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虞姬篇(1 / 1)

他回來的時候,窗外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不過才下了不到一個時辰的雪,整個山巒河川、房屋庭院,便全然染成了白色。入目處大片大片的白,白得耀眼,可是我不甚喜歡這般素淡的顏色,那般的白,仿佛白得蒼茫無力,沒有一絲生命的活力,仿佛,是那池塘水麵上經不起一絲風、也經不起一抹浪的浮萍草。可是項郎喜歡,他似乎極其喜歡這般的顏色。喜歡素淡的白,喜歡素雅如雨後天空的天水碧。可是很久之後,我便知道了,原來他所喜歡的,隻不過,是妹妹喜歡的。隻不過,現如今他娶的是我,在他身邊陪了他的也是我,更何況,我們將擁有我們的第一個孩子了。不管世事如何變遷,不管他做了怎樣的努力,他,終歸是屬於我虞姬一個人的。我坐在窗下,地上殘留著雪色透過的一片白痕,窗欞上糊著茜碧紗,那原本是趙國王宮裡方用得上一尺半寸的物件,他卻取來了送予我,連同此刻裹在我肩上的一件藍狐大氅。我停了手中的針線,起身往一旁的炭爐裡添了把澤蘭花屑,清幽馥鬱的清煙便在瞬間嫋嫋直上,我堪堪再落下座去,便聽到了窗外響起的馬的嘶鳴聲和刨蹄聲。那是烏騅馬的叫聲,洪亮高亢,可此時的聲音裡,卻帶著一絲的急促和焦躁不安。我喚了聲“成睿”,隻因那孩子年歲尚小,我便留了他在後院裡專職伺弄烏騅馬,可隨著我的叫聲,半掩的門扉也被人大力推了開來,成睿踉蹌著,扶了門下的廊柱方穩住了腳步,目光尚不及尋見我,便一臉的驚慌和不知所措,語無倫次地嚷道,“夫人,將軍,將軍吐血了,將軍,昏過去了。”那從洞開的大門裡瞬間湧進來的寒風便將炭盒裡的炭灰和花屑的清煙卷進了眼睛裡,迷得我瞬間便濕了眼眶。軍中醫士來的極為迅速,一麵向我行著禮,一邊急切地撲到塌上探察著他的病情。我立在一側,看著他灰白色外袍上沾染著的雪跡和血漬,聽著幾名醫士憂心忡忡地商討著這如山倒般的舊疾,身側炭盒裡暖煙嫋嫋,我卻覺得全身倍感寒涼。我不知道他一早便去了哪裡,我隻記得清早醒過來的時候,身側的被裘已是涼得沒有一絲的溫度,我隱約知道劉邦的隊伍似乎是領先他一步打到了鹹陽城,可他麾下軍士已達十萬之眾,這兩年已是一呼百諾,而他,似乎也不曾將劉邦的此番宵小行徑置於心上,可是當他被成睿攙扶著、半摟著,費力地安置在軟榻之上時,我卻沒來由地覺得一陣心亂。我隱約覺得,似乎有什麼事情要發生。可我猜測不到,就如同昨日裡還是冬日暖陽高照,而今日卻是一片白雪突兀的皚皚茫茫。 醫士皺著眉頭開了藥方後便告退離去,而我便跪坐在軟榻邊上,看著他昏睡中依舊緊鎖著的雙眉,那眉梢眼角,似乎,帶著錐心之痛。可他痛從何來?我攏著肩上的藍狐大氅,手中縫製孩兒小小夾衣的針便生生紮到自己的手指上,血珠湧了出來,殷虹的顏色漸漸凝固乾涸了去,黯淡的血色,像極了他回來時衣襟上血滴殘留的色澤。醫士說,他是急火攻心。日沉西山的時候,軍中兩名副將進來探視,彼此之間麵麵相覷了一眼,便歎息著,小聲的議論道“這可如何是好?劉邦那奸賊這幾日就沒消停過,天天玩些新花樣蒙蔽世人的眼去,將軍怎麼這個時候犯了舊疾?”“若是前兩日還好說,怎麼偏偏是今日,今日發生了多麼重要的事情,我等商量好了對策,可就等著將軍拿主意,可誰曾想,這個時候病了,病得還真不是時候!”我堪堪領著一名隨身的婢子看著煎好了藥,濾了出來,端了來,欲給項郎熱熱的服下,行至窗外廊下,卻聽到了他們這般不合情理的言論,我隻得停了下來,暫緩了腳步。一名副將依然歎息了一聲,“可不是麼,那子嬰就不是當皇帝的命,當年他父親的皇位被親兄弟奪了去,原本屬於他的,也就注定不再屬於他了,這才幾天時間?月餘?月餘前他登位時,院子裡那棵樹就已經開始掉葉子了,眼下那樹上的葉子尚沒掉光,他這個皇帝倒是當到頭了。”“我還聽說啊,這劉邦也確實做得不厚道,他還差人給子嬰送了出殯送葬的孝服過去,逼著他們穿上前來受降,我還當子嬰是個硬骨頭,受了這樣的屈辱,定要孤擲一注,拚個你死我活的,誰曾想,他還真穿著孝服,乘著白車駕著白馬,這人還沒奔黃泉路,就已經先自己給自己送葬了。