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溫柔(1 / 1)

年初一,人人臉上喜氣洋洋,唯有葉慎安愁腸百結,他不確定那天在寺裡,自己到底算不算成功許願了。送子觀音除了管人生兒育女,不知道還搞不搞兼職,現在不挺流行一專多能嗎?他看他行……亂七八糟想了不少,最後卻什麼也沒想明白,照鏡子倒是發現亂發叢生,掐指一算,該去剪頭發了。可據說正月裡剪頭不吉利。哎,愁。葉慎安輾轉反側了一宿,第二天醒來時忽然靈光一閃,不能剪頭,但可以染頭啊。所謂從頭開始——就算送子觀音不顯靈,他也充分為新年討了個好彩頭。雖然學校規定學生不能染發燙發,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隻要不是特彆打眼的顏色,老師們都不會過分為難。葉慎安信心滿滿踏進自家親媽常去的造型工作室,大手一揮:“給我染個頭。”Tony今天不在,接待他的是Danny,小夥子剛拿了日本的發型設計頭獎,渾身散發著藝術家的傲嬌氣息:“您想染個什麼顏色?”“沒想好,你看我適合什麼色?”“那有什麼特彆的要求嗎?”葉慎安思索片刻:“要吉利的顏色。”“成。”四小時後,葉慎安一臉懵逼地看著鏡中陌生的殺馬特粉毛。哈嘍?你誰啊?他好氣又好笑,指著自己腦袋:“這算什麼?”Danny振振有詞:“大紅大紫最吉利,但不夠時髦,所以我為您精心挑選了一款今年最流行的粉灰色,跟您氣質很配,也是吉利的紅色係。”您可真幽默!葉慎安默了默,懶得跟他吵:“還能染回去嗎?”Danny一臉不悅,斬釘截鐵:“不行,已經漂過了,漂了兩次。”“那好,你全給我剃了吧。”反正這個年,是注定吉利不起來了。一頭茂密的短發出門,一片荒蕪的板寸回家,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去監獄裡過了個年。開學第一天,許衛鬆看見他的新發型,笑得滿地打滾:“你這是禿了嗎?哈哈哈哈哈。”葉慎安不勝其煩,正準備直接懟回去,林粵剛好從教室門外進來了。“……”她笑了!絕對笑了!她這一笑,讓葉慎安好不容易黏好的自尊心,又哐當一聲,碎了遍地。中午下課,四人組照常去食堂吃午飯。葉慎安本來不想去,誰樂意讓人瞻仰自己勞改完的模樣?但許衛鬆是鐵了心地要看他笑話,嚷嚷著不去也不給帶飯。丟臉是小,挨餓是大……大小事拎一拎,算了,認命。食堂裡密密麻麻地擠滿了人,葉慎安低頭,一路衝向餐具台。前頭等打飯的人已經排了長長的一溜,他實在沒心情繼續等慢悠悠**在後頭的三個人,決定速戰速決。來到隊伍的最末,他剛剛站定,就發現前麵的這個背影好像有點兒眼熟……是誰來著? 就在這時,程少頤突然稍稍側開了一點兒身,給準備穿過去女生讓出了一條路。原來是這座大冰山啊!沒想到冰山不僅和自己是鄰居,還是校友……這世界還真是小。程少頤自然也看見了他,禮貌地微微頷首,算打招呼。作為回應,葉慎安點了點頭。氣氛還算融洽,就是有點兒冷場,好在許衛鬆及時竄過來了,一手勾著他的脖子,樂嗬嗬問:“今天吃點兒啥?”前頭的人看了許衛鬆一眼,默默轉過身去。葉慎安怔了怔,撓了撓自己快剪禿的頭,覺得他問了個蠢問題:“當然是吃肉啊。”一旦意識到某個人的存在,你就很難再徹底忽略他。這個定律對彆人來說準不準不知道,對葉慎安來說倒是奇準。一頓飯的光景,他的視線總會不由自主越過隔壁桌,飄向隔隔壁座——程少頤就坐在那裡。