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修羅(1 / 1)

餐廳內客來客往。跟服務生點過餐,葉慎安突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我出去抽支煙。”林粵默許地點了點頭。葉慎安一路疾步朝大門的方向走去,林粵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這才重新端起桌上的咖啡杯,開始回複林栩前一天發來的消息。“鑰匙拿到了嗎?”“拿到了。不過,姐,你這是才睡醒嗎?從昨天到現在,我可是給你發了十來條信息啊,你居然一條都沒回我!我還以為你被人綁架了!差點去聯係大伯!還好筱筱及時摁住了我躁動的手……”“你可以給我打電話。”“對哦???”“……”“沒關係,你沒事就好!”“……”林粵放下手機,微不可聞地歎了聲氣,她這個妹妹竟然不是撿來的,這比她們以上的這段對話還令人匪夷所思。一杯咖啡逐漸見底,葉慎安還沒有進來。林粵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大門——他該不會是直接溜了吧?雖說婚禮那時她十分篤定他不會走,但現在卻不一樣了,他們已經結婚了。眼下的蜜月對他來說,可能隻是可有可無的小事。更何況,那個人來了……她確定自己剛才沒有看錯——程酒酒,也在這裡。那麼,葉慎安,現在你要怎麼做呢?餐廳門外。葉慎安點了支煙夾在左手,卻一直沒有抽。小半截煙灰無聲地掉落在地上,他握著手機的右手總算劃拉到了那個三百年沒有聯係過的號碼。身為酒酒的哥哥,也不知道程少頤有沒有把他拉黑?還好電話接通得很快,他怔忡了片刻,還沒想好措辭,程少頤低沉的聲音便鑽進了他的耳朵:“嗯?”算了,本也不指望他能有什麼好態度。“我是葉慎安。”“慎安?真是好久不見,最近過得如何?”嗬,明知故問。葉慎安配合地乾笑了兩聲:“這不前些天才收到了你的賀禮嗎?”“也是,我竟然一轉頭就給忘了。”“哎呀,小事,都說貴人多忘事嘛。”本想打個哈哈免去尷尬,沒想到程少頤突然話鋒一轉:“我在吃早餐,有什麼你就直接說吧。”“……”“你沒看錯,她在。”“……”“在我這裡度假。”這下就真沒什麼好問的了。葉慎安望著手機屏幕發了會兒呆,意識到指尖發燙,一低頭,發現整根煙徹底燒沒了。他暗罵了一聲,掐掉煙頭,再看手機,電話已經被程少頤切斷了。白花花的日頭晃得他有些頭暈,他驀地想起裡頭還坐著等他吃飯的林粵,整了整襯衫,轉身往室內去。兩道目光交彙的一刹,他臉上堆起天衣無縫的笑:“怎麼,餐還沒上齊嗎?”按照計劃,第二天他們便要從酒店退房,驅車前往波爾多的酒莊了。 當天葉慎安難得起了個大早,收拾好了行李。林粵跑完步回來,見他乖乖坐在躺椅上玩手機,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嘖”了一聲:“看來你真的很想離開巴黎嘛。”葉慎安整個人都陷在柔軟的沙發裡,揚眉衝著她眨了眨眼睛:“這不是要聽老婆的話嘛。”林粵瞄了他一眼,沒接話,轉身去洗澡了。門闔上,浴室裡頭傳來淅淅瀝瀝的水聲,葉慎安放下手機,臉上的笑容慢慢逐漸褪去。事情好像是從昨晚開始,就變得不對勁了——林粵難得沒有熱情地撲倒他,這令全身心做好準備的葉慎安說了一句蠢話:“你今天……不睡我嗎?”她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覺得自己很好睡?”“……”那我看你睡得還很起勁兒啊!感覺自尊心受到了嚴重傷害,葉慎安不想說話,默默扭過身,蜷在自己的一方小角落裡,閉目裝睡。他寄望於自己的舉動能激起林粵的良心。