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驟起,她的整個身軀,似乎都在風中晃**著,似乎那山間陡然而來的風再大一些,她就要被那長起的風帶去,卷飛到那雜草叢生的山澗裡去。他隱隱知道那兩座墳塋裡埋葬的是誰,可他卻不曾想到,她會在一個秦國前君主一名妃子的墓前憑吊良久,久到連他座下的烏騅馬都有著三分不耐煩,他索性解開了馬的韁繩,由著馬一路啃著野草進了身後的樹林子裡,而他就在地上坐了下來,隱身在那一片枯草叢裡,默默地注視著那個在風中輕晃的身影。起風了,他看到她微微轉過身來,他猛然間便矮了矮身形,儘管他知道,中間隔了那麼遠的距離,她定是看不到他自己,可他依舊下意識地躲避著,他猜測得到自己貿然出來有多狼狽,他的發冠在酒後的沉睡中有著歪斜,他的衣襟上甚至還殘留著昨日宴席上灑落的大片酒漬,他已然渾然不記得酒宴上發生了什麼,可是此刻,他卻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一身狼狽的情形。這樣的自己,不配出現在她的麵前。能出現在她麵前的,隻能是全勝的自己,帶著君臨天下的霸氣,帶著將萬裡江山、甚至於將整個天下捧到她麵前來的那份尊崇。他在草叢裡歎息著,可就那麼一刹,他聽到了馬蹄踏碎枯草的聲音,而那急促的馬蹄聲陣陣,卻不是他的踏雪一向的風格。他猛然間抬起頭來,日暮夕陽正漸漸西沉去,一片紅暈裡,一個秦軍的將領穿著銅製的甲衣,便從馬上飛身躍下,生生地闖進她所處的那一片日暮灑下的紅光裡。他猜測著那名將領的職位不低,甚至於是子嬰的親衛或是與她極其熟悉的人,因而禮節頗為鬆散,那名將領從馬上翻身躍下,隻是淺淺地向她行了一個禮,拱了拱手說了些什麼,而她,顯然是如同受了驚嚇般,生生地後退了兩步。隔著那樣遠的距離,他聽不到那名將領說了些什麼,可他卻感覺得到她的詫異、驚愕與微怒,他想著子嬰定是做了什麼事情惹怒了她,他想以她溫和沉靜如水的性子,怎麼會在瞬間有著這般激烈的反應。他在下意識裡已然緊握了雙拳,握的指骨關節“咯咯”作響,可他自己卻依舊渾然不知。他在心底盤算著,他不清楚這一切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便偏離了自己的預想,那個一度遊走於山水間恣意放縱的子嬰,竟然不在他的預料下,登臨了秦國的王位……他真正低估了子嬰。他矮身在枯草叢裡,看著她憑風而立在夕陽最後一抹光線裡,便聽到小道的轉角處,再度傳過來一片馬蹄聲的亂響,一輛華麗的馬車逶迤而出,飛揚的車角,掛著叮當細響的玉佩石珩,金絲銀線繡就的垂門在晚風中輕揚。他突然就感覺到那馬車裡似乎有人,那人有著一雙犀利而冷漠的眼睛,那雙眼睛似乎就隔著那虛掩的垂門,雲淡風輕地向他隱身的方向投來若有若無的一瞥。 他僵著整個身體,屏住了呼吸,他在瞬間便猜到了,那馬車裡的人,定是子嬰。一如很久以前,他奪得踏雪的時候,那不遠處角落裡一乘灰色不起眼的馬車裡,隔著車簾他感覺到的如炬目光……隻不過,當年他是以勝利者的姿態翻身躍於馬上,冷笑著看了眼他的手下敗將。可是如今,他方知道,原來當初的那一切,早就在子嬰的掌控之中。馬車隻做了短暫的停留,而後,絕塵而去,暮靄將最後一抹夕陽的顏色也吞沒,長風驟起,挑著幾片枯葉的枝椏嗚嗚作響,那山路兩旁依舊草叢亂舞,可是那一片漸漸暗下去的微光裡,已然沒有了她的身影。她依舊隨子嬰而去了。縱然,他所給她的,定不是她想要的。項羽從那半山坡上奔了下來,樹影婆娑間,墳塋間頓添幾分淒然,可他依舊感覺得到她的存在,似乎那遊走的空氣裡,有著她留下來的氣息。他索性在她方才站立的地方站定,他方在暗影裡依稀看清楚了那幾座新墳石碑上刻的字痕,那幾個名字他隱隱地熟悉,似乎留在鹹陽城的幾個探子曾經若有若無的提起過,可是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畢竟,他們已經死了,不管他們是如何死的,死於誰人之手。重要的是,他在腳下看著到了一粒在夜色中閃著一抹微光的東珠。那是一粒很小的東珠,清碧的顏色,就在這暗暗的暮靄裡閃進他的眼睛裡。他蹲了下來,拾起了它。那應該是嵌在衣緣或者錦履上的一粒東珠,許是絲線鬆了,許是摩擦久了,許是……就這麼掉落在這裡,偏偏讓他看見。偏偏,又是屬於她的,帶著她身體的溫度和她的呼吸、她的氣息。他就那麼如獲珍寶般地將那粒小小的東珠捧在掌心裡,他猛然意識到,原來之前所看到的一切,不是自己恍惚間的一場夢境,她真真實實來過,他真真實實把她釘在了眼睛裡。似乎踏雪在夜色中嘶鳴,聲音由遠及近,帶著幾分警醒,又似乎帶著幾分果腹滿足後的歡愉。他起了身,撮唇清嘯了一聲,不過瞬間,那山路的陰暗裡便躥出一匹馬來,黝黑的毛皮,潔白無瑕的四隻馬蹄……車馬依舊顛簸著,子嬰示意車夫放緩了速度,便偏過臉來,細細地打量著身側的薑玉姬,他在書房和幾名朝中重臣商議了良久,直到饑腸轆轆步出書房時,方知道薑玉姬午時不到便出宮去了郊外,隨行的,隻有一名車馬夫。他隨及便吩咐寧奕先行而去,再急匆匆趕去時,便看到了不遠的山巒上,一匹熟悉的馬的身影一晃而過。他隻匆匆看了一眼,便將視線投在了墳塋前薑玉姬的身上,他便恍然記起,今日,正是蓮若的忌日。他在心裡低歎了一回,再抬眼時,車簾已被掀起,薑玉姬裹著暮靄的寒意矮身進了馬車裡,那抹寒意裡,似乎夾雜了太多的東西。他訕訕地問了一句,“怎麼不多叫人跟著,”便吩咐車夫啟了程,馬車調轉了方向,車簾在顛簸間揚起,他不經意的一瞥,便再次看到了一閃即逝的踏雪。他隻覺得心下猛然間一滯。他立即轉過頭來看向薑玉姬,可她平靜如水的表情,他找不到任何他想要的答案。他掀起了車簾,給了車外一路隨行的寧奕一個眼神,便在寧奕的欲言又止和詫異的眼神中跳下馬車,緊步登上半山裡,一眼便看到了隱在半人高的草叢中悠哉悠哉吃草的踏雪,而馬的周遭,卻沒有主人,甚至於,一個多餘的人、另一匹多餘的馬都沒有。可他就篤定,踏雪的主人,那個人,定在這裡不遠處。蒼穹高遠,夜色漸起。曠野的風刮來,裹挾著與薑玉姬身上似曾相識的氣息,陰鬱、塵埃、風濁、悲愴、淒迷、彷徨,子嬰瞬間便猜到了方才那一閃而過的感覺是真的,那個人,馬的主人,果真就在附近。隻不過他猜不到,這個非常時期,他為什麼會在這裡,他怎麼可以跑來這裡?