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密的竹枝遮擋得整個山穀暗無天日,薑玉姬努力辨識著雜草叢中的那一條小徑,身後,孟侍醫提著醫箱,趕車的七子背著滿滿一筐從宮中帶出來的藥材,東二十一步,探到滑石,轉北,再二十一步,探到滑石,再往東行……直到走進那一片竹林的最深處,直到看到絲絲縷縷的炊煙升起。見到那一處隱在竹林深處的小小庭院時,已是倦鳥歸巢時分。門扉輕掩,薑玉姬輕輕喚了聲“秋姑姑”,便聽到身後一路都不曾開口說話的孟侍醫喃喃自語了一聲,“茴香,”薑玉姬這才發現,那小小庭院的院牆下,果真植了三兩排茴香草,在這個季節裡,仍有幾株開著團團的鵝黃色嬌蕊。“孟大人是說帶著藥材裡缺了小茴香嗎?”七子在一側不解,用手托了托肩上的藥蔞,悶頭悶腦地問了一句。孟侍醫卻不理會,隻是定定看著那一片茴香草,終緩緩地彆過了臉去。有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隻小白猴先從屋子裡躥了出來,三兩下爬到院牆上,歪著腦袋、居高臨下的打量著他們,直到一個聲音帶著驚和喜地撞進薑玉姬的耳朵裡,“孟先生?”待薑玉姬從小白猴身上收回視線時,已看到了提著一盞夜燈站在庭院中的秋姑姑,門扉推了開來,一向秋姑姑連該有的禮節都忘了,尊了聲“夫人”,目光便一直落在孟侍醫的身上,語無倫次地問著,“孟先生?真是孟先生來了,六公主,六公主不大好了,她,她今天一大早還說,又夢見回到了西頤……”秋姑姑說著說著,已是泣不成聲。在薑玉姬的記憶裡,西頤,似乎是蜀郡深處的一片山巒,書上所言,那裡一年四季青山綿延,碧水幽長。而孟侍醫的聲音已然微微發著顫,“姑姑,她在哪兒,還煩請姑姑帶路,我要看看她。”隔著一層朦朧的床幔,就著一盞如豆的小油燈,薑玉姬看到了病榻上躺著的一個削瘦身影,她想起仿佛就在不久前,六公主還笑嗬嗬地拉著她的手,溫和又不失長輩嚴厲地看著她,可卻一轉眼間,卻已然物是人非。再聽到那床榻之間那有氣無力地咳嗽聲傳來,不禁憐憫與焦急從心底層層泛起,待要提步上前去,已被秋姑姑一伸手握住了胳膊,長長的一聲歎息,“夫人,您就讓他們單獨見見吧,他們,十多年沒見上一麵了。”薑玉姬生生止了腳步,將心中所有和猜測藏在了心底,再次抬眼看去時,孟侍醫已是切完了脈,側身在隨身的醫箱裡急匆匆地翻尋著什麼,暗淡燭燈搖曳下的半個側影,莫名的多了一抹淒淒然的形容。薑玉姬隨秋姑姑出了內室,外廳裡,七子坐在角落裡逗弄著小白猴,一言不語,見到薑玉姬出來,起身見了禮,便將身側小案上的茶甕、茶盞連同整個茶盤端到了薑玉姬麵前的幾案上。 薑玉姬堪堪坐下來喝了口熱茶,孟侍醫便急急地掀簾而出,幾乎是一路衝到七子放在角落裡的藥蔞裡,匆匆揀了幾包藥草,便再次急匆匆地向後院衝去,一邊的七子瞅了眼薑玉姬和秋姑姑,在秋姑姑起身的瞬間站了起來,“夫人,我給先生煎藥去,”七子匆匆見了禮,便小跑著跟了上去。見秋姑姑如同卸去重擔般地坐了下來,薑玉姬提壺給秋姑姑麵前的杯盞裡續了茶,輕言相勸著,“姑姑請放心,有孟侍醫在,六公主定會康複的。”秋姑姑如同沒有聽見般,隻是看著七子飛奔出去的背影怔怔地發了會愣,垂下了眼簾,長長地歎息了一回,“快二十年了,他們倆也真正是狠心,說此生不複相見,就真正如此不再相見,哪怕,哪怕隻隔了這麼半日路程的距離。