但很顯然,林粵這個人——她沒有良心。委屈著委屈著,葉慎安漸漸睡著了。多年不做夢,這一夜,他竟然夢到了酒酒。那個畫麵真實得仿佛發生過,夢醒後,葉慎安回過神來,那個畫麵,它的確發生過,就在酒酒二十歲的那個春天。他們那天似乎是約在哪家商場前碰麵,人來人往的廣場上,酒酒自人群中向他迤迤然走來。她對他說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話是:“二哥,我們分手吧。”暖風拂過她將將褪去嬰兒肥的臉頰,她歪著頭,一雙波光瀲灩的眼看著他,輕快的模樣像是要趁著春光明媚,邀他去哪個好地方走走。於是他微笑著摸了摸她的頭,無不溫柔地應了一聲:“好”。林粵洗完澡出來,葉慎安仍然是那副閒雲野鶴的懶散姿態。見林粵要整理箱子,他起身走過去,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指著衣櫃旁邊那雙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來的平底鞋:“雖然是去做正經事,但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正式場合,你今天就穿這穿吧。”“你什麼時候買的?”“那天你買完衣服,我不是自己去了趟廁所嗎?門店就在廁所旁邊,我覺得拿來配那條白色的連衣裙不錯,就買了。”“我怎麼沒發覺?”“可能是因為我拎的袋子太多了吧,多一個不多……你快去換鞋吧。”林粵怔忡了一會兒,這才一言不發地走過去。換好鞋,她對鏡端詳了自己片刻,果真如葉慎安所言,跟她身上的裙子極配。葉慎安顯然更滿意自己的作品,得意地打了個響指:“我眼光真好。”正要坐一邊兒去等她繼續收行李,沒想到林粵直接把換下來的高跟鞋遞到了他眼前:“幫我把這雙收起來。”???你可真會蹬鼻子上臉使喚人!這是對待給你買鞋的人該有的態度嗎?為了捍衛自己的尊嚴,葉慎安硬是死撐著不肯接。見他遲遲不伸手,林粵挑了挑眉:“老公?”“……”等等!這好像是林粵第一次叫自己老公?大概是過於震驚,葉慎安的嘴竟然張成O型。而等他回過神來,林粵已經把一雙鞋直接丟到了他手裡。他低下頭,哀怨地看了一眼鞋子,感覺五味陳雜……算了,老子姑且就吃這一回虧,下回免談!傍晚的霞光逐漸籠罩住紀龍德河的左岸,他們的車終於在天黑之前順利抵達了克裡斯先生的酒莊。克裡斯親自來迎接他們:“路途遙遠,辛苦了。”林粵笑得禮貌:“克裡斯先生客氣了,是我們打擾您了才對。”葉慎安也跟著笑,目光不禁掃過跟在克裡斯身後的那個“小尾巴”——是張清秀的華人麵孔。他的好奇心上來了:“酒莊原來有華裔員工?”克裡斯回頭看了童岸一眼,笑著否認:“Lucile可是地道的中國人,這次想要推薦給二位的The darling,就出自她手。”林粵似乎對這個“小尾巴”有些興趣,偏過頭,開始打量她。“小尾巴”似乎被看得不好意思了,臉頰泛起淡淡的紅暈:“兩位旅途幸苦了,我是Lucile。”葉慎安覺得這姑娘實在挺可愛,但也僅止於可愛。一行人說說笑笑往酒莊去,葉慎安邊走邊舒展著筋骨,視線越過繁茂的草地,望向不遠處青翠的葡萄園——但願在這裡,他能享受到一個美好的假期。酒莊的廚房一早就緒,開胃酒、頭盤、法式清湯依次呈上,還有專門的侍酒師為大家斟酒,這一餐溫馨卻不失隆重。林粵似乎對克裡斯口中的The darling很感興趣,熱情地和“小尾巴”聊了不少。葉慎安對葡萄酒沒什麼研究,壓根沒聽她們的談話。望著院內漆黑的樹影,他再次想起了昨夜的那個夢。不知這麼多年過去,當時的小姑娘,有沒有遇見更美的春天?忽然間,他聽見林粵在叫他:“老公,我看這裡的酒還不錯,反正接下來我們也沒有安排,不如在這裡多住幾天?”