他前行了數步,隱身與一片枯草叢中,從他的角度,他能遠遠地便看到了山坡下那一片墳塋,和墳塋前陡然出現的一個暗色的身影。有那麼刹那間的恍惚,仿佛就在半刻鐘前,就在他透過在風中微揚起的車簾看到薑玉姬時,她似乎也站在相同的位置,甚至於,眼前人有著與她相同的姿態,相同的肩部微微傾斜角度,相同的微微彎曲的手肘。他就怔怔地往前邁了一步,那份恍惚著的相似感,讓他有著一抹的不安,可就在那一瞬間,他聽到了一身清嘯,那嘯聲略帶幾分倦意,他便陡然間止了腳,再次隱身在了枯草叢裡。有風長起,空氣中多了幾抹塵土混合著枯草碎屑的味道,就那麼轉眼間,就在那山路的轉角處,踏雪一閃而過,帶著那個人,遠遠地消失在了小徑的儘頭。子嬰依舊有著片刻的恍惚,仿佛腦海裡,兩個截然不同的,站在墳塋前的身影在不斷的交替著,輪換著,從清晰直到漸漸模糊,直到重疊,直到最終,定格成薑玉姬一個人的臉,熟悉的臉,可眼神,卻分外陌生。一如方才在馬車裡,他見到的那個一臉平靜如水、卻又與平日裡有著幾絲不同的薑玉姬。他便站在暮色四合的草叢裡,心裡陡然間升起一片焦躁與不安來。又有馬蹄聲絕塵而至,帶著秦軍特有的白銅鎧甲的陣陣摩擦聲,緊接著兩聲鷓鴣鳥啼輕響在微暗裡,寧奕便出現在那小道上,騎在馬,在馬背上扭頭四下裡張望著。子嬰走出草叢的陰影,負了手,低喝了一聲。“主上,”寧奕從馬背上躍下,左右掃了一眼,便也緊步登上山坡,聲音小而帶著一絲的懼意,“王後,似乎並不認同卑職的解釋。”子嬰並不理會,隻是眯了眯眼,睨了眼那暮色減濃的遠遠延伸而去的小徑,問道,“方才過來時,可有見到什麼人?”寧奕微微一怔,隨即回到,“卑職擔憂您的安危,一路上隻顧著趕路,到也不曾留意,隻是經過岔路口時,確有見過一匹馬往西而去,可已相去甚遠,不甚瞧得清。”“往西”?子嬰反問了一句,微微一笑,“由得他去吧,他自在不了多久。”寧奕再次微微一怔,如同恍然大悟般,“那廝,竟然是項羽?”子嬰不說話,依舊盯著那一片夜色中漸暗的墳塋。寧奕頓了頓,瞥了眼子嬰的臉色,“主上,他來這裡做甚?聽說昨夜裡酒席散了,劉邦的軍臣也安然離營了,他帳下那麼多謀士,怎麼就……據說劉邦不但贈了幾大箱藥材,還送上了一枚成色頗好的玉璧以求和,可屬下瞧著,他項羽倒不是個鐘愛這等雅物的人……不過屬下瞧著,那劉邦素來是個猜忌心重的人,這廂項羽一味地大度不較前嫌,他定會再起疑心,兩軍中人都知道,這劉邦是個什麼出身,那項羽又是個什麼出身?一個是名將項燕之後,一個祖上籍籍無名。如今一個手握四十萬重兵,一個手中的才十萬人馬,雖同為聯軍,仰仗懷王,可懷王相待孰輕孰重,也是逃不開眾人眼的。不過,這樣也好,眼下他們若是徹底鬨翻了,聯軍的事怕是也要徹底決裂,於我軍,倒是個好消息,主上,我軍可要采取什麼對策?……”子嬰如同沒有聽到般,目光再次掃過那一片墳塋,在寧奕的碎碎念中下山而去。蓮若的墳塋前,叢生的枯草被腳印生生踩出幾枚淩亂的印痕來,那石碑上陰刻的名字也已模糊在夜色中,子嬰看了一眼,回頭對寧奕輕言道,“回宮吧,等戰事結束了,記得提醒本殿來給她們修修墳。”“主上,蓮夫人若地下有知,也會……”“回宮,”子嬰淡淡地打斷了寧奕的話,轉身徑自離去,可步出三兩步後,又停了下來,轉過身,注視著眼前的一片黑暗。他想他應該記得不錯,那個位置,就是方才薑玉姬和項羽都站過的地方,從這個地方看去,墳塋依舊是墳塋、枯草依舊是枯草、天幕依舊低垂、曠野的風依舊肆虐。似乎,並無特殊之處。可又似乎,確實有特殊之處。戰馬馬蹄聲輕脆,可路過岔路口時,子嬰依舊勒了勒韁繩,高坐在馬背上向西看去,可茫茫夜色裡,他隻看到一條白色的路,無限延伸而去。他猜到項羽定是被軍中亞父責罵出來的,可他卻沒猜到,此刻的項羽,卻早已不再在那條白色的大路之上。項羽方才堪堪轉過方向,便在半道上聽到了身後馬蹄聲由遠及近而來,馬蹄聲踏碎了暮靄的寧靜,雜夾著衣飾鎧甲碰撞的一路細響,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個人影從岔路口一閃而過,正往墳塋抽在的方向疾馳而去。那是剛剛前來請薑玉姬回宮的侍衛統領,也正是他,就在半刻鐘前,親自駕馬護送了她回宮,可眼下,他卻又折了回來。就為了那一粒遺落的東珠?更何況,那馬車上,尚還有秦王子嬰。如果他猜得不錯的話。項羽在微微疑慮後,調轉了馬頭,悄恍地從樹林間的小道上跟了過去,許是夜色降臨,那馬車漸漸駕駛地飛快,四個邊角的細碎流蘇已然在風中高高揚起,那般輕盈的疾馳,似乎,車內並不曾有兩個人。項羽一路不緊不慢地跟著,所幸夜色已漸濃,所幸並上大道上往來趕著時間進城出城的車馬眾多,所幸他的踏雪一身黑色皮毛,所幸,那前方的車馬裡不再感覺得到那咄咄迫人的審視目光。他便猜到了,子嬰不在馬車上,而那名侍叢,定是護駕去了,可是子嬰什麼時候下的車,為什麼不陪同薑玉姬一並回宮,甚至於不顧及薑玉姬的安危……可他已然無暇去猜測了,前方的馬車在轉角處轉過了方向,在路口停了下來,似乎那軟簾被微微掀起後,馬車便折轉了道,往熟悉的蒼南街巷緩緩踱了去。項羽在路邊上棄了馬,再次由著踏雪往城區偏角後方折繞了去,借著夜色中薄淡的月光一路悄無聲息地尾隨著,終在馬車駛進後院時,借著車軲轆輾壓路麵的沉悶聲響一閃身躍上了府邸門前的樹上。那一排梧桐,在秋風肆虐中殘留著已不多的枝葉,所幸夜色四起,所幸半輪彎月隱進了那一片雲海裡,所幸曾經的公孫殿下府,此時亦不複從前的燈火輝煌。項羽在樹叢間靜默了片刻,便看到那一輛宮中的馬車再次緩緩駛出了後院,駕車的侍叢打著哈欠揮舞著手中的馬鞭,風過,風無影的手掀起那一副軟簾來,車內,空****的隻有空氣。整座府邸,似乎在那一乘馬車離去後瞬間陷入一片沉寂,寂靜一片,靜得聽得到遠處偶爾的狗吠馬嘶,他靜下心來,他感覺得到眼前的院落裡並沒有過多的侍衛護院,甚至於,沒有過多的什麼人。有夜燈緩緩亮起,一抹光暈慢慢移動著,晃過正廳飛揚的簷角下方,暗紅的一抹光亮便陡然間闖進項羽的眼睛裡,那一抹暗紅正緩緩移動著,伴隨著輕輕的腳步聲、低沉的說話聲。似乎是一位老者,聲音透著一份飽經風霜的蒼老,就在這寂靜的夜裡,斷斷續續地傳進項羽的耳朵裡,“夫人怎可如此大意?……靈珠也留在了宮裡……這府上,除了守著這院子不肯離去的達叔達嬸,便是老朽了,小世子也睡下了,若是……老朽該如何向殿下交代?