敢情是,怕一照死了沒人收屍,死無葬身之地?”“先不說這主意究竟是誰出的,可我怎麼聽說劉邦派去的使臣,給子嬰許諾的是以國璽換取丞相一職呢?好歹,也能保全性命不是?他是活到頭了,可他的夫人呢?他夫人可素來是位聰慧善良之人,鹹陽郡內百姓稱讚的可不少,怎麼偏偏就落得這個亡國陪葬的下場?”我站在廊下,隻覺得心口陡然一緊,似乎就有一口氣堪堪堵在了胸腔深處,呼不出來也吸不進去,身子隱隱踉蹌了半步,扶了廊柱方穩住了身子,屋子裡的聲音也再次傳來。“這富貴由天、生死有命,據說這位短命的王後原本隻是庶出,生母地位在府上又極其卑賤,命裡就擔不起這樣潑天的富貴,這不,即便再淳善,還不是生生折了壽、消了福分去。今天陪著子嬰出城投降,剛剛踏出宮門,就差點沒被大風掀了車轎的車頂,再剛剛出外城,天就下雪了,咱們這兒離那關中幟道也不甚遠,你看著這邊下的雪如同下著玩的,可他們出城那會兒,據說是漫天大雪,眨眼之間天地都白了,這老天爺是嫌棄他們的素白衣衫還不夠白,再給他們添點顏色麼?”原來如此。原來他是去見她了。她便是他的錐心之痛,和急火攻心。我扶著廊柱,可手臂卻在發抖,漸漸的仿佛全身的力氣都在一點點地透過指端,全然滲透到了廊柱裡,我的整個身子軟綿綿地往地上滑落下去時,身後一直悶聲不語的婢子慌亂間失手掉了托盤上的藥盞,牢牢地扶住了我下墜的身子。黑陶的藥盞落地應聲而碎,也驚得屋子裡肆意妄言的二人生生閉了嘴。鼻尖彌漫起藥草的苦澀氣息,混合了庭院中積雪的冰涼之意,就那麼刹那間,所有的委屈和不甘從心底層層泛上來,我扶著廊柱,隻覺得空氣裡的、廊柱上的所有寒意都再次透過指端,呈漸漸澎湃之勢湧進我的身體裡,那抹寒意就在血液裡肆意地遊走著,在心底間**;那久久彌漫在鼻端的苦澀氣息,也似乎全然湧進肺腑裡,就那麼一刹那,腹腔裡如同翻江倒海般,我扶了廊柱嘔吐著,卻是什麼也吐不出來。雪的清冷空氣隨著我的嘔吐灌進我的喉嚨裡,嗆得我無法呼吸,當那兩名副將逞口舌之快步出內室時,看到的,便是在廊下嗆得淚流滿麵的我。婢子急得一直跺著腳,一向沉穩寡言的她竟然衝著那兩名被我的模樣嚇得不輕的副將叫嚷著,“還杵著做什麼,還不快請了醫士去,夫人懷著麟兒,哪裡容得半點閃失!”婢子全力攙扶著我,而我卻覺得腳底如同踩了厚厚的紗棉般,半晌都無力再邁出一步去。醫士依舊來得極為迅速,似乎是被那兩名副將一路架飛著過來的,他們喘息著過來時,我依舊在原地扶著廊柱,半步都挪動不得。“夫人脈象素來不穩,哪還能這般站在冰天雪地裡,”醫士看著我的模樣,也站在風口遲遲不敢進去,而那兩名醫士,也礙於我的身份,猶豫著在階下急得抓著頭巾。雪地裡兀地飄來若有若無的血腥氣,我稍稍喘息安定的時候,便看到了門扉處厚重的風雪簾子被人掀了開來,他就那麼蒼白著一張臉,一臉憐惜地看著我。我是被他抱進去的。他的身上依舊帶著淡淡血腥的氣息,那抹原本令人作嘔的氣息就在我鼻端縈繞著,可那一刻,當他費力地彎腰橫抱著我,當他蒼白無一絲血色的臉就那麼放大地呈現在我的眼前時,我想我沒有看錯,他的眸光深處,透著滿滿的憐惜,許是我無助而虛弱的處境,許是我不經雪後冰寒侵襲的嬌弱模樣,許是,他憐惜我腹中那小小的骨血……可是當他用這樣的眸光注視著我的時候,當他身上的溫度透過層層衣裳傳遞到我的肌膚上的時候,之前的所有,所有的悵然、失落、心痛、悲哀、傷感、似乎都被那穿堂而過的北風吹散得無影無蹤。“項郎,”我把頭埋在他的肩上,輕聲的呢喃著,帶著一抹撒嬌的歉疚,“湯藥灑了。”他依舊往屋內走著,似乎那就在腳邊上的一片狼藉碎屑,絲毫也不曾入到他的眼裡去。“項郎,你的傷……”我再次小聲地提醒著,我記得他身體上的每一處傷痕,刀傷、箭傷、劍痕,彼此交錯層疊著,往往在床榻之間讓人忍不住要落下淚來,他依舊不曾回應我的隻字片語,可是,我卻明顯的感覺到他的身體隱隱的一僵,似乎,他的傷,並不希望被提起。立在門前階下的一名副將緊步上前替他掀起了風雪暖簾,簾落下,他的聲音也在耳畔響起,“不礙事,舊傷罷了。”陡然灌進來的冷風熄滅了屋子角落裡的油燈,不大的內室,徒有窗下一抹清冷的雪色,淡淡地映襯著他的腳步。