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秦宮03(1 / 1)

孟昕還說,往年裡六公主的咳疾隻是冬去春時,乍暖還寒時偶爾咳嗽幾日,若是照料的得當,當不會突然複發到咳血這般程度的嚴重,若是依舊按舊例,隻怕是無法做到藥到病除,需當麵診治方可,若是用了不當的藥,或是耽擱了病情,隻怕是延誤不得。可是去往驪山深處那一片竹林深處小院的路,眼下隻有自己和衛管家知曉了。衛管家歎了口氣,看了眼內室沉睡著的子嬰,對著薑玉姬行了禮,“原本老奴推辭不得的,這一趟也理應是老奴替殿下分憂,可眼下殿下病著,雖無大礙,可殿下休養這兩日,這闔宮上下,老奴多多少少得替殿下盯著點,擋著點……”她更了普通人家仆婦的裝扮,便與孟昕一同上路了,理應秋高氣爽的日子,天空卻依舊陰沉得可怕,出了內城,外城幾乎看不到一絲的人影和生氣,綿延的城廓,彌漫的暮靄,似乎死亡和垂敗就籠罩著整座城池。城外,到處是逃難的路人,或成群結隊,或三兩攙扶著,來來往往不絕於眼前,縱使天下之大,可倘若處處烽煙四起,又有哪裡,是一片得以苟活殘存的安穩之地?子嬰醒來時,四周一片寧靜,唯有一抹月輝的淡影從屋頂的明瓦處投射下來,冷冷地照在正撥弄著火炭的衛伯身上,佝僂著身軀,花白的頭發似與那一片薄淡的月色爭輝。“衛伯,”子嬰輕喚了一聲,掃視了周遭一眼,撐著坐起。衛伯聞聲抬起頭來,起了身,急匆匆上前來掀起了床幔,按住了就將起身的子嬰,“殿下好生將養著,不必急著起身,宮裡一切妥當著。”“那宮外呢?”子嬰下意識地問到。衛伯依舊半躬著身子,手掌依舊半握著那垂落的帷幔,並不曾答上話來。宮外什麼情形,他不敢妄言,眼下的大秦宮城外,瞬息萬變。整個寢殿,便在子嬰的一句問話後瞬間安靜了下來,靜得隻聽得到木炭燃燒的清脆細響,靜得讓子嬰的心底陡然間升起一片沒來由的恐慌、與茫然,許是感覺到了自己所問問題的唐突、急迫,或是意識到自己的問題給年邁的衛伯帶來了些許的困擾,子嬰頓了頓,聲音委婉了兩分,“現在什麼時辰了?我記得,之前,不是在這殿裡。”他記得自己一直身外在望夷宮落滿歲月塵埃的大殿上,他也不知道怎麼就去了那處所在,空****的舊宮,空氣裡彌漫著的清冷塵埃,似乎就一直徘徊在他的胸口,沉悶悶的,壓得他抬不起頭來、喘不過氣來。可是醒來,卻是身處玉堂殿的寢殿裡,有著熟悉的床幔,空氣裡彌漫著熟悉的香草燃燒的味道。“快寅時了,”衛伯瞅了眼窗下的那一抹月色,後麵的問題,並不曾給出答案。 “那怎麼是您在夜裡值守?他們呢?都聽說劉邦打到了灞上,出宮逃命去了,是嗎?”子嬰自嘲的笑笑。“孟侍醫離宮前,再三叮囑老奴,殿下需靜養,再不可憂思過度,勞心傷神,這來日方長。宮中一切正常,隻不過老奴恐他們節外生枝,故而……”“離宮?孟侍醫?”子嬰打斷了衛伯的話,言語間已帶著幾分無法掩飾的急迫,可頓了頓,在心底長鬆了一口氣,如同自言自語般,“他還是去了。可他,他怎知道去哪裡尋六公主?那條路旁人如何進得去?若沒人帶路指引,隻要轉錯一個方向,便如同踏進迷宮了般,白白困死在竹林裡。”“是夫人領路,”衛伯如實回稟。子嬰低垂下頭去,偏移過視線,目光所及之處,一片床幔落下的陰影,他在心底歎了一回,自言自語的喃語著,“她也出宮了,也好,出宮也好……”儘管他知道,他是言不由衷。“可是老奴覺得,夫人定會回宮的,夫人不會置殿下不理。”“就是知道她會再回來,才不希望她回宮,回來看到我,看到我……慘敗。”“殿下何出此言?”衛伯匆匆打斷了子嬰的話,“殿下,那麼多年您都挺過來了,這麼些年,比這更加凶險,更加令人絕望的時刻您都過來了,殿下,眼下,還沒到最後一較高下的時候啊,殿下怎麼能輕言敗?”子嬰依舊低垂著頭,目光久久落在帷幔後燈燭月色皆照耀不到的黑暗處,不再言語。有寺人輕扣門扇,低聲喚到,“衛總管,宮門外陳夫子求見,小的解釋過了還沒到解除宮禁開宮門的時辰,可他執意要麵見主上,小的不敢久攔。”