當年六公主避世西頤山的幾年裡,他們天天一起上山采藥,一起炮製藥材,一起抄醫方,那個時候,六公主是已經鐵了心不想當皇室公主,而他也不是名傳天下的名醫,倘若不是先皇的一紙詔令,他們現在,現在……”秋姑姑停下來歎息了一回,繼續說道,“六公主離開西頤的時候,他連最後一麵都不肯相見,隻讓人退回了公主親手相贈的藥囊一枚,捎話說此生不複相見。可後來,他卻不顧祖上的遺訓,千方百計地進了宮當了名侍醫,借著祖上的聲名,和自己無雙的醫術,不出三年便真正名揚了天下。”“六公主說,她當年隻是惱怒下失了句言,卻沒想到那句話,他卻是這般地介意。成不了人中龍鳳又如何,六公主堂堂皇家血脈,說能舍棄便可舍棄,可他執意要如此出人頭地,博得一聲半名,如今名貫天下了,又能如何?且不說,皇室貴女,再怎麼不受寵愛,再怎麼一出世便流落在外,可那身份地位終究在,任憑如何,又豈是能隨便下嫁的?”秋姑姑自顧自地說完,目光軟軟地瞟向內室,“隻是苦了六公主,這一世孤孤單單,雖頂著皇家公主的名頭,可卻過得甚是孤苦。”薑玉姬聽著秋姑姑前後甚至自相矛盾的話語,卻也漸漸聽出個大概來,隻是皇家秘辛,又是長輩間的私密事,甚至關乎整個大秦皇室的顏麵,不便議論,隻能權當是秋姑姑借機發發鬨騷,她亦隻能聽著,陪著喝上杯熱茶。窗外風聲四起,幽僻山穀,靜夜裡隻聞不遠處山泉瀑布傾瀉直下的怒吼、飛禽走獸偶爾的嘶鳴,間或夾雜著病榻上之人如撕心裂肺般的咳嗽聲。那一夜,薑玉姬睡得不甚安穩,睡夢裡依稀見到了子嬰,子嬰把臉深深地埋進蒼白的衣袖裡,衣袖上沾滿著血漬,她看不到他的臉,他一直把自己的臉藏著,藏在那兩扇寬大的衣袖後,他的身後,似乎是熊熊燃燒的烈焰,火舌在半空裡翻滾著,舔舐著,那高高躍升的烈火,似乎就要借著無儘的狂風將子嬰層層地卷了進去。薑玉姬猛然間驚坐起,頓覺得後背脊梁已是冷汗涔涔,那個夢境太過於真實,夢境裡的子嬰,就真真切切地穿著無力癱坐在望夷宮時的那一件墨底繡紫色暗雲紋長袍,以金冠束發。她記得她在望夷宮見到他時,偌大的殿宇,空****的隻有倦倦粉塵嗆在鼻端的氣息,她便在冷冰冰的地席上看到了他,瑟縮著,縮成一團,似乎,自己的腳步聲、手中燭火的微光、都驚嚇到了他。她記得她在他身前跪立下去的時候,借著燭火的微光,看到的,便是如同夢裡的場景,隻不過,籠在他身後的不是熊熊的火光,而是她手中燈燭的光芒,一樣的火苗跳躍著、啃噬著。她開始懷疑自己此番匆匆離宮之舉並不是最佳的選擇。孟侍醫在看著七子將藥草裝車的時候隻說了一句話,隻是告訴薑玉姬子嬰的病症隻是憂思過度,心血耗儘所致,隻需靜養便可,並無性命之憂,可是在薑玉姬此刻的腦海裡,卻隱約覺得,子嬰仿佛有什麼事情在隱瞞著她,又或者,原本便想要支開她。可是支開她,他要做什麼?她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她感覺似乎有什麼事情會發生,可也僅僅隻是一絲若有若無的,一閃而過的思緒,她想抓,卻抓不住,那些沒有緣由地、突然闖進腦海中的想法就如同一縷無形的細風般,一閃而過。宮裡宮外,她突然不敢再去深想。天蒙蒙亮的時候,雪開始飄落下來,一層一層地掩蓋了整片山穀,薑玉姬披了雪袍出門的時候,便在院牆下見到了孟侍醫,他正攏了件青色墨緣的鬥篷,隻身蹲在茫茫的雪地裡,一株株地拔著已然大半掩埋進雪地裡的茴香草。不過是一夜之間,穿過荒野的風雪,便將那些細碎而嬌嫩的花朵肆虐到凋零。