他輕輕地將我安置於軟榻之上,從肩上垂落下來的發梢,就帶著他特有的氣息拂過我的臉龐,我隻覺得後背脊梁隱隱的一空,那陡然間消逝的溫度讓我在瞬間從心底生出一片無法言語的不安來,我一抬手便緊緊抓住了他的手臂,用儘了全身所有的力氣。“項郎,我怕。”我看著他,我知道我的眼底帶著一抹無法掩飾的幽怨,我不想去掩飾,又或許,那也正是我想讓他看到的。烽火硝煙、戰亂遊離,我,也隻是一名小女子。“怕什麼?有我在呢。”他隻低頭看著我落在他手臂上的手,卻不肯看我的臉、看我的眼,許是不忍,許是不願,又或者……根本不想。我怕。我確實怕。我怕這亂世的烽火硝煙,我怕他總有一天終會離開我,離開我和腹中的孩兒,我怕極了,可是,我卻不肯說出來。不肯說,其實是不肯認輸,更不肯認命。倘若,倘若我能預知這之後發生的所有,那一年的清溪采蓮,我絕不會求了妹妹與我同去。可是,我無法預知未來,就如同,我依舊無法預知他醒來後會去哪裡。我鬆開了手,他看著我落在他手臂上的手時,那個時候的眸光是帶著一抹陌生和冷默的,仿佛,方才的那抹憐惜,隻不過是我的錯覺,是我自己在欺騙自己。他轉身緩步出去了,厚重的暖簾再一次掀起時,醫士低著頭走了進來,再隨其後的,才是他。醫士似乎帶著一絲的惴惴不安,許是他目光注視下的一絲惶恐,許是……我亦懶得去猜測。醫士手忙腳亂的取出了脈枕,悄悄瞅了眼他的神色,方在我手腕上輕輕落下兩指。我閉上了眼去,軟榻上很涼,涼得我在一絲絲的倦意中又平添了一抹冷靜與沉寂,我在腦海裡一點一滴地回憶著方才的一切,我發現我依舊不甘心,不甘心那一抹憐惜,隻是我一時神思的恍惚,或因長久期待而帶來的一絲錯覺。醫士低聲和他說著什麼,我一個字也不曾聽見,我用眼底的餘光看著他帶著一抹淡然寒氣的周身,和他默然的眼底顏色。窗外的風似乎又大了些,吹得茜碧紗“呼呼”作響,有腳步聲極其輕微的漸漸遠去,有一片暗暗的陰影便緩緩籠在了我的眉眼處,他的聲音傳來,遙遠的仿佛來自於天際,遙遠,卻清晰,“虞姬,我要救她,我不能看著她死。”我仿佛聽見了庭院裡矮牆上厚重的積雪層在風中倒塌的聲音。我不言語,可我依舊感覺得到那從軟榻底下傳來的陣陣寒意。“虞姬,她,她今天降於劉邦,白衣白車……”屋子裡,長長的一片沉寂,他不再說話了,許是已然說不下去了,最後一個字,言語裡已是帶著一絲的哽咽之意,又或者是,他猛然突然意識到與我商議這件事情,甚是不妥。我睜開眼睛來,他正背對著我,我隻看得到他的整個後背,角落裡燈燭昏暗,窗下月影模糊,一痕淒冷的雪夜月色,就透過屋頂的明瓦,虛無縹緲般的灑落在他的肩上,襯著他垂落下的發梢,越發的感覺到淒涼。我吸了口清冷的空氣,卻再一次用儘了全身的力氣克製著那從心底翻江倒海般騰飛起來的怒意,“既然她降於劉邦,以劉邦的為人處事風格,怕是早就殺了她吧?”“不,她還活著,我感覺得到她,可她境況不好。虞姬,她是你一脈同胞的妹妹。”他急切地轉過頭來,可是那一片暗影裡,我看不到他的臉,可我感覺得到他的擔憂,他的……原來,他眼底的憐惜,真不是為我。他說他感覺得到她,可我呢?窗外風聲鶴唳的時候,他轉身離開了內室,兩名婢子端來了冒著熱氣的安胎藥和彌漫著輕煙嫋嫋的炭爐,我依舊欠身往炭爐裡扔了把澤蘭,四溢的草木香,瞬間便遮掩了湯藥的苦澀氣息。可奈何我多麼努力,也無法取代她在他心底的位置。一夜淺眠,睡夢中依舊刀光劍影,我在無數支白羽箭穿心而過的時候驚醒,驚坐起,渾身濕透,而窗外,天色隻是微微泛白。族裡效力於軍中的兩名兄長被我派婢子請來時,依舊是睡眼惺忪,我裹著大氅握著銅炭手爐立在廳堂中間,冷著臉看著他們。“虞姬,你也不瞅瞅是什麼時辰,就把我等召來,昨夜裡值守,快卯時才將將歇下,這會子被窩還沒捂暖和呢,”四堂兄打著哈欠,搖晃著身體就挪到了炭爐邊上,蹲下身來毫無男兒氣概地縮著身子取著暖。“虞姬,是有什麼事情要吩咐嗎?”長兄瞥了眼四堂兄,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再抬眼看向我。