他見程少頤慢條斯理地吃完了一餐盤的菜加米飯,再用紙巾輕輕擦了擦嘴,最後從容地站了起來……“你在看什麼呢?”耳邊突然傳來趙希茜的聲音。葉慎安以為是在問自己,忙不迭轉頭:“沒什麼。”尷尬了片刻,他發現趙希茜竟然毫無反應,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是在問許衛鬆,不是在問他。儘管學校有規定不許帶手機,但其實大部分學生都會偷偷帶來,許衛鬆也不例外。見他從剛才起就不專心吃飯,一直發信息,趙希茜這個好奇寶寶坐不住了,伸手就要奪他的手機:“這麼認真,在搞地下情啊?”本是瞎起哄的話,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臉皮厚慣了的許衛鬆耳根子一下紅了,支支吾吾了半天,凶神惡煞道:“八婆。”“誰八婆?你才八公呢!”兩人又你一句我一句地鬥起嘴來,葉慎安司空見慣,興趣缺缺,身體往後一縮,偏頭看見個熟悉的身影。剛吃完飯的林粵正端著餐盤,往收餐區走。被餐桌餐椅整齊劃分出的走道在拐角處相交,她與程少頤撞了個正著。林粵微微一笑:“放盤子?”大冰山“嗯”了一聲。兩人自然而然地並肩而去,場麵沒有絲毫不自然。葉慎安看呆了,他倆竟然認識?“葉二二。”趙希茜這回是在叫他了。自從從許衛鬆那裡無意得知他有個大自己三歲的哥哥,趙希茜再也不肯好好叫他的名字,張口閉口都是“葉二二”,怎麼聽怎麼像葉二逼。葉慎安不悅地回過頭:“乾嗎?”“我覺得,鬆鬆搞不好有喜歡的人了……”她篤定地指著食堂門口那個打電話的背影,“你不覺得他很奇怪嗎?有什麼電話不能當著我們的麵接呀?”說到一半,她不忘以撒嬌的眼神示意旁邊的簡辰給予她肯定:“你說呢,辰辰。”辰辰……葉慎安惡寒,她怎麼就這麼喜歡疊字。簡辰向來對彆人的家長裡短提不起興趣,隨便“嗯”了一聲,沒想到趙希茜竟然像受到了莫大的鼓勵,得意地翹起小尾巴:“哼,我就說,我是不可能看錯的!”她話音剛落,許衛鬆就回來了。見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他提議回教室午休。趙希茜不死心,決定換個迂回的方式套他的話:“鬆鬆,學科的事,你考慮好了嗎?那個女孩子,是要去商科還是理科呀?”許衛鬆愣了愣,隻答了前半句:“我大概是去商科吧。”說罷將目光投向葉慎安:“你呢?”“我?關我什麼事?”葉慎安不滿地努了努嘴,這擺明是轉移焦點。結果趙希茜還真笨到鑽了他的套:“哦對,葉二二,你打算讀哪科?”剛吃飽,血液都湧到了胃裡,他不禁打了個嗬欠:“著什麼急啊,又不是明天就要做決定,船到橋頭自然直。”“你心可真大!”趙希茜嘖道。葉慎安似笑非笑地瞄她一眼:“沒你臉大。”“胡說,我可是巴掌臉!”見兩人單挑即將變成三人混戰,簡辰難得動了動眉毛:“你們到底還回不回教室?”春天在一片混沌中來得悄無聲息。關於未來,葉慎安的確沒能想得那麼遠,天性令他總是更容易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事情上,比如……許衛鬆可能真的有喜歡的人了。神秘女生仿佛無影人,從沒在他們身邊現過身,彆說趙希茜八卦,就連他,久而久之都被勾起了好奇心。但許衛鬆始終守口如瓶。轉眼四月,春季體育文化節即將拉開帷幕。為了這次活動,高中部各個社團紛紛使出渾身解數,街舞社練舞,話劇社排劇,就連cospy社都祭出了自己的殺手鐧——動漫角色走秀。