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顧想著那一日在茶舍的情形,不曾去留意紅藥的話,自青蘿去後,我的身邊便隻有紅藥這一個自小到大便熟識的人了,素來便也寵溺著些,即便她偶爾說話沒大沒小,沒尊沒卑,也不曾加以訓示。再者,凝香閣住了誰,冬月又是誰,我是不大認得的,想來也定是與我無關之人,便也不曾往心裡去。那一日金滄月倒掉了我杯中已漸漸涼去的茶水,將我的一雙掌心布滿薄繭的手團在他寬大的手心裡,直到冰涼的手被他握得發熱,他陡然轉換了話題,問我,“楚楚,西涼甚少下這般大的雪,往日裡下了雪,你最喜歡的是做什麼?”我思來想去,想來思去,便將那一年堆雪人的情形講了個大概,添油加醋地講著堆雪人的種種艱難,最後直罵公孫度太壞了,毀了我的雪人不算,還累得我泡濕了靴子、凍傷了腳趾頭。金滄月含笑聽著,半晌不語,末了突然冒出一句,“可你不也往他脖頸裡塞了雪團麼,還累得他折了一件銀狐大氅?”我啞然,我記得我不曾說出這樣的情形來,看著他漫不經心的笑容,目瞪口呆。“公孫度做的小泥人,甚是傳神,”金滄月笑著應著,笑得高深莫測。我直至今日方想明白,他定是從那些小泥人身上瞧出了些端倪,憑他的聰明腦袋,什麼事情想不清楚?我拔腿便往內殿跑去,紅藥在一側大喊,“郡主當心些,將將踩了雪,當心腳滑!”可那窗台下,那一組組的小泥人,披著湛白的銀狐大氅,束著金玉發冠的公孫度在、可抱了糖葫蘆在懷的“我”、裹著猩猩紅的風雪袍子的“我”、臉上掛著晶瑩淚珠的“我”、笑得前仰後合的“我”,卻全都不見了。我一時愣住了,直到紅藥緊跟著進來,看著我站在窗下發呆,急急地問了一句,“郡主怎麼了,可是撲了寒氣?”“我的泥人不見了,”我扭頭看著她,那一刻心中的感覺,一如曾經穆九鳳摔壞了我的泥人般,氣憤、委屈、更多的,卻是陡然失去了心愛的東西,心中那份空****的失落。“郡主不記得了麼?”紅藥微微一怔,瞬間明白了我說的是什麼,“那一日太子殿下來過,走時說向郡主討要這些泥人來著,郡主當時可是滿口答應了,後來太子殿派了人來取,婢子便將郡主的那些都挑了出來,裝在了禮盒裡,讓人帶了回去。”我再次啞然地愣在窗前,隱隱記起前些日子仿佛確有此事,且紅藥也對我一一回稟過,可我卻全然不記得了,或者是說,完全沒往心裡去。可見那一些時日,我果然如金滄月所言,每每回了宮,便精疲力儘地倒頭便睡,忘記了所有的事情,當然,也包括這微不足道的一件。“郡主若是想要拿回來,明後日與太子殿說說便可,可是再說,太子殿的東西,包括整個東宮,將來,不還都是郡主的麼,”紅藥見我依舊不說話,好心地寬慰著我。 不過半天的功夫,金滄月親手堆了一個碩大無比的雪人贈予太子妃的消息便搭著呼呼而吹的北風的速度傳遍了整個宮廷,果然是俗話所就的“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於是當姨母第二日一早再次差了人,帶了轎輦前來傳話的時候,我腦海裡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這一句話。隻是,這明明是好事啊?難不成在宮裡堆個雪人賞人也不允許,有犯宮規?可觸犯的是哪一條?我摸著腦袋,滿頭霧水。碧痕喜笑顏開地拐彎抹角地與前來相請的宮婢套著話,詢問著皇後娘娘近來身體可好?飲食可香?鳳儀宮可有趣事告之一二?皇後可喜歡賞雪?鳳儀宮裡去年新植的梅花開了否?年底可有賞賜可否略略透露一二?明年的宮裝是什麼顏色花式?今日怎麼地突然想起棲霞殿來?我豎著耳朵聽著,可那宮婢口風甚緊,麵上雖和藹可親地笑著,可饒是碧痕機警地繞了半邊的圈子,套了半晌的近乎,也沒能將姨母請我前去鳳儀宮的的用意打聽了出來,碧痕偷偷扭頭瞅著我一眼,悄悄遞給我一個無可奈何她已儘力的神情。我在心底微歎,思來想去,瞧著一路上宮人的指指點點,便隱約猜到了,還是金滄月送的那一尊大雪人,惹下的“禍事”!可即便是觸犯了宮規,犯事的也是金滄月,而不是我呀!