踩在雪地裡“哎呀”響的細碎腳步聲驚擾了孟侍醫,他微微轉過頭來,卻並沒有像以往一樣的起身見禮,隻是再木然地轉過頭去,依舊小心翼翼地拔著茴香草,聲音暗啞地問道,“夫人知道茴香草的意思嗎?茴香,回鄉。秋姑姑說,她每年都會在這院子裡種植茴香草,從她不得不回鹹陽郡的第二年,每年都種,種滿滿的一院子,看著它們發芽、長大、開花,可是,我卻都錯過了,錯過了近二十年。”薑玉姬靜靜地聽著,孟侍醫的聲音帶著夙夜辛勞的疲憊,那滿含心酸和無奈的話語順著風雪飄來,似乎經過了寒風冷雪的滌**,更多了一抹的淒涼。“我教她認的第一種藥草就是茴香草,可她怎麼都記不住茴香草的藥效,她說她隻喜歡茴香草開的花,團團的一片,花的顏色,像極了我初見她時,她穿的曲裾衣裙,她穿的朱色交領纏枝藤蔓深衣也是鵝黃色的,站在廢井的邊沿上,伸著腦袋瞪大著眼睛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後來,後來我才知道,她本想設陷阱抓一隻白色的兔子,結果,卻是我落了進去。”孟侍醫緩緩地起了身,手裡還握著幾株沾著雪泥的茴香草,對著薑玉姬,就在那漫天的雪地裡,深深地掬了一禮,“夫人,請恕孟昕忠義不能兩全,我意欲辭官,隻是無法麵見主上呈上文書,還請夫人在主上麵前替孟昕美言兩句,孟昕感激不儘。她所剩時日不多了,孟昕此生已經白白錯過了幾欲二十年,這最後二十個時辰,我不想再錯過了。”那一場漫天的大雪,六公主終沒能熬過去,雪住風止天晴就時候,她終沒再看一眼那燦爛的雪後陽光。薑玉姬眼睜睜看著六公主將最後一抹淡淡的的笑容留給了孟昕,便永遠闔上了眼眸。她去的,似乎很安詳,一直安詳而溫和地笑著,就如同那個時候她坐在高椅上,溫和地看著她笑著,將她的手輕輕地放進子嬰的手心裡,隻不過,她的生命已經走到了儘頭。那個她一直刻在心底滿懷感激之情的貴女,那個神情肅然,卻讓她默然起敬的六公主,就在這一年第一場雪落的時候離開了人世。薑玉姬默默地轉過了頭去,整間內室,隻有炭盒裡炭火在劈裡啪啦地燃燒著,孟昕依舊保持著半跪在榻凳上,將六公主的雙手緊緊握在掌心的姿態,眼底的眸光,就那麼一直落在六公主的臉上,哀傷的、絕望的,不加任何的掩飾。唯有這些年一直陪伴著六公主的秋姑姑,在六公主的脖頸微微歪向一側的時候,頹然地跌坐在了一側的地席上,久經歲月風霜的臉上,瞬間便是老淚無聲無息縱橫。離開山穀的時候,隻有七子和薑玉姬。和來時一樣,日落黃昏,夕陽染紅天際,倦鳥歸巢。薑玉姬回頭看向這座被厚重的白雪層層覆蓋的小院時,孟昕依舊蹲在雪地裡,拔著那些尚不曾拔完的茴香草,雪已停,一天一夜的冰霜寒凍,雪地裡已結了厚厚的一層冰,可他依舊用雙手刨開冰雪,將那些茴香草一株株連根帶莖地拔起。她記得就在昨日午後,孟昕還舉著一株清理地非常乾淨的茴香草,對躺在病榻上神思不清的六公主講著,“這是茴香草,俗稱穀香、渾香,嶺南也稱香絲菜、懷香,北方做的茴香菜團,便是用的它的嫩葉,隻是其味道你估計不喜。它開黃色的團狀花,花形如傘,花蕊濃香,花謝後結果,其果實常作香料用,也可入藥,茴香全身都是寶,根、葉、全草也均可入藥,味辛性溫,具有行氣止痛,健胃散寒的功效,主治胃寒痛、小腹冷痛。女子每月來葵水,若是小腹冷痛,也是可以用一用的。你記住了嗎?我可不講第二遍,祖上的醫冊裡記載有數千味藥草,我天天教你識一樣,全部教完,也得十數年呢。所以,你需謹記我說的每一個字,不能忘,好嗎?