衛伯轉頭打量了眼子嬰的神色,略帶不安地從屏風後轉了出去,少頃便又進來,立在帷幔處,“殿下,夫子腿腳不甚利落,這夜裡……”“賜輦,吩咐賜肩輦,請他來玉堂殿一敘。”子嬰終抬了抬頭。少頃,陳垢緩緩而至,一路上刻意壓低掩飾的咳嗽聲,依舊在黎明破曉前的最後一絲靜逸中,顯得格外清晰。子嬰吩咐寺人取來炭盆置於陳垢身側,又將一方厚厚的羊毛鬥篷遞到了陳垢麵前,方先開了口,“夫子深夜前來,定然是已知曉了目前的局麵,夫子有何良策,還望夫子賜教。”陳垢欠身還了禮,“殿下,留得青山在啊。”“本殿明白夫子的意思,可眼下,他們就駐紮在灞上,灞河一入秋便水位枯竭,一條河根本攔不住他們的去路,可縱然是河流湍急,以他們聯軍目前的聲勢,又豈止是一條河能攔得住呢?我大秦立國數十載,眼看著就要敗在我的手上了嗎?難道,本殿便做錯了什麼?”子嬰的聲音帶著暗夜裡的一抹沙啞,半側的臉龐籠在跳動不止的燭火裡,有著一絲的晦暗與模糊不清。陳逅伸手攏了攏置於雙膝上的羊毛鬥篷,抬頭看向子嬰,“殿下幼年之時,讀《論語》,曾問過老夫,何為‘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當時殿下年幼,尚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深義,如今殿下所做的一切,皆是順應這個位置所需要處的立場而去做的,又有何錯之有?再者,殿下這些年明裡暗裡所做的一切,到最終雨夜裡圍攻望夷宮,最初的出發點又是什麼?”子嬰微微轉過臉來,依舊默而不語。“殿下最初想的是替父報仇,當時彆說是殿下,整座公子府坻,上上下下數百人,連同後來的數十萬蒙家軍,誰又不是存了這樣的心思?可是殿下,那一夜之後,您釋然了嗎?您沒有,您順應天意坐上了王位,您這月餘來頒布的每一條政令,都是利國利民的。就如同您方才知道老夫素來有腿疾,受不得這天寒雨濕,您賜予肩輦,又是極其順手地遞了老夫這件羊毛鬥篷,說明在殿下您的心裡,心係的不是老夫這樣的一個半死之人,殿下心裡裝著的,是這整個天下的啊。這,才是您心底真正的初衷,隻不過,世人都被一時的仇恨蒙蔽了雙眼,看不到那一層層的偽裝和掩飾之下的本心。”子嬰抿了抿唇,依舊默而不語。“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殿下,古人皆知得人心者得天下,您細細想想,現如今百姓最期望的是什麼?他們最擔心害怕的又是什麼?連年征戰,家破人亡,處處餓殍片野,片片良田荒廢,百姓不得不拋棄家園,流離失所,現如今,他們隻想要一份安定啊,有一屋可避寒,有一粥可果腹,有一衣可蔽體……殿下,這是眼下您可以給他們的啊。”“公子當年在世時,雖常年與將士們征戰沙場,見慣了生離死彆,也見多了森森白骨掩埋沙場,可是每回征戰回來,都會隻身去嬴氏宗廟,跪祭亡靈,請求上蒼的寬恕。殿下,天下大義,不在世人的眼裡、言語裡、也不在後世書冊卷宗的評說裡,而是在世人的心裡。大秦的數十萬民眾,會記得您帶給他們的一絲亂世中的生存與安穩。這,是他們最後的希望啊。”“可是夫子,我當該如何?”子嬰緩緩轉過臉來,定定地看著麵色蒼老的陳逅。“殿下,****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天生烝民,其命匪諶。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倘若公子有在天之靈,定也會悔恨當年沒能善始善終,給了那麼多人希望,卻也給了所有人失望。殿下,天意給了您一個好的開端,您何苦不也給天下人一個好的結局呢?兩軍交戰,必有死傷,不論是聯軍還是我大秦的子民,都是天之子啊,沒有這天下,又哪來的天子?”“夫子的意思,本殿明白,可是,終究不甘心,”子嬰長歎了一回。“殿下的心思,老夫懂,可是殿下心係天下,孰輕孰重,殿下心裡是有一杆秤的。”