……”“夫子不必恐慌,我回府的事,也隻有七子知道……我不過是回來看看,明天一大早,七子便會來接我回宮。”是那個熟悉的聲音,一如記憶中的般,清淡、含一絲淺笑,軟軟的讓人心生安逸。“如果老朽記得不錯,今日,可是那蓮丫頭的忌日?夫人可是為這事出的宮?”那一抹微亮的燭光停了下來,似乎微微起了風,風淹沒了他們的說話聲,似乎有門扇“吱啞”著開啟,又“吱啞”著合上,東南角的一間偏室裡,便緩緩地燃起了一盞窗燈。項羽從樹梢上輕輕地落到了地麵上,順著樹梢的暗影閃身來到了院牆下,再一個起躍便躍上了牆頭,曾經熟悉又陌生的府坻,便籠罩在一片黯淡如水的月光裡。他再次輕輕地跳進了院子裡,落腳處,似乎是一片已然開謝了的荼蘼花藤,藤藤蔓蔓、枝枝椏椏,便如同她的身影、她的聲音般纏繞著他紛亂的心。薑玉姬看著窗下的那一抹微光油燈,身後夫子陳逅細細碎碎地煮著清茶,念念叨叨著什麼,她似乎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她記得尚住在這間院落裡的時候,偏廳的架子上尚時常擺放著幾卷竹簡,曾經子嬰最愛坐在這窗下,翻看著竹簡,品著一杯清茶,那個時候,她時常也會在一側研開了墨,紅袖添香。曾幾何時,那樣的時光便一去不複返了。陳逅擺好了茶水,又一言不語地推門出去,再進來時,抱著一隻陶甕,陶甕上披落著如月色般清淡的水痕,“往年裡釀下的酒,埋在了那幾棵青梅的樹底下,夫人若是不介意,小酌幾杯?”茶爐上不多時便飄來了酒香,彌漫著青梅樹混合著黍米的氣息,陳逅取過一隻長柄黑漆描紅紋的茶勺,替薑玉姬斟了一杯,似是自言自語道,“往年裡蓮若那丫頭還不曾進宮,有一年冬裡,大雪,也這般陪著老朽吃了一夜的酒,她煮酒的手藝頗善……那時候,她才多大?才十來歲的光景,這一恍,多少年過去了。”薑玉姬亦不言語,隻是執了杯盞,攬袖一口飲儘。“她是個孤女,父親兄長都跟隨蒙大將軍上了戰場,森森白骨捐軀沙場,母親悲傷過度,不多時也跟著去了,隻留下她,不過一兩歲剛剛會走路的光景。蒙大將軍憐其無人可依,便收留了她作義女,頗為寵愛,閒暇時便帶了來府上小坐片刻。她與殿下年歲相仿,便自小相識,大將軍與公子商議軍情、朝中大事之時,她便在廊下與殿下一起玩耍,有時候殿下的功課沒能完成,她便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替殿下研墨斟茶,一直陪著,更有甚者,還會指出殿下默書中的錯漏。”“如果不曾發生後來的變故,想來,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公子也是沒有任何異議的。隻可惜,一切都不遂人願。”陳逅頓了頓,揚眉看了薑玉姬一眼,再伸手斟上酒,歎息了一回,“蒙氏被滅族時,她正病著,似乎病得不輕,由府上一名老婆子帶著在彆院避疾,卻也沒想到,大難不死逃過了這一劫。病好後,便以老婆子嫡孫女的名份活著,後來尋了機會,大膽進宮伴駕……可是誰都知道,伴君如伺虎,更何況,是那殺人不眨眼的胡亥。”“她曾對我說過,殿下是數百人的希望,我不能毀了他,”薑玉姬淡淡地接了一句。“可你卻也是殿下的翅膀,”陳逅小抿了一口酒,“便如同這屋子的四根房梁,一起支撐著整個龐大的屋脊,缺少了任何一根,屋脊就會轟然崩塌。這其中,一根是公子的遺願,讓殿下數年來隱忍負重;一根是全天下的黎明百姓,他要救他們於水火之中;一根,就是天家幾十條的人命,和蒙氏一族的滅亡,支撐著他心中的信念;而最後一根,就是夫人您,在他萬念俱灰的時候,是您支撐著他走了過來。夫人,這幾年,老朽看得清清楚楚。”薑玉姬低頭不語,隻是默默地小口品著茶。夜漸深,有長風驟然四起,卷飛著枯草落葉,如同飛沙走石般撲打著窗扇,入秋的夜雨,似乎就要瞬間而至。陳垢單手推開窗欞看了一眼,隨即起了身,帶著歉意地掬了掬手,“夫人,老夫忘了給小世子的臥房落下窗去,一會兒風雨來了,恐吹了風受了寒,老夫去去就回。”“夫子也早些歇下吧,如果記得不錯,一到變天時節,夫子的腿腳就易引發舊疾,風裡來雨裡去的多有不便。這廂房後麵就是殿下之前的寢殿,我一會兒乏了,自會歇下,就不勞夫子再費心費神。”薑玉姬亦起了身,目送著陳垢急匆匆地推開門扇離去。風似乎大了些,薑玉姬堪堪往紅泥爐裡添了兩塊炭火,便有一陣強風從門扇擠了進來,吹得門扉一聲巨響,似乎豆大的雨滴也瞬間從天而降,砸得廊下門簷上的石瓦霹靂亂響。薑玉姬起身合上了門扇,落下了門閂,撲麵而來的風揚起的長發裙衫,便又在瞬間回落,薑玉姬攏了攏額角的亂發,再一轉身,那半開的窗欞下,那一抹燈燭隨風飄搖不定的光影裡,就赫然站著一個身影。薑玉姬瞬間有著大腦的一片空白,仿佛剛剛還撲麵而來的風瞬間在眼前凝滯,甚至連彌漫著酒香的空氣也在刹那間停息,她就那麼怔怔地站在原地,驚得攏發的手臂就生生地僵在半空裡,可不待她在震驚後回過神來,那個帶著一身風雨氣息的男人已經急忙地開了口,“是我。”薑玉姬眨著眼睛回過神來,她想她在第一眼見到那個魁梧高大身形的時候就已經猜到了來人是誰,隻不過,她無法在瞬間想明白,他怎麼會在這裡出現,他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她的麵前。從窗欞鑽進來的夜風就將他的衣衫微微揚起,帶著泥土的水氣就混合進酒香裡,在不大的房間裡漸漸四散開去,“倘若你不願意見到我,我這就離開,你大可放心,這樣的風雨夜,沒有人會發現我的足跡。”項羽站在原地,看著薑玉姬眼底的一片驚愕,和驚愕散去後的強行鎮定,頓了頓,“或者,你也可以大喊一聲,以示自身清白。”薑玉姬落下手來,順手指了指麵前的小茶桌,“外麵下著雨,姐、姐夫可以稍坐片刻,待雨下得小些再離開。”項羽撩了撩沾著些許泥點與水漬的外袍,在窗下的位置上坐下了,可薑玉姬依舊站在原處,似乎,依舊沒能從方才的驚訝和鎮驚中恢複過來,甚至於聲音亦有著不真切般的低啞,“姐姐,她可還好?聽說,有了身孕……”項羽點了點頭,低聲應道,“是”。“乳娘雲嬸,是一直照顧姐姐長大的,”薑玉姬放緩了語速,頓了頓,她不清楚怎麼話題就牽扯到了雲嬸,明明這個人是子嬰的禁忌,可明明眼前這個人,卻又是子嬰一番謀略的最直接受害人……她突然覺得好兩難,她甚至開始後悔提起這個話題,她住了嘴,咬唇不語。