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慎安果然忘了。意識到這點,林粵未免失落。外頭的風變大了些,她熄滅煙,關上窗。葉慎安已經將手機藍牙連上音箱。“Tender is the night lying by your sideTender is the touch of someohat you love too much……”“Blur?”“你知道?”林粵笑:“沒想到我們竟然會喜歡同一個樂隊。”葉慎安目視前方,不以為意:“也許未來想不到的事,還有很多呢。”她愣了愣,旋即釋然。他忘掉也是理所當然的吧,據說人從七歲開始,關於童年的記憶就會慢慢消失,留在腦海中的,隻有極少、極深刻的部分。那天對葉慎安來說必然隻是普通的一天,而她之所以能記得那麼清楚,是因為她在那天徹底失去了媽媽。一夕之間,她從一個天真未泯的小女孩,畢業了。她親眼見著那個能說會笑的母親變成了一捧裝在匣子裡的灰,“死亡”這個抽象的詞在她生命中一瞬間變得具體起來。不是星星,不是一切會發光的東西——是真實而黯淡的塵埃。葉慎安的安慰並不能讓她好受,出於嫉妒,她決定打碎他的幻想,那些美妙的,溫柔的,屬於一個孩子的幻想——“人死之後,隻會被燒成灰——風一吹,就沒了。”葉慎安果然被嚇哭了。他哭起來的樣子真的好好笑,腮幫鼓起來,像是在吹一隻小號。剛才還為她撐著的雨傘被丟到了一邊兒,雨水順著他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發淌下來,沿著臉,灌進了他翕動的嘴裡。葉慎安難受地張大了嘴,一時間哭得更大聲了。“你好煩。”丟下這句,林粵擦乾眼淚,站起身,扭頭走了。哭泣的小男孩還站在原地,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情竟然好一點兒了。天邊的烏雲掀起了一個裙角,有光線隱隱透出來,明天或許是個晴天。“Love's the greatest thing That we haveI'm waiting for that feeling Waiting for that feelingWaiting for that feeling to e……”音樂聲還在繼續,林粵偏頭看了一眼身邊人。既然他不再記得那天,那麼他所說的第一次見麵,應該便是高中開課的那天。想起那段往事,她清清嗓子,臉上漸漸浮起了狡黠的笑容:“老實說,那條超人**是你的吧?你現在還穿那種**嗎?”“……”他為什麼要想不開跟她敘舊?葉慎安鎮定了一下心緒,微微挑眉,反問:“超人**是什麼東西?我怎麼完全不記得了……而且你昨天不才驗過貨嗎,我的品味不是有目共睹的麼?”“嗬。”林粵笑了一聲,沒搭話。葉慎安因而更加確定,他們真沒什麼舊好敘的,同窗的那些日子,他每和林粵打一次交道,就感覺自己夭壽了三歲。他這輩子,怕是很難活過八十了。 葉慎安還記得,再次遇見林粵那天,是高中開課的第一天,也是他高中生涯中,最倒黴的一天。為了逃避麻煩的新生報到、開學典禮,他硬是敬業地臥床裝了兩天病,教科書和新校服都是阿姨去幫他領回來的。到了第三天,他終於躲不掉了,出差回來葉母一進門就衝上樓給他下了最後通牒,如果他想繼續躺著也是可以的,她還可以幫他一把,把他的腿打斷,讓他如願睡到明年。葉慎安嚇得當即從**跳了起來,頭不暈了,肚子不痛了,一頭紮進衣帽間,認認真真在裡頭轉悠了一圈,最後選了一身自認為好看的衣服換上,還不忘臭屁地往頭上噴了一點兒造型噴霧。