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嬰此刻就站在望夷宮宮門的台階上,烏雲籠罩下的望夷宮,玄瓦朱柱再不現往日輝煌奪目的色澤,似乎有一滴雨滴就從那廊簷上的葵紋瓦片上滴落了下來,就從自己的眼前一閃而過,而後,落在了自己的靴子上,濺起一朵細小無聲的水花後,消失無形。子嬰在台階上住了腳,轉過身去,看著自己的數隊的人馬已然精神抖擻地在這一陣驟然而起的長風暴雨中如同飛鳥一般地掠過,瞬間便隱藏在了整座宮殿的各個角落裡,瓢潑而下的大雨,便洗刷去了所有的痕跡。天色一道閃電耀白整座宮殿的時候,子嬰雙手推開了麵前的大門,筆直的屋脊、玄色的地磚、精雕的窗格、偌大的金色博山爐……殿內的一切,熟悉,卻又似乎帶著沉悶的色澤,沉悶得令他感到窒息,就如同戴在麵上的麵具,密密實實的,遮掩得他透不過氣來。一個灰衣的身影就縮在高座上的軟榻上,佝僂著身軀,散亂著頭發,頭頂的寶冠在他緩緩地抬起頭來時從發頂跌落了下來,歪歪地掉落在軟榻上,又咕嚕咕嚕地從軟榻邊上滾落了下來,蹦落在墨玉般的地磚上,似乎用儘了全部的力氣,再止步不前。高座上的人影就透過那嫋嫋而上的青煙,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推開門,在門外裹挾著進來的一片風雨聲中穩步走進來的人。高座上的人是胡亥,一臉萎靡的神情,似乎是剛剛睡醒般,又似乎是數日不曾合眼過,空洞無神的雙目泛著血絲,就如同兩眼乾涸的枯井般,就那麼定定地看著從正門持著寶劍而來的人。“子嬰,孤知道是你,”胡亥輕笑一聲,那聲音乾啞,卻在空寂的大殿裡靜靜地回**著,“孤聞得到你的氣味,自大的、孤傲的、異想天開的。你不就是想要孤身下的金椅麼?孤告訴你,即便是孤不要這大秦的江山,即便是孤亡了國,也不會把這皇位留給你。”子嬰站在博山爐的旁邊,冷著眼看著胡亥一言不語,透過麵具眼部的空洞,他看著高座上的他,看著他滿是皺褶的衣袍,看著他泛著青碴的下頜、散亂著的發髻,曾經那般坐在高座上滿眼嘲諷、蔑視與厭棄地看著他的那個胡亥,此刻就如同落魄的階下囚般,唯獨不變的,依舊是他的眼神,帶著嘲諷、輕蔑、和厭棄。這個一度手上沾滿了親人鮮血的君主,此刻已然遭到了天下人的背棄。子嬰冷笑了一聲,隻笑而不語。“你知道我為什麼遲遲不殺你麼?”胡亥微微側轉了身,滿是厭棄的聲音裡兀地冷笑著,“其實我恨你恨得牙齒都發癢,恨不得將你千刀萬剮,恨不剁成肉泥喂狗喂狼,可孤就偏偏不殺你……孤就是要看著你戰戰兢兢地活著,活得小心翼翼,活得自己每天都在欺騙自己,孤就是要看著你一輩子都活在孤的手掌心裡,像個乞丐一樣在孤眼皮子底下討著生活,活得苟延殘喘!” 胡亥從高座上緩緩地站起,一步步地蹣跚著下了台階,再一步步地走到子嬰的麵前,身形晃了晃,終站定,就那麼定定地注視著他,可那目光,依舊如同高高在上般蘊著滿滿的厭棄,“知道為什麼嗎?哈哈,為什麼?在我懂事之後,母後每一天都在孤耳畔念叨,這大秦的皇椅誰都坐得,就是公子扶蘇坐不得,就是你坐不得!知道為什麼嗎?母後未入宮前,曾經是扶蘇的一名家婢,她給他暖床,她做夢都想著有朝一日能嫁給扶蘇,哪怕隻是一名小妾,可他扶蘇做了什麼?他把母後當禮物一樣送到了自己父親的榻上!”“子嬰,這是孤最不容忍的事情,你肯定不知道,孤竟然不是父皇的孩子,孤與你,血脈裡流淌著一半相同的血液!”那是胡亥留給子嬰的最後一句話,話音剛落的時候,胡亥已然一把抽出了子嬰手中的長劍,不過是眨眼間,那柄鋒利的、帶著血腥氣息的長劍已然在胡亥的手中劃過,尖利的劍鋒閃著一抹寒光,劃過他自己的咽喉,有血瞬間噴薄而出,像極了殿外廊簷下長流的雨柱。瞬間的電閃雷鳴,照耀得整座黑沉沉的大殿恍如白晝,子嬰一把取下麵上敷著的麵具,他看著胡亥依舊笑著,笑得無比的輕鬆,他看著胡亥的身軀在自己麵前緩緩倒了下去,看著他脖頸上的血如父親當處一樣的血濺三尺。血就濺落在他的甲衣上,星星點點。他終閉上了眼睛去,不再去看這一幕,這一幕,是那樣的熟悉,刻骨銘心到每一處血液、每一寸骨髓裡。殿外,似乎瞬間湧進了大批的護衛,黑漆漆的鎧甲,滿沾雨水和血水,他們在片刻的安靜後便齊聲歡呼了起來,可是他們歡呼著什麼,子嬰卻連一句都沒有聽見。他的麵前是死不瞑目的胡亥,圓瞪著的雙眼,可他的唇角,依舊泛著笑意,笑得讓他心底沒來由地恐慌。他想是他一步步逼死了他,他一點點地逼迫著他身邊所有的人都背叛了他,他一步步地將他逼上了絕路,如同當初,他逼迫著自己的父親在窗下橫劍一刎,逼迫著所有的親人、手足死於非命之中……他想他隻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之其人之身,可他的手上,也沾上了親人的鮮血。他和喪儘天良,殘暴,嗜殺成性的胡亥,還有什麼分彆?那一刻他在心底長笑著,可眼角,卻是一片水澤。子嬰一轉身便衝出了殿外,殿外大雨滂沱,冰涼的雨水,便和著他眼底的淚水,鹹鹹地流進嘴裡,他咬著牙去了地牢,陰森森的地牢裡,他隻找到了蒙雲的遺骨。蒙雲已經死了,大秦的三十二種刑法,沒有一個人能扛受得住,他甚至已然死去了多日,一堆發臭的爛篙草,掩埋著他的森森白骨。子嬰在那一刻再也無法掩飾內心的痛和恨意,站在那陰森森的地牢裡,狠狠的一拳落在堅硬無比的石壁上,殷紅的血,便順著指縫緩緩滲透下來。他騎著馬回了府,一路上肆意狂奔著,馬蹄濺起的雨水,從天而落的雨水,便全然澆在他的身上,澆得他透心涼,他在蒼南巷口停了下來,從馬上跌下來,坐在泥水裡猛然間嚎啕大哭著。他想他終於完成了父親的遺願,他替所有的親人報了仇雪了恨,他想他終於可以卸掉肩負的那一層厚重的枷鎖,告慰所有的在天之靈,可是,他卻覺得心如刀絞般的疼,痛不可抑。他帶著一身的雨水站在了府邸的門前,他陡然聞到了自己身上血腥的淡然氣息,茫茫蒼穹如同天河潰了堤,可那瓢潑的大雨,洗刷去了所有的痕跡,卻衝刷不去他手上血腥的氣息。他就木然地站在台階上,看著屋簷下那兩盞風雨中飄搖的夜燈,手落在那冰冷的銅製門扣上,卻遲吃不敢推了開去。他不知道應該如何麵對薑玉姬,他記得他承諾過她,“孩子出世前,他要親手結束掉這一切。”他想他做到了,他也曾想過達到這個目的他必須付出怎樣的代價,可是當這一切都如預期的一樣一點一點地呈現在自己眼前時,他卻在瞬間感到失落。