可剛剛落座的項羽卻隻是“嗯”了一聲,似乎,那一場錯綜複雜的計謀,那讓子嬰處心積慮的謀劃,那讓她猶豫不決的、一直堵在胸口的事情,並不曾給他帶來任何的惱怒和記恨,並不是她想象的般如同天地在瞬間崩塌的重大。或者,那件事根本就不曾影響到他;又或者,他根本就不曾把這樣的事情放在心上。薑玉姬在心底暗暗長鬆了一口氣,在對麵的位子上緩緩坐了下來,順手揭開茶爐上水甕的蓋子,借勢察看著水溫掩飾著自己的失儀,又緩緩地翻過一隻陶盞置於項羽的麵前,斟上一杯碧色的茶湯,垂著眼簾說道,“姐姐自小便喜歡小孩子,府上的家奴生了嬰孩,她總要抱過來仔細照料著,還會親手裁剪衣衫給送過去。逢年過節的,也會包個五彩的半錢係在他們的衣角上,姐夫,好好照料她。不管現如今局麵如何,她首先是姐夫的正妻,其次,才是薑氏的女兒,她的一生,都會係在姐夫身上。”“那你呢?你的一生,就一定要係在他的身上?”項羽緊捏著手中的陶盞,脫口而出,“現如今他給你的,便是你真正想要的麼?”薑玉姬提壺給自己斟茶的手便微微一晃,心下陡然一滯,頓了頓,已然恢複了之前淡然自若的模樣,緩緩地斟了茶,緩緩地執了杯,言語也微微冷了冷,“是,可是姐夫似乎忘記了我如今的身份。”窗外,風雨飄搖,雨打窗欞的細碎聲便如同一把小錘子般聲聲落在項羽的心底,一下一下地,捶落得生疼。“是,我是差點要忘了,”項羽苦笑一聲,低了頭,似是自言自語,“如果不是你的身份,如果不是你讓孟昕來救我,怕是,我早就死在秦軍的羽箭之下了,哪還能坐在這裡?與您一同品茶?”後半句,項羽頓了頓,終還是說了出來,隻不過,言語之間,已是半含嘲諷與落寂。“不,那是姐姐的功勞,是姐姐不忍你離她而去,前來相求,”薑玉姬打斷了項羽的話,“孟昕是醫者,救死扶傷,本就是醫家的天職,即便我不是秦國的王後,即便你不是義軍的將領,隻要是他遇見了知道了,他都會出手相救。”“是嗎?”項羽微微抬起頭來,盯著薑玉姬陷在燭火光影中的雙眼,聲音似乎也陡然多了一抹夜雨滌過的暗啞和潮濕,“我以為,你也是不希望看到我死去的。”薑玉姬半晌不曾說話,她想起了虞姬帶來的那一隻小木匣,她突然想知道,虞姬在第一次發現這支小木匣,在打了開來,一一辨認清楚了裡麵的每一樣物件時,是怎樣的心情?失落?絕望?還是恨?她猜測不到。她緩了緩,在心底輕輕歎息了一回,抬起臉來看著項羽,正色回答道,“是,因為你予我們姐妹倆有救命之恩,而姐姐於我有自小長大的恩情,我們一脈相承。也因為她嫁了你……她從小就期盼著能嫁給一個英雄,帶著她馳騁天下,走遍四方。而你,能實現她的夢想。她曾說過,她期盼著有屬於自己的一片家園,植一片碧桃,栽一汪水蓮,庭院四麵翠竹環繞。姐夫,她的夙願,也隻有你能幫她實現。”項羽將手中的茶一口飲儘,自取了那一壇青梅酒,自斟自飲了一回,他想眼前的這一幕似乎一直是他所期盼的,甚至是所企盼的,縱然隔著一架紅泥爐的距離,著距離不近,亦不遠,他和她就這樣對麵相坐,他感覺得到她的每一次呼吸。他想這青煙嫋嫋間,即便是對坐無言,他也會覺得一連數日來的抑鬱和煩悶,便在茶香的熱氣騰騰間,如同氤氳的霧氣般,漸漸消散了去。可現實,終歸給了他沉重的打擊。他壓抑著心間的那一份不甘心,輕輕地落下手中的杯盞來,看著逆光而坐的她,看著那抹微光就均勻地灑落在她的發梢上、她的雙肩上,他的語氣就突然在變得柔和起來,如同那一抹柔和的光。“驪山山腳下的宅院我去看過,布局玲瓏,曲徑通幽,想來,他在建造伊始也是頗費了一番心思的,隻可惜,後來停了下來。沒建成的庭院,我去時,已有一麵牆有微頃之勢。玉姬,……我可以這樣叫你嗎?”項羽頓了頓,終無法直視微光中薑玉姬美好的模樣,微微低下了頭去,挪開了視線。“我以為,你會喜歡那裡。那裡山青水綠,夏可觀雨冬可賞雪,我想他最初,也是期盼著與你在那個地方度過一生的。玉姬,那裡,更適合你。沒有反複不停的戰爭,沒有流血饑餓與死亡,沒有深宮裡的種種猜忌,沒有無儘的欲望……可眼下,眼下他給你的這一切一切,這些都不適合你,你值得擁有這世上所有美好的東西。”“所以,你也不會像今天你去祭拜的她們一樣,成為皇位爭奪的犧牲品……玉姬,你今天在她們墳塋前站了那麼久,你在想什麼?那個時候你也是害怕的對不對?你也害怕終有一天,頭頂那方天會塌下來。玉姬,我知道那不是你想要的,你渴望安寧……玉姬,如果那是你想要的,我會給你爭取……”夜已深了,夜雨似乎也更大了,天河如同潰了堤,雨聲夾雜著轟鳴的雷聲,這個季節,這樣大的雨,似乎並不合適宜。薑玉姬徹夜未眠,油燈不知道什麼時候熄滅了去,她便坐在黑暗裡,看著一劃而過的閃電時不時照亮整個窗角,映白了對麵的那張空椅。他什麼時候離去的,她已然記不清了,她隻覺得他的每一句話,就如同窗外雨打芭蕉聲,沙沙碎響,密密麻麻地灌進耳朵裡。她想他說的是對的,當她站在那一片墳塋前時,陰森的空氣便如同冬日的寒雪一樣地將她層層包圍,那抹冷寒甚至是鑽透層層的衣衫直抵心底,她恍惚記起玉蓮若下葬的時候,子嬰並不曾出現,那個時候,他日日夜夜在王宮裡,在那一片偌大的、繁華的宮殿裡審視著每一個角落,可似乎,他早已忘記了為他的王位而付出所有、甚至於生命的那些人。那些人,就躺在冰冷的地底下,她想落葬時,即便是那些棺槨再厚重,裡麵躺著的,怕也不會感覺得到活著人給予她們的溫暖,更何況,他似乎早已將她們遺忘了,忘得乾淨徹底。那個時候,她真的是害怕的。害怕終有一天,她也會像她們一樣,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躺在冰冷、黑暗的泥土裡。當天側一道驚雷帶著轟隆的巨響和耀眼的白光落在玉堂殿外的一株梧桐樹上時,子嬰一邊看著簡牘一邊伸出去端茶碗的手便碰翻了書案一角的茶盤,整個茶盤連同茶湯全然碰翻在了桌案上,子嬰方抬起頭來,看著書案上的一片狼藉,恍了恍神,終帶著三分不耐地提高聲音喚了人。應聲進來的是已升入內務總管的衛管家,將將推門而入,掃視了一眼,身後便傳來七子求見的聲音,子嬰才方知薑玉姬在進城後並沒有回到宮中,而是半道上折返回了舊宅。“糊塗東西,府上不比往日,如今隻有幾個人守夜,這若是發生了什麼意外,你如何擔待?你怎麼就不長長腦子勸勸夫人,這會又是風又是雨的,夫人也經不得車馬的再次顛簸。殿下,要不要老夫傳命下去,著寧大將軍調遣幾路人馬回去?”衛管家伸手便戳了戳七子的腦門。子嬰擰了擰眉,抬了抬手,“算了,大半夜的就不用大費周張了,眼下狂風暴雨的,誰會罔顧性命地往深宅裡鑽?