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日我突發奇想,問公孫度,你說整個二姊適不適合當太子妃?這樣“雲中三公子”,便有兩個是我的姐夫,一個是我的親哥哥,那該多好?以後再去半島茶舍,那黎娘便再也不會隻記得煮哥哥愛吃的茶,卻忘記製我愛吃的桂花糖糕了。不料遭到了公孫度的好一頓白眼,加之數日不甚理我,更彆提帶我偷偷溜出府去廝混了。在我的記憶裡,最後一次在公孫府裡見到莫恒遠,好像還是去年的冬日,父親與他在後院的兩株老梅花樹下煮酒,就著花樹下耀眼的雪堆暢談了許久,從午後一直到日落,從雪後初睛一直談論到第二場雪再次紛紛揚揚飄起,兩人方散去。那一日,原本飄香整個後院的梅花清香被重重的酒氣所掩蓋,而那一日,父親也不若往日般目送著莫恒遠離去,長籲短歎一番,而是一個人坐在雪地裡,將那最後一壇不曾喝完的酒一個人喝得乾乾淨淨,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誰也不知道他們閒聊了些什麼,誰也不敢去問,不敢去探究,一向以冷靜清持著稱的父親甚少將自己灌醉,可那一次醉後,卻是一反常態地將自己關在了後院冷冰冰的兵器庫裡,發了瘋般地舞著架子上的刀槍劍戟,直到將一根粗壯無比的長槍生生折斷,直到累得自己精疲力儘,虛脫了方沉沉睡去。“姐夫”,我低低地喚了一聲,不似往常般的親切熱烈,不似往日般帶著撒嬌和期盼,甚至於不再搖晃著他的衣袖,我隻是不曾想到,我會在這裡見到他。“上車吧,太子殿囑咐過了,務必在日落前帶你安安全全地回宮,”莫恒遠伸手便掀開車簾,看了我與碧痕一眼。我上了車,碧痕坐在外側,車簾落下的瞬間,我隻見到了他的背影,他寬闊的肩膀上,黑甲的銀色甲片閃耀寒芒。“姐夫,”我欲言又止,我有太多的話要問他,為什麼後來不去公孫府了,為什麼如今不在軍中任職了,為什麼來了宮裡,為什麼做了禁衛軍,可卻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太子妃,末將隻是一名小小的禁衛軍統領,且莫氏家道中落,委實高攀不上安國侯高門大戶家的小姐,太子妃往後喚末將名字便是,”莫恒遠的話隨風飄了進來,熟悉的聲音裡,多了一抹之前不曾有過的疏離。我咬著唇,將所有的話吞進了肚子裡,碧痕看了我的一眼,那目光甚是憂愁。馬車一路狂奔著,卻並不顛簸,我已然聽到了隱隱有鴉雀哇哇亂叫的聲音,感覺得到它們撲騰著翅膀,一群一群地從馬車頂上鴰噪地叫著飛過。馬終一聲長嘶鳴著停了下來,碧痕伸手掀了車簾,便見到了眼前的一片樹林,白樹乾的樺樹,襯著地上一片金黃的落葉,煞是迷人。可我卻無心去欣賞這一片美景,我的目光已然穿過數株樹木,落在了林子中間一片高低不平的墳塋上,有新修的,亦有日久失修的,有的墳前豎著墓碑,而有的卻是卻是光禿禿的、甚至隱沒在叢生的雜草堆裡。 莫恒遠環顧了四周一眼,抽出手中的長劍便斬斷了幾枝被風吹折、耷拉在半空裡的樹枝,聲音低沉,“太子妃當心些。”我攏了攏鬥篷,避免衣帽頭發掛在了樹下的枯枝敗葉上,微微一偏頭,便見到負責在前麵開路的莫恒遠不僅提著長劍,甚至於肩上還背著一隻長弓,腰上還掛著一隻箭囊,數隻黑羽的長箭就簇簇地擠在一起。我心下一怔,暗道我隻不過是簡單的一次出行,竟然讓所有人都草木皆兵?青蘿的墳塋靜靜地躺在一角,新翻出的黃土,摻混著雜碎的枯草莖葉,有白色的紙錢被風刮了來,零亂著和著風在腳邊飛舞,墳塋邊上插著數隻白綢幡,在半空裡搖晃著,嗚咽而舞,我頓覺悲上心頭,腿一軟,便要跪伏在那墳前,卻被碧痕及時扶住了腰身,聲音落在耳畔,勸慰著我的聲音已然半含哽咽,“太子妃節哀,太子妃當心自個兒身子。”我扶著碧痕,好不容易穩住了身形,便見莫恒遠行至三兩步遠的地方,挽了長弓在手,手臂微微一抬,抽箭上弓,拉滿弦,不過是轉瞬的時間,那搭在滿弦上的箭便一聲尖嘯著離弦而去,稍後,也不過是眨眼間的功夫,便聽到半空裡傳來一聲哀鳴,一團灰撲撲的東西便直直地墜落了下來,撞斷了幾根掉光了葉子的樹枝,沉沉的悶響著掉在了地上,離青蘿的墳塋不過丈許的距離。