夜雨,似乎小了些,一記閃電陡然間照白整個街巷的時候,子嬰聽到了一聲響亮的啼哭聲,那啼哭聲在夜裡似乎格外的響亮,似乎帶著全部的力量,化破重重雨幕席卷而來。他推開了門扇去,他聽到了府邸裡來來往往的腳步聲,喧囂聲,他看到府上所有的家丁家婢們都提著燈盞疾步奔走著,他看到他們都在笑著,都在反反複複地說著,“生了,生了,”可來來往往的人們,卻似乎沒有看到門廊下渾身濕漉漉的他。他疾步走了下去,一名婢子走得匆忙了些,險些與他撞了個滿懷,婢子抬了抬手中的燈盞,微微一怔,便全然忘記了府上的規矩,拉著他的衣袖,一臉的歡喜,“殿下,夫人生了,是個和夫人一樣好看的女孩!”他拔腿便往後院跑去,卻在屋門口被衛管家攔了下來,蒼老且疲憊的麵容上綻放著掩飾不住的歡喜之意,“老奴向殿下賀喜,可是現在,殿下不方便進去。”他方看到自己一身的泥水,一身的狼狽,一身,帶著血腥的不詳氣息。他在半個時辰後見到了薑玉姬,她似乎疲憊極了,躺在榻上沉沉地睡著,他在榻凳上坐了下來,替薑玉姬撚撚了被角,目光便被旁邊那個裹在繈褓中的小嬰孩給吸引了,小小的臉,細長的眼線,小小的鼻子和嘴,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去摸一摸那張露在外麵的粉雕玉砌的小臉,可他又害怕,怕他那雙被刀劍磨得粗糙的手弄傷了她,或者是怕他手上殘留著的血腥氣玷汙了這個純淨的小生命。他訕訕地收回手去,他想倘若薑玉姬醒來,一定會微笑著看著他,告訴他這個府上已經人儘皆知的好消息,可是,他也想告訴她,他承諾她的,他也做到了。那一入冬便紅梅開遍的王城,他要送給她。他就要站在權利的最高峰,和她一起俯瞰這天下。他就要迎著初生的紅日,成為一隻真正翔於九天的鷹。他記得她畫的那一幅畫,遠山蒼茫,紅日高升,高飛的鷹,有著強有力的翅膀。而從今以後,他要和她攜手,鳳凰於飛。他再一次伸出手去,將薑玉姬微微露在薄被外的手輕輕握在手裡,卻發現她的手心裡緊緊地攥著一枚發簪,那發簪似乎被她握得特彆緊,指甲蓋似乎都嵌進了掌心裡,留下一排月牙般的印痕。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開她的手,將那已然成兩截的發簪抽了出來,單瓣梅的素玉簪,依舊殘留著她掌心裡的淺淺溫度,似乎,隱隱的熟悉。那一戰,幾乎所有的人都看出了項羽的全力以赴,與破釜沉舟。一個人,一匹馬,手持一柄沉重的盤龍戟,在密密麻麻的敵陣裡,生生以一己之力,殺出了一條血路,衝破了看上去牢不可破的秦軍方陣。似乎所有的將士,都殺紅了眼。日複一日,戰爭,似乎無法停息。血色,似乎連晚霞也染紅。消息傳來的時候,項羽剛剛從沙場上下來,一身的鎧甲沾滿著血跡,他留在鹹陽的探子飛馬來報,胡亥殯天了,歿於望夷宮,死因不詳。原本於他是天大的好消息,可那一刻,他扶著馬鞍方穩住了搖搖欲墜的身軀,隻覺得心中一窒,喉間一甜,一口鮮血便陡然間噴薄而出,落在踏雪湛黑色的馬鞍上,觸目驚心。將士們急匆匆地將他扶住,送回了駐地的營帳裡,軍醫亦急匆匆地奔赴了來,緊擰著眉心給他把著脈,細心地一一查驗著可能導致吐血的所有大小傷口,所有人都在營帳內低聲地議論著,要不要休戰兩日?要不要封鎖上將軍重傷的消息?要不要將計就計,趁夜偷襲,出其不意?可卻隻有項羽知道,那探子帶來的消息,短短一句話,擊碎了他心底所有的希望。他曾經有很多次的機會可以潛進秦宮殺掉暴戾的胡亥,他甚至可以在刺殺成功後一把火將整個輝煌的秦宮燒得乾乾淨淨,可很多次,他放棄了,他甚至一度找不到說服自己的理由,可就是剛剛那一刹那,他讀懂了自己的心。他微閉著雙眼,將所有的不甘心都藏在了心底,他聽著他的將士們竊竊私語著,他隻當一句話都不曾聽見過般,可那些話,卻依舊像一塊一塊的巨石,句句都直擊他心底最脆弱的所在。“上將軍這樣,明日可還能出兵嗎?”“應該昭告全軍,那小皇帝氣數儘了,整個大秦,窮途末路了!將士們聽著,也鼓舞一下士氣!”“此話差矣,彆忘了,贏氏王族裡還有一個公孫子嬰,他蟄伏了這麼多年,這下機會來了,他總會做點什麼。”“說不定啊,這小皇帝死的不明不白,就是他做的,你們說呢?”“也不是沒有可能,那小皇帝仗著自己的輩分,可沒少刁難子嬰。”“當初就應該把子嬰除掉,眼下胡亥是死了,可大秦還沒死,河對麵數萬之眾,仍舊情緒高昂。”“是啊,那小皇帝這般地慘無人道遭了天譴,沒留下什麼子嗣,可若是朝廷裡那幫老不死的不死心,定會將子嬰推上王位的。”“除了他,的確好像沒什麼其他人了,當初胡亥一意孤行,大開殺戒,連親生手足都不肯放過,肯定沒想到他有朝一日竟然是在幫子嬰掃清了障礙。”“所以啊,眼下,除了子嬰,以防死灰複燃!”“要不要我等連夜燒了子嬰的府邸?一了百了?”“你真當子嬰隻是個遊手好閒的王孫?他那府邸,若能一把火燒了,我等早動手了,哪裡還等得到現在?”“當初是謀劃著先擒了他的夫人,再請君入甕,可惜……”“沒什麼好可惜的,當初貿然行事,勝算的機率不算太大,即便是成功了,贏了也不光彩,眼下,倒是可以再謀劃一番,也算是師出有名啊。”“不可!”病榻上的項羽陡然間輕輕地嘶吼出一句話來。整個營帳,瞬間靜了下來,一眾的將士,皆麵麵相覷。“上,上將軍,無恙了?”一名膽大的將士試探著問道。“聽說,秦軍今日又運來了百車糧草,”項羽依舊閉著雙眼,他甚至都不敢轉過身來,他就那麼微微地側躺著,借著軍醫依舊矗立在眼前的身影遮擋著自己的情緒。“是,整整百石,據報,按例入了營地東北角的糧草庫。”一名將士如實稟報。“子時,偷襲,燒了它。”項羽擰著眉心。“上將軍,屬下請命!”另一名將領上前一步揖手請命。“不,本將親自去。”虞姬在暫居的小院裡見到項羽麾下的一名將領時,天邊最後一抹殘陽正跌落進茫茫的雲海裡。聯軍後方的軍帳裡,虞姬見到了好久不見的項羽,躺在床榻上,雙眼緊合,麵色死灰,一支斷箭刺穿冰涼的厚重鎧甲,直直的插進胸口,整個箭尖沒入骨肉裡,而胸口四周微微**的肌膚,已然泛著紫黑的色澤。一排的將士們垂頭喪氣地站在一側,喃喃囁嚅著,“回項夫人,是我等輕了敵,中了秦軍的奸計,偷襲失敗了……是我等沒能護了上將軍周全……”虞姬一字不語,隻是定定地看著榻上的項羽。“夫人,上將軍中的這一支箭,恕老朽無能,不敢輕易拔出,老朽,老朽隻能暫時封去幾處大穴,那箭,直抵心脈緊要處,輕舉妄動不得,”老軍醫立於一側,手上身上全然沾染著點點斑駁的血跡。“那箭上,是不是也有毒?”