……”那個時候她的手就落在微微揚起的門帳上,透過那一席床幔的間隙,她看到六公主好像微微點了點頭,她輕輕地落下門帳,轉身再輕輕地離去。卻不曾想,那已是他們倆共度的最後時光。最後的時光裡,他們依舊念叨著“茴香”。回鄉。她想,她確實也該回去了。竹林深處幾日,外麵是何光景,她猜測不到,也不敢去猜測。七子從山腳下的一戶人家後院中趕著馬車前來相迎時,薑玉姬正清理完最後一抹走出竹林的足跡,俯身鑽進馬車的時候,似乎雪後清冷的空氣裡,隱隱約約飄來煙火的氣息,炙熱的,焦灼的。薑玉姬的腳生生停了下來,她陡然間意識到了什麼,可就在她轉身下得車馬,踩著厚厚的雪地想著要再返回那密林深處時,一隻如同雪團一樣的小白猴猛然間從竹林裡飛躥了出來,落在薑玉姬腳前的樹枝上“吱吱”地叫著,那叫聲,亦是哀傷而絕望。小白猴的一隻爪子上,依舊抓著半枝茴香草,隻不過,那株草似是從烈焰中撿拾起的一般,早已不複夕陽下茂盛的模樣,已然燒焦的枝葉,一觸即碎。而小白猴的半隻前爪,已然被燒光了白毛去,焦黃的一片。七子停了馬,上前來對小白猴招了招手,小白猴便躍到了七子的身上,縮進七子的懷抱裡,一動不動。車在雪地裡時疾時緩地離去,那從密林深處騰起的濃濃黑煙,終層層地陷進夜色裡,再也不現。那場雪,下得似乎早了幾日。部屬每隔半個時辰來報一次軍情的時候,項羽依舊穿著厚重的鎧甲戰袍,保持著站在羊皮地圖前的姿勢已經足足大半日了,他知道劉邦已聽從了軍中謀士張良的建議,大隊人馬聲東擊西地繞過嶢關,打了兩場不值得一說的小仗,便直逼武關,將要安營紮寨在了灞河之上,他也知道劉邦親派了文弱的使臣前去秦宮遊說子嬰勸投降,他甚至知道子嬰最倚重的一個將軍在拔營點兵出征守城時聲音都在發抖。一連三日了,軍中副將數次持了令旗,更了厚重的鎧甲在軍帳外請命,揚言不把背信棄義的小人劉邦的人頭帶回來誓不罷休,軍中謀臣甚至於跪地相求,隻差以頭戕地,勸說他速速出兵攻進鹹陽,阻擋劉邦的腳步,隻求占得最後一絲先機。可他都沉著臉沒有答應,半個字也不肯說,甚至於在副將再三請命時抽出刀架上的一柄重柄彎刀揚手便擲飛了出去,那重柄彎刀在半空裡劃過,便生生折斷了營帳的一側門柱。沒有人知道是為什麼,為什麼他大破秦軍後,已然攻破了函穀關,卻遲遲不肯再趁勝出兵,遲遲也不肯再前行一步,攻進那就在眼皮子底下的鹹陽城去,然後為王也好,稱帝也罷,可偏偏……隻有他自己知道為什麼。隻是因為她出城了,隻是因為她匆匆去了驪山的方向,隻是因為她的馬車車廂裡,裝了滿滿一車廂的藥草。他不知道她要去哪裡,那個愚蠢的將士見車上隻有醫士女眷,僅僅隻是因為車馬是從秦宮宮城裡開赴了出來,方多嘴彙報了一句,他再命人私下去查其蹤跡時,便隻知道她出了東門,去處不明。那個時候他站在軍帳外麵,曠野的長風呼嘯而至,卷飛起他沉重銅釘的甲衣,他緊握著拳,強忍著心裡層層翻滾上來的思緒,將所有的不悅都強迫自己深埋在了心底。出東門,那個方向通往蒼梧郡山下那一處荒廢的庭院,那個方向也通往上溪村……他甚至開始期望,她最好是回了上溪村,儘管從虞姬的言語裡他知道那個龐大家族的當家主母並不甚心悅她這個庶出的女兒,可畢竟,她目前還是整個大秦的主母,那個他不屑的男人子嬰給予她的這個身份,至少,可以讓她一段時間內養尊處優,而不必經受這世間隻屬於男人的戰火的洗禮與荼毒。他甚至開始在腦海裡盤算著,一旦戰火蔓延,硝煙不斷,他該如何避開上溪村方圓十裡免遭腥風血雨,他希望她就呆在上溪村,再也不要回來,再也不要踏進這紛亂的戰局裡。