等他做完這一切,美滋滋地下樓去,才發現大家都走光了,家裡隻剩下阿姨一個人。他愣了愣,這才想起,今天也是哥哥大學的入學典禮。見他一臉失落,阿姨安慰他:“其實大家都等了你很久呢,隻是大少爺的大學離家遠,隻好先出發了。”葉慎安聽罷,低頭沉默了很久。再抬頭時,臉上已掛著和平日一般燦爛的笑容:“沒什麼,是我動作太慢了。阿姨,今天就讓我一個人去學校吧,反正我都是高中生了。”“可是,先生太太囑咐過我,要押、不,是要把你送到校門口……”“阿姨,你不相信我嗎?”葉慎安朝阿姨投去一個可憐巴巴的眼神。“這……”阿姨為難了。“就讓我一個人去吧,反正我遲早也要……”他頓了頓,才斬釘截鐵慢慢道,“習慣的嘛。”習慣做哥哥的配角。總算說動了阿姨,吃過早飯,葉慎安拎起書包出了門。家裡的司機一早等候在外頭,他一言不發地坐上去,眼睫垂下來,全無剛才在房間裡選衣服時的興奮。他本以為,今天爸媽會陪他去的。前兩天他們有事出差了,他便決定裝病在家等著,好不容易今天他們回來了,他原本特彆開心,本以為終於能如願以償。但原來,他們隻是為了參加哥哥的開學典禮,不是為了他。葉慎安扯了扯毛衣的領口,感覺整個人都很鬱卒。但還好,他不是一個耽於沮喪情緒的人,不開心歸不開心,對新學期,還是充滿期待的。葉慎安所就讀這所國際學校是名副其實的貴族學校,小中高一條龍,大部分學生都會選擇一路直升。雖說這讓升學這件事少了不少新鮮感,但每年或多或少還是會有加入的新生,偶爾還有漂亮的女同學,這也是葉慎安最期待的部分。他正遐想著,司機已經在校門口停車了。葉慎安趕緊抓起書包,跳下車。一路哼著小曲往高中部去,沒想到剛走到新教學樓附近,葉慎安便被一個威嚴的聲音鎮住了。“這位同學,你的校服呢?”葉慎安循聲回過頭,眼裡寫滿了困惑。愣了幾秒,他驀地回過神來,糟糕,大意了!早上看見爸媽回來了太興奮,他完全是抱著選美的心態在選衣服,哪裡還記得學校規定上課要穿校服。他心虛地瞅了自己一眼,抬起頭,訕笑:“……我忘了。”這位高中部的老師似乎還算好說話,皺皺眉:“那還不趕緊回寢室換了?”葉慎安撓撓頭:“我不住校。”“……”正僵持著,葉慎安的手機響了。老師的目光再次射向他,這回比剛才銳利多了:“這位同學,你叫什麼名字?”學校向來規定教學區不準帶手機,雖然不會嚴查,但正麵撞上了,還是免不了被收繳通知家長的命運。通知家長……葉慎安想想就瑟瑟發抖。早上才惹怒了親媽,如果立刻就被告狀,那跟死有什麼分彆。算了,橫豎都是死,不如做英雄。想到這兒,他視死如歸地抬起了頭:“我的名字比較特彆,叫……”那老師顯然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問了一句:“什麼?”葉慎安一揚脖子,字正腔圓:“英雄!”說罷拔腿就跑。他一股腦衝進教學樓,直奔十年級那層的……廁所。手機還在褲兜裡響個不停,他找了個空著的隔間鑽進去,這才把手機拿出來:“喂?”“小少爺,你今早一出門我就覺得不對了,你穿錯衣服了!”“我知道……”葉慎安不爽地撇撇嘴,他豈止是穿錯了衣服,他簡直是撞了邪。“所以我一發現就趕緊跟出來了,現在正在你們學校門口呢,保安不讓我進去,你趕緊趁還沒開始上課,出來拿了換上吧!”“啊?”由驚到喜太突然,葉慎安沒有防備。掛了電話,他急匆匆地跑出去,生怕剛才的老師還在,貓著腰張望了半天,確定沒人,才一溜煙兒地衝向校門。遠遠就看見阿姨魂不守舍地張望著,那神情猶如犯了什麼滔天大錯。葉慎安很能理解她為什麼會這樣——因為他們懼怕著同一個女人。