虞姬在看到項羽的第一眼,隻覺得全身上下仿佛在瞬間置入了極寒的冰窖裡,層層的寒意以鋪天蓋地之勢洶湧著襲卷而來,瞬間遊走在全身的血液裡,她似乎已經忘記了哭泣,隻是盯著床榻上那張熟悉的臉,極力克製著心中翻江倒海般的懼意,輕輕地吐出一句話來。年邁的軍醫猶豫了片刻,無助的點了點頭。“還是秦軍的毒箭?”虞姬再次問到,頭也不曾抬起。“是,和夫人上一次中的毒箭,如出一轍。”軍醫歎息了一回,“隻可惜,董將軍,董越不在世了,上一回夫人中的毒是孟神醫解的,秦軍的毒箭變幻無常,所用的毒物大多不變,可每一回配以不同的劑量,毒性卻又有細微的不同。夫人,恕老朽無能,這時間太過於緊迫,而那孟神醫,亦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請得到的。”薄淡的月影在帳前落下斑駁的白月光,虞姬絞了帕子,一遍一遍地擦拭著那一張似乎漸漸失去了溫度的臉,她的手指停在他的唇上,那裡,似乎留有一絲的餘溫。她想起很久以前剛剛找到他的時候,剛剛成為他的女人的時候,每一個夜深人靜的時候,她都會在睡夢裡醒來,借著窗縫裡擠進來的一抹月色,偷偷打量著枕邊人,偷偷地親吻著他。可此刻,他那蒼白的、緊抿著、抿得無一絲血色的唇,似乎漸漸冷得幾乎沒有一絲的溫度。那是她一見傾心的男人啊,那般的光風霽月,那樣的驚世風姿,清溪上就那麼不經易的一眼,如同相識了萬年。她在心底告訴自己她不能失去他,永遠不能。他是她的另一條命脈,一旦失去了,她也無法獨活。虞姬在漆黑的夜裡提著裙角奔跑著,她敲開了軍醫的帳門,她祈求軍醫儘所有的醫術救活他;她跪在了議事廳的大帳裡,她祈求所有的將士不要放棄了他,然後,抱著那一隻木匣,跳上了成睿的馬車。五天的行程,她不分晝夜的隻用了三天,一路上她緊緊地抱著那一隻曾經刺痛她心扉的木匣,可這個時候,這隻木匣,卻帶著她所有的期盼。成睿說,上一回,是董將軍連夜去求了子嬰殿下,帶回了孟神醫。可是當她踏進鹹陽城的大門時,她方知道,就在這三天裡,公孫子嬰已經登臨了王位,而她,成了他的王後,大秦的王後。她就救站在巍峨的秦宮前,擠在圍觀的人群裡,看著新皇登位大典落幕而去,所有的期盼,便如同天際的落日般,一寸寸化為灰燼。那落日殘陽似血,血色的天際,如同她腦海裡那一片揮之不去的顏色。看不到儘頭的台階蜿蜒而去,那點點的身影,她看不到曾經的薑玉姬。……不過是四五日的光陰,薑玉姬如同做夢一般。那一日她是在黎明時分醒過來的,枕邊的小小繈褓裡,那個小小的嬰孩正眨著眼睛,吧嗒著小嘴,母子的心意相通喚醒了她,可越過繈褓的上緣,她卻看到了趴在床榻邊已然熟睡的子嬰,他似乎累極了,就那麼用一種極其怪異且不舒服的姿態半趴著沉睡了去,雙眼微合,眼瞼處兩彎明顯的發黑的淤青。她沒想到他給了她一個措手不及的消息,那個消息其實來得並不突然,似乎就在她的預期當中,可是當子嬰淺淡地笑著,告訴她,胡亥就死在他的長劍之下時,她依舊有著微微的驚愕。不過是四五日的光陰,她依舊隻能歪歪地躺在榻上,便聽說子嬰一夜之間占領了整個秦宮,一夜之間鏟除了奸佞小人趙高,一夜之間將那一方傳國玉璽,輕巧地置於玉堂殿的金殿書案之上,那一刻,金殿上所有的臣工三呼萬歲。似乎,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一切,又似乎快得讓她來不及一一去應暇。就如同此刻她站在偌大的鳳羽宮,卻見到了苦著一張小臉、一身風塵、一臉疲倦的成睿。她錯愕地看著他跪在宮殿冰涼的地磚上,膝行著上來,伏地便不起,如同受了驚嚇般,語無倫次地說著,“夫人,不,王後,小的,項夫人,不,薑姑娘來了,那邊的薑……”她便越過成睿的身影看到了殿門口的光影裡,同樣一身風塵仆仆的虞姬,怔了怔神,在軟椅上直起身子,低喚了聲,“姐姐?”可虞姬仿若沒有聽到般,進殿便按律行了大禮,跪伏於地上,一臉的疏離與恭謹,“民婦薑氏拜見王後。”薑玉姬撐著從榻上下來,來到虞姬麵前,彎腰向虞姬伸出雙手,一麵向靈珠吩咐到,“靈珠,快快搬了椅凳來。”可虞姬卻依舊跪伏於地,不肯起身,隻是微微抬眼看了薑玉姬一眼,便躲閃開了視線。曾經一脈相承的親姊妹,如今卻不得不這般殘忍的相見。薑玉姬再次低聲輕喚,“姐姐,你這是何苦?有什麼話,我們起來再說?”虞姬微微抬起頭來,將木匣從背囊中取出,在薑玉姬麵前輕輕地打開,“如果我猜得不錯,王後,應該認得出這些是何物。”“姐姐,”薑玉姬打斷了虞姬的話,可虞姬已然再次低下了眼簾,疲倦的麵容上,看不到一絲多餘的情緒。那隻匣子裡,竹筒、木雕、那一枚她來不及帶走的羽殤白玉璧、一隻施粥時用過的粗陶缽、一截滿沾泥濘的衣袖……那衣袖已然辨認不出原來的顏色,可那衣袖上的紋飾,她卻一眼便識彆了出來,踏進上林苑的那一日,她便穿著這樣一件衣袍,衣袖上的紋飾,彰顯著她的皇室身份。“鹹陽城西,桐裡街的儘頭,有一家醫館,行醫的是一名上了年紀的老者,帶著自己的外孫女。上個月的初七日,我離開醫館的那一天,他救了一名懷有身孕的女子。那女子似乎傷得很重,他抱著她,不顧一切地生生闖了進去。”虞姬頓了頓,“世人都說,救命之恩,當舍身相報。王後如今母儀天下,手握天下人生死,除了舍身,還有什麼是辦不到的?”薑玉姬這才知道,曾經在渡口好心幫她的,是項羽;曾經從護城河裡救她一命的,將她送至醫館的,也是項羽。似乎所有的種種記憶都在瞬間湧上腦海,薑玉姬微微彆過臉去,那隻木匣,哪裡麵的種種,不能直視,亦不忍直視。隻是,這所有的過往,所有他的一廂情願,落在虞姬的眼裡心裡,會是怎樣的一種刺痛與傷害。“我不管王後如何去猜測,如何……我來,是來求王後救救他,他中了秦軍的毒箭,那箭正中他的心脈,若不能及時去毒,”虞姬的聲音已然哽咽,可她頓了頓,將那抹哽咽極力地克製了下去,聲音冷而帶著讓薑玉姬熟知的那抹倔強,“倘若可以,我願意一命換一命,可是,他耽擱不起。”薑玉姬在心下歎息著,終伸手招來靈珠,吩咐去請了孟侍醫。虞姬一直跪伏在一側,麵色如常地看著薑玉姬,再次緩緩開了口,“之前種種,承蒙王後不計前嫌,民婦心懷無限感激。可在這之後,王後,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從此之後,互不相欠,橋歸橋,路歸路。”項羽醒來時,胸口仿佛被狠狠剜去一大塊,那抹鑽心的疼,就久久徘徊在胸口,他聞到了空氣裡層層彌漫著的苦澀的藥味,而那厚重的藥香裡,也隱隱泛著一抹熟悉的血腥氣息。