我點了點頭,試探著問道,“兄長,我需要知道玉姬的情形,你可有膽,前往劉邦守護下的鹹陽郡走一趟?”兄長很明顯地怔了怔神,尚不及開口說話,四堂兄已然驚得從炭爐邊上站了起來,壓低著聲音叫嚷著,“玉姬?你管她做什麼?!族長可是說的再清楚明白不過了,我們薑氏養育了她十多年,也算是仁至義儘,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地。她貴為國母時,我等不求她一絲一毫的賞賜,她若落難,我等也不必施舍一分半點的仁慈。現如今,虞姬你明明知曉那鹹陽郡已落入賊人劉邦之手,這會卻還想著讓我哥倆白白送命去不成?”我靜默不語,隻是那眼角瞟了眼長兄。兄長低歎一聲,上前拍了拍四堂兄的肩膀,和顏悅色道,“四弟,虞姬的意思,絕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多問問她的意思,你不是累了麼,先回帳歇著去吧。”四堂兄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片刻,終轉身掀起風雪簾子離去,而目送著四堂兄的兄長也轉過頭來看向我,“虞姬,你想讓我做什麼?”我恍了恍神,就那麼一瞬間,千萬種思緒從心底層層泛起,我自嘲的笑笑,帶著聲歎息在榻上緩緩坐了下來,“兄長,如果我要你去殺了她呢?這兵荒馬亂的,死於非命的人多了去了。”“什麼?”兄長隱隱一驚,環顧了四周一眼,瞪大著眼睛看著我,“虞姬,雖然母親素來不喜歡她,可她也畢竟與你我同出一脈,更何況族中眾姐妹,你與她是最為脾性相投的,就算如今彼此立場不同,可是……”“兄長,我開玩笑的,”我打斷了兄長的話,雲淡風輕地淡然一笑,“她被迫降於劉邦,我想知道她的境況如何?如同你說,我們畢竟同出一脈。成王敗寇,問鼎天下,素來是你們男人們的事情,何苦把她一介弱女子給牽連了進去。她曾經派孟神醫救過項郎的命,我不能恩將仇報。”兄長在廳堂裡徘徊了片刻,止住腳步問我,“那要怎麼做呢?我混進鹹陽郡去把她帶回來?還是……若是劉邦隻是將他們關押一處還好辦,可若是將他們一應人等投入了死牢,或者是玉姬根本就不肯隨我等回來,那又要如何?……虞姬,你是最了解玉姬的,她雖然平日裡言語不多,可卻是個一旦拿定了主意,就絕不會反悔的主兒。”窗外風起,吹得茜碧的窗紗呼呼作響,我靜默了片刻,想起之前玉姬的種種,終歎息一回,“她若不肯,就隨了她吧。”兄長看了我一眼,似是欲言又止,終返身離去。風雪簾再一次被高高掀起,又再一次被重重落下,猛然間灌進來的風,帶著夜露的寒濕之氣,就全然撲在了我的臉上,冷,可心底,更冷。我起身去了內室,床榻之上他的呼吸聲深重綿長,我站在榻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他依舊眉心緊蹙,置於被褥外的手緊握成拳,隱隱的發著抖,他仿佛呢喃著什麼,麵部扭曲著,兀地整個身軀搖晃著,模糊不清的啞聲喊了句,“殺啊!”……他似乎又陷進了自己的夢境裡,許是夢裡又回到了殺伐征戰的沙場,夢境裡戰火紛飛、鐵馬嘶鳴、硝煙血腥彌漫、流箭刀劍橫飛,我在心底歎息一回,俯身推了推他,以免夢魘傷神,可再一眨眼間,我的手腕便被他緊緊抓在了手心裡,他手臂強勁有力的力道,已然握得我生疼,我掙脫著,他卻陡然間鬆了手,而我也幾欲往後踉蹌著摔倒在地,堪堪扶了榻沿方穩住了身子,一個名字已從他喉間輕輕吐出,帶著無儘的柔情,與憐惜。“玉姬。”兄長五日後方歸,帶著一身馬蹄濺飛起的泥濘,進帳便一屁股坐在地席上,抓起茶盤上的水甕,仰脖一口飲儘,拿衣袖拭了拭嘴角,方喘息停息後開口問道,“妹夫呢?”我微微轉頭瞥了眼裡間,再次提壺給水甕斟上茶水,回道,“一直昏睡著。”“病得還真不是時候,”兄長啞著聲音嘀咕了一句,“那劉邦不知又做了什麼,許諾了什麼,鹹陽百姓竟然都對他們夾道相迎。”我不言語,隻是默默的喝著茶。“虞姬,大夫怎麼說?妹夫這舊疾總歸是不會立即要了命去的,他若再不好起來主事,大家夥兒的滿腔熱血可就要涼透了啊!明明是我等征戰有功,怎麼平白無故地就讓他劉邦那小人占了先機?”