黎明前的一抹曙光,就不偏不倚地透過窗格照射了下來,子嬰伸手撚了撚眉梢,輕輕地歎息了一回,卻又似乎已然做了重大的決定,聲音低沉沙啞,卻難掩一抹的堅定,“夫子所言,我會再仔細斟酌一番。可是夫子,雲清尚年幼,倘若,倘若……且雲清也素來仰慕夫子,本殿今日將他正式托付於你,還望夫子好生教導,不管今後這天下姓什麼,都希望他能為天下蒼生儘一已綿薄之力。”“老夫謹記。”陳垢再次微微欠了欠身。“還有,還有公主,”子嬰再次開了口。“殿下,”一直候在一旁久久不曾言語的衛伯打斷了子嬰的話,目光瞟了陳逅一眼,再收回到子嬰身上時,聲音也低了兩分,“殿下,公主尚剛剛滿月,哪能離了夫人?眼下夫人不在宮中,您……”“夫人回了,本殿自會與她解釋,”子嬰頭也不回地打斷了衛伯的話。一側的陳逅微微頷首,“殿下的意思,老夫懂了,殿下是要將公主托付於小世子是嗎?小世子雖年幼,可畢竟生於帝王之家,自小便得到了很好的言傳身教。老夫方才還惶恐,恐小世子成年後,血氣方剛,會不顧一切地想要拿回曾經屬於自己的,卻又不得不失去的東西。殿下的打算,也是一方良策,讓他自小懂得了自己肩負的責任,並且勇於承擔起來,這樣小世子往後無論行事還是做人,必定多多少少會替公主思量幾分。”衛伯在身後輕輕地長歎息一聲,再無言語。天亮了,炭爐裡的火也熄滅了,灰白色如塵埃般的層層炭灰,便伴隨著他的一聲清咳聲,那抹煙塵陡然間飄飛了起來,揚在半空裡,又徐徐地、胡亂地落了下去,有幾粒就軟軟地飄落在他的身上、腿上、甚至於衣袖上,眨眼間的功夫,便又全然看不到,仿佛消失在了空氣裡,仿佛塵埃落定了般。陳逅也走了,他坐的地方空著,甚至於那一方厚重的羊毛鬥篷,他也讓陳逅隨身帶了去裹寒,初生的陽光有著刺眼的光芒,可是透過層層的空格門扇照耀在身上,那刺目的、絲絲縷縷金色的光芒,卻是一絲溫度也沒有。衛伯也走了,按照他的吩咐,親自去帶了小公主過來,小公主裹在層層的繈褓中沉睡著,睡得無比安穩,這世間已經發生的一切和將要發生的一切,似乎,尚不屬於她的世界。他就那麼靜靜地坐在那裡,定定地看著陳逅在寺人的攙扶下步出了殿堂,看著衛伯依舊歎息著,卻小心翼翼地、如同抱著一件珍寶般地緊緊抱著公主的繈褓,後退著,終轉身,轉過屏風的邊角,終消失在了視線的儘頭。他就那麼一個人孤獨地坐著,覺得心底空****的,他覺得陳垢的每一句話都甚有道理,每一個字眼都以己度人,從古至今,講儘了天下最至高無上的道理與道義,他想倘若是以前,他興許會孤注一擲地、不計任何後果地、即便是玉石俱焚,也是要拚儘最後一口氣去真正一較高下的,哪怕是最後戰死沙場、馬革裹屍還。亦或者是采納陳垢的意見,以他一人的失去,換來整個大秦數十萬百姓免遭戰火硝煙的荼毒,免受骨肉親人離散之苦、生離死彆之痛,換來整個大秦乃至全天下暫時的安定與休養生息,那也是他一個人成全全天下的大義,他想他也是可以做到的,即便是最終不得不死於聯軍的屠刀之下,血濺三尺,任人踐踏,他也是不會有一絲的後悔與哪怕半步的退縮。可是現在,他卻真的害怕了。他最愛的女子,曾是他最堅強的鎧甲,可也是他心間唯一的軟肋。他記得初初娶她時,他站在上溪村的那一抹竹影裡對她說,“那遍植冬梅的王城,夫人若是喜歡,本殿有生之年拿來便是。”他後來站在高高的石階之上,俯視整座王城,他金冠龍袍加身,接受百官朝拜的時候,他的身側,是站著她的。他想,那是他對她的承諾。他做到了。可是一旦失去了這巍峨的皇城,一旦從那高高在上的王位上跌落下來,一旦失去了那手握的至高至上的皇權……他還能拿什麼,來護佑她此一生的安穩?他的玉姬!他便仿佛陡然間失去了力量的支撐,軟軟的癱坐在了地上。地磚很寒涼,涼得刺骨,寒得透髓。有寺人一路跌跌撞撞的提著袍角小跑著上台階來,被殿門口的門檻牽絆,重重地摔了一跤,許是疼痛,許是害怕,待踉踉蹌蹌、跌跌撞撞地爬到子嬰座下時,已是帶著無法掩飾的哭腔,“啟稟主上,他們,他們派使臣來了,派使臣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