他記起來了,他記得不過是一個轉身的瞬間,便有上百的秦軍執著長槍和明晃晃的銅劍從四麵八方,仿若是平地裡鑽出來一般的出現在自己的麵前,也不過是那麼詫異的一瞬間,刀劍的碰撞聲便夾雜在糧倉走水後“呼呼”的火苗亂竄中闖進耳朵裡。他們中了秦軍的埋伏。兵不厭詐。他又怎麼會不懂。可是那個時候,他卻陡然間發現自己的心靜了下來,仿若那些叫喊聲、短兵相交冰冷的碰撞、身側火苗的炙熱氣息……都統統距離了他十萬八千裡,他仿佛就隔著那隨夜風而飄散的煙霧的薄薄氤氳,遠遠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眼前的一切,似乎是那樣的不真實。他就那麼靜靜地站著,看著他的親衛在最初的慌亂中毫無章法地揮舞著手中的長刀,那長刀裹挾著風,帶著血腥,就那麼肆意地在他的麵前狂舞著,一刀一刀地替他擋下了那朝他湧來的長槍短劍,他似乎看到他的親衛扭曲著臉對他叫嚷著什麼,可他什麼也聽不見,他隻看到親衛的臉映著火光,那片火光的顏色,像極了他曾經的一場夢。曾經的那場夢裡,有她,有映紅天邊的如同晚霞般的火光,有她戀戀不舍的目光,有她消散在火光中天水碧裙衫的一角……他想,如果她真的消失在了那一片火光中,那麼,他跟著去好了。漫天的火光下,他記得閉上眼睛前看到的最後一幕,就是一枝遠遠射向自己的長羽箭,箭簇的白色尾羽,就在火光的映襯下,閃著星星點點的冷芒向自己逼近,直至眼前。似乎久久壓抑在胸口的一抹甜腥之氣,就在長羽箭刺進鎧甲的那一刻噴薄而出。他猝不及防的倒了下去,麵前,依舊是那一片火光。可是當再次睜開眼,麵前,卻是熟悉的一角床幔。項羽緩緩地轉過眼來,他看到了床側孟侍醫熟悉的麵孔,他想,他又活了過來,可為什麼,還活了過來?……他在心底長歎一聲,閉上眼問道,“是你?為什麼要救我,為什麼……”就那樣死去多好,一了百了。“將軍,老夫是奉了王後之命,王後說,將軍於她有救命之恩,眼下雖然兩軍對壘,兩軍立場不同,可將軍的救命之恩,她此生必還。”孟侍醫如實回道。項羽艱難地扭過頭去,“王後”那個字眼,落在耳朵裡,卻如刀般刺得他心底生疼。“王後?”項羽冷笑了一聲,那聲音帶著無法掩飾的絕望,泛著如同房間裡空氣中彌漫著的藥草一般的苦澀,末了,項羽微微轉過頭來,輕聲問道,“她,可好?”孟侍醫稍稍轉頭看了窗下正吹涼湯藥的虞姬一眼,虞姬依舊輕輕吹著陶碗裡的湯藥,頭也沒抬,似乎他們的話語,她並不曾留意。“王後給大秦生了個公主,主上已擬定了封號,興許過不了幾日,就是公主的大典,”孟侍醫整理著藥箱,聲音低了兩分。項羽不說話,隻是抬手撫向胸口去,那裡,痛不可抑,可又,似乎早已痛到麻木。“箭頭已經取出,因為毒性,筋脈有損,故而老夫已將壞死的肌理剜除了去,七七四十九日內,將軍需靜養,老夫雖是朝堂中人,可在醫說醫,不會因為王上而誤了將軍的傷情,也不會借機行宵小之事,這有違老夫祖上的聖德。”孟侍醫起身,目光轉向一側的虞姬,“藥若好了,還請將軍務必儘快服下,需注意的事項,老夫已細細叮囑了項夫人。”虞姬端著藥盞輕輕移步過來,半跪在床榻上,向孟侍醫微微頷首,“有勞孟神醫,舟車勞頓,還請稍做停留,歇息片刻。”項羽瞬間便明白了孟侍醫為何會出現在這裡,上一回,是董越求的子嬰,而這一次,虞姬又是求的誰?求的她嗎?為什麼是她?偏偏是她。虞姬輕輕吹涼了木勺中的湯藥,伸到了項羽的唇邊,項羽微微轉過臉來看向虞姬,聲音暗啞,“為什麼?”為什麼要救他?虞姬的目光一直落在那柄盛了湯藥的木勺上,甚至於,她一直垂著眼簾,她不知道應該如何去麵對麵前這張熟悉的臉,她心疼他,在她的有生之年裡,他是她傾儘了所有愛戀的人,她陪在他的病榻前,兩日兩夜不眠不休,可她也知道,他的心裡,興許根本就沒有一點點她可以立足的位置。興許從一開始,她就錯了,錯得徹頭徹尾。倘若她可以早一點明白,她想,興許她還是會選擇留下來,留在他的身邊。就如同現在這般。他是她的一生。她伸到項羽唇邊的手在微微地發著抖,甚至於端著藥盞的手指有著被燙傷的一道道泛紅的痕跡,項羽的目光從麵前的手慢慢爬到她的臉上,他看到了她蒼白無一絲血色的麵容,看到了她低垂的又眸,兩排睫羽下,兩彎淤青的淡痕。項羽再次在心底長歎了一回,伸出手去接過那藥盞來,可就在他的指端堪堪碰到那依舊泛著溫度的藥盞時,那一直伸到自己唇邊的木勺卻在陡然間跌落了下去,那一汪已涼卻的藥湯,就正潑灑在項羽胸前的傷口上。虞姬整個身子便順著榻凳軟軟地滑了下去,手中的藥盞也在瞬間落地,陶瓷的碗盞,應聲而碎。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已經坐在馬車上準備離去的孟侍醫又被請了回來。孟侍醫看了麵色沉重的項羽一眼,伸手搭上虞姬的手腕,輕輕閉上眼去。“她,怎麼樣了?為何會突然間昏迷了過去?”項羽半倚在病榻上輕問道。孟侍醫不言語,隻是蹙了蹙眉,那脈象微微虛弱,可他篤定,他不會把錯,他睜開眼來,正逢上項羽半含探究、半含愧疚的目光。“老夫向將軍賀喜,項夫人這是有身孕了,隻不過,許是近來憂思過多,勞累過度,而胎像略微有些不穩,待老夫斟酌一番,會給項夫人開一個安胎去鬱的方子。不過將軍多留意著,需事事當心些。”薑玉姬知道這個消息時,已是四五日後孟侍醫回歸之期,孟侍醫將兩份醫方交由宮婢的手轉呈給薑玉姬,輕輕地歎了口氣,“那項夫人真正是個要強的女子,返程已是快馬加鞭舟車勞頓,又一連兩天沒日沒夜地在病榻前守著,累得眼底都煞紅,卻不肯歇息一時半刻。老夫瞧得出來,她一門心思可都全部放在了將軍的身上,倘若老夫這回沒能將將軍救了回來,興許,她共赴黃泉的心都有了。隻是如今兵荒馬亂的,聯軍又彼此掣肘,互相牽製,那項將軍勢必要分神去將就軍中事宜……項夫人此前中過毒,這前後隔的時日並不算久,若是有個什麼不測,隻怕她的身子,也承受不起。”薑玉姬在孟昕離去後便久久地看著窗外,窗外已是入秋的天氣,幾株梧桐已經風中飄落著寬大的葉子,葉子掠過眼前,便消失在庭院的儘頭,她便再一次想起那一日虞姬的話來,“從此之後,互不相欠,橋歸橋,路歸路。”可是一脈相承的親姐妹,血脈中上天注定的情份,又如何能夠割舍得去?遺忘了去?她輕輕地歎息了一聲。良久,靈珠進來,瞧見薑玉姬依舊歪歪在坐在榻上,手邊的茶水早已涼透,方好奇地問了一句,“王後,方才主上來過,說是小公主的封號好像已經擬定了,王後,是不喜歡嗎?”