可是他也知道,她不會就這樣離開秦宮,離開據報是長得極其像她的那一位小公主。母子連心,誰說又不是呢?他的虞姬也再次有了身孕,他無數次看到虞姬輕輕地撫著肚子,一臉柔和地跟空氣說著話,甚至於連步行走路都小心翼翼,也不再央求要坐上他的馬背,他便隱約明白了幾分女子天性中做為母親和即將成為母親的自豪和憂慮。他猜測她隻是為了去探病,帶了宮中的醫士,帶了一車的藥草,就如同當年她派了孟神醫來救治他一樣,隻不過,這一次她要去救誰,他不得而知。可是一連三日了,都沒有她從各個城門回宮的消息。他站在羊皮地圖卷前,目光緊緊地鎖在鹹陽郡,再緩緩打過周邊所有的村鎮街區,江陵、宛縣、雲陽、武關……所有的城池陌生而熟悉。他想他不能擾亂她回程時一路的安寧,他不希望讓她看到漫天的飛箭流矢,看到戰火硝煙的四起,看到短兵相接時的殘酷與殘忍,看到馬蹄踐碎山河的無情與無奈。可他更害怕,刀林箭雨,會誤傷了她。他隻能等。等。等找到她,或者,等她回宮。可他的種種緣由,他都無法說出口去。他隻能靜默地關注著每一個有可能的城池入口,甚至於在夜色層層掩護下單槍匹馬地闖進周邊的城池,站在城門下,看著那護城河水在夜的寒風裡濺起層層水花,就那麼漫無目的地找尋著,直到第五天九澤來報,那一日清晨的時候,一乘車馬從東門進城,徑直駛進了秦宮的望月門。他便感覺長久以前一直懸著的心終於回落了下來,可是,心底卻又是矛盾的,畢竟有了她的消息,畢竟他還能看到她,感覺得到她的存在,可是,她卻依舊返回了秦宮,回到了那個即將日落西山的男人身邊。那一刻他再次恨得牙癢癢,恨得一拳落在麵前的小案上,生生地震落了案上的兩隻陶甕,陶甕落到地上,瞬間便四分五裂了去。冬日的鹹陽城,蒼白得,似乎沒有一絲的生氣。薑玉姬在踏進宮門的時候便感覺到了整個秦宮的冷冷清清,綿陽到視線儘頭的台階上空無一人,甚至於殿宇邊的高台上,也僅僅三兩侍衛持戩而立,往日裡十步一哨的壯麗景觀,終不再複見。薑玉姬抱著那隻小白猴去了玉堂殿的書房,一名寺人縮著手立於廊下,見了薑玉姬,怔了會神,方又醒悟了過來,一臉的詫異神色,帶著兩分惴惴不安的神情行了禮,便後退了半步。薑玉姬在廊簷下停了下來,那廊簷上依舊殘留著一層薄薄的雪屑,在陽光照耀下,融化的雪水便一滴一滴的緩緩滴落著,那小白猴已是通了人性,抬頭看了眼那廊簷上欲墜又未落的水滴,低低的嗚嗚叫喚著。“今日怎麼是你在當值?”薑玉姬拍了拍小白猴的頭以做安慰,看著那寺人問道。“冬夏和冬春都自請出宮了,”那寺人依舊半拘著身子回答到。“其他人呢?也都自請出宮了嗎?”薑玉姬隱隱猜測到了眼下的局麵,可依舊想從他人處去求得一份證實。“小的不知,衛總管隻吩咐不必多心,可是自請出宮的,也都沒有挽留,給了銀兩便放出宮去了,”寺人低眉順眼地回道。“那守宮的侍衛,怎麼也隻餘不到一成?”“回夫人,主上前幾日都調去了嶢關,眼下,應該還在回宮的路上,”那寺人的聲音低了低,似乎書房裡隱隱有了動靜。推開書房緊緊關閉的木門,薑玉姬看到子嬰就背對著她站在那一麵幾乎鋪滿整麵牆壁的羊皮地圖前,地圖上各種標記層層疊疊,而子嬰就那站著,仿佛站了很久的樣子。“殿下,”薑玉姬低低喚了一聲。子嬰依舊那般地站著,紋絲不動般,甚至於,聽到薑玉姬的聲音都不曾回過頭來,隻是聲音極其平淡地開了口,“都走了,他們都自請出宮了,你不是也走了嗎?為什麼還要回來,回來看著我亡國。”