飄遠的思緒被毫無防備扯回來,他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可以啊,你開心就好。”晚餐結束後,克裡斯和“小尾巴”便起身告辭了。廚師與侍酒師也相繼下班離開,偌大的餐廳,如今隻剩下林粵與他兩個人。夜闌靜寂,是個好天。渾圓飽滿的月亮悠然地掛在天的那一邊,仿佛天真得從未識過人間的聚散。有風拂過。林粵拿過酒瓶,為自己斟上了半杯紅酒:“老公,剛才你在想什麼呢?”還是不太習慣這個稱謂,不過也無所謂……葉慎安托腮,凝視著對麵人的眼睛,狡黠地勾起嘴角:“想你。”“噢,這樣嗎?”林粵回看他,無辜地眨眨眼,“那還真是受寵若驚啊。”“……”嗬,老子還真沒看出你哪兒受驚了。氣氛似變得有些微妙,門外突然響起了一陣腳步聲,二人俱是回頭。一霎間,葉慎安愣住了。他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她。他還以為,她正在巴黎。不,不止是她,還有程少頤……更甚至,剛才一起吃過飯的“小尾巴”也在!眾人麵麵相覷。葉慎安努力組織著語言,寄望能讓場麵顯得自然一些,然而不及他開口,酒酒已率先跟他們打了招呼:“嗨,二哥、二嫂,真巧啊……”……沒人搭話。林粵的手指緩慢地敲擊著桌麵,一下、兩下……臉上掛著的,是無懈可擊的笑容。葉慎安不由往後仰了仰身子,不動聲色地環視一周——很好,程少頤穩住了,酒酒穩住了……唯一沒能穩住的,大概隻有那條可愛“小尾巴”。她正尷尬地左顧右盼著,仿佛試圖尋找這詭譎氣氛的突破口。令人窒息的沉悶中,程少頤鮮有的主動開口了:“慎安、小粵,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女朋友,童岸。”林粵鎮定的臉上難得浮起了一點兒訝色:“Lucile是你的女朋友?這世界還真小啊。剛好,我很喜歡你女朋友釀的酒,要不,大家一起喝一杯?”“好啊。”竟然是酒酒在附和。“……”葉慎安後知後覺地開始頭痛。他偏頭,慢悠悠地給林粵遞了個眼色,意思是你差不多得了。林粵當然看到了,也讀懂了,於是她投桃報李地回了他一個眼神——搬椅子去。“……”還真是個美好的假期。酒過三巡,葉慎安抱著酒瓶開始發瘋:“都說有緣千裡來嬋娟,你們快看,今夜的太陽是多麼圓!”一旁程少頤黑著一張冰塊臉無動於衷,倒是“小尾巴”極擔憂地看著林粵:“葉先生他還好吧?”林粵淡淡地瞄了一眼葉慎安的臉:“還能喝嗎?”“放心,我喝完這些,還能給你們打一套太極拳!”“……”林粵起身,將身邊的葉慎安從椅子上拽起來,架在自己的身上,朝眾人微微頷首:“抱歉,我看今晚就到這裡吧。”程少頤不置可否,童岸則拚命點頭。坐得最遠的酒酒像是在走神,沉默了半晌,最後是低聲說了句“好”。林粵微笑:“我老公平時可是三杯倒的酒量,今天算超常發揮了。不錯,沒給我丟臉。”從餐廳回克裡斯為他們安排的房間要需要經過一段長長的回廊,林粵抬頭望天,枝枝蔓蔓的花架遮住了月亮泰半的臉,稀薄的月光仿佛海上升起的迷霧,籠住葉慎安那張醉意朦朧的臉。她抿唇,果斷地將他從自己身上推開。葉慎安毫無防備,整個人踉蹌了幾步,好不容易站穩,一雙眼迷茫地看著她:“怎麼了?”“來吧。”“嗯?”“表演太極拳啊。”“……”他覺得自己能答應跟林粵結婚,一定是因為撞了邪。入夜後的酒莊極安靜,林粵打開房門,徑自走進去。“你先洗還是我先洗?”身後響起葉慎安的聲音。林粵一回身,就看見半倚著門框的葉慎安。酒莊的走廊是開放式的,他周身浸沒在月的光暈中,像希臘神話中風流不羈的神祗。她眼中緩緩淬起一層薄冰:“你先吧。”“那我就不客氣了。”門關上,林粵走到自己的行李箱跟前,翻出化妝包,開始卸妝。