阿姨見到他,總算安下心,趕緊把一袋子衣物塞到他懷裡,不忘湊在他耳畔小聲道:“**也一起換了吧,被太太發現我會被罵的。”葉慎安的臉刷一下紅了:“你怎麼知道?”阿姨歎氣:“太太上周讓我全部扔掉的時候,我發現少了一條……是你藏起來了吧。”說到這個,葉慎安就很氣了,他的親媽葉太太,完全是個不折不扣的暴君,從小到大什麼都要管束,就連買個**,都得是她喜歡的花形。葉慎安不由悲從中來:“不是說有錢就可以為所欲為嗎?!”怎麼輪到他這裡,就變成了既不準帶手機,又不準穿便服,就連穿條喜歡的超人**,都要被嫌棄。阿姨大驚失色:“誰跟你說的?”葉慎安理直氣壯:“網上看的!”阿姨嚇得連忙捂住胸口:“小少爺……你以後沒事還是多讀書,少上網吧。”懷著沉重的心情,葉慎安抱著阿姨送來的校服折回了剛才的廁所。把書包往掛鉤上一掛,他開始脫衣服。哪知道剛套上褲子,連襯衫的扣子都沒來得及扣,上課鈴便響了。他有點兒慌,急忙一把拽下換下來的衣服塞進書包,連書包的拉鏈都顧不上拉,撒腿就往新教室的方向跑。十年級(2)班的教室就在走廊的儘頭處,他一路狂奔,總算壓著最後一聲預備鈴,安全上壘。第一節是新班主任的課,不過他人好像還沒到。葉慎安鬆了口氣,疾步走進教室,眼睛順道瞄了一圈,很好,新班級統共三十餘人,裡頭有一半都是熟麵孔,老同桌許衛鬆也在。許衛鬆自然也瞅見了他,咧嘴壞笑:“你這是胃病好了?”葉慎安佯裝淡定地拉好書包拉鏈,隨口應聲:“嗯。”說話間,第二道上課鈴響了。葉慎安連忙朝許衛鬆擺了擺手,意思是待會兒聊。走到倒數第二排的空位坐下,他低下頭,開始在書包裡扒拉課本。換下來的衣服將書包塞得鼓鼓囊囊,葉慎安好不容易才找到壓箱底的數學書,剛掏出來,一抬眼,就看見門口立著個人。“誰的東西?”葉慎安當場石化,因為那人手中用一杆筆挑著的不是彆的,而是一條**——印著超人的**。他到底什麼時候掉的啊?!剛才還鬨哄哄的教室一瞬間變得鴉雀無聲,再幾秒,全班突然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但那人竟然絲毫未受影響,一張冷漠的臉上毫無波瀾。葉慎安這才注意到她穿著和自己一樣的校服……等等,她好像有點兒眼熟?不等他想明白她是誰,林粵又鎮定地重複了一遍:“誰的東西?”……葉慎安感覺自己要暴斃了。還好大家光顧著笑,沒人往他這邊看,葉慎安瑟瑟地偷瞄了林粵一眼,意外發現,她也在看著自己。對視一眼,他迅速地把視線移開——她不會是發現了吧?眼看場麵快要不受控,門外又響起一陣篤篤的腳步聲。這次真是班主任駕臨了,眾人趕緊屏住笑,佯裝正經地開始翻課本。林粵的手也垂了下來,回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班主任,沒再繼續發問,快步走到教室的最後,將那條**丟進了垃圾桶,連同自己的筆一起。做完這一切,她氣定神閒地回到了第三排自己的座位,仿佛剛才無事發生。葉慎安感覺冷汗淌了一背,還好現在是二月,否則他一定被當場揭穿。新班主任走上講台,微笑著跟大家打招呼:“大家好,我是大家未來三年的班主任李洋,大家可以直接叫我Leslie。相信絕大多數同學已經互相認識過了,隻有生病請假的葉慎安同學今天才來上課……葉慎安同學,能麻煩你舉手跟大家示意一下嗎?”聽見班主任叫自己的名字,葉慎安這才勉強回過神,顫巍巍地抬起頭。然而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張熟悉的臉。