我依舊不言語,在軟榻上緩緩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虞姬,你確定妹夫這幾日沒醒來過?”兄長見我心思全然不在他的言語上,微微壓低了聲音,往前傾了傾身子,略帶狐疑和猜測地看著我,“你猜我在鹹陽郡找玉姬的時候,還不小心見到誰了?”我依舊不言語,隻是抬起臉來,拿目光直直地盯著他。“九澤,”兄長吐出一個名字來,拿眼光瞥了眼我身後內室的帳門,依舊壓低著聲音,“我見到玉姬了,他們投降後,那軍中一名叫樊噲的莽夫曾提議殺死子嬰一乾人等,但劉邦不知怎麼想的沒有同意,而是把他交給隨行的一名副將吏員看管著,那副將又好貪幾盞杯中之物,鹹陽郡一連幾日天寒地凍,風雪交加,他便偶爾貪多幾杯,大醉了不經事,我也就瞅準機會見到玉姬了,不過……正如你我所料,她不肯隨我回來。”我打斷了他的話,直接問道,“九澤?你說你在鹹陽城見到了九澤……?”兄長遲疑了下,猶豫著,卻又是很肯定地點了點頭,“我應該不會認錯,他在明處我在暗處,可是妹夫派了他去做什麼?聽說子嬰降後將玉璽國書什麼的也都交給了劉邦,若是商談這些物件的歸屬分配,軍中再怎麼也輪不到讓他去吧。”“兄長定是一時緊張認錯人了,九澤這幾日可是一直在軍中,每日都會來探視將軍的病情,”我再一次打斷了兄長的話,而且,我撒了謊。兄長半信半疑的看了我一眼,繼續說道,“劉邦還算厚道,尚不層苛待過他們,他們連同幾名婢子寺人住在一間還算寬敞的院子裡,隻不過不能出門走動,裡裡外外看管的人不少,可估算著,想著他們也都是殘兵敗將,除了子嬰其餘人等也都手無縛雞之力,故而都不甚在意,看管得也不甚嚴。興許劉邦也特意交待過,我看玉姬似乎也挺能適應的,日日取了筆墨,不是寫字就是作畫,仿佛置身世外般,可若真想要置身事外,隨我悄悄混出鹹陽郡不就結了?”“她可有說什麼?”我將聲音低了低。“能說什麼,無非是勸我早些離開鹹陽郡,說這些時日內城外城都不甚安全,還說她不想連累整個薑氏,說,說隻當薑氏一門沒有她這個女兒,”兄長輕輕搖了搖頭,“虞姬,這幸好當初父親將她代嫁了過去,否則……”“住嘴!”我壓低著聲音喝止道,那是我心中永遠的一抹痛,我又怎能容忍他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當著我的麵提起。兄長訝了訝神,不過很快便將這抹訝然收斂了回去,一臉訕訕地起身微微施了禮,便告辭而去。炭爐裡依舊燃著我最愛的澤蘭香草,香氣馥鬱柔和,可我卻突然厭倦了,我喚了婢子進來,冷著臉吩咐著將炭爐裡的香草香灰連同暖炭全部扔掉,再得新燒了新的端進來,那婢子忐忑不安地偷偷打量了我一眼,終小心翼翼的端了炭盒出去,輕掩了帳門。我閉上眼去,我猜測著九澤定是奉了項郎的命令前往鹹陽郡的,目的興許與我的一樣,可我為什麼要救她於水火之中,我自己也不知道,也不曾去想明白。興許,真是顧念那一份血濃於水的親情。軍中醫士依舊在酉時三刻提了醫箱前來,依舊皺著眉頭垂了眼簾切著他的脈相,依舊沉思片刻後將最初的醫方稍稍更改了幾筆,隨伺的醫童便戰戰兢兢地撿了藥材,在廊外窗下用文火細細地煎煮著,再緩緩地濾過,晾至微熱,方端了進來。我便提了手爐靜靜地立於一側,仔細入微地探查著醫士麵上的每一個細微表情,或蹙眉、或長鬆一口氣、或低歎一回、或微喜、或淺笑,我便大概知道了他的病情,反反複複著,時好時壞,可終歸,是在漸漸好轉。那一日月上中天,我擁著輕裘倚於榻上和婢子穿針引線做著嬰孩的小小衣裳,桌案上的燈燭火苗搖晃著,一片陰影毫無征兆地籠上來時,婢子已然放下手中的針線籮,悄悄起了身,低眉斂目地立於一側,微微屈膝行了禮,便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我便知道,他起身了。我依舊強作鎮定地縫完小小衣裳的最後一針,方緩緩抬起頭來看向他。他的目光很深遂,可他的目光依舊不曾落在我的臉上,他的目光一直定定地落在我手中那件月白色的小小衣裳上,終在我收了針、剪去最後一個線頭後俯身從我手中取過,攤開在自己的掌心裡,仿若自言自語般,“怎麼這樣小?”