁的泥土痕跡,臉已然被火焰熏得漆黑,隻餘一雙寫滿焦急害怕的眼睛,“殿下,快與夫人離開這兒,走西側門,那裡人少,且死傷大半。正門外兩隊人打起來了,都不知道從哪裡突然間冒出來的。丞相下命要封鎖整個上林苑,殿下快些離去,快啊!”那侍衛的聲音聽著隱隱的熟悉,借著他手中的火光,薑玉姬努力辨認著,卻始終記不起他是何人。“夫人不記得小的了嗎?小的是呂樂,往年裡犯了錯,就被派到上林苑當差了。殿下,這是上林苑的出入令牌,如果有人阻攔,出示令牌即可,”呂樂看到了薑玉姬的猶豫,一時因著急語速更快了些,一手忙亂著從腰間取下一枚銅製的令牌,直接塞到了子嬰的手裡,轉頭看了花奴一眼,又急切地轉頭向薑玉姬,“夫人,求賜給花奴一支珠花,我們倆去引開守衛。這會兒正混亂著,殿下莫要失了良機。”薑玉姬瞬間便明白了呂樂的意圖,堪堪後退一步搖著頭拒絕,花奴已是哭著撲上身來,“夫人待花奴不薄,求夫人,”薑玉姬隻覺得發髻上一鬆,那一枚簪在發髻間的珠花便已然落在了花奴的手中,而花奴已是哭泣著,微微矮身倉促著行了禮,“夫人保重!多保重。”薑玉姬尚不及伸手奪去,花奴已是一把拉開大門,往外衝了出去,而緊隨其後的呂樂,卻在奪門而出的一刹那被子嬰伸手奪去了手中的火把,那火把僅在子嬰的手中一轉,便被拋到了屏風架子上,火焰瞬間濺落到一側的層層紗幔上,熊熊的大火,瞬間便燃燒了起來。子嬰拉著薑玉姬的手,貼著牆根一步步地往外挪著,無數次,薑玉姬都有強行鬆開子嬰的手的衝動,她知道若沒有她沉重身子的拖累,子嬰早就躍到了那牆頭之上,兩個跳躍就可以遠離這上林苑,可偏巧,子嬰抓著她的手,沒有絲毫她能掙脫開的餘地。身後的西偏殿已經陷在了一片火光之中,火光衝上半空裡,映襯著黑漆漆的天幕,叫嚷聲似乎就從四麵八方湧了過來,眼前蜿蜒曲折的回廊,迂回的花圃,高高低低的台階,似乎,永遠都沒有儘頭。屋脊的影子重疊著樹的光影在腳邊交織著,偶爾一串急促而淩亂的腳步聲擦肩而過,偶爾一片從廊屋簷上被熱浪吹落的樹葉,都能驚得薑玉姬幾欲癱坐在地上,可幸好,有一支充滿力量的手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十指交纏。不知道這樣躲避了多久,逃離了多遠,子嬰終趁著一片混亂抬腳便將院牆邊上一扇小角門踹了開來,在火光衝天中拉著薑玉姬逃離了整個上林苑,直到逃到一片低矮的灌木叢裡,扶了她緩緩地坐了下來,伸手撫摸著她的臉龐,將她重重地抱在了懷裡,冰涼的眸子裡滿滿的全是歉疚,“對不起,玉姬,讓你跟著我受苦,在這等我一下,蒙雲應該吩咐他們備了車馬,我去去就回。這裡隱蔽,沒人會發現這裡,倘若……沒有倘若,我會很快回來,不管有沒有車馬,我都會回來接你。”子嬰的手最後落在了薑玉姬的肚子上,輕輕一撫,而後,起身便如同風一般地躍進了層層的黑暗裡。似乎有著片刻的寧靜,與方才的混亂完全不同的寧靜,又或者是,喧囂之後片刻的寧靜,可這片寧靜,卻透著詭異。不過是短短的一霎,那片寧靜便消失了,那一堵院牆之內,似乎有門扇被燒毀重重坍塌的聲音,似乎有女子帶著驚悚的叫喊聲,似乎那火燒門窗的劈裡啪啦的細碎聲音就由遠而近,似乎……有腳步聲伴隨著呼吸聲就越來越近。薑玉姬往身後的暗影裡靠了靠,她聽得出,那一片腳步聲與子嬰離去的方向堪堪相反,她甚至開始看得到淡薄的月色已將來人的身形顯現在雜草叢上,她縮了縮腳,撐著半站了起來,極力地護著腹部,一寸一寸地往身後更茂密的灌木叢中挪著,可卻突然間隻覺得腳底一空……項羽定定地盯著躺在自己的臂彎裡沉沉昏迷過去的人,隻覺得心裡如刀絞一般地疼。前幾日,他在目送著虞姬走進那泗水河畔的村落裡時往身後抬了抬手,喚了一名名叫九澤的親兵,低聲囑咐了幾句,便看到九澤不緊不慢地跟隨著虞姬而去。可他沒想到的是,虞姬會背著他千裡迢迢地去往鹹陽城。九澤捎回來的消息說,虞姬更了普通村婦的裝扮,一路上頗為艱辛地繞過泗水河往西而去,帶了一名名叫成睿的小馬夫,顛簸了近五日方到達了鹹陽城,進了城之後便直奔蒼南街巷而去,卻又隻是站在街巷口,沒與任何人見過麵。他在那一刹那便知道了,虞姬許是知曉了一切,帶著一抹執念去見她了。許是虞姬的內疚,許是,一絲對戰爭敵對的不忍。九澤再說了些什麼,他已然沒聽進去了,他隻隱隱約約聽到九澤說,虞姬似乎是病了,成睿一直手忙腳亂地照料著她。他隨即便召集幾名將領交代了幾句,再一次,在大戰來臨之際逃離了營地,他想無論如何,他必須將虞姬帶回來,畢竟,她是他對月承諾的發妻。他披星戴月地趕著路,可剛剛混進鹹陽城,便得知那荒**無道的秦宮小皇帝將子嬰府上一乾人等關進了上林苑裡,並莫名其妙地射死了一名宮妃。他強迫自己斂了全部的心神去聽著這則隱秘的消息,幾名探子圍著他,七嘴八舌地說,“上將軍,那小皇帝是又要大開殺戒了嗎?倘若他真的殺了子嬰,不就是助了我等一臂之力了嗎?”“子嬰娶的那位夫人就快要臨盆了,想來想去,定是那小皇帝害怕子嬰斷了他自己皇脈的氣數,索性整個公孫府一窩端了。”“隻是可惜啊,那公孫夫人在府裡城裡口碑都甚好,隻是,不應該嫁給子嬰,這女怕嫁錯郎啊。”“那子嬰多年不理朝政,我還指當他一門心思想當個閒散宗室,誰知卻不是,上次當庭指責趙高,大快人心啊。”“他不是在城外修了一座宅子嗎?為何不去那兒好好呆著,偏偏要趟這趟渾水?那小皇帝是個什麼東西,他又不是不知道,偏要一門心思往皇位上爭,他拿什麼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