十分鐘後,圍著浴巾的葉慎安走了出來。她看了他一眼,錯身進了浴室。再出來時,葉慎安竟然還沒睡,正獨自坐在露台吹風。“不是喝醉了嗎?”“不是要我表演太極拳嗎?”林粵愣了愣,失笑:“看來是生氣了?”葉慎安沒回答。林粵抱著一雙手,望向黑漆漆的遠方,是嘉許的語氣:“不錯啊,起碼忍到了現在。”葉慎安驀地起身,朝她逼近。他眼中明明盛著一汪怒海,猶如狂風卷浪,然而撲到岸上,卻隻剩零星的水花,聲音裡竟還帶笑:“差不多得了唄。”林粵挑起下巴,歪頭笑看著他,一隻手指肆無忌憚地滑過他**的胸口:“這不是如你所願,提前回來了嗎?”“林粵。”“葉慎安。”“睡不睡覺?”“睡啊。”林粵伸了個懶腰,信步走向屬於自己的那一邊。忽然間,她感覺睡袍的腰帶一鬆,一雙手自身後將她的腰緊緊勒住。她緩緩吸了口氣,沒回頭:“我今天心情不怎麼好,可能不會太配合。”“剛好,我今天心情也不太好,可能不會太溫柔。”“是嗎?”她轉過身,雙手環住他的腰,揚眉,囂張地笑了,“那不如我們來試試——誰才是更不開心的那個。”天剛蒙蒙亮,葉慎安便輕手輕腳地下了床,朝樓下寬闊的草坪走去。還不到酒莊的營業時間,四下空****,隻偶有幾聲鳥的啼叫。他隨便找了一塊背陰的地方躺下,閉目養神。忽然,一個冷淡的聲音竄進他的耳朵:“慎安。”葉慎安慢條斯理地將眼皮掀開一條縫:“少頤?真早。”“你比我早。”“哈,我這是一夜沒睡。”“你昨晚不是一副不省人事的樣子?”葉慎安頓了頓,朝他使了個眼色:“關鍵時刻,男人得會演戲。”程少頤的嘲諷之情溢於言表:“有人信了?”“起碼,酒酒信了。”葉慎安說著坐起身,自顧自地撣了撣身上的灰塵——終歸是避免不了,和這個人談及酒酒。“還喜歡酒酒?”耳畔是程少頤尖銳的聲音。天底下大概沒有比刺激程少頤更令人快樂的事,葉慎安故意聳聳肩:“嗯。”程少頤果然怒了:“明明是結了婚的人。”葉慎安抱起一雙手,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欣賞了一遍他的怒態,感覺頗滿意:“被你這麼說,我可是一點也不會覺得慚愧。反正,你也高尚不到哪裡去吧?”是明目張膽的挑釁,但程少頤卻突然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竟然主動換了話題:“什麼時候走?你應該明白,酒酒不太想見到你。”葉慎安不語,他明白,這才是他來找自己的真正目的。“我當然知道。”“到底什麼時候?”“那得看我老婆的意思。”“葉慎安!”“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昨晚我已經和她談過了,我們一會兒就會離開。放心,世界上沒有人能夠令你最愛的酒酒不開心,哪怕是我也不行。”玩笑就到這裡,葉慎安說罷揚揚手,轉身欲走。“慎安。”程少頤又叫住了他。而他並未回頭:“什麼?”“當初你……為什麼不爭一爭?”葉慎安終於駐足,像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許久,風中飄來他淡淡的聲音:“我不知道……可能隻是因為,我不夠愛她吧。”程少頤很快被葉慎安甩在身後。太陽已完全升起來,耀眼的光線落到他眼中,葉慎安微眯起眼,望了一眼遠處的葡萄園——像是被什麼東西吸引,他忽然掉頭,往那個方向走去。馬上就到豐收的季節了,和垂在枝頭的果實看上去同樣誘人的,還有架旁開得濃豔的玫瑰。說也奇怪,葡萄與玫瑰明明是兩種完全無關的事物,但放在一起,卻意外和諧,絲毫不顯俗氣。他點了一支煙……酒酒過去,好像很喜歡玫瑰。但葉慎安從沒送過她玫瑰,不僅玫瑰,連一樣像樣的禮物都沒有,光顧著帶她四處闖禍了。