“我的名字比較特彆,叫……英雄!”回想起不久前的那一幕,葉慎安眼前一黑。現在他是真的開始胃痛了。第一節課下,葉慎安被李洋叫進了辦公室。李洋也不跟他磨嘰,直接說:“手機拿出來吧。”葉慎安這回不敢造次了,乖乖掏出手機,放在桌上。李洋看上去並沒有太生氣:“假期剛結束,收心需要一點時間,我可以理解。手機就先保管在我這裡,周末來取,不過,下次不要讓我看見你在教學樓玩手機了。再讓我看見一次,我就通知家長。”葉慎安怔了半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問:“真的嗎?”李洋笑著頷首:“嗯。”“Leslie,你真是個好人!”高壓解除,葉慎安瞬間恢複本性,嘴裡開始跑火車。“不過,”李洋忽然話鋒一轉,“下學期的夏日嘉年華,你得參與話劇表演。”“……為什麼?”“因為我覺得你很有幽默感——英雄。”“……”雖被強製安排參與活動,但好歹不用接受親媽的雷霆製裁,葉慎安的心情格外輕快。從辦公室出來的一路,都在哼歌。許衛鬆正在教室門口等他,一見到人,立馬殷切道:“沒被罵吧?”葉慎安一臉喜滋滋,尾巴就差翹上天:“哪能,也不看看我是誰。”“也是,我一早聽說Leslie是出了名的開明。”其實不僅Leslie,國際學校的老師大都挺好說話,學生就連“老師”都很少叫,一般都是直呼英文名,和師生相比,彼此關係更像朋友。兩人正興致勃勃地瞎侃著,忽然一個清亮的女聲鑽進了葉慎安耳朵裡。“麻煩讓一讓。”是林粵。她揚了揚眉,意思是他們擋著她的路了。葉慎安一怔,這還是他第一次近距離與她對視。十六歲的林粵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是個標準的美人胚。她細胳膊細腿,個頭也比許多同齡女生高出一個頭,白皙的皮膚在陽光下泛著瑩潤的光,鼻尖和下巴都小巧精致,除了那一雙柳葉眼正挑高著眼角,不冷不熱地盯著他們,讓人感覺不適以外,其他簡直賞心悅目。葉慎安不禁抖了抖,可怕的小孩兒長大以後,果然還是可怕的少女,屬性不會改變。沒錯,他已經記起她是誰了——這個毀掉他小清新童年的罪魁禍首!但他不想讓她看出來。不僅如此,他更不想她看出來,那條超人**是自己的。葉慎安沒說話,識趣地往後退了兩步。林粵淡淡地說了一聲“謝謝”,躋身過去,一雙長腿腳下生風。一旁的許衛鬆看著她的背影,“嘖”地歎了一聲:“她的腿可真好看!”葉慎安循聲瞄了一眼,撇嘴:“你怕不是年紀輕輕就瞎了。”許衛鬆覺得奇了怪了,葉慎安向來喜歡看漂亮女生,心情好的時候還要品頭論足一番,怎麼到林粵這裡就不一樣了?“你很討厭她?可咱們剛同班第一天啊!”“哪能,”葉慎安無所謂地聳聳肩,眯起眼笑看著那個走遠的背影,“我隻是不喜歡她這一款的,感覺不是一道人。”那之後沒幾天,最終調整過的座次表出來了。數學課結束後,Leslie趁課間安排大家換座位。葉慎安的熱情空前高漲,將家當搬到新座位,他滿意地環視一周——左前方是迅速攀上班級話題榜第一名的元氣混血美少女趙希茜,右前方是初中同學兼超級學霸簡辰,而他的好基友兼老同桌許衛鬆則穩坐自己的大後方……一切是如此完美,除了他正前麵那一方煞風景的後腦勺——林粵為什麼偏偏坐到了他前麵?許衛鬆見他一會兒高興,一會兒喪氣的,拿手肘撞了他一下:“怎麼了?”“沒什麼……就是最近比較點背。”“點背就買幾條錦鯉回家養著轉運唄!”葉慎安沒好氣地睨了他一眼:“看不出,你還挺迷信。”迷信的許衛鬆沒空搭理他,正托著腮,對著空氣一臉癡漢笑。