薑玉姬這才恍然回過神來,頓覺得雙腳已隱隱地發麻,子嬰什麼時候來過,她竟然渾然不知。子嬰此刻就坐在玉堂殿偏殿的書房裡,窗外夜已深,露霜重。子嬰放下手中的卷冊,按了按眉角,又稍稍合了下眼,方再次睜開眼來,將一隻小木匣從桌案下取了出來,木匣裡,兩枚素玉簪在一抹微光下綻放著幽幽的玉澤。子嬰記得清清楚楚,那一枚完好無損的玉簪是蒙雲在府邸的後院竹林下撿到的,他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相還,可他卻沒想到,他在有生之年,竟然還能見到另外一枚相同的素玉簪,隻不過,卻是斷裂的。他在日落西山的時候去見了薑玉姬,可他沒能踏進殿堂裡去,隔著一簾紗幔,他看著她獨自坐著,目光落在窗外,卻又似乎,飄向了更遠的地方,那處地方,他看不到。他就在門扇前生生住了腳,他原本要來告訴她,夫子陳逅已擬定好了小公主的閨名,陳逅說小公主降生的那一晚,雖然天上下著傾盆大雨,可遙遠的天際,卻依舊有著一輪圓圓的明月清晰的影子。“明月”,他一路念叨著這兩個美好的字眼一路走來,可他卻發現,他在她的眼裡看不到自己了,她目光所觸及的地方,他看不到。靈珠那一日跪伏在地上,哽咽著將事情的全部一五一十地彙報與他,他方知道,那個名叫虞姬的女子也曾不遠萬裡來到鹹陽城,也曾為了救那個人的性命而孤注一擲。就如同前不久,那個人為了救薑玉姬般,孤注一擲。那個人……原來那個人,並不隻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嬰起身挑亮了桌案旁的燈燭,火苗跳躍著,在無儘的夜裡閃著一抹的微光,他陡然發現時間不夠用了,整個大秦如同一堵千瘡百孔的牆,處處是透風的大洞,需要完善修補,而岌岌可危的宮宇高牆外,聯軍依舊在一步一步緊逼,似乎,永遠不肯罷休。子嬰在天萌萌亮的時候便已站在了鹹陽城外的一處山巒之上,秋日的涼風裡,這座剛剛從睡夢中醒來的城池陸陸續續飄起了嫋嫋的炊煙,時任大將軍寧弈牽著馬立於身後,輕聲地回稟著,“主上,那邊傳來消息,前些日楚懷王派項羽帶兵去救援趙國,同時又派了劉邦領兵攻打函穀關。臨行時,懷王還與諸將約定,說誰先入關,便封為關中王。主上,您看……這劉邦和項羽……可是眼下,劉邦的十萬大軍估計會從嶢關進入,而項羽的四十萬大軍這兩日似乎卻沒有了動靜,據說是項羽受了重傷,命不久矣……難不成楚懷王是押了劉邦?”“他不會死,”子嬰冷冷出聲打斷了寧奕的話,“他也不能死,本殿與他,新賬舊賬,要一一算個清清楚楚。”“那屬下會加緊戒備,再派重兵據守嶢關,以抵禦外傾,當務之前,確實是要先阻擋住劉邦的進程,”寧奕頓了頓,抬眼看了子嬰一眼,方瞬間明白了子嬰的話中所指。子嬰眯著眼看向東方,大片的魚肚白雲層裡,初升的太陽正綻放著耀眼的光芒,他便隱約想起薑玉姬的那一幅畫卷來:一抹遠山的青黛輪廓如同雨後洗過般的清潤秀麗,山巒迭起,蜿蜒千裡,山下阡陌紅塵交錯,叢林鬱鬱蔥蔥,七彩山花掩映其間。而河川蜿蜒曲折,清澈見底,河畔垂柳低垂,鳥雀飛翔其間,在那高遠的蒼穹下,一輪紅日高懸,高遠的雲端之上,一隻蒼鷹展翅高飛。而此刻,他就站在雲端之上,俯瞰天下萬物。他想他就要一步一步應驗薑玉姬的話,做一隻展翅翱翔的鷹,做一個傲視天下群雄的王,而這天下,唯有他的玉姬,可以與他並肩而立。他想,他不能讓她失望。他要在有生之年,讓她目光所及的地方,都有他秦主子嬰的存在。“好,駐守嶢關,再增兵兩萬,明日一早啟程,本殿會親送眾將士出征,當與他們共進退,”子嬰深吸了一口清晨冰冷的空氣。寧奕朗聲領命,可頓了頓,聲音又低了低,“主上,昨晚上陳夫子還建議殿下不妨先退守巴蜀,可攻可防,亦可養兵蓄銳、休養生息,再伺機靜待良機。”“寧奕,你應該清楚本殿這些年是如何過來的,本殿等了那麼久,終於等到了今天,本殿還能如何退守?”子嬰收回了目光,初升的太陽雖然僅僅隻是個半圓的輪廓,可那攝人心魄的陽光,依舊刺痛著他的雙眼。“陳逅是年歲大了,所思所想更趨向於保守,可是本殿不想再等了,也不能再等了。那種坐在黑夜裡苦等到天明的滋味,寧奕,那種滋味並不好受,像萬蟻噬骨萬箭穿心般,讓人徹夜不安。四周靜得可怕,靜得隻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你唯恐一個不小心,哪怕隻是一個轉身的刹那,就連自己的心跳聲都聽不到了;那暗夜裡漆黑一片,黑得看不到一絲光亮,好不容易有了一抹微光,你就會跟隨著地抹微光拚儘全力地奔赴了去,唯恐眨眼間,微光就稍縱即逝,你再也抓不到了。寧奕,現在本殿的微光已經出現了,本殿不想失去,亦不想讓她失望。寧奕,你懂本殿的意思嗎?”寧奕低垂下頭去,再不言語。薑玉姬在玉堂殿的書房門前等到了迎著朝陽而歸的子嬰,璀璨的朝霞映襯著他發上的玉冠熠熠生輝。書房正中間,依舊鋪著那一方偌大的羊皮地圖,上麵圈圈點點著數不清的各種標記,薑玉姬記得最初的時候,子嬰曾用筆就那麼輕鬆的一擲,就在城北的蒼梧郡山下圈定了新宅的地址,而如今兩年過去了,那處所在,那曾經浩大的工程,卻也不過是用來遮蔽世人耳目,混淆視聽的幌子。“王後一早前來,是有何事?”子嬰迎著窗欞滲透進來的光芒盯著薑玉姬,她似乎有些疲憊,眼角眉梢,掛滿厚重的憂色,可饒是如此,她依舊是美得攝人心魄,子嬰緩緩收回目光,聲音軟了軟,“昨夜裡睡得可好?明月是不是又鬨了一宿?”“殿下,這是要將全部的兵力用來抵禦東麵一角的進攻麼?”薑玉姬粗粗掃了一眼地圖上的布局,滿懷憂慮地問道。“原來王後一大早前來,是來當陳逅的說客的,”子嬰剛剛綻放在唇角的笑意瞬間斂了去。薑玉姬聞言轉過臉來,正逢上子嬰微微泛青的臉,稍稍詫異了一回,柔聲解釋道,“夫子昨夜裡是來小坐了片刻,可是帶了雲清同來,逗弄了回明月,喝了杯茶水便走了。殿下,玉姬雖不懂兵理,可也聽說過劉邦此人,他麾下雖隻有兵力十萬,可他帳下謀士眾多,且為人奸詐狡猾,易劍走偏鋒,嶢關易守難攻,他若要進關,並非隻此一條路可走。殿下,此人不可不防。”“那他呢?他手握四十萬重兵,他帳下謀士也無數,”子嬰打斷了薑玉姬的話,“你為何不提點本殿一下,又為何不防著他?就是因為他曾經一而再再而三地救過你?是因為薑虞姬,你的姐姐?還是因為什麼?薑氏族老原本要將你那逃婚的姐姐劃出族譜去,可後來呢,不但沒有,還承認了他們的姻緣,還供奉了一季的糧草給他,現如今他的帳下有薑氏一族的兩三名子侄忠心耿耿地幫他衝鋒陷陣、替他賣命。