再者,劉邦的人馬定在暗地裡盯著呢,大軍的糧草馬匹不曾籌措齊全前,本殿不想打草驚蛇。七子,你明日一大早,前去接了王後回宮便是。陳垢在府上,料想也不會有何不妥。”子嬰再次見到薑玉姬已是第二日的午後,一夜的雨,空氣裡帶著秋日的寒,羽陽宮前抄手遊廊下的河渠,似乎已有薄冰覆麵的痕跡。子嬰在踏進羽陽宮門的時候,便聽到了斷斷續續的一縷曲樂聲,那弦樂聲淒清,曲調不平,似乎彈奏者心思並不要器樂上,而那弦聲也甚是單薄無力,子嬰怔了怔,止了步,轉頭問向隨行的衛管家,“衛伯,這是琴音還是築音?”衛管家側耳細聽了一番,麵色變了變,終帶著三分揣測之意開了口,“回殿下,不是琴音,應當是築音,可是那絲弦之音似乎並不是執竹尺擊弦,而是以手撫出,故而殿下聽著,音色便弱了幾分,並不曾有著築音特有的悲亢激越。殿下,這擊築之人怕是並不知曉先皇的命令吧?”薑玉姬有著三兩分的頭疼,一大早七子的馬車徑自駛入後院,隨行的兩名宮婢前來請安的時候,她方發現自己依舊呆呆地坐在那軟椅上,麵前的幾案上,早已熄滅了火的紅泥爐、殘留著一汪碧色的茶甕、依舊散發著青梅黍米酒香的陶罐,就那麼七零八落地擺著,毫無章法。薑玉姬這才想起,整個後半,她便一直呆坐在這裡不曾合上眼去,窗扇半開著,窗外的風裹挾著豆大的雨點就斜斜密密地交織在窗下,一片寒濕之氣,就那麼肆無忌憚的在整間屋子裡蔓延著,她甚至都沒有力氣去合上那半扇窗。那半扇窗是他留下的,她下意識地,甚至都不敢去觸碰,她不知道以他如此孤注一擲的性子,還能做出怎樣的驚世之舉來。他們之間,隔著她的夫君子嬰,隔著她的姐姐虞姬。他們之間的鴻溝,此生注定無法跨越,可他,卻是要做什麼?她猜測不到。兩名宮婢看著怔怔出神的她,麵麵相覷了一番,方上前來低聲靜氣地請了安,手腳麻利地收拾了幾案,稍稍替薑玉姬梳洗了一番,便扶上了車轎。許是下了雨,路上出行的人少了些,馬便揚蹄飛奔著,車越發的顛簸,顛簸的似乎連車軲轆都將要飛了出去,可即便就這般的顛簸,薑玉姬依舊靠著車壁沉沉地睡了去,直到馬車的宮門口停了下來。回到羽陽宮,站在那一排石階之上,她隱隱約約有著幾分恍惚,仿若當年第一次來羽陽宮時,她也是這般站在宮門口處,看著那一排排的石階,猶豫著去麵見當時的玉蓮若。那個時候的心境,似乎與如今,早已大不同。靈珠替她斟了熱茶,輕聲絮絮叨叨了什麼,她一個字也不曾聽進去,就那麼倚在軟榻上,聞著院中若有若無的幾抹秋桂沾染著水氣的花香,再次沉沉地睡了過去。再次醒來時,似乎太陽已至半空,天色晴朗,可整個院落裡,依舊散發著雨後的泥土氣息,一名宮婢在廊下急匆匆地前來回稟,隻言昨日夜裡大雨滂沱,後殿的一處角樓似乎牆壁滲了水,淋毀了三兩卷儲存的絹麻,不知要不要緊。那是後殿西南方向的一處角樓,拾階而上,空氣裡多了一抹塵埃混合著雨水的澀澀氣息,門扉緊閉著,一名宮婢小聲地回稟著,“往年蓮夫人在時,平日裡從不允許任何人靠近這裡,隻允許每年打掃幾回。”門扇推了開來,三兩縷陽光便透過屋頂的明瓦滲透下來,淡淡的粉塵在光圈裡狂舞,空氣裡夾雜著潮濕的水氣,薑玉姬站在門處細細地打量了一周,屋子並不大,隻靠牆壁零零散散地堆著兩隻幾案,幾隻大小不一的木匣子,一隻打開的木匣子裡,幾卷素色的絹麻透著濕氣,西側的氣窗下掛著一柄青銅劍,劍鞘上鑲嵌著的一枚玉石已然蒙了塵,溫潤的光澤不再,而另一個角落裡,散落著一架銅弩機,幾枝銅鏃,再並排的一隻案桌上,擺放著一張隻蒙了層薄紗遮塵的築。她命人收拾著那間角樓,將所有器物搬出來曬曬太陽,並吩咐靈珠將那一張築帶回了前殿。那是一張足足有十三弦的築,與她幼時所見到的略有幾分不同,經過靈珠的小心擦拭之後,築體隱隱泛著木色的暗紅,薑玉姬在築前坐了下來,她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築這種樂器時,是在祖父的書房裡,祖父當時頗擅器樂,尤其是擊築,一度用壞了幾枚竹尺,偶然一次見她在窗下駐足傾聽,便順手教與了她。可是後來,祖父卻是突然間將所有的築都束之高閣,再後來,舉家搬遷,所有的築,不管精良與否,似乎一夜之間俱消屍滅跡。卻不曾想,會在這秦宮偏僻的一處角殿裡再次見到。薑玉姬伸手撫過絲弦,絲弦纖細,可是指腹所到之處,卻是緊崩強韌,而一陣曲樂聲,便隨著她手指的撥動細細流出,而手指,已是隱隱地作痛。“靈珠,搬築時可有發現周圍有竹尺?這築,需得竹尺擊打,方能得其壯闊之音,”薑玉姬減輕了手上的幾分力道,頭也不抬地問向一側的靈珠,可半晌,卻不見靈珠的回應,而整個殿內的空氣,卻似乎在瞬間凝聚著冷寒之氣。薑玉姬住了手,那陡然而聚的冷寒之氣讓她忍不住打了個激靈,她猛然回過頭來,便看到了三兩尺之外子嬰緊繃著的臉,而一側的靈珠,已是瑟瑟地跪於地上,伏地不起。“孤再次下令,有生之年,在這秦宮裡,永不複聞擊築之聲!”【注解】築,中國古代漢族弦樂器,形似琴,有十三弦,弦下有柱。演奏時,左手按弦的一端,右手執竹尺弦發音。起源於楚地,其聲悲亢而激越,在先秦時廣為流傳。自宋代以後失傳。千百年來,隻見記載,未有實物。那最後一句命令的話,子嬰是生生從牙縫裡擠出來的。誰也不曾想到,子嬰會這般的怒不可抑、大發雷霆。怒到無視薑玉姬的勸阻,怒到一抬手便將那張築用儘全力般地摜到了地上,木質的築體,瞬間便攔腰折斷了去。半晌,薑玉姬方回過神來,在她的記憶裡,似乎從不曾見過這般怒氣衝天的子嬰,似乎將將發生的一切,不過是她在頭疼之下、半睡半醒之間的一場幻覺。可是那一張躺臥在地磚上的,已然斷裂成兩截的築,那一聲依舊回**在她腦海裡的“呯”然一聲巨響,卻又分明告訴她,剛才的一切,是真實發生過。她尚不及思慮明白,她猜測這張築許是曾經玉蓮若的遺物,就如同昨夜裡夫子陳逅所講,他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他們一同習字撫琴,一同讀書擊築,或者他月下舞劍,她燈下紅袖添香……或許,她這般自作主張的舉止惱怒了他,又或許……她猜測不到。她也不想去猜測了,她隻覺得頭疼,許是著了夜裡的寒氣,許是生生被子嬰所氣惱。她緩緩地起了身,又矮下身去,定定地看著那張築,她記得祖父曾經最愛不釋手的一張築也與眼前破碎的築一樣,是由紫桐木製成,木的紋理清晰可見,築的音色剛勁清亮,隻是可惜……即便是能工巧匠可以恢複七八分,怕是音色卻無法恢複如初。