葉慎安知道,他是在瞻仰自己的新晉女神——林粵竟然也能成他的女神,葉慎安覺得封建迷信真害人,生生毀了一個大好少年的正常心智。剛好正好上課鈴響了,葉慎安搖頭,抽出下節課的英語書扣在自己頭上,兩眼一閉,決定不再想這糟心事。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葉慎安都被迫和那顆安靜的後腦勺朝夕相對著。不過無論課上課下,林粵從不主動搭理他,除非傳作業分資料,其餘時候,她一概不會轉動自己高貴的脖子。而且哪怕轉過來了,她也不會正眼看他。葉慎安也就跟她對視過那麼一眼,就走廊那次,但那一次已經讓他覺得足夠了——看一眼就可以折壽三年,他要是天天對著她的那張臉,還能指望活到畢業?為了努力活到畢業,葉慎安每節課下都要四處走動,這裡嘮嘮遊戲,那裡說說八卦,很快十分鐘就過去了。就這麼,葉慎安挨到了春天。這意味著經曆過一場考試,這學期就結束了。國際學校的學製和普通初中不一樣,一年有四個學期,完全按照國外的模式進行,四月是第一學期的結束。考完之後,他們會有半個月左右的春假。可以說,葉慎安日夜都在期盼著這一天的到來。因為不出意外,下學期他就可以告彆林粵那顆惹眼的後腦勺了。考試當天,葉慎安出奇振奮,一大早就起來收拾好了東西,全家上下為此都很震驚,以為這小兒子終於開竅了。葉太太甚至高興地允諾,如果成績不錯,就帶他去國外度假。葉慎安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一點兒沒有平時被重視後的那種興奮。他現在全部的心思,都撲在如何遠離那顆後腦勺上。上午九點,第一門測驗開始。秉承著“誠信參考”的原則,學校並沒有大費周章地交換教室,隻常規地打亂座位,派遣了兩名老師監考,前後各一個。葉慎安走到貼著自己學號的座位坐下,從筆袋裡抽出鋼筆,剛在卷子上填好自己的名字,就感覺到一股熟悉的氣壓撲麵而來。他一抬頭,果然,就看見熟悉的後腦勺。不要在意不要在意,葉慎安給自己洗腦,重新埋下了頭。考場極靜,空氣裡隻有刷刷的寫字聲。葉慎安正咬著筆杆,費勁地琢磨著卷子上那道填空題,忽然間,他聽到一聲脆響。筆尖一滯,他下意識往地上瞅了一眼,果然是林粵的筆掉了。圓滾滾的筆杆沿著地麵咕嚕嚕地滾了幾圈兒,非常不識趣地停在她椅子和他桌子的中間——距離兩人同樣的距離。誰都可以撿,但誰撿動靜都不小。葉慎安怔了兩秒,鬼使神差地躬下了身。沒想到林粵也同時轉過了身,兩顆腦袋湊近,他的手指先一步觸到筆杆,正準備拿起來,林粵的手也伸了過來,不偏不倚覆蓋在他的手指上。涼涼的觸感,葉慎安一個哆嗦,來不及縮手,視線先對上了她的眼睛。春日溫暖的陽光落入她瞳孔,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那兩顆明亮剔透的眸子裡,藏著意味不明的笑。是很輕很輕的聲音,隻有他聽得見。“你很怕我?”“……”不等他開口反駁,監考老師已經在後頭大喝:“你們在乾什麼!”因這句話,眾人紛紛停筆,往這邊張望,教室裡響起一陣不小的**。葉慎安驀地回神,趕緊直起身子,想要解釋。林粵卻搶先一步揚了揚手中的筆:“老師,他是幫我撿筆呢。”葉慎安忙不迭點頭。監考老師認真打量他們,見兩人並沒有心虛,便決定不再深究,轉而告誡所有人:“都彆看了,趕緊繼續答題!”教室很快恢複了最初的安靜,林粵的後腦勺也重新轉了回去。葉慎安這才注意到她今天紮的馬尾上綁了一條粉色的緞帶。他心裡暗嗤了一聲——這麼溫柔的顏色可真是跟她一點兒都不配。