那時他“廢柴”的形象已深入人心,他也甘於如旁人口中那樣“墮落”,反正在世間,人人都有自己要扮演的角色——屬於他的那個,應該便是作為優秀哥哥的陪襯,不學無術的小兒子了。他本是這樣想的,但哥哥卻突然離家,為此不惜斷絕和葉家的關係。那個愁雲慘淡的冬天,葉慎安剛度過了自己二十四歲的生日。作為家中唯一剩下的兒子,葉家二老在消沉了一段日子後,雷厲風行地進行起了“繼承人”的迅速養成。大概深知他不成器的個性,明裡暗裡,家裡人也開始為他尋找合適的對象。無憂無慮的日子一夕間結束了,葉慎安身上擔起了原本屬於哥哥的那份責任,他所習慣扮演的角色變了,新的劇本已擱在了他手邊,他無法視而不見。酒酒在來年春天向他提出了分手。就像他記憶中的那樣,那真是一次和平的分手。分過手後,他還和周公子一道去喝了場酒。周公子事後跟人提起這件事,總是語氣浮誇:“嘖嘖嘖,葉二就那麼毫無防備地被程家的小姑娘給甩啦!太慘了,你知道嗎?小姑娘甩了他之後沒多久,就瀟灑地一拍屁股,跑去美國學攝影了。我們家葉二啊,也是個受過傷,有故事的男人呢!”每當這個時候,葉慎安總免不了一番抽科打諢,必要時還必須裝出一副淒慘相,以配合大家對他的同情心。但他心裡清楚,是他放棄了酒酒。酒酒隻是遵循他的心願,率先為他做了抉擇。有時一段感情無以為繼也可能跟喜不喜歡沒有關係,隻是因為彼此都清楚,無法再為對方付出更多了。酒酒深諳這個道理,才會選擇在一切變得難看之前,先道了“再見”。所以,現在他哪裡還敢喜歡酒酒呢?喜歡一個人也要論資排輩的,而他葉慎安,剛好沒有。但,還是忍不住想氣氣程少頤。作為酒酒沒有血緣的哥哥,過去那些年,他是以什麼樣的目光在看酒酒,他最清楚不過——因為,他也曾以同樣的目光,看著她。但他明白的,酒酒不會屬於程少頤。他們的處境,是同一個道理。所以,隻能是彆人。世上最愛她的那個人,願意為她付出一切的人……一想到這裡,葉慎安忍不住埋頭深吸了一口煙,真不知該感到開心,還是難過。林粵醒來的時候,已經快到中午了。上一回她一覺睡到這麼晚,還是沒上小學的時候。媽媽親自準備好了豐盛的早餐,讓人送到她的房間,還認真為自己挑選好當天要穿的衣服。林粵清楚記得,是一件鑲著蕾絲花邊的翻領娃娃裙——她竟然還穿過那種東西。翻身下床,林粵疾步走向浴室。花灑打開,溫熱的水淌出來,她低頭檢視自己的鎖骨,神情一滯,很好,葉慎安果然言出必行,很不溫柔。洗漱收拾完畢,在多花了三分鐘的時間用遮瑕膏仔細地遮住那道刺眼的吻痕後,林粵撥通了克裡斯先生的電話:“關於供貨的細節,您現在是否有空跟我商談?”“好的,我在辦公室等您。”“十分鐘後見。”掛斷電話,林粵走到行李箱前,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旁邊的平底鞋,最後是將高跟鞋拿出來換上了——和葉慎安的蜜月,到此結束。“咚咚咚——”極其禮貌的三聲叩門後,辦公室內傳來老者的聲音:“請進。”林粵擰開門把,走進去:“您好。”克裡斯先生微微頷首,語氣聽上去頗有些意外:“我以為您還要留在這裡多休息幾天,不必急著做決定。”“真是抱歉,計劃有變,我和先生今天下午便要離開了,所以才會唐突致電您,希望能儘快確定好關於供貨的細節。”“今天下午便要離開?”“是的。”“真是太可惜了,作為莊主,沒能好好招待您和您先生,是我的不周……”“不不不,您太客氣了,您的心意我已經充分感受到,感謝您的款待。”林粵說著,視線稍稍朝窗外的葡萄園瞟了一眼——葉慎安,似乎已經在那裡站了很久了……頓了頓,她重新看向克裡斯先生,微笑道:“我們的酒店下個月即將開業,已儲備好部分葡萄酒,但我還是希望‘The darling’能儘快進駐我們的酒廊,作為明年初春平價係列的主推。