一如她與子嬰的曾經。其實子嬰並不曾走遠,他急匆匆地衝出羽陽宮,此刻就站在迂回曲折的水榭遊廊之上,那陡然而來的怒氣與其說是借著這張築而引發,倒不如說是一連數日來那久久積壓著的,積攢著的,壓抑著的,終借著這個由頭發泄了出來,隻不過,卻傷害了自己最親近的人。水榭下的河渠上吹來的瑟瑟冷風,似乎也讓他緩緩冷靜了下來,可他依舊覺得胸口仿佛有什麼東西堵著,堵得他喘不過氣來,扶了水榭的欄杆,隻覺得需要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方能喘息得出來。衛管家站在一丈開外,看了眼身後隱沒在陽光雲朵下的羽陽宮,又看了眼麵前因惱怒而麵色發白的子嬰,終帶著三分自責與內疚開口勸道,“殿下息怒,夫人定是不甚清楚當年先皇的旨意,當年一事,也僅僅隻是朝中大小官員知曉,那會,夫人年歲尚小。”“是,本殿也知道,而且那張築,也是本殿很早之前贈予蓮夫人的,蓮若為了本殿做了那麼多,可如今想起來,本殿也僅僅在她初初學擊築時尋了張音色不錯的築於她。我想我早已忘記了這一回事,可是今天聽到築音,見到這張築……”子嬰微微歎息了一回,閉了眼,稍稍頓了頓,“衛伯,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殿下可是昨夜裡睡得不甚安穩?”衛管家看了眼子嬰的神色,頗為擔憂地答非所問。子嬰看著腳下河渠裡冷風**起的陣陣漣漪,一言不語。昨夜裡,他幾乎一夜不曾合眼,七子帶回的消息,終讓他在寢殿裡輾轉反側,他幾次就要喚人來,吩咐了調派幾路人馬回舊宅,去護她一夜安睡,可是每一次,話到嘴邊都退卻了下來。整座鹹陽城,城裡城外的局勢,容不得他做出如此輕率之舉。他一夜坐聽風雨聲,一片片卷來的夜風瘋狂地拍打著窗欞,伴隨著而來的夜雨瘋狂地衝刷著回廊屋簷下的夜燈,而他就站在窗前,就任從窗縫裡擠進來的寒風瘋狂的肆虐著他的衣袂。他想他是擔憂著她的,他一早用最快的速度處理好了手頭緊急的政務,便急匆匆地前去羽陽宮,可他沒想到,他會控製不了自己而大發了發雷霆。原本,七子來回稟時,曾低聲地說,“夫人似乎臉色不好呢,”原本陳垢托七子捎回的信裡也在末尾附加了一句,“務必給夫人開一副祛寒發散的方子,”原本他還吩咐孟侍醫隨後親來看脈……卻不曾想,一切就事與願違,變成了如今的這般境地。見子嬰不言語,衛管家訕訕地進言,“殿下,要不老朽去解釋一下?夫人素來是明事理的。”子嬰歎了口氣,思索了片刻,卻搖了搖頭。他想,即便是需要給薑玉姬一個合理的解釋,也應該是他自己,而不是借他人之手。他在水榭裡與提了醫箱的孟侍醫迎頭遇上,他抬手示意孟昕速速前去,便站在水榭裡等著夢昕的消息。水榭裡的亭柱,似乎都帶著秋日裡的寒氣。他便靠在這亭柱上,腦海裡閃現出很早之前的那一幕來,他甚至在想,倘若他能預知到後來發生的一切一切,興許,他會早早地結束掉這一切,又或者,拋開一切遠離所有是非。可他沒能等到孟昕,卻等到了寧奕。寧奕帶來的消息說,外城西街的老婦人,那位他猶豫著,終最終暫時安置在外城的雲嬸,晨起提水,因夜裡暴雨,腳滑跌近水渠裡,溺水而亡。他怔怔地站在原地,足足怔了半炷香的時間方醒悟了過來,寧奕在一側麵帶憂色瞥了一眼衛管家,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他的臉色,小聲地囁嚅道,“聖上,請聖上責罰!”他來不及等到孟昕出殿了,有些手足無措地叮囑了幾句衛管家,便急匆匆地啟程了,騎著馬不停蹄地趕赴外城西街,大積不大卻頗為隱蔽的院子裡,五名負責值守的侍衛就齊刷刷地跪在泥地裡。子嬰在西側的小廂房裡看到了老婦人的遺體,滿是歲月滄桑痕跡的臉上,似乎走得很安詳。可是,他又該如何去麵對薑玉姬?他記得昨天在城郊墓地見到薑玉姬時,她平靜如水的表情下,似乎隱藏了太多的情緒。他轉身走出西廂房,抬眼看著院落裡那在一夜的風風雨雨裡散落一地的枯枝敗葉,他隻覺得心亂如麻,整個大秦的,整座秦宮的,似乎所有的局麵都如同眼前紛亂的場景。他留下幾名親衛處理著老婦人的後事,而自己在日落時分趕往了守城將士駐紮的北望山,北望山並不在城北,卻因山巒之巔一塊麵北巨石而得名,子嬰此刻就站在那高高的在山巒之上,極目遠眺著雲海深處連綿起伏的山巒,入目處群山青黛,連綿一片,晚霞就映紅著整整半片的天幕,他順著晚霞的光澤將目光緩緩收近,隱沒在依舊蒼翠的竹林深處的村郭城寨上空有冉冉炊煙升起,村落外的山巒下有縱橫阡陌的田地,田地外圍,有如同灰白絲綢般緩緩北上的溪流,那高遠的蒼穹之下,似乎有狗吠馬嘶聲偶爾傳來,再近些,他看到眼前的薄淡暮靄裡,就有兩隻灰色的蒼鷹正破風展翅,迎著那搖搖欲墜的夕陽振翅而飛,漸漸消失遠去。他便突然想起薑玉姬畫的那一幅畫作來,他甚至清清楚楚地記得胡亥看到畫作時的每一個表情,詫異的,腦怒的,不屑的,卻有帶著一抹讚賞和憐惜的。他便陡然明白了胡亥眼光中那各種情緒不停流轉時的心境。原來,那個時候的胡亥,對整大大秦的國運,也是曾經帶著一絲猜忌,和疑惑的。他的心便在瞬間,也如同那一輪眨眼間便看不到影子的落日一樣,陡然間便沉淪了下去,似乎,無底深淵。他突然便害怕了,害怕失去大秦,害怕失去她,害怕所有人對他失去了信心,害怕他自己也會像胡亥一樣,被所有人所拋棄,眾叛親離。有親衛上前來,低聲提醒著時辰,他便急急地轉了身,他不想再去看眼前墜入暗影裡的一片,他突然地厭棄眼前的這一片黯淡,那一片暗色如同混亂調和在一起的各色墨汁,暗暗的一團,如同腳下的那一塊巨石般,墜墜地壓在心底。可是站在秦宮的宮門前,看著那高聳的城樓,看著那一片暗青色的城牆,看著那兩扇沉重的銅門,他卻突然不敢再前進一步了,躊躇著,猶豫著,他終命親衛調轉了馬頭,帶著滿腹的心思回了舊宅,馬車繞至側門的隱蔽處,親衛越過牆去替他開了門,薄淡的一層月色陰影裡,小雲清在一株樹下便揮舞著手中的一柄木劍,一招一式練的極其有模有樣。他的陡然出現,讓雲清恍了下神,瞬間清醒,認清是何人後便隨手丟了木劍,興高采烈地撲了上來,拽著子嬰的衣袖搖晃著,“皇兄今日怎麼得了空閒回府來?是要搬回來住嗎?皇嫂可有隨行?”子嬰彎下腰來,勉力地笑了笑,伸手撫摸著雲清的頭,問道,“怎麼就你一個人?夫子呢?”