我緩緩起了身,將黑底紅陶的水罐注上清泉水置於炭爐上,淡然一笑,“將將出生的嬰孩,就是這麼小,你做大了,他反而穿著不舒服,這尺寸大小都是文嬸給的,她膝下五個孩子環繞,斷不會有給錯尺寸的道理。”“虞姬,你很喜歡他是嗎?”他依舊很淡然地問著,似乎我解釋的話語,他半個字都沒有聽進去。我心間隱隱一窒,斂了斂神方明白他話中的意思,抬頭終對上他深邃幽暗的目光,反問道,“項郎,他可是你的孩兒,你不喜歡他嗎?”我想許是我的聲音較之平日裡大了些,又或者是這夜太過於寂靜,又或者是那一瞬,腹中的孩兒似乎微微顫動了一下,他微微一怔,許是不曾料到我有如此大的反應,急急地替自己辯解著,“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怕,怕給不了他最好的……”屋子裡在他的話音落後便陷入一片沉靜,他就那麼靜靜地站在一片暗影裡,半低著頭,聲音低下去後便久久地注視著手中的小小衣裳,直到炭爐上陶罐裡的水煮開了,兀地“撲撲”地四下裡飛濺著水珠,水珠又落在燃炭上“嗤嗤”的響著,方打碎了屋子裡靜得讓人沒來由心寒的沉寂。我緩緩地撇開陶罐裡飄浮於水麵上的幾枚乾薑片,舀了一盞茶水捧到他的麵前,屏息靜氣地問道,“項郎究竟是想說什麼?”他終緩緩地坐下來,一手端著陶盞,一手緊緊攥著小衣裳,“虞姬,你說,如果最後的結局不是大家都期待的那樣,你說怎麼辦?或者說,我倘若撐不到那一天,或者,我不想再這樣無休止地打下去了……虞姬,倘若把這一切都交給項伯,你看範增可以幫他,雖然他都年老七十了,可是還有英布,英布能征慣戰,還有曹咎和司馬欣,他們都曾拿自己的命救過項梁,定是對整個項氏忠貞無二……”“將軍今日說這些,可有將數萬萬與你一同征戰而捐軀戰場的將士們放在心上?”我冷了冷神思,抬眼看著他,將心底陡然而生的怒氣再次極力地壓抑著,我不知道他怎麼會突然生了這樣的心思來,可我篤定地知道,這定與玉姬有關,因為,九澤前幾日回來了。他想逃避,逃開這一切……興許,他想逃開的,還包括我,和未曾出世的孩兒。我在心底冷笑著,可我不得不斂了所有的神思,一字一句,擲地有聲,“他們從數年前便一路追隨著你,為你前赴後繼,死無葬身之地,他們圖的是什麼?現如今他們有的人屍骨未寒,將軍今日卻存了這樣的心思,倘若他們在天之靈知道了,就不會心寒嗎?再者,這帳外還有近十萬之眾,他們個個年富力強,拿起刀劍可以沙場殺伐,放下武器可以開耕勤地,他們又為何要拋棄家園故土,遠離父母妻兒隨你南征北戰?將軍,就算你不為他們著想,可他們卻心心念念的都是你,眼下他們可都等著你執劍長揮,一舉奪回他們應得的,天下也好、江山也罷,哪怕分得一方諸侯、勻得一片城池……將軍怎麼能在這個時候生出這婦人之仁來?”我緩了緩,複在軟榻上坐了下來,聲音也軟了兩分,“還有我們的不出世的孩兒,你可忍心他一出生,便沒了父母宗族的庇佑,在這亂世中顛沛流離麼?”他不說話了,久久地沉默著,終緩緩地放下手中一直端著的陶盞,再緩緩地起了身,依舊緊緊攥著那件小衣裳,起了身,再緩緩地轉身,靜立片刻後,陡然間疾步而出。我亦久久地注視著他,我不知道我能否勸下他,可我看得出,他在克製著、壓抑著,他緊緊攥著那件小衣裳的手,一直在發著抖。那一夜,他沒有回房,我遠遠地聽到了烏騅馬熟悉的嘶鳴聲,和那一片踏碎夜的寧靜的馬蹄聲,我在房中,亦枯坐了一夜。三日後,全軍拔營,前往關中。一路上大軍氣勢威嚴,士氣高漲,黑壓壓的大軍幾乎是全速前行,我坐在車轎內,一次次地被顛簸得頭暈腦漲,全身酸疼,整個腹腔內翻江倒海,我一次次地派婢子前去前陣通傳,可行軍的速度,卻絲毫不見半刻的延緩。整座鹹陽城,在我的車轎緩緩到達時,已充斥著濃濃的血腥氣,隨車的婢子好奇地掀開車簾瞅了一眼,便哆嗦著鬆了手,驚嚇得麵色蒼白,而我,卻因長途跋涉已隱隱有了落胎之兆。醫士手忙腳亂地抓取著藥材,用最快的速度煎煮了一碗濃濃的湯藥看著我吞服了下去,方抬手擦拭了一下大冬天急得滿腦門子的汗,可我卻平心靜氣地看待著這一切,心底,也是陡然間就坦然安定了。我知道,上天不會再垂憐於我了。