關於價格和數量,稍後我會發郵件跟您確認,合同您可以先按照過去的標準擬定草案,我們再商榷具體細節。”克裡斯先生頷首:“沒有問題。”“那麼,希望我們合作愉快。”“合作愉快。”“對了——”說到這,林粵低頭打開了隨身的包,翻出一張提前準備好的名片,遞過去,“能否幫我將這張名片轉交給Lucile,告訴她,若是今後有空回國度假,歡迎她來我家做客。”“好的。”克裡斯眉目舒展,笑著點了點頭。回到房間,林粵開始收拾行李。按照睡前她與葉慎安約定的那樣,下午他們就要從酒莊離開了。“你還想去哪裡逛逛,羅馬、威尼斯、馬德裡……我都可以陪你去,隻要你開心。”葉慎安說這話時,窗外的朧月剛好被一片不知道從哪兒飄來的烏雲遮住,天地昏暗,猶如他那張扯掉溫柔假麵的臉。林粵哼笑一聲:“除了法國。”“嗯,除了法國。”短暫的沉默。林粵情不自禁地又笑了一下:“行吧,不過有個條件。”“你說。”“三個月太短,得在我那裡住一年。”“林粵,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不要得寸進尺’。”“那你又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嗯?”“我偏要得尺進丈。”葉慎安的瞳孔微微放大,又驟然收縮,是淡淡的語氣:“哎,怎麼辦,我心情似乎又不太好了。”“剛好,我也是。”那麼……他們對視一眼,葉慎安伸手挑起她的下巴,再次俯身吻下去——不如就看看,誰先死在誰手裡。和酒莊的人道過彆,工作人員幫他們將行李放進後備箱。葉慎安一腳踏入駕駛座,不忘瞥一眼旁邊的林粵:“真不去旅行了?”“不了。”“好吧,老婆說什麼,就是什麼。”他朝她笑了一下,極儘甜蜜。熾烈的陽光照亮他的臉,他的眼中沒有一絲暗影——一夜過去,他似乎又變回了那個什麼都可以,什麼都沒關係的葉二。但林粵清楚,他不是,從來都不是。車子駛出酒莊,一路暢通無阻。道旁蓊鬱的山川連綿起伏,空氣中彌漫著花與草的腥香,林粵一路東看看西看看,神情輕快,仿佛絲毫未受昨天那件事的影響。車過了一道彎,她找他要煙:“給我一支。”葉慎安頗震驚:“你要抽煙?”“偶爾。”“……在收納箱裡,打火機也在。”“好。”果然在箱子裡找到,林粵抽出一支,為自己點上。她姿態嫻熟到令葉慎安心神一晃:“我以為你不抽煙。”“哦?為什麼這麼想。”“大概是見證了你的高中時代,覺得你和我不一樣,不是一道人。”“不是一道人?”她細味他的話,驀地笑起來,“也是哦,任誰都不會想到的吧,‘不是一道人’的我們,最後竟然會結了婚,現在甚至還坐在同一輛車上準備去機場,完全變成了名副其實的‘一道人’。”葉慎安愣了愣,附和地笑了:“是呢。”林粵放下半截車窗,午後燠熱的風呼啦啦地灌進來,她似乎突然來了興致:“來,說說看……”“嗯?”“在你心中,我曾是個怎樣的人?”“……”反正不是現在這樣的。見他沉默,林粵揶揄地看了他一眼:“是不記得了吧?”“不是……”怎麼可能不記得,她可是給他童年造成不可磨滅陰影的罪魁禍首。彆說現在忘了,大概這輩子,都沒法忘掉!葉慎安清晰地記得,那是他人生中參加的第一場葬禮。春天剛剛到來,城市被一夜之間冒出來的新綠淹沒,清晨才下過一場淅淅瀝瀝的雨,空氣裡難得充滿了濕潤的氣息。多麼美好的周末啊!剛過七點,葉慎安便被爸爸親自從被窩裡拎了出來,他甚至走進了衣帽間,從裡頭撿出一件過年做的黑色小西裝來,放到他跟前:“趕緊換衣服,我們要出門了。”年方六歲的葉慎安被這莊嚴的架勢嚇壞了,瞌睡徹底醒了過來,不確定地問:“我們要去哪裡?”葉父瞅了瞅小兒子,歎氣:“去參加葬禮。你彆磨蹭了,趕緊起來收拾好。”載著葉家四口的轎車一路往城市的另一頭去,越來越大的雨水衝刷著擋風玻璃,葉慎安默默觀察著窗外的雨景,不明白大家為什麼看上去那麼低沉。