他繼續提筆寫眼前的卷子,剛才的那種緊張感已經消失了,但他心中卻莫名多出了一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惱意。那感覺很淡很淡,像天邊若有似無的浮雲,捉不得,一捉就散了。考完試,家裡的司機準時來接他回家。車子開進市區,他一路東張西望,欲言又止。司機沒忍住,多嘴問了句:“小少爺,你是在找東西?”葉慎安頓了頓,這才不確定地答:“你知道……哪裡有錦鯉賣嗎?”一百條錦鯉丟進自家後院的池子,葉慎安抬頭望了一眼遠處的猩紅色的落霞,長籲了一口氣,他覺得自己要轉運了。果然,後一天的考試再無意外發生,交了最後一門的卷子,他收好文具,自我感覺發揮得還不錯。監考老師清場收卷,許衛鬆屁顛屁顛地衝過去勾住他的肩:“昨天我女神跟你到底怎麼回事啊?”昨天他就想問來著,結果葉慎安跑得太快了,沒抓住人。葉慎安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我就幫她撿隻筆而已。”“切,沒意思,我看你一臉好在意的表情,還以為有發生什麼了不得的事情呢。”“我在意她嗎?”“廢話。”“那……”他蹙了蹙眉,懶得深究何謂“在意”,隨口便說,“可能是因為我討厭她吧。”“你為什麼要討厭我的女神!”許衛鬆不乾了。“也可能不是討厭……”葉慎安其實也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那份心情,隻好舊論重提,“我不是說過嗎?我隻是覺得,我們不是一道人。”不是一道人的林粵剛好也收完書包從教室裡出來了,三人剛打了照麵,葉慎安便飛快地錯開了視線。這不爽的感覺……說不定,他真是討厭她沒錯。那之後不久,考試成績便出來了。林粵年級排名第一,從小稱王稱霸過來的學霸簡辰竟然隻屈居第二。看到這個結果,葉慎安小小地驚了一下,但也沒太在意,反正他還保持著初中的一貫水平,穩居中遊。對此葉太太談不上高興,也沒有特彆失望,還說最近剛好有空,還是可以陪他去歐洲玩一圈的。他們買了第二天的機票,滿滿十天的行程,葉慎安很快興奮地忘記了第一學期的不快。反正他回來的時候,家中那一池子的錦鯉還活蹦亂跳著——他決定相信它們帶來的神秘力量。五月,高中生活的第二學期揭開了帷幕。重新調整後的座次葉慎安特彆滿意,他終於如願遠離了林粵的後腦勺。感覺生活重新美好了起來,葉慎安趁熱打鐵,逼著司機陪自己再去買了一百條錦鯉。結果提回家的路上,迎麵撞上了正急著出門的葉太太。錦鯉被撞得灑了一地,葉太太看了一眼自己打濕的裙子,又看了一眼滿地撲騰的魚,氣得一聲怒喝:“都拿去給我扔了!”當天晚上,錦鯉便被阿姨倒進了小區的人工湖。葉慎安悵然站在湖邊,撲麵而來是夏日的熱風,他的後背滲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望著逐漸沒入湖中的魚群,少年的心中第一次產生了人生艱難的想法——為所欲為的日子,尚離他很遠。不過,雖然錦鯉被扔了,但那個夏天總歸是快樂的。班級裡的氛圍明顯比上學期熱絡了許多,經過幾個月的熟悉和適應,大家紛紛找到了自己的小團體。屬於葉慎安的這一撥,便是許衛鬆、簡辰,和班上唯一的混血妹趙希茜。其實簡辰本人並沒有對他們展現出過大的興趣,但耐不住許衛鬆是個虛榮又熱情的人,他覺得能把簡辰這種學霸拉進自己的圈子裡,那感覺真是倍有麵兒。經曆過上個學期的接觸,趙希茜已然成為了簡辰的迷妹,又因為才換的座位離簡辰近,基本上一下課就往他們這塊兒湊。