一提陳垢,雲清撇了撇嘴,興致瞬間低了三分,嘀咕著,“皇兄原來是為夫子才回府的,夫子昨日夜裡受了寒,今日已服了兩劑藥,眼下恐已經就寢了。雲清恐驚擾了夫子安眠,才來這後院練劍的。哦,雲清差點高興地忘記了,夫子說,見到皇兄要行君臣之禮。”雲清說完便鬆開子嬰的衣袖,一掀外衣就要跪拜了下去,子嬰一把攔了,牽著雲清的手,隨口問道,“夫子怎麼教你這些?都自家人,何必在意這些虛禮。”“夫子懂的可真多,可是皇兄,你能帶雲清去看看城外山巒上的長城嗎?夫子說皇祖父著人修築的長城綿延數千裡,集巍峨壯觀之能事,數十座烽火台皆建築在山巒最高處,幾欲伸手可摘星辰。”“夫子言過其辭了些,那烽火台的作用固然重要,可卻是需要人爬上去點燃烽煙以通傳訊息的,若建在極高處,倘若那戰況軍情十萬火急,怎麼才能不耽誤軍情,錯失良機呢?再者,修築長城可是極為勞民傷財的,當年皇祖父花費了極大的人力物力,耗費了大量的銀兩,已是累得黎明百姓怨聲載道。後來他,你十七叔,更是變本加厲,根本不顧百姓死活,再加上眼下天災不斷,民已不聊生,所以,本殿已然下了命令,暫時停止了修築。”雲清被子嬰牽著手,此刻停了下來,仰起小臉看向子嬰,一本正經地說,“皇兄此言差矣,夫子說,當年皇祖下令修築長城,是明智之舉,是為了大秦的萬年基業,外可抵禦強敵入侵,內可消耗前朝各國的殘留勢力,防止他們死灰複燃。”子嬰心下一顫,也生生停了腳步,“夫子還說了什麼。”雲清索性拉了子嬰在樹下的石墩子上坐了下來,極其認真的想了想,“夫子說,當年我秦國北有趙、西有巴蜀、東有魏國、與強大的楚國接壤,境外還有西戎虎視眈眈,皇祖父舉全民之力,采取由近及遠、各個擊破的策略,北取趙、中去魏、南取韓、然後再進取燕、楚、齊,最終一統了天下。可是天下這麼大,那些被我們秦國滅掉的國家,勢必會有殘留下來的軍隊和王公貴族,或者是對自己的國家忠誠熱愛的百姓,如何安置他們,便比強國富民更加的重要,勢必優先考慮對策。皇兄,雲清說的應該沒有錯漏吧?母親說父親劍術超群,便是在那數年來的征戰中練成的,想來那些戰爭,便是那些不甘心臣服於我大秦的勢力,有心而為之的吧。故而皇祖父為了削弱他們的殘餘力量,瓦解他們的癡心妄想,將他們的力量分散了開去,便選擇了大修城池以安置他們。皇兄,你說夫子講的有道理嗎?”子嬰看著月色下雲清那張因興奮而漲紅的臉龐,略微思索了片刻,點了點頭,他便突然意識到,這些年,似乎真的是被仇恨衝昏了頭腦,似乎真的如胡亥所言,一味的為了自保而活得小心翼翼,活得沒有尊嚴,活的……隻記得恨,又或者,他遠不及皇祖和父親的睿智與目光的高遠。他在深夜裡回了宮,站在書房裡,看著那麵幾乎鋪滿整麵牆壁的羊皮地圖,順著那地圖上的山巒溪流,在心底描繪著它們的影子,可是,那些山巒村落,卻漸漸地變得模糊。劉邦拔營起兵的消息是在天微微破曉的時候傳來的,消息說,劉邦的數萬兵馬劉邦繞過嶢關,越過蕢山,在藍田一帶兩度大敗駐守的秦軍,眼下已然率越過武關,直逼鹹陽城。依舊站在羊皮地圖前的子嬰身形便微微地晃了晃,終踉蹌了一步方轉過身來,定定地看著前來彙報軍情的一名親衛,“消息,可當真?”子嬰的聲音有著一夜不曾合眼的沙啞,那沙啞帶著幾分虛無,讓人聽著有著幾分不真切感,那名親衛伏於地上,聲音小的如同蚊蠅,甚至帶著些許絕望的哭腔,“回聖上,是的,他們,我軍將全部的兵力調守在了嶢關,可是,可是他們怎麼就繞過去了,駐守藍田的少數兵力又以老弱病殘居多,防不勝防。待主力軍回過神來,他們已經,他們已進入武關了,正在全力趕赴灞上。”子嬰再踉蹌著轉過身去,一邊自言自語著,一邊伸手順著那方地圖,將顫抖不已的手指落在一處,囁嚅念叨著“灞上,灞上……”那地圖上麵,他手指落下的地方,有一條清澈的河流蜿蜒遠去,子嬰眯了眯眼,他記起似乎就在不久前,他的踏雪馬就是在那條灞河附近被項羽奪去的,似乎那一天的情形依舊就在昨天,可是一晃眼,如今,卻又有另外一個人,要在這裡搶壓他的江山。他終冷笑了一聲,緩緩落下手來,再緩緩轉過身來,問那名親衛,“寧將軍何在?”“回殿下,將軍一早便帶兵去了灞上,說無論如何也不能讓聯軍踏進灞河半步。”子嬰的目光再次從親衛身上轉到那方地圖上,自言自語著,“守,如何守?皇祖父留下的百萬人馬,如今還餘多少?那一年九月,我們三十萬主力,大破趙軍乘勝進占邯鄲,這裡,我軍再增員三十萬趁勝猛攻巨鹿,可是結果呢,十二月,他來了,率楚國援軍不足十萬趕到,三天的時間裡,他們九戰九捷,我軍損了大將王離、副將蘇角,那一戰,我軍慘敗!從棘原到洹水,我軍是一路逃跑著回來的,軍威不再、丟盔棄甲,活著回來的,尚不足五萬。”子嬰深呼吸了一口氣,“來年七月,洹水之南,殷墟之上,再折損二十多萬……而如今,他們聯軍,將近五十餘萬人馬……最後兩萬餘人,我親自目送他們開赴嶢關,眼下鹹陽城內外守不足一千,你告訴我,如何去守?”親衛低著頭,伏於地上一言不語。“罷了,你先下去吧,傳令下去,不可硬拚,保存實力,寧奕,他會明白的。”子嬰抬了抬手,終在親衛悄無聲息地離去後重重地癱坐在高椅上。天色,陰沉的可怕。一隻小獼猴帶著滿身的泥點闖進玉堂殿時,子嬰依舊癱坐在高椅上,小獼猴似乎是累極了,趴坐在子嬰的腳下,極其疲倦地“吱吱”叫著。獼猴脖頸間的銅鈴裡,是驪山深處秋姑姑傳來的訊息,秋姑姑說,六公主自入秋便犯了咳疾,這幾日已然病情加重,往往深夜裡便要咳出血來。子嬰握著那方錦帕的手,已是再無力將自己撐坐起來。他再一次感覺到手足無措,似乎很多年前的那種恐慌再一次席卷而來,他記得清清楚楚,就在父親自毀於那一紙詔書前幾日,便有母親病重的消息傳來,可終等不到父親回城去探望最後一眼,見上最後一麵,便咳血不治而亡,而父親,也等來了那一張催命符。曾經的一幕,如今,仿佛就在眼前,曆曆在目。午後的微弱陽光遮掩在了層層的雲層裡,子嬰站在望夷宮的門前,看著高高的台階儘頭緊閉的大門,他記得就在一個月前,就在那一個雨夜,他也這般站在望夷宮宮門的台階上,看著烏雲籠罩下的宮殿,那一天,他眼睜睜地看著胡亥死在了自己麵前。似乎驟然間有長風吹來,風卷起腳下的落葉,那幾片枯葉便在半空裡卷飛著,飛到極高處,卻又在一個瞬間落了下來,風住的時候,那葉子就摔落在他的腳下,早已乾枯的葉片,瞬間四分五裂了去。他便驟然覺得一陣冷意襲來,仿佛那片碎成灰燼的落葉,那一抹生命儘頭最絕望的冷意,就一寸寸地蔓延進他的血脈裡,他快步邁過那枯葉,他突然就想要離開這裡,離這處台階遠遠的,可他腳下帶起的風,就生生將那片落葉的灰燼帶起,仿佛刹那間消散在風中,無影無蹤。