雖然人去世是一件很難過的事,但他們之後會去更高更漂亮的地方呀,昨天家裡的阿姨才跟他講了睡前故事,說人死掉之後,都會變成天上的一顆星星。所以天上才有會那麼多星星,一閃一閃的,像媽媽首飾匣子裡的鑽石項鏈。車開了很久,最後在一棟建築門前停了下來。有人出來迎接他們,為葉慎安撐起傘。傘下的小葉慎安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這棟房子——感覺並不怎麼特彆嘛,這個傳說中舉辦葬禮的地方。他乖乖跟在大人們的身後,往裡頭去。剛進了大門,葉慎安就被眼前的畫麵狠狠嚇了一跳。廳內擺滿了白的黃的**,正對著大門的牆上,還懸掛著一幅巨大的黑白肖像。相中人和自己的媽媽差不多一般年紀,是個特彆漂亮的阿姨。空氣彌漫著一股隻在寺廟才會聞到的奇怪味道,葉慎安小心翼翼地環視一周,才發現這裡人很多,大家低聲交談著,無人留意到小小的他。這時,他聽見了爸爸的聲音:“慎平、慎安,過來……跟林叔叔問好。”哥哥先一步走了過去,他也不情不願地跟了過去。一抬頭才發現,這個林叔叔,他之前是見過的,不過隻有匆匆一瞥。和林叔叔問過好,又被爸爸按著上了三炷香,葉慎安被打發到了一邊。外頭還在下雨,時不時有吊唁的人進來,經過他,徑直往肖像的方向走去,點了香,三叩首,再走到一邊。循環往複看了好多遍之後,葉慎安不禁打了個嗬欠——葬禮實在是太沒意思了。趁哥哥和爸爸不留意,他在大門口摸了把不知是誰的雨傘,悄悄溜了出去。殯儀館後頭是一片茂盛的草地,再遠一些,則是墓園。葉慎安自然沒打算走那麼遠,決定隻在草地這塊兒隨便逛逛,免得時間耽誤太久,回去挨罵。他往前走了沒幾步,就看見草地儘處依稀是蹲著個人,好奇心促使他飛快地跑了過去。走近一看,原來是個和他一般大的小姑娘。小姑娘穿了條漆黑的裙子,長及肩膀的頭發上彆著一朵小白花,正“嗚嗚”地抽噎著,感覺到他的存在,也沒有抬頭。她已經渾身濕透了。葉慎安覺得她實在可憐,把傘往她那邊挪了挪。感覺到頭頂的雨停了,林粵終於舍得抬起頭。葉慎安定睛看了看她的臉,頓時覺得她更可憐了,這眼睛,完全哭成了兩顆小核桃嘛!他覺得作為男子漢,自己有必要說點什麼:“你彆哭了,阿姨說了,人死之後,會變成天上的星星。每天晚上,隻要我們一抬頭,就能看到他們了!”他覺得自己的這番說辭十分懇切,雖然不一定能讓她止住眼淚,但起碼,能讓她感覺安慰一些。然而雙眼哭成核桃的林粵,卻僅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能說出這種沒頭腦的話,一看就是個被爸爸媽媽寵壞了的小少爺。媽媽……一想到媽媽,林粵的淚水再次湧出了眼眶,她忽然好想戳破他可笑的幻想:“人死之後,隻會被燒成灰——風一吹,就沒了。”“……”從小被捧在手心裡,接受愛的教育的葉慎安哪裡受過這種打擊,硬是張大嘴愣了半天,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林粵的話伴隨著呼呼的冷風不斷回響在他耳畔,葉慎安不由開始幻想,自己的爸爸媽媽被燒成了林粵口中的那捧灰……真實的恐懼令他“哇”一聲,哭了出來。這便是他們的初遇了——以林粵離去的背影,和葉慎安的哭聲作結。是葉慎安每回想一次,就忍不住瑟瑟發抖的存在。想到這兒,葉慎安不禁偏頭看了林粵一眼:“我覺得,在某種意義上,你這個人一點兒都沒變。”“嗯?”“沒什麼。”與其和她探討這段羞恥的黑曆史,不如說點輕鬆愉快的,“說起來,我們竟然已經認識這麼多年了,第一次見麵的時候,還是高中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