王後,你說予本殿聽聽,本殿又有何理由不去提防於他?這大秦畢竟姓贏,本殿縱使不能讓大秦強大到祖父在位時那般,可卻不能讓先祖們拚儘身家性命打下的江山基業斷送在自己的手中!”子嬰一口氣說完,頓覺得那幾日來久久壓抑在胸口的抑鬱之氣瞬間消散殆儘,可他在薑玉姬的臉上,看到的依舊是一片驚愕和憂色。“殿下,是執意要如此嗎?”薑玉姬輕輕歎息了一回,“姐姐前些日子來過,她的夫君受了重傷,一時半會,不會對殿下帶來煩惱。”“本殿知道,本殿還知道,是你救了他!”子嬰的聲音再次冷了冷,“就算是受了重傷,他依舊有能耐攪得這天下不得安寧,本殿就是要看看,這天下,終究屬於誰!”“一旦烽煙四起,殿下,遭受戰亂之苦的,依舊是黎明百姓,殿下看不到這些嗎?”薑玉姬急切地勸道。“本殿就是不希望再看到天下四分五裂,烽煙四起,才立誌要結束掉這一切!”子嬰轉過身來,低低的咆哮著。整個書房在子嬰的聲音落下後瞬間陷入一片沉靜,薑玉姬站在原地,看著子嬰仿若恍了恍神,便轉身疾步而去,被卷帛簡冊塞得滿滿當當的書房裡,就仿佛隻餘子嬰一席話在耳畔的回響。原來,他依舊是如此在意那個人的。在意之前的救命之恩,在意之前的種種。可那些,不都過去了麼?就如同虞姬所講,“一命抵一命”,“從此之後,互不相欠”。薑玉姬的目光再次落在那處蒼梧郡的山灣處,她記得那一卷圖帛,那一片庭院高聳,院落裡錯落有致,曲房小苑九轉回廊,甚至於後院之中還有一眼引入的山泉水,就掩映在細密的山花竹林間。很長一段時間,她甚至在腦海裡勾畫著那一處庭院一年四季的模樣,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她甚至還盤算著可不可以將上溪村的桂花樹移植了兩株去,或者在庭院的四圍,栽植上初春的連翹和隆冬的紅梅,或者也像在那舊宅一樣,建一間不大的荷塘,植上幾株睡蓮?可卻不待她的夢做得是如何之圓滿,現如今,卻都一一粉碎了去。夫子陳逅曾在一片花蔭下教導著年幼失怙的世子雲清,向他講解著什麼生在帝王家的得與失,陳逅說,“普通人生在百姓家尚且知道要謀求建功立業,出人頭地。那麼生在帝王家的皇子皇孫豈能連百姓都不如?作為皇子,作為一個有資格登上寶座、繼承皇位的皇子,成為君臨天下的一代皇帝,就是上天賦予這位皇子的曆史使命。而要完成這一使命所擔負起江山社稷,就必須要義無反顧的去奪取那至高無上的權力,同時必須擔當起江山社稷的重責……當一個皇子坐穩了寶座,他就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利,可同時,他也失去了自我,失去了自由,他不能僅憑自己的愛好選擇想要的生活,選擇自己想要的一切,他所思慮的,是務必要將整個天下放在最首要的位,造福蒼生……”她也在一側的廊柱後聽到了,那個時候,她便知道,她所有的幻想,都不過隻是夢一場。可如今,那即便是那樣的夢,卻也碎了。靈珠屏息靜氣地垂手立於門外,小心翼翼地輕喚了數聲,薑玉姬方醒悟了過來。靈珠說,陳夫子前來辭行,要帶著小世子雲清回舊宅。陳逅就站在鳳羽宮的宮門之下,看到薑玉姬便遠遠地迎了上來,似乎也就三兩日的光景,陳逅的雙鬢便如同染了瓦上霜般的蒼白。陳逅牽著雲清的手,依舊是平日裡那睿智慈祥的淺淡笑意,“老朽年歲大了,還就念著之前府坻後院的那幾株歪脖子柳樹,那院裡新春將將植了幾株碧桃,眼下秋後入了冬,若落了雪,勢必會被風霜凍壞了去,其他的樹啊草啊也離不了有人看著護著。夫人,殿下現如今要思慮的事情更多了些,站的也更高,想的也更遠。兵書上講運籌帷幄之中,謀定而後動,夫人也是懂的……車馬等著了,老朽先告退,若是世子殿下想念王後了,老朽會讓人送他進宮來一敘。”車馬揚起一片粉塵,終消失在薑玉姬的視線儘頭,有宮人前來回稟,說明月公主一早上醒來哭鬨得厲害,已經去請了侍醫前來,雲雲。薑玉姬在心底輕歎了一回,正欲拾階而上,可堪堪一個轉身,便在宮門前的抄水遊廊上見到了步伐匆匆前來的孟侍醫。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吵鬨不休的明月便在小榻上沉沉地睡了去,而孟侍醫提了醫箱離去的步伐也緩了緩,終在門廳外停了下來,轉過身來。“王後可還記得小時候薑府的乳娘,雲嬸?”孟昕試探著開了口。薑玉姬放下明月床畔的帷幔,輕點了點頭。“項夫人有了身孕,項將軍派了人前往薑家報喜,順便討要了打小伺奉項夫人的乳娘雲嬸前去照料,可半途上,整個車馬連帶人都被劫了,至今下落不明。聽說,項夫人也不大好,許是動了胎氣。”“姐姐……那將軍呢?”薑玉姬的聲音滯了滯,“他的傷勢如何?”“他軍中的醫士有與老夫商議病情,想來將軍年富力強,毒也散儘,休養個幾日,應該並無大礙。隻是,老夫是個醫士,在醫說醫無可厚非,可夫人的立場,似乎很是兩難了些,”孟昕不疾不徐地說了一句。薑玉姬淡然一笑,並不做解釋。孟昕低低地歎息了一回,“當年薑老一度高任禦史大夫,老夫當時在府上初見你們姐妹倆時,還是走路都不太穩妥的孩童,兩個人拉著手一起在院子裡玩鬨。後來離得遠了些,雖不甚詳知府上的情形,可也不曾想有一日,你們姐妹倆竟成了今日的局麵。想來聖上也是知曉一切的,可是他的立場,又何嘗不是進退兩難。眼下鹹陽城外三軍對峙,彼此之間兵力懸殊,成敗,就在此一舉。主上是要成大事的人,成大事者,需心懷不拘小節的氣魄和縱觀天下的高遠目光,王後,多擔待些。”日落時分,薑玉姬親手熬了菽粟粥,做了甜醬瓜、茭白,讓靈珠裝入食盒裡,再次前往玉堂殿,繞過那迂回的長廊時,薑玉姬想起初初嫁給子嬰時,也曾這般親手熬了菽粟粥,在日暮時繞過府上那一彎翠竹去後院見他,隻不過,那一次她隻聽到了蓮夫人刁蠻的質問、和任性的挑釁。可堪堪步下曲房回廊,轉過書房前的兩株梧桐,便聽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說話聲從半掩的門扇裡擠了出來,聲音並不曾刻意壓得很低,“主上的計謀甚是高遠,探子說那項羽苦等了兩日不見人馬,才得知他要的人在半道被劉邦的人劫了去,氣得當場便掀了整張桌子,底下的人都紛紛勸著,拚了命地攔著,才沒讓他帶著傷衝出營地來。”薑玉姬提了裙角踏上石階的腳步生生停了下來,而那書房裡,也似乎微微頓了頓,那個似曾相識的聲音方再次響了起來,語氣裡也似乎多了份忐忑與拘謹,“隻是,主上,那老婦人要如何安置?”