我知道,我和他終究會失去這個孩子。隻因,他不愛這個孩子,又或者,他手上沾滿了太多的血腥,他身上的殺伐氣太重,重到上天已無法垂憐,不得不懲戒於他。我終日裡半躺著,從最初的心如刀絞到漸漸地平複,從夜夜不能寐息到偶爾的小憩片刻……我安心地等待著那一日的到來,安心地等著上天對我的製裁,我依舊安安靜靜地服藥,可我心底卻知道,這一切,終無望了,那個小小的孩兒,終會離我遠去。哀默,大於心死。那一日黃昏,天色漸晚,好端端的晴天萬裡無雲,卻在日落之後平白地湧上一層層厚重的烏雲來,我無力地倚於榻上,聽著帳外悉悉索索的聲響伴隨著腳邊炭爐劈裡啪啦的燃燒聲,隻覺得全身瞬間格外地冷,仿佛在瞬間置身於深山無底的冰窟之中,層層的寒意夾雜著腹中的巨痛排山倒海般地蔓延至全身,我驚呼了一聲,可我的聲音,卻被帳外的一片怒吼聲長久地掩蓋了下去。是他的聲音,熟悉的、陌生的、壓抑的、悲憤的,“子嬰,你為什麼不帶她離開這一切,離得遠遠的,遠離這些是是非非?你為什麼非要當這個皇帝,將她推到風口浪尖上?你為什麼要讓她陪你受這些磨難?白馬白車白衣,你怎麼對得起她?怎麼對得起她!”他的聲音嘶啞著,甚至於帶著一抹怒意,一抹悲意,我聽到了他叫了聲“玉姬”,我撐著從榻上下來,那一瞬間,一股熱流伴隨著一陣萬箭穿心之痛從體內湧出,鮮紅的顏色,染紅了我裡裡外外數層的羅裙,也染紅了我爬到帳門口一路的地席顏色。我強忍著痛,我想我終無法容忍那樣一個熟悉的名字從他嘴裡叫出來,那個名字,如同他在夢中輕喚的一般,帶著憐愛,帶著憐惜。我聽到了玉姬傳來一聲撕裂肺腑般地尖叫聲,那聲音尖利得仿佛要刺穿人的耳膜,我趴在地上艱難地掀開帳門,我看到了讓我終生難忘的一幕。縱使我見慣了戰場上的血腥,見多了鮮血長流,可我從不曾想到,我的妹妹,我一度歉疚、一度恨著的妹妹,竟然就那麼活生生地死在了我的麵前,而他的身形搖晃著,步子踉蹌著,最後跪在了地上,跪在了玉姬的身邊,抱著她,哀傷地長嘯了一聲。有風灌了進來,全然地撲在了我的臉上,我感覺天地在無儘地旋轉,我閉上眼去,耳畔仿佛傳來骨骼碎裂的聲音、鮮血汩汩而出的聲音,伴隨著,我的心一片片碎去的聲音……番外:項羽篇(終)九澤回來的時候,已是深夜。他從窗口翻身進來,身上帶著一抹塵土和夜露寒霜的濕寒之氣。我被寒氣嗆得輕咳了一聲,咳嗽得扯著胸口的傷口生疼,我以為我不會再痛了,可是一想到她,那道胸間的傷口和傷口下的整個心房,都在疼。“將軍,”九澤看了我一眼,疲倦的神色裡帶著一絲毫無掩飾的擔憂,“將軍,要不要請旬大夫過來一趟?”我捂著胸口,搖了搖頭,輕聲問道,“情形如何?”“他們被安置在一間民舍裡,正如將軍所料,劉邦並不敢殺了他們,說是不詳,可也沒還他們自由,想來劉邦也有自己的打算和顧慮。子嬰和她短期內還是比較安全的,雖然吃穿用度比不上曾經在宮裡、或是在府坻裡,但也終歸粗衣淡飯衣食無憂。不過劉邦的手下,倒是有好些人一直嘀咕著既然玉璽都拿到手了,就應該殺了子嬰已絕後患。將軍,我們怕是不能再等了,這夜長夢多啊,可是將軍的身子……”我再次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提到這個問題,“我的話,你可找機會帶到了?”“將軍的話,小的一字不漏地都帶到了,當時隻有她一人在場,可是,可是她卻隻是笑著搖頭,末了在院子裡折了這個樹枝給我,說讓我捎給夫人,將軍,您看,”九澤說著便從懷裡取出一枝落光了葉子的樹枝來,那樹枝細軟柔韌,是柳樹。她折柳給虞姬。她竟然要道彆……我伸手接過柳枝,指尖隻稍稍一用力,那細弱的柳枝便生生折斷了去,我索性將它來來回回地掰折著,那一刻,我如同喪心病狂般失去了理智,可我知道,我不想失去她。九澤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著我。那一夜的後半夜,我再次在噩夢中驚醒,夢裡,全是她,我夢見她的臉,夢見她在落淚,夢見她將白綾套上自己的脖頸,夢見她的胸口被一柄利劍貫穿,夢見無數的羽箭如流星般地射向她的咽喉。我驚呼著坐起,心底也如同被一柄利劍貫穿般地疼。