子嬰的聲音很低,低得仿若是自言自語,那音調極為平淡,可那平淡裡,卻也藏著一抹不易察覺的絕望和悲涼。“殿下,”薑玉姬再次喚了一聲。“晚了,”子嬰冷笑了一聲,“劉邦帶軍繞過嶢關,已經到達灞上了,兵臨城下,這座秦宮,我守不住,大秦的江山,我也守不住。”子嬰邊說著邊緩緩地轉過身來,目光便定定地落在縮在薑玉姬懷中的小白猴身上。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那雙眼睛布滿了血絲,深深的陷進了眼眶裡,眼眶周圍一圈暗色的淤青,那目光帶著無法掩飾的無助和絕望,卻在看到小白猴的那一瞬間,那雙空洞無枯井的眼底卻陡然間湧出一滴淚來。“姑母……”子嬰囁嚅著。“殿下,六公主……,殿下節哀,”薑玉姬隻覺得心尖一酸,轉過臉去,由著那隻小白猴跳出懷抱,躍到子嬰的腳下,卻隻是抬著頭,仰望著子嬰。子嬰緩緩地蹲下了身去,伸手摸著小白猴的腦袋,再緩緩站起來時,眼底的淒淒然已然**然無存,麵上的神色也再次恢複如初,“玉姬,你知道劉邦派人給我送來了什麼嗎?”那窗下的一扇小幾上,一麵黑漆的木托盤上,就層層疊疊地堆著一堆的白色粗麻衣物,薑玉姬堪堪掃了一眼,便已然知曉了那是何物,再轉過臉來,便看到了子嬰眼底一抹探究的神色一閃而逝。許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神色,子嬰在桌前坐了下來,順手提了壺斟茶水,卻怎料那壺中空空如矣,隻得低歎了一回,“玉姬,你不該再回到這裡來,他劉邦要的是我,和我手中的傳國玉璽,”子嬰的聲音陡然間低了幾分,暗含著一抹嘲諷,“不過一張稱霸的椅子罷了,玉姬,當初就不應該將你牽扯進來。”薑玉姬並不理會,隻是在地席上跪坐下來,取火箸理了理炭盒裡的精炭,又起身提壺取了水,將水甕置於炭火上,方再次坐下來開了口,“殿下,如今就算殿下生了悔意,玉姬卻終不悔,生也好,死也罷,隻要殿下不離不棄,玉姬便生死相依。隻是明月尚小,她終歸無辜。”“她已經送出宮去了,我將他托付給了雲清,有陳夫子在,他們應當無恙,”子嬰低下頭去,伸手將坐立一旁久久不曾出聲的小白猴攏在了懷裡,他克製著內心如翻江海的層層情緒,極力用了最平穩的聲音告訴了薑玉姬他已經做出的安排。短短幾日,從那名看似柔弱,仿佛一陣風便可吹倒的劉邦軍中的使臣前來勸降後,他便想了無數種關於大秦國,關於他自己、關於薑玉姬、關於他們的孩子、關於他身邊所有人的種種結局,他甚至也想過他的玉姬會陪了她共赴黃泉,或者是陪了他以身殉國,可是當她那句話從她口中親自說出來的那一霎,他的內心依舊百感交集,可他卻不得不克製著。他確實生過悔意,他後悔當初迫不及待地求娶了她,後悔與她度過了那麼多難忘的日子,難忘地讓他就想時時刻刻沉湎在她的一顰一笑,隻願時光可以停止,可以不再多行一步,難忘得讓他在曆經數年的艱辛和孤苦無依後終於找到了心靈的寄托,可是如今,他又怎麼能忍心割舍去?可是當年,以他當時他的身份,當時那些將頭顱提在手上的日子,日日夜夜在刀尖上舔舐傷口的境狀,又如何能去擁有她?可倘若當初是真的下定了決心斷了那份情、絕了那份心,恐怕,他隻會更悔。一連數日,他都在回憶他們之間的點點滴滴,他想到了項羽,親衛密報說,項羽已是鐵了心的不肯與劉邦再聯合兵力,甚至於已生了厭棄之意,可當劉邦背信棄義地領兵搶先於他一步逼近鹹陽城時,他卻按兵不動了。親衛密報說,整個軍中沒有人知道是為了什麼。可是他卻知道,項羽之舉,終究是為了什麼。