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命前去拜見病榻中的瑾帝時,我剛剛在校場被莫恒遠逼迫著騎了整整一天的馬。我素來害怕騎馬,且不說五歲的時候纏著兄長帶我去騎馬,從馬上摔下來,直直地落進一堆很新鮮、尚冒著熱氣的馬糞堆裡,堪堪頭朝下,倘若不是同行的太子殿下眼急手快將我撈了起來,想來我定要溺死在那堆馬糞裡了;更不用說六歲時再一次從公孫度的寶駒上無情地摔了下來,更是累得那匹寶馬生生丟了性命。可是整整一天,我在冷著臉的莫恒遠的注視下,已經將這一切想得頗為通透了,我想,倘若往後打架打不過,想要逃跑時,騎著馬逃跑,總比兩條腿要來得快一些。瑾帝的精神恍惚好了些,在病榻前伺候湯藥的依舊是瀾王,著了便服,施施然垂了半條袍袖拖在腳榻上,而一側的姨母依舊麵無表情地看著,而讓我驚喜的是,我竟然看到了數日不曾相見的公孫度,隻是他依舊一臉的疲倦顏色,從外殿端了一個小匣子,麵色凝重地走了進來。當我見到他身後緊隨著進來的,一身白衣飄飄的百裡穀主時,我仿佛依稀又明白了幾分,我陡然想起那一味叫做“冰蠶雪魄”的藥來,目光不由自主地轉向了姨母。可姨母依舊淡然地看著,她的麵上,依舊看不出任何的悲喜。百裡穀主再一次從我身側走過,依舊稍稍打量了我兩分,目光轉向姨母,再轉向榻上的瑾帝,聲音漠然,“國主的病情由來已久,想必國主自身也是知曉的,這是一匣子對症的藥物,每日睡前一粒,服完了,老身自會讓徒兒再親自送入宮來。不過國主也切記,不是什麼東西都可以隨意去吃下去的。”百裡穀主的聲音很冷,一如她的人,素白的裙袍,雪白的銀發,恍如久居雪山上的來客,常年在冰雪的浸潤下,連眼神、聲音亦變得極寒無比。“有勞百裡穀主施以援手,聖上久病,朝中竟然無人可醫,本宮無顏以對,可也甚是束手無策,幸好有穀主贈藥。本宮知曉百裡穀主淡薄名利,不問世間事,可這來來往往的車馬銀子、藥草錢,於情於理,穀主還是收下吧,”姨母在一側微微欠了欠身,笑容可掬。“老身久不問世事,國母若是有心賞賜,交予無度便是,此番藥物難尋,這其中的每一株藥草,每一味靈藥,都是他不辭千辛萬苦、跋山涉水采摘而來的,”百裡穀主並不曾抬眼瞧向姨母,隻是輕輕拍了拍公孫度的肩膀,不待姨母發話,已是轉過身來向我側目。“穀主,她便是弟子的小妹妹,公孫楚,”公孫度向我遞了個眼神,我上前兩步施施然一拜,聲音清脆,“公孫楚拜見百裡穀主,多謝穀主治好了哥哥的腿,也多謝穀主醫好了聖上的身體。” 那百裡穀主不答話,仿佛我的話,她並不曾聽進耳朵裡,她隻是看著我,幽深的眼眸掃過我的臉,落在我的眼睛上,半晌方開了口,“公孫姑娘的這一雙眼睛,生得極好,清澈透亮。”我呆了呆,我猶記得昨日金滄月剛剛對我提起她乳娘因“眼睛生得極好”,而被姨母下命活活打死的事情,不由得哆嗦了一回,腳步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退,目光再一次瞥向了姨母。不待我收回視線,百裡穀主已然抽身離去,淡淡地留下一句話,“隻願公孫姑娘的眼睛,不要被這世俗的臟穢玷汙了才好。”姨母忙命瀾王殿下前去相送,堪堪擠出一絲笑容,陪著笑意,“本宮也這般覺得,太子妃的眼睛生得極為動人。”第二日天不曾透亮,我便已然起了身,讓連翹打著哈欠替我更了衣,便執了昨日裡莫恒遠替我挑選的馬鞭在庭院裡走來走去,等著莫恒遠前來。昨日裡回了棲霞殿,我第一件事情便是撲向妝柩台,對著那麵菱花形的銅鏡仔細地打量著自己的眼睛,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後來更是去了那後院的井水邊上,趴在進沿上瞅著,得出的結論,也不過是自己臉上的這雙眼睛較常人大了一圈,眼珠子黑亮了些,隻因小時候極愛哭泣,又時常被公孫度欺負,便終日裡仿佛蘊著些水氣,不過而已,怎麼就被人三番五次地提起?小的時候,也聽到有人提及,母親便笑著應道,“楚楚怕是葡萄吃得多了些,這不眼睛珠子都長得跟粒葡萄似的。”