他推開了望夷宮的大門,隨著門的開啟,他甚至能感覺得到那些熟知的屋脊、玄色的地磚、精雕的窗格、金色博山爐,他甚至感覺得到殿內的所有都已蒙了厚厚的塵埃,儘管如今,整座大殿早已空空如已,空空的,似乎僅剩下空氣……他繼位後下令封鎖了望夷宮,可他發現,他封鎖得了整間宮殿,封鎖得了所有的門扇窗欞,封鎖得了所有的暗格密道,可是,他卻封鎖不住記憶的閘門。風送來殿內塵埃的氣息,破碎的、陳舊的、腐敗的、沉悶的,沉悶得令他感到窒息。他就一個人坐在冰涼的地磚上,地磚的冰涼,讓他如同置身於冰窖裡,他縮在地板上,看著空空****的大殿,那高聳的一根根廊柱便如同無形的山一般,齊齊地向他攏壓下來,那已然蒙了一層厚厚塵埃的高椅上,似乎胡亥曾經滿含嘲諷的笑聲再一次回**在耳邊,那笑聲似乎漸漸在放大,如同投落進水麵的石子一樣,那笑聲的漣漪一圈一圈**了開去,一層一層的不斷從整個大殿的廊柱裡,牆壁裡,磚縫裡,窗格裡,源源不斷的擠出來,密密麻麻的擠滿了整個大殿……子嬰用雙手堵住耳朵,可是胡亥的笑聲依舊穿透指縫,層層疊疊的鑽進耳朵裡,他捧著頭,痛苦的將頭埋進臂彎裡,可那些曾經在這個大殿發生的一切,曾經在整個秦宮發生的一切,一幕幕場景都浮現在眼前,他覺得頭疼,似乎要崩裂開的疼,所有的場景,所有慘死枉死冤死在血泊中的族人親人親隨們,所有那些撕心裂肺般的呼喊聲、呼叫聲,似乎都在那一刻拚命著擠出腦海,擠的他的頭如同快要裂開了般。父親在月夜裡一聲霹靂耀白整間軍帳時捧著那一冊詔書,蒼白著臉,聲音因絕望而沙啞,“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我還有什麼好前去請求的?”;蒙雲帶著渾身被血色染紅的雪花,在那一個風雪夜跪在了他的麵前,伏地不起哭得像個不經事的孩子,“殿下,此仇不報,蒙雲怎麼去麵見蒙家的列祖列宗?”;蓮若背著他偷偷進了宮,向辭彆時她笑的雲淡風輕,“子嬰,不管以後發生了什麼,你隻記著,好好保重自己,你是我們所有人的希望。”可他卻辜負了所有的人,他苦心積慮奪回的江山,卻就要保不住了,他甚至連最疼愛他的六公主都沒法派人去醫治,他甚至都無法給年幼的雲清一個完整的家,無法給他最想保護的女子一份亂世中的安穩。他枉為一國之君。他癱坐在地上,輕聲地呢喃著心底的那個名字,“玉姬,玉姬……”恍惚間,他仿佛又看到了斷橋,看到了清溪,看到了溪畔中盛開的白蓮,那一葉小舟上,一團模糊的,仿若水天一色的身影,那身影仿佛從那片接連碧的荷葉中緩緩轉過來,仿佛就那麼一瞬間,似乎一雙手拂過,那些所有的場景似乎便被那雙手拂了開去,所有的、層層疊疊的、如同一團亂麻般的、就要擠破腦袋的一切一切,都在刹那之間消失殆儘。唯獨那個水天一色的身影還在,唯獨那雙撫去一切的手還在,他聞到了隱約的木樨香,那若有若無的淡香緩緩的充斥在鼻端,仿佛那一大片記憶中的血腥氣,也在瞬間被木樨的香氣遮掩了去,如雲煙般消散了去。他從臂彎裡抬起頭來,抬的極慢,他害怕,害怕這所有的一切都隻是他的一場幻覺,興許當他要伸手觸碰時,或者抬眼去看時,那個身影,那抹水天一色,那縷充斥在鼻端的木樨香,都會消失不見。可他又盼望著,期盼著,那不僅僅隻是一場幻覺,他期盼著那一份真實的存在。可是倘若真是她就在眼前,他又要如何去麵對,如何去解釋那張築?如何去解釋雲嬸的溺亡?如何說清楚目前的局勢?如何描述他去六公主的擔憂?如何……給她一個交代?他害怕著、又期盼著,期盼著,又害怕著。他緩緩地從臂彎裡抬起頭,小心翼翼地抬起一點點,可角落裡燃著的一盞燈燭,那微弱的一圈光暈,就生生刺痛了他的眼,他抬手去遮擋那一抹微光,那支冰涼的,顫抖的手,便觸碰到了一截溫軟,如同夢境中的一般,一襲天水碧的衣袖,就輕輕擦過他的臉龐。那個夢中的身影,那個幻境中的水天一色的身影,就真實的在眼前。不是幻覺。薑玉姬在子嬰身邊緩緩地跪坐了下去,不過是兩日沒見,那個在午後怒氣衝衝著拂袖而去的人,竟然就被現實無情地折磨成這般模樣,記憶裡不過隻是雙鬢染霜白,而此時此刻,他已然蒼白了滿頭的發……,時光,似乎在他身上走的快了些。“殿下,”薑玉姬低聲地喚著,她看到他緩緩地抬起頭來,那模樣,如同垂暮的老者般極為緩慢,他的臉色蒼白,甚至帶著一抹生命漸漸流逝的灰,他的眼底泛著血絲,他空洞的眼神,如同兩眼枯竭的井,再泛不起一絲的波瀾。他的唇緊抿著,抿得無一絲的血色。他似乎被她帶進來的夜燈微弱的光芒灼痛了眼,就那麼顫抖著伸出一隻手來,遮擋著她帶來的一抹微光,那支手,記憶裡那雙骨指分明,強勁有力的手,此刻就一直微微顫抖著。“殿下,殿下?”薑玉姬輕輕地喚著,強忍著心底層層泛上來的憐惜,伸手握住了那隻手。“玉姬,玉姬……”子嬰依舊輕聲呢喃著,他感覺到了一抹暖意,一抹他幻覺中的溫軟就那麼真實地暖在他的手心裡,“玉姬,我……”可他一句話都不曾說完,便終無力支撐著自己的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淡淡的粉塵在隱隱的光圈下無聲無息地彌漫著,薑玉姬看著沉睡中依舊緊鎖著雙眉的子嬰,伸出手去撫向他的眉心,可那緊鎖的眉頭,卻是她無論如何撫,都無力撫平。那一日日落時分,衛伯遣派了一名原先府裡的老嬤嬤前來問安,帶了些時蔬瓜果,問了些許病情,叮囑了幾名宮人幾句,言語中便提及了前朝的往事,提到了鐘離,她便明白了為何子嬰要怒而摔築,拂袖而去。原本她想著等緩和幾日,等子嬰的怒火平息後,再前去解釋幾名,又或者,提議雅樂之事原本就不需與朝政混為一談,可誰曾想,似乎,等不到過幾日了。孟昕在診治完子嬰,開了藥方,仔細叮囑了衛伯幾句後,提了醫箱出得內殿,在外間猶豫了片刻,又折把返了回來,她方知道,隱居在山林間的六公主,咳疾犯了,似乎,病得不輕。孟昕說,他原本就一直知道六公主的存在,往年裡,也曾替六公主開過藥方,吩咐人將藥草仔細研磨成粉,蜜煉成丸,用細土陶罐封了,看著子嬰將藥丸轉交蒙雲快馬加鞭送了去。如今瞧著,定是給六公主備下的藥丸已然服儘,再加上入秋的幾場寒雨,引出了舊疾,可他素來隻管開方看藥,卻不曾知曉六公主一直避世安居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