五日後,我帶兵殺入了鹹陽城,血腥氣久久地彌漫在鼻腔裡,一直都不曾散去,整座城池青色的地磚都被鮮血染紅著,那一抹豔色,如同那一日的似血殘陽。我開始在整座城池裡尋她,可我遍尋不到。那間民舍空著,大門洞開,整個院落斷壁殘垣,衣物散亂在廊下,繞過前廳,後院門柱上幾枝白羽箭入木篤篤三分,空寂的風吹來,白羽箭梢和著院裡一排柳樹的枯枝如同嗚咽般長響。我緊握了拳,握得骨指關節咯噔作響,我站在院子中間,看著那低垂的屋簷,屋簷下一盞夜燈的殘骸就破碎地隨風搖擺著,那扇帶著歲月痕跡的斑駁的木門就虛掩著,可我卻連抬步上前,推門進去一看究竟的勇氣都沒有。九澤帶人踢開房門進去了,那木門就吱呀地來回搖晃著,空空****的院裡,我聞到了空氣裡一抹淡淡的清冷香氣,若有若無,帶著如同冰雪般的冷意,就陡然間衝淡了我鼻間的血腥氣,沁入心脾。廊下角落裡,一扇小軒窗下,一株梅樹開著淡黃色的小花,而一枝花枝上,係著一條月白色的絲帕。那條羅帕,我篤定是她的。虞姬往年裡也喜歡在冰天雪地裡摘梅花,可是往往隻在雪地裡探尋到一株,便急急地隨意折了幾枝回來插瓶,隻言太冷,她可不像她那有幾分癡傻執念的妹妹,偏要雪地裡尋遍,卻又隻尋那含苞待放的花枝,細細地纏上絲帶或羅帕做上標記,或美其名曰“此花有主”,再日日裡冒風雪前去一一觀賞探訪,待花骨朵半開或已然開放了方折了回來,插進水罐或是空竹枝,置於案上或是掛於牆上,自成一道不俗的風景。可如今,她做標記的那枝梅花開了,她卻不在了。我抬手將那方軟羅帕小心翼翼地取了下來,那羅帕團在手心裡,沁入骨血的一抹寒意裡,卻蘊著梅花的淡香,我將羅帕伸到鼻端,卻隻覺得鼻間心頭猛然一酸,眼眶便瞬間蘊滿了霧氣。我又弄丟了她。九澤提著一名縮藏在後院薪垛穀倉裡的寺人大步流星地出來,將那寺人扔在了我的腳邊,那寺人何曾見過這般的陣仗,跪地磕頭求著饒,伏地不起,九澤堪堪隻問了一句“子嬰人等現如今在哪兒”,他便哆哆嗦嗦地指了指身後,說了句“後山”,便嚇得渾身抽搐著暈了過去。後山,覆蓋在層層的冰雪裡。雪後初霽的陽光下,皚皚白雪晃得人眼睛生疼,可心底,更疼,似乎那久久不曾痊愈的傷口在這幾日的廝殺中再次裂了開來。站在地望無垠的雪地裡,我將手中的劍用力擲飛了出去,他子嬰,憑什麼要帶著她顛沛流離,憑什麼要她一介弱女子陪著一同麵對如此難堪的境地!九澤終於將子嬰和她帶到了帳前時,已是黃昏,夕陽西下,殘陽若血。子嬰被繩索捆縛著,而她的頭發散亂著、衣裙沾染著鮮血和汙泥,狼狽不堪。我挪過臉去,我不忍去看她散亂發髻下的眼。那一瞬間,似乎有生以來所有的怒意、悲憤、不忍、傷心、難過、不甘……都從心底層層翻滾上來,我提了柄鋒利的青銅劍向他走去,我強忍著心中的怒意,壓低著聲音咆哮著,“你怎麼能如此待她!你怎麼能如此待她!你為什麼不帶她離得遠遠的,離開鹹陽,離開這該死的王殿!”我在他的眼底看到了驚愕,我拿劍指著他,強忍著心間再一次湧上的甜腥之氣,似乎用儘了全身的力氣般,一劍刺進了他的胸膛裡。我的手顫抖著,我本能地抽出了劍,劍刃上,一滴懸而未滴的血珠陡然滴落,我便聽到了一聲撕裂肺腑般地尖叫聲。她猛然間出現在我的眼前,如同夢境中的,那般熟悉的臉,流著淚水的臉。“玉姬,”我艱難地吐出兩個字,我看著她衝上前來抱著子嬰緩緩倒下的身軀,哭得驚天動地,而我依舊舉著沾滿子嬰鮮血的劍,那抹新鮮血液的腥氣便再一次蔓延在鼻腔裡,流竄到肺腑間,那一抹久久壓抑著的甜腥之氣便猝不及防地湧上喉嚨,我微微晃了晃身子噴出一口血來,可就那麼眨眼間,她撲了上來,長劍的利刃,便瞬間沒入她的身體。我再一次感覺天地在無儘地旋轉,我閉上眼去,耳畔是再一次傳來骨骼碎裂的聲音、鮮血汩汩而出的聲音,和我心碎的聲音……一個聲音仿佛來自於遙遠的天際,虛無的、縹緲的、卻是熟悉的,是她的聲音,是她托九澤帶給我的話,“人縱有萬般能耐,終也敵不過天命,紅塵孽緣皆自惹,何必留傷痕?互相拖欠,三生也還不完,回不去,不如了斷,一了百了,死亡,才是永恒的彆離”。……原來,那句話,是這個意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