那是一隻灰色的大雁,有著龐大的身軀和尖尖的腦袋,莫恒遠看似不經意間射出的那一箭,就足足射穿了它的整個腦袋,一箭致命。“西涼戰場上一直有個規矩,倘若是有戰死沙場的將士,不得不捐軀沙場就地葬於黃土時,會就地獵殺一隻動物,用它的鮮血來祭奠亡靈,”莫恒遠看也不看我,提起那隻大雁,兩下便擰斷了它的脖頸,殷紅的血,便帶著溫熱長濺著灑落在青蘿的墳塋上。“太子殿囑咐末將,切不可讓太子妃太過於傷神,亡靈已逝,太子妃過於傷懷,亡靈也無法得以安息,”莫恒遠灑落儘了大雁的血,再一揚手,大雁的屍體便飛出數丈遠,莫恒遠再一抬手,手腕一轉,又一支長箭射出,那隻大雁便再一次被射穿了身體,直直地從半空中掉落的瞬間,便被釘在了一株樺樹的樹杆之上,篤篤入木數分,隻餘黑色的尾羽在風中微顫。我冷然看著眼前的一切,我想許是我素來見慣了血腥的,小到被我親手四分五裂的螳螂,擰斷了脖子的小麻雀,大到親眼所見公孫度斬殺了它的寶駒,我想原來我也是有將門之後的遺風的,不懼任何的血腥與殘酷。可是一側的碧痕卻看不下去了,一直彆過臉去,拿帕子掩了口鼻,不敢直視那隻鮮血淋淋的大雁。我終不忍,最後掃視了下青蘿的墳塋一眼,彎下腰去,將這幾日一直置於袖囊中的一隻紅木的發簪插到了墓碑下的黃土裡。那是青蘿生前最愛的一枝發簪,不是金銀,不是珠玉,沒有寶石相嵌,沒有流蘇垂繞,隻是一隻紅木的素簪,隻因是我隨手賞予她的一隻,她卻如獲至寶,一直舍不得插於發髻之上,一直小心地藏在自己的小包袱裡,用了層層的綃絹去包裹著。這樣珍愛著我的人,這般珍惜與我在一起時光的人,就這麼悄然無聲地離去,一聲不吭。我的青蘿,我與她做了今生徹底的告彆。我在回宮的馬車上睡著了,許是卸下了心中的包袱,許是完成了數日來的一個心願,許是整整半日提著心吊著膽與皇後周旋著,我就那麼靠在生硬冰冷的車廂壁上睡了去,睡夢裡,依舊夢到了青蘿,小小的身軀跟在我的身後,提著沾染著枯枝敗葉和泥濘的裙子,焦急萬分地叫著“三郡主慢些,三郡主等等奴婢。”我便陡然間驚醒,猝不及防地睜開眼來,眼前隻有薄淡的夜色,身後隻有車馬的堅硬廂壁,而我的身上,則蓋著一件禁衛軍的披風,厚重的絹料,暗黑的金屬鉚釘閃著冷芒。車外已然日漸黃昏,沒有一抹豔麗的晚霞,沒有一絲落日淡金色餘暉,隻有蒼穹的薄淡暮靄,漸漸地壓了下來,從四麵八方聚集了來。馬車停著,車外兩步開外的地方,站著碧痕與莫恒遠,再不遠處,便是王宮紅色的高牆、金色的宮門、和威嚴高聳的城樓。原來,已到了宮門之外。我提著那件披肩跳下了車,馬頗合時宜地嘶鳴了一聲,在原地刨著蹄子,站著說話的兩人便轉過頭來,看到了我。“太子妃剛睡醒,仔細撲著了涼風,”碧痕疾步而來,接過了我的手中的披肩,又將我的肩膀層層包裹了起來。莫恒遠瞅了眼天色,又瞅了眼近在咫尺不遠處的宮門,猶豫了片刻,壓低了聲音,看著碧痕和我,“太子妃年幼,興許許多事情尚不能看得明白,你在宮中多年,很多事情都經曆過,在她身邊多提點著。太子殿下也交代過,往後切記不應該去的地方不要去,不應該說的話不要說,即便是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也應當當作不曾看見過,萬事,皆小心些。”隻有這一刻,他依舊是我那個任我胡鬨任性的“姐夫”,而不是這宮中數百禁衛軍的統領。回到棲顏殿,整個庭院寂靜無聲,連翹守在廊下,見到我們輕手輕腳地迎了上來,輕聲細語地回稟,“太子妃,殿下來了好一陣子了,奴婢瞅著臉色可不大好呢,太子妃凡事順著些,太子殿素來不發脾氣,可一旦惹惱了,奴婢們……”我衝著連翹笑了笑,我猜測著,我的笑定比哭還難看。內殿裡點著數盞燈,半開的窗戶邊上,金滄月就倚窗而立,從窗口擠進來的風就肆意地揚起他肩上的長發,半個側影被燈火如豆的光芒投射在另一麵牆壁上,那情形,仿佛有著說不清的孤單。他正把玩著那一排排的小泥人,不似穆九鳳那般的隨意,他把小泥人放在掌心裡,湊到自己眼前,很認真的欣賞著,用手指輕輕地轉動著,撥弄著我後來無聊至極加上去的小香囊與小流蘇,我看到了他唇角微微泛起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