若真正辯駁起來,我才是最大的受害者,不僅院子裡的雪景被雪人擋著了,太陽堪堪照進院子,也被雪人給擋著了,我還得忍受著宮裡人上上下下指指點點的非議。我容易嗎我!姨母歪歪地倚在軟榻上,裹著一件金色狸毛的披肩,伸著雪白的手指,點了點下首的一張椅子,聲音一慣的慵懶與漫不經心,“給太子妃賜座。”我方從地毯上爬了起來,向邊上走去,這一猛然間抬起頭來,才發現姨母下首處的第一張椅子上,已然端端正正地坐著了一個人。容貌端莊、儀態雍容、一件華麗卻不張揚的淡粉色對襟小襖,領口袖口鑲嵌著一圈雪白的白狐毛,秀麗的臉龐,極為狹長的雙眼正蘊著盈盈的笑意,可即便是想忍著笑意,那耳朵上的一對金光閃閃的鳳鳥耳墜兒卻依舊在微微發顫。那張臉,我見過;那個人,我想我也應該認得;隻是那笑容,不似當日般的頹敗與氣惱,今日帶了些反敗為勝的傲慢與不屑。孟麗娘。當日公孫度將我摟在了懷裡,當著她的麵輕輕脆脆地親在了我的臉上,而將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孟大小姐活活給羞辱走,想來,她應該也是要將我銘記在心的。即便當時我是一身男兒裝束。我如此清楚地記得她,不是因為公孫度利用我替他擋了一回桃花,而是那位被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正張牙舞爪著給我解釋何為“擋桃花”,被公孫度一怒而一腳踹下湖中的杜衡,事後曾死皮耐臉地向我求賞,硬是將我最喜歡的一對通透玉釧兒給要了去,說要送給自己的心上人作定情信物。我感慨萬千,搖著頭,暗道好端端的杜衡,大有作為的仗義少年,果真跟著公孫度久了,近墨者黑。“太子妃,這幾日天降大雪,路途不便,加之年下裡宮裡事情多,本宮也就忘了差人告之你一聲,這位,便是東宮新晉的良娣孟氏,國師之女,擅丹青,”姨母又轉頭偏向孟麗娘,語氣極為和藹親切,“麗娘,太子妃的一手簪花小楷寫得極好,往後你們姐妹倆有時間倒可以切磋一下,本宮也希望你們安守本份,同心協力打理好東宮,如此,本宮也就放心了。”“麗娘謹遵母後教誨,”孟麗娘在座位上微微欠了身,笑得如花般燦爛,末了,不忘給依舊站在下首處的我一個挑釁和得意的眼神。一個是親切且切顯親昵的“麗娘”、一個是尊敬卻儘顯疏離的“太子妃”,孰輕孰重,孰近孰遠,孰親孰疏,一眼便知。我訕訕地應著,不知是繼續坐著,還是該繼續站著,尚在進宮前,在兩位姑姑的教導中,我便知道了太子殿的東宮按禮製,在我太子妃之下,是可以有良娣二人、良媛六人、美人十人、才人若乾,我記得那個時候偷偷地在心裡默默地數著,暗自腹誹這太子殿若是輪流與眾位美人、才人們下回棋飲杯茶,也要足足輪流一個月啊。真是浪費資源。可是即便是早已有了心理準備,可當一個花容月貌、婀娜多姿、嬌柔可人的孟麗娘就那麼活生生地站在眼前時,並且帶著挑釁的眼神肆無忌憚地看著我時,我的心底還是陡然間隱隱的難受起來。那種陡然失去了心愛的東西,那份心中空****的失落感,在一日之內,便兩度拷問著我幼小的心臟。我這才發現,我對金滄月的存在,也是在意的。可眼下要緊的是,本屬於我的座位,被孟良娣先坐著了。兩位姑姑曾苦口婆心地說,“雖同為女人,同為太子殿的女人,可也是有差彆的,良娣可以有兩人,可太子妃卻隻能有一人,良娣犯了事,太子妃是可以先斬後奏的;良娣即便再母憑子貴,也是要事事以太子妃為尊的,無論如何都不能僭越了去……”可如今,仗著姨母的默許,她便已然僭越了。許是孟麗娘見自己的目的已然達到,為了不繼續僵持下去,極其妖嬈地起了身,緩緩在從那軟椅上下來,笑吟吟地上前向姨母建議道,“母後,麗娘來時經過後花園,瞧那花圃裡幾樹紅梅開得極好,襯著如玉的雪,極為賞心悅目。隻是著急前來給母後請安,不曾細賞,這會子天放睛了,母後就賞賞臉,帶麗娘去賞賞花吧,回頭麗娘就給母後畫一副美人賞梅圖,進獻給皇後娘娘!”“本宮一大把年紀了,還說得上什麼美人兒,等三年大孝過了,你多替東宮選些真正的美人兒服侍太子才是,”姨母在軟榻上微微翻了個身,笑道,“就你嘴兒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