沒事跟大家分享個笑話,問個作業題,就連需要四人組成小組做報告的時候,也總會自告奮勇加入。一下子,葉慎安的生活圈與林粵徹底拉開了距離。和葉慎安穩定的四人小組不同,林粵從不固定在同一個組裡,她總是隨機更換小組,不過因為她成績好,報告也做得好,總能拿高分,大家都很樂意她加入。葉慎安覺得這樣搞特立獨行的她很沒勁兒。他不能理解,在大家都喜歡呼朋引伴的年紀,林粵為什麼總能和彆人表現得和彆人不一樣,並且這種不一樣還能受到吹捧,而不是鄙夷。他覺得,一定是他們的眼睛出了問題。開學的第二個月,班裡頭發生了一件轟動的小事。但葉慎安覺得那根本不是事,隻不過是有一天來上學,大家突然發現,林粵居然一聲不響地戴上了眼鏡,還是黑框的那種。礙不住一群人嘰裡呱啦的議論,葉慎安難得多看了她一眼。林粵臉小,選的款式也非常小巧,長方形的鏡框架在她挺拔的鼻梁上,側邊露出金色的小小logo,反而比過去多出來一份文氣——由此可見,她平時的氣勢有多強。許衛鬆依然托著一張臉癡癡地望著右前方的林粵:“就連黑框眼鏡這種顏值大殺器,也無法遮住我女神的盛世美顏啊!”葉慎安聽罷不屑地撇嘴:“你這粉絲濾鏡大概有十級。”許衛鬆已然接受了葉慎安討厭林粵的這種設定,壓根不和他一般見識,仍然樂嗬嗬地看自己的女神。見許衛鬆不理他,葉慎安反而覺得有點兒煩。他一條腿抻過去,踹了許衛鬆的椅子一腳:“Leslie怎麼還不來?”原本Leslie早上便說了放學之後會過來講一下夏日嘉年華的具體安排,沒想到最後一課都結束十分鐘了,他人還沒來。“快了吧。”許衛鬆說著朝門口張望了一眼,發現他的女神剛好走出去了。葉慎安聽罷不說話了,從筆袋裡抽出一杆筆,開始轉著玩兒。忽然間,後座的趙希茜神神秘秘地湊了過來,小聲問他:“聽說你們男生最近搞了個匿名投票選班花,結果出來了嗎?”作為整個高中部都排得上號的美女,趙希茜本質上還是挺在意群眾的眼光的。今天聽大家議論了一天的林粵,她覺得挺不是滋味。明明她長得不比林粵差,隻不過和林粵走的路線不是同一個路線,她是學芭蕾的,從小拿各種比賽的獎拿到手軟,舞蹈水平一流,又因天鵝頸加混血顏得天獨厚,從小被大家捧在手心裡。非說哪裡不如林粵,大概是腿沒她長。可她個子也沒她高啊。葉慎安聽了趙希茜的問題不由一怔,這事他還真不清楚,當時許衛鬆丟給他一張紙要他寫名字,他翻來覆去地思考了半天還是什麼都沒寫,誰知道最後的結果是什麼啊。不過趙希茜都這麼問了,他也不好意思說自己棄權了,隻好把她推給許衛鬆:“你問他去。”趙希茜果然興致勃勃地把頭轉向了另一邊:“鬆鬆啊,你們的班花選出來了嗎?”“啊,哦,你說那個啊?”許衛鬆連忙回過了頭,“結果已經出來了,你和林粵平票,不過真奇怪哈,按理說我們班有十七個男生啊,怎麼會平票?”葉慎安在旁邊翹著腳,沒搭腔。此時出去的林粵恰好回來了,人剛走到門口,手頭還捏著一疊紙。許衛鬆見著她,像突然受到了什麼啟發,得意兮兮看向葉慎安,扯著嗓門道:“不過我知道,你肯定投了我們茜茜妹!”“……”葉慎安本來坐得好好的,交疊的兩條腿安逸地抖啊抖,忽然被許衛鬆這麼一嚇,差點沒一屁股滑下去。他穩了穩重心,視線不經意地滑過門口那張戴著黑框眼鏡的臉:“沒錯,我覺得趙希茜最漂亮。”聲音雖不大,但足夠林粵聽見了。葉慎安期待著她的反應。然而林粵隻是輕輕推了推自己的眼鏡,麵無表情地揚了揚手中的那疊紙:“Leslie剛去開會了,馬上就到,這是我們班這次要演的話劇劇本——《麥克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