“安置?寧奕,這種事還用得著來問本殿?本殿就是要讓他們互生嫌隙、互相猜忌,這離間計,倘若多出個老婦人來,你說說,還怎麼玩得下去?那劉邦也不是個糊塗的,甚至於,他什麼下三濫的法子都想得出來,如何毀屍滅跡,不需要本殿親自教你吧?”半晌,子嬰的聲音緩緩響起,帶著一抹冷笑,低沉而冷寒,那聲音隨風落在薑玉姬的耳朵裡,讓她全身頓生出一片寒意來。薑玉姬瞬間便明白了一切,提著裙裾的手,已是顫抖得無法控製,可她依舊克製著,克製著那幾乎要從胸腔跳脫出來的怒意和悲憤,強迫自己斂了全部的心神,小心翼翼地轉過身,頭也不回地疾步而去。可不過半刻鐘的時間,就在薑玉姬返回至鳳羽宮,尚不及坐下來細細思量一番,便見子嬰已然帶著兩名寺人疾步前來,漸漸黯淡下去的暮靄裡,子嬰的臉陰沉得可怕。子嬰在宮門前站定,抬眼看了身後的兩名寺人一眼,兩名寺人便低垂著頭躬身退出了兩丈之外,而子嬰就站在門廊下的台階處,與站在窗前的薑玉姬兩兩相望。暮色四合,天際初初爬上的月色就薄淡地照在庭院裡,青石板路泛著如同水洗過的幽幽光澤,而那光澤蘊著一抹寒意,就似乎順著窗欞爬了上來,再一寸一寸的彌漫到整個宮殿裡,如同空氣般,漸漸在薑玉姬全身蔓延了開去。兩個人,誰也不曾開口說話,可那空氣裡驟然而起的陣陣寒意,卻讓一側伺奉薑玉姬的靈珠不寒而栗。半晌,子嬰輕輕開了口,那聲音不似在書房裡的冷寒和不屑,可依舊帶著一抹極力去掩飾,可卻依舊夾雜在言語之間,無法抹去的薄淡怒意,“門上說,你方才去了書房,可為什麼沒進去?”“妾身去時,聽到殿下在與人商議朝中大事,想來不便打撓,就徑自離去了,並不曾知會門上,”薑玉姬如實回道,可念及虞姬的病體和乳娘雲嬸的下落,聲音緩了緩,“我做了菽粟粥和甜醬瓜,殿下要不要略嘗一口?”“門上確實還說提了食盒,是夫人為本殿準備的?”子嬰的語氣緩了過來,似乎暗含一抹驚喜,抬腿邁了進來,瞬間笑道,“為夫恰好餓了,夫人做的甜醬瓜,為夫可是一直念念不忘呢。”薑玉姬斂好一切的情緒,淺笑著點了點頭,親手將食盒打開,將陶碟一一擺放好,隻笑不語。她突然有著片刻的恍惚,仿佛眼前的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那個時候,她與子嬰之間,還不曾經曆過後來的種種,她與他之間,也曾相敬如賓過,她也恪守著身為一介女子的矜持與內斂,可是眼前的子嬰,似乎所有的言語和表情,一切的行為與舉止,都在刻意地、或者不經意間回避著她所聽到的事情。她與他之間的距離,仿佛在頃刻之間橫亙起一道無法跨域的鴻溝,又或者是,這道無法跨域的鴻溝,是一直便存在的,隻不過,她不曾看到罷了。薑玉姬靜靜地坐在一側,順手撿起一卷書簡,慢慢地看著,她突然意識到她依舊在等待,等待子嬰主動向她提起那件事情,又或者是,她依舊無法開口相求,求他放過年邁的乳娘雲嬸一命。他們之間,似乎隔著什麼,似乎隻是一層薄薄的紗,可那層薄紗,卻又仿若堅硬無比。竹簡在手,可她卻是一個字都沒看進去,她在腦海裡搜尋著所有關於乳娘雲嬸的一切回憶,她發現記憶越來越來模糊,她突然又想,縱然那個落在他的計謀中的婦人不是雲嬸,而是其他的陌生人,似乎,也不應該無緣無故地做出無謂的犧牲,即便是雙方交戰,也不可以隨意做出這般濫殺無辜之舉,即便他是一位君主,即便他此刻手握無數人的生殺大權,可這份至上的權利,理應是以興國安邦、百姓安定為最終目的。有隨伺的寺人呈上一杯熱茶來,薑玉姬接過,心不在焉地緩緩飲儘,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便感覺到一陣倦意層層疊疊席卷而來,再醒來時,窗外太陽已然開始西斜去。薑玉姬坐在床榻上,伸手挽起床幔,昨晚的種種,便漸漸湧入腦海。靈珠聽到動靜掀簾進來,捧了洗漱水便畢恭畢敬地退了出去,整個寢宮裡,博山爐丹沉香的氣息嫋嫋無無,輕煙彌漫間,似乎昨夜所發生的一切,就隻是一場夢。靈珠一直守在寢殿外,見到薑玉姬逶迤而出,低了頭,怯怯地後退了一步。“我且問你,昨晚殿下離去時,可有說什麼?”薑玉姬在窗前站定,昨晚上,她就是坐在這裡,飲了一杯熱茶,然後,便沉沉地睡去了。“回夫人,殿下說公主殿下這幾日鬨得夫人睡不安穩,便吩咐在香爐裡添了味安息香,殿下還吩咐……”原來並不是那杯茶。薑玉姬抬了抬手,依舊是一臉的和顏悅色,“去將香爐裡的香灰換掉,另外,煩請孟侍醫日暮時抽空過來一趟。”靈珠應著,絞著衣袖便轉身離去,可薑玉姬卻叫住了她,“不用了,孟侍醫不用請了。”的確,她想她似乎不需要去向他人求證了,以她對子嬰的了解,他一旦決定的事情,似乎是不會輕易更改的。隻是,可惜了雲嬸。那麼的無辜。薑玉姬在日暮的時候再次去了玉堂殿的書房,偌大的書房裡,子嬰認真地翻看著桌案上厚厚的一堆簡犢裡,簡犢竹片的交疊聲帶著細碎的沉悶聲響在書房裡回**,而桌案旁,隻有一名灰衣的寺人小心翼翼地立於桌案前,低眉斂目地研磨著墨石,許是聽到了輕微的腳步聲,微微抬眼見到了薑玉姬,便輕輕地放下手中的墨石,悄無聲息地躬身後退一步,畢恭畢敬地侯於一旁。薑玉姬輕輕移步過去,子嬰的目光依舊深埋在麵前的一堆簡帛裡,頭出不曾抬起。薑玉姬抬手示意寺人退下,抬腕拈起墨石,輕輕地研磨著,子嬰手中是一卷臣工呈上來的簡犢,洋洋灑灑數千字,薑玉姬略略掃了一眼,那簡犢字跡流暢、筆力遒勁,言明戰後如何休養生息,如何安定天下百姓,如何除禁令、輕關稅,如何用人唯才……而子嬰在閱後也隨及認真地批複著,商議著如何打破世族門第選拔人才,如何興修南方的水利,如何量刑,如何屯田,如何推廣儒家道義……夜色漸深,而身旁的子嬰,也似乎沒有絲毫的困頓和歇息片刻的意思,那一抹燈燭的光影裡,薑玉姬甚至發現了幾縷早生的華發,和他眉梢眼角無法掩飾的焦慮與倦意,可他隻是喝了口手邊早已涼透的一杯茶,再次提腕將手中的筆潤飽了墨,一次又一次地在片片竹簡上提筆疾書。這般的子嬰,似乎,才是自己記憶深處的那個人。薑玉姬記得在他們情最濃的時候,他們曾一起在書房裡聽陳逅講書,夫子講“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的時候,子嬰曾感歎著說,倘若他為君王,一定要不惜一切代價地結束戰亂,因為戰亂,帶給所有人的都是一生的悲苦。