因為薑玉姬。許是不忍,許是不舍。子嬰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再抬眼時,炭火上置的陶甕裡的山泉水已經煮沸,細小的水珠正撲騰著四溢著,而薑玉姬似乎一點也沒有察覺到子嬰的走神和片刻的恍惚,隻是取過茶幾上的一隻小魚紋紅漆陶罐,往陶甕中沸騰的水中灑了一把鹽,又從自己隨身的小荷包香囊裡取了一塊乾薑放入水中,再放了一小撮茶葉進去。不過轉眼間,水沸騰的熱氣氤氳裡,便陡然間多了一抹乾薑的辛辣和茶的清香之氣,而薑玉姬已是取長勺舀了一勺茶湯倒進子嬰麵前的陶盞裡,“殿下喝喝看,近幾日天寒,加一塊薑,去去寒,也去去殿下肺腑中的抑鬱之氣。”那陶盞裡的茶湯色澤清澈微黃,堪堪端到唇邊,煮沸的潮濕之便籠在了眼前,茶湯入喉,入口有薑的辛辣,回味時又有抹微甜。“殿下您看,這小小的幾片葉子在水中升騰起伏,像什麼?”薑玉姬也給自己舀了一勺茶湯,一片黃中帶綠色的葉子就在不經意間闖進子嬰的視線。子嬰小口小口地抿著茶湯不說話。“我知道殿下在憂慮什麼,人生一世,草木一春,留下的又是什麼,殿下曾閱天下卷冊,可曾想過這些?”薑玉姬將手中的陶盞遞到唇邊,卻並不喝下去,“小的時候曾隨祖母去拜訪過一位隱居的高人,當時曾祖離世不久,祖母整日裡憂鬱寡歡,那位高人也是這般給祖母煮了一壺自製的茶,說,‘它隻是一片葉子,在它的世界裡,沒有這麼多眼前身後的紛擾,也沒有那麼多炎涼冷暖的無常。隻是自然的生,自然的死,貌似平平,實有深意。草木乃天蘊地育,至清至潔,汲日月之魂,山水之魄。所以遠勝我們紅塵凡心,這份淡泊與恣意、隨性與從容愜意,更是人力所不及。這一片不起眼的葉子,從春到秋,興許被花香浸過、或許也被雨水淋過、隻不定還被微醉微醺的春風搖曳過,可是最後在暮秋凋零,卻已不是春天的那一瓣了。其實人一生,又何嘗不是如此?’”薑玉姬頓了頓,將陶盞中的茶湯一口飲儘,再次抬眼看向子嬰,“當時年歲尚小,並不曾理會到其中的深意,隻是覺得一片小小的葉子都能被他說得如此高深,故而將這番話記在了心裡,如今細細品味,卻也真心覺得甚有一番的道理。那位高人當時年歲已高,後些年仿佛也聽說仙逝了,祖母知道後,隻是默默無言地在庭院裡親手植了兩株茶樹已表紀念,再無後話。”“殿下智謀遠高於我,自然也是懂得這番話的深意的,終究人的一生,誰又會一直風順,大多在經曆風雨浮沉後,自然會覺得曾經苦苦追尋的,不過是一場夢罷了。就如這片葉子,在這甕中隨波逐流,上下翻騰,可到最終,也不過是兩種姿態,或沉,或浮。殿下如今所麵臨的,不也正如此麼?”子嬰依舊不說話,隻是默默無言地吃著茶,一盞接一盞,薑玉姬亦再不言語,隻是依舊有條不紊地續水添茶,窗外漸漸暗了下去,日暮夕陽下的長風漸起,那長風吹過殿外廊下早已落光了葉子的枝椏,嗚咽細響著,伴隨著炭盒裡精炭偶爾劈裡啪啦的輕響,整個殿堂,除此之外便是靜默無聲,而子嬰,卻是陡然間坐在地席上,低低的哭出聲來。那哭聲裡,包含了太多的委屈、壓抑、克製、哀傷、失落、絕望、愧疚。薑玉姬添茶的動作亦停了下來,子嬰的哭聲,她都懂,她也知道,此刻的子嬰是真正放下了,放下了一切,放下了對大秦祖業的執念,放下了對那無比崇高皇權的倚仗,放下了對所有皇權下森森白骨的懼怕,放下了對她的愧疚……她亦明白這些年子嬰的堅持將在明日後終將終結,她亦明白從此之後他將會從那最高處跌入深穀,她亦明白此幾日兵臨城下帶給他的層層重壓,她亦明白這些天他在如何地努力……可畢竟,整個大秦已是千瘡百孔,河決不可複壅,魚爛不可複全,以他一人之力,終無回天之術。