我對鏡子撲閃著眼睛,依舊覺得瞧得不真切,隻當是鏡子不透清透,井水太過於深遂,又索性讓紅藥端了盆清水來,對著清水照著,卻是越發地覺得眼睛如蘊著汪清泉般的透亮。於是整整一晚,我又沒有睡得安穩,總是夢到有人極力地誇讚著我的眼睛,一邊讚歎著,又要一邊拿刀剜了我的眼睛,半夜裡自己被自己嚇醒,坐著擁著被褥縮在床角,越發地覺得要讓自己變得強大起來,變得堅不可摧,無人能敵。莫恒遠踏著晨光前來時,我已經在庭院裡圍繞著院牆小跑了數圈,乘著轎輦出了宮門,便已然見到有禁衛軍牽了數匹高頭大馬候在路邊上,上了馬,一路絕塵而去,才發現群馬奔弛而去的方向不是校場,可是荒郊野外。拉弓、搭箭、掄滿、箭離弦,在莫恒遠示範著不過是轉眼間功夫的射箭,我卻足足練習了三個月,三個月後,雲中郡的第一場雪不期而至。那一日在庭院裡等著我的不是莫恒遠,而是金滄月,暗繡祥雲的銀狐大氅,露出一截墨綠的袍袖,袖口滿繡金色的祥雲,頭上戴一頂墨玉發冠,如鍛的發梢便隨意地披落在肩上,在風中狂舞,襯著銀色的大氅和雪白的樹梢,他就那麼站在一片皚皚雪茫茫地裡,驚世的風姿,遺世而獨立。“殿下金安,”送我出門的碧痕盈盈一拜,仿佛喚醒了陷入沉思中的人,我上前兩步,看著他轉過身來,清澈的眸光,笑容溫和,微偏了偏頭,“今日犒勞一下太子妃,賞雪去,如何?”我啞然,尚不曾想個清楚明白,還在心底盤著今天太陽是從西邊出來了?還是今日是他的生辰?他已然像個孩子般地拉了我的手,幾步便拖著我步出了棲顏殿,抱著我便跳上了一輛候在角落裡的轎輦。車馬急弛,出宮南行,竟然是直衝那半隱在竹林間的半島茶舍而去。半島茶舍彌漫著沁人心脾的茶香,和淡淡的梅花香氣,隻不過,金滄月帶我去的不是公孫度常去的玉春堂,而是另一間更加隱蔽、更加賞心悅目的問月軒。問月軒躲在竹林的最深處,一夜大雪的覆蓋,整片竹林泛著耀眼的光芒,皚皚一片,偶有覓食的鳥雀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串的腳印,無限地延伸至竹林深處去。金滄月仿佛玩性大起,順手抓起一團雪,便整個揚在我的頭上,雪屑落進脖頸裡,瞬間透骨的冰涼,我縮著脖子,卻是敢怒不敢言,自我與他相識的數年裡,我甚少見他如此像個孩童般頑劣,他在深宮中的麵容素來沉穩,可眼下,他笑得那肌愜意,笑得完全卻不像他自己。我怔怔地站在竹林中間的小道上,迎著陽光看著他,初升的陽光燦爛無比,就那麼肆意地照在他的身上,他帶笑的眼神,再一次讓我忘記了去躲藏那一古腦兒劈頭蓋臉灑落下的雪屑,我就傻傻地抬頭看著漫天的雪沫直衝我而來,直到一支有力的臂膀將我攔腰截住,往後拖了兩三步,一個熟悉的懷抱,混合著茶香、杜若花、和雪的清冷。“傻瓜,就不知道躲開麼!”公孫度的聲音帶著一抹冷,又仿佛帶著一抹的嗔怪神情,像極了雪落在脖頸裡的感覺,又仿佛與那百裡穀主一樣,夾雜著一絲與生俱來的寒。“他是太子殿下,我不敢,”我撅了撅嘴,小聲地嘟噥著,看著金滄月拍了拍手,看到我落進公孫度的懷裡,眼底似乎閃過一絲的失望,可他依舊淺笑著,“公孫公子還是那麼愛妹心切,真正讓人好嫉妒。”公孫度並不理會,隻是狹長的雙目斜斜地睨了金滄月一眼,然後陡然間低頭瞅了眼我的掌心,瞬間抓起我的手,高高舉到自己麵前,聲音越發的清冷,“太子殿下,這就是你所說的好好照顧了她?嗯?讓她像個初初入營的士兵一樣去練習騎馬,學習射箭,還選了最烈的馬,挑了最沉的玄弓?你當初是如何應允我的?”我即便是反應再遲鈍,也聽出了公孫度話語中的濃濃的不滿,急急地拚命縮回手,藏在寬大而溫暖柔和的袖子裡,卻又匆忙間不得不抽出來,舉起來對著公孫度狂擺著手,語無倫次地解釋著,“二哥不是這樣的,二哥是我自己要去學的,是我纏著姐夫要他教我的,我……”我找不到說服公孫度的理由,在他的麵前,我再多的解釋都是徒勞,我在他的麵前張牙舞爪著,卻已然被他大手一揮,攬住我的腰肢,胳膊輕輕一轉,便將我拖在了他的身後,他的胸膛起伏著,連帶背部也起伏著,我瞧得出來,他很是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