她也曾記得在有臣工主張加重稅賦的時候,子嬰曾說,“雖然此刻國庫空虛,乃至軍餉遲遲未發,本殿也不會出此下策;雖然軍隊所捍衛的,也正是黎民百姓的畢生安定,可本殿依舊要駁回此項提議,要知賦稅所加,加的筆筆可都是黎民百姓的血汗……”這樣的子嬰,才是她心目中那一隻展翅翱翔的鷹。那一杯茶也好、那一爐香也罷,又算得了什麼呢?薑玉姬放下手中的墨石,起身將那杯冰涼的茶倒掉,出門煮了一壺熱茶回來,再推開書房的門時,便看到了書房的正中間,站著一身暗黑鎧甲的大將軍寧弈。寧弈立於書房的正中間,言語之間帶著掩飾不住的大快人心和一絲遺憾,“主上果真料事如神,那項羽果真坐不住了,一聽說劉邦打算在關中稱王,便是怒不可抑,隻言要將士們飽餐一頓,便意欲調出部分兵馬,不顧與楚懷王的協定,便要大開殺戒,可卻被一眾謀士給勸下了。”“他有四十萬將士之眾,而劉邦隻有十萬,人數上,他占了絕對的優勢,”子嬰微微從竹簡上抬起頭來,看了寧弈一眼,也看了停在門口的薑玉姬一眼,淡然一笑,“優柔寡斷,兵家之大忌。”“誰說不是呢,那劉邦也不知怎地知了消息,竟然昨日主動派遣了兩名心腹之臣,帶著幾大箱珍貴藥材,前去項羽軍營中探望。那心腹之臣還將劉邦的原話一字不差地轉述了過去,末將聽探子說,那劉邦一席話說得振振有詞,說‘我和將軍都意欲合力攻打秦國,將軍在黃河以北作戰,我在黃河以南作戰,滅掉秦朝是你我共同的心願,但是現在卻有小人的謠言,使您和我發生誤會。’主上您聽聽,他還真是信口雌黃。”“劉邦素來如此,巧舌如簧,”子嬰淺笑著附和了一句,“然後呢?不過是一場降貴紆尊的把戲,低眉斂目一番,項羽便中計了?”“項羽便留下了那幾名軍臣,還收下了那幾箱藥材,還說要設宴,這會兒,興許正一同飲酒呢,主上,您說說這劉邦是真的打算與項羽不計前嫌,重修舊好?……那我們的反間計?可又無用武之地了?”“本殿篤定,項羽一時半會殺不了劉邦,不單單是為了一個‘義’字,可是,他也絕對不會真的對楚懷王俯首稱臣,劉邦亦不會。他們倆都有自己的小算籌,我們要做的,就是防備之餘,再隔山觀火。”子嬰在此刻一抬手擲了筆,掀開眼簾,目光卻直直越過寧弈落在薑玉姬身上,淡然一笑,“有勞夫人了,這麼晚還親自給本殿磨墨煮茶。”那寧弈這才轉過身來,微怔後一抱拳行禮,“見過王後。”薑玉姬端了茶盞移步上前,給子嬰斟了一杯茶,便起了身,淡笑道,“既然殿下與將軍正商議著軍情,我就不加叨擾了。夜已深,殿下保重。”可當薑玉姬轉身走至門口時,子嬰的聲音卻帶著一絲倦意地傳了過來,“玉姬,倘若你是虞姬,你會勸他放棄嗎?”薑玉姬的腳步生生停了下來,她心中清清楚楚地知道,子嬰所提起的“他”,是誰。薑玉姬緩緩轉身來,目光掃過屋子正中間的寧弈,最終落在子嬰手中的杯子上,“殿下,我不是虞姬,她要做怎樣的決定,我不得而知。”子嬰握著茶杯的手,似乎微微顫了顫。薑玉姬頓了頓,再輕聲說道,“殿下今晚看了不下十卷的簡犢,也一一批複了數百字,在殿下心裡,也是期待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的,而玉姬也深知,眼下殿下所做的一切,也正在朝這個方向努力著,倘若到了那一天,天下百姓,都會為殿下歡呼雀躍的,因為殿下是一位休恤百姓疾苦的好君主。至於劉邦與項羽之間,殿下倒是可以賭一賭,素來成王敗寇,不過如此而已。可依將軍所言,眼下似乎雙方箭都在弦上,不得不發。這般簡顯的道理,玉姬明白,姐姐虞姬也懂,更何況,她剛剛失去了自己從小就照料自己的奶娘。”薑玉姬說完便轉身離去,書房竹簾落下的那一霎,身後的書房裡一片靜寂。子嬰的手握著杯盞,半晌方鬆了開來,寧弈瞅了眼子嬰的臉色,訕訕地開口說道,“主上,主上也不解釋一下麼,這明明……”可寧弈的話瞬間便被子嬰一抬手打斷了,“本殿不想讓她知道太多,這些事情讓她知道了,並無益處,反而徒增煩惱。”第二日恰逢玉蓮若的忌日,當薑玉姬站在秋風陣陣的山腳,看著那墳塋上日漸枯萎的草色時,玉蓮若臨終前的那一幕便在瞬間湧上心頭,那個時候,荒**無道的胡亥冷靜地看著漸漸失去生命的玉蓮若,隻丟下了一句話,“誰讓她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呢……”可昨日,似乎類似的話也從子嬰嘴裡說了出來。其實那個時候,她尚不曾走遠,她在步下書房門前的石階的時候,整個身子都是在顫抖的,她便站在階下緩了緩,可偏偏一陣風過的時候,子嬰的話便不疾不徐地傳進了耳朵裡。她記得幼時偶讀《左傳》,曾問過府上的夫子,為何王侯皆自謙為寡人?夫子說,素來生在帝王家,就注定了一生的與眾不同與畢生孤獨,皇子之間沒有兄友弟恭,隻有盟友或者敵人;皇子也沒有父親,隻有父皇,而父皇,是全天下子民敬仰的神;皇子也沒有妻和兒女,妻不過是政治交易的商品和皇位之爭的籌碼,兒女也不過是和諸侯國做政治交易的工具。一旦登臨了王位,坐擁了天下,君王便失去了友人、失去了親人,他所擁有的,隻有互相利用的臣子或奴仆,就成了孤家寡人。薑玉姬記得當時並不懂這些所謂的謬論道理,可是現在,她卻在瞬間明白了。站在玉蓮若的墳塋前,她突然覺得害怕,仿佛這些時日置身的那一片精工細琢、雕欄玉砌的宮殿終有一天會與逝去的玉蓮若般,化為一片灰燼。她在秋風裡站了良久,久到灰蒙蒙的太陽已然西斜,方在暮靄的層層寒意中驚醒了過來。可她不知道的是,就在那一片枯草叢生的山腰上,就有一個身影久久地注視著她。是項羽。項羽此刻就站在那一片雜草齊腰的山坡上,似乎昨夜醉酒的頭疼已然漸漸蔓延到了胸口,他記得酒宴結束後,微微清醒之時,便看到亞父範增站在一片狼藉的大帳中間,指著他的鼻子,氣得胡子都在發抖,跺著腳,罵他“豎子不足與謀”。他靜靜地聽著,不辯駁、不解釋,甚至於一句話都沒說,其實在他的心裡,他一直都知道,他想謀的,不過是一個人而已。相比於那份得到天下的無上榮耀,在見到她的那一刻,似乎已然不那麼重要了。他在天明的時候騎著馬,毫無目的地、緩緩地離開了營地,而那匹馬,就一路胡亂地走著,最終將他帶到了這裡,秋風四起,落葉翻飛,而他一眼就看到了她。他在心中竊喜,竊喜之後的狂喜。他一直以為這一生再無機會可以這樣近地見到她,儘管隔著半個山巒,隔著山腰到山底的距離,隔著稀稀落落挑著幾片葉子的樹叢,可那個身影,那個一襲荼白色紅緣曲裾深衣的身影,就那般清晰地撞進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