薑玉姬起身,複至子嬰身側,再次坐了下來,將自己的羅帕遞到子嬰麵前,輕聲說道,“不管明日如何,是生是死,你隻需記住,你依舊還是我的夫君,當日於歸,就不曾後悔。”那一日的天空陰沉得可怕,四麵八方的雲層就團團聚攏在蒼茫的天空下,風吹過鹹陽城的街道,清冷的空氣裡,連灰燼都泛著一抹的寒意,那抹寒意,冰涼刺骨。那刺骨的寒風就不住地從項羽耳側呼嘯而過,仿佛暴風雪來臨前的長風就裹挾著樹林間殘存的枯枝敗葉,不停地抽打在他的身上臉上,那穿過樹林的寒風就層層地灌進他的脖頸裡,然後一路遊走著,冰寒了他的整個脊梁,可他依舊策馬狂奔著。他怎麼也不曾想到,那個曾經一度傲視於他的子嬰,那個一度以為將全天下都握在了掌心的子嬰,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秦世孫,竟然做出了這樣的決定。他想倘若是他,他一定拚個魚死網破,哪怕是玉石俱焚,哪怕是最後死在對手的刀槍箭雨裡、流儘了最後的一滴鮮血,也好過如此這般任人踐踏。親衛說,子嬰接受了劉邦的降書,將於今日前往劉邦軍中投降。親衛還說,劉邦不知聽從了誰的建議,還命軍中軍婦連夜趕製了粗麻的孝衣孝服,並男女兩套的孝袍,差人給子嬰送進了宮去……他隻知道,他的心在瞬間便亂了。亂得他不顧一切地翻身上馬便揚蹄絕塵而去,一路上他想過了種種見到他們會發生的局麵,他甚至想過自己會怒而一戟便刺破子嬰的心臟,可是,她怎麼辦?他突然地害怕,害怕自己手中帶血的戟也不得不指向她的咽喉。他項羽,可以殺敵不眨眼,可以以一人之力對抗數十軍士,可以麵對泱泱大軍逼陣而麵不改色,可是,他卻從不去濫殺手無寸鐵的婦嬬老幼,又怎能去親手弑殺他心中久久愛慕的女子?關中的路塵土飛揚,似乎已有雪花開始飄落下來,落得極緩,緩得烏騅馬飛身而過,那片雪花又再次被衝上了半空裡,再次緩緩而落,可是她的結局,他卻知道,他改變不了了。他隻覺得胸口疼,疼得厲害,仿佛那道傷口又生生撕裂了般,有如萬箭穿心之痛,可就那在那一霎,他看見她了。白色的馬、白色的車架、白色的車帳、白色的車角流蘇隨風狂舞;她和子嬰並排坐在車上,用白色的麻繩綁縛了自己。那車馬行得極緩,緩得他倘立於軹道的枯樹林裡,依舊隔著不太近的距離、隔了眼前橫七豎八的枝椏,隔了他漸漸蘊起霧氣的雙眼,他依舊能清晰的看到她,看到她蒼白的半邊側顏,看到她素白的麻衣、素白的頭巾、素白的直裾裙、素白的……一如那一日清溪裡盛開的朵朵的白蓮。大片大片的雪花開始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晃過眼前,便落到了樹枝上、馬的鬃毛上、地上,他隻覺得眼前漸漸模糊了起來,模糊得他已然隻看得到一片雪茫茫,雪茫茫……他覺得心底疼,痛不可抑,那從心底一層一層泛上來的剜心之痛,他卻隻能強忍著,克製著,他覺得刹那間似乎整個天地都變得一片白茫茫,那一片白茫茫就全然顛倒著,旋轉著,無儘無休,他隻能緊緊地握著馬的韁繩,不讓自己在那片天旋地轉從馬背上栽下去。他陡然間覺得喉間猛然躥起一抹腥甜之氣,一口鮮血便噴薄而出,落在雪花剛剛染白的地麵上,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