那段忙碌的日子裡,總是最後一堂課剛結束,班裡的人便跑掉了大半,都是去各個社團排練的。這種時候,葉慎安每每是趴在桌上發呆。早春的枝頭攏著一簇簇的新綠,一隻小鳥停駐其間。小家夥頭圓圓,嘴尖尖,撲棱的灰色翅膀上點綴著均勻的黑斑,看上去油光水滑。葉慎安叫不出它的名字,但由衷覺得它可愛。正是校園廣播的時間,教室的音響裡隱約飄出周傑倫的歌聲:“窗外的麻雀在電線杆上多嘴\/你說這一句很有夏天的感覺\/手中的鉛筆在紙上來來回回\/我用幾行字形容你是我的誰……”葉慎安舒服地伸了個懶腰,靠回椅背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跟著唱起來。林粵從學生會開會回來,撞上的剛好是這一幕。斜陽薄薄地鋪了一地,被餘輝籠罩的勞改頭男生是半側著身,慵懶地靠在椅子上。他的目光掠過滿室嘈雜,輕盈地落在那隻巴掌大的鳥身上,唇邊掛著一抹溫柔的笑容。他在想什麼呢?她不知道。不過,他們還真是完全不一樣的人呢。如果是她,也許根本就不會注意到那隻鳥的存在。他的世界,似乎總比她慢一點,也更生動一點。真嫉妒他啊。一首歌結束,樹上的鳥撲騰著翅膀飛走了。葉慎安心滿意足地轉過身,開始整理桌上亂七八糟的課本。一抬頭,發現林粵在看自己。想起上次她竊笑的表情,葉慎安不禁蹙眉:“有事?”林粵被問得一怔,良久,微笑:“嗯,Leslie說,我們班八百米還差一個人,我看你這麼閒,要不要幫忙湊個數?”“……我哪裡看上去像個閒人了?”林粵認真地打量了他一遍:“哪裡都像。”就這樣,閒人葉慎安趕鴨上架,喜提八百米項目的最後一個名額。開幕式當天,運動場內人山人海,校長致辭後,各班級的代表依次列隊走過運動場,林粵作為班裡的門麵擔當,毫無疑問走在自家隊伍的最前頭。這天天氣格外好,暖陽高照,校園裡的春花幾乎開遍了,微風一吹,如花吹雪,紛紛揚揚落滿人世間,那畫麵與青春電影頭的場景彆無二致。坐在班級區域的葉慎安無事可做,是閒閒地攏起手,朝長龍般的隊列望過去。隻一眼,就看見林粵。穿一身紅色校服的她高舉著牌子,走在隊伍的最前頭,百褶裙的裙擺剛剛及膝,將將露出她兩條肌理順暢,肌肉緊實的小腿。葉慎安看得一怔,從前許衛鬆誇她腿好看,他總是嗤之以鼻,現在往人堆裡一瞅,才知道的確是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他悻悻地“哼”了一聲,扭頭不看了。一旁的許衛鬆好不容易張羅到人陪他打牌,見葉慎安閒得慌,問他要不要一起。葉慎安納罕地看了他一眼:“今天怎麼不看你的女神了?”“哈?”許衛鬆正忙著切牌,聽完愣了兩秒,訕笑,“看啊,怎麼不看……”說罷假模假樣地把撲克牌塞進他手裡:“幫我先洗著,我來看看我女神!”誰都看得出他心不在焉。有喜歡的人就是不一樣……葉慎安出神地想,就連許衛鬆這種平時沒什麼正形的人,也一下子正經了不少。剛好入場式結束了,大家依次退場,紛紛回去各自的班級。林粵當然也回來了,正和同班的幾個女生邊走邊聊著天。跑在最前頭的趙希茜眼尖,看見葉慎安手裡的撲克牌:“哇!我也要玩!”“噓——”許衛鬆急得大叫,“你能不能小聲點兒?待會兒Leslie看到了……”“我看到怎麼了?”感覺一道人形陰影橫在身前,葉慎安驀地仰頭,就看見穿著一身運動服的Leslie正居高臨下地審視著自己。大意了!“都閒得慌是吧?那就一人寫一篇廣播稿。”“我語文不好,而且我們還沒開始打呢……”許衛鬆委屈巴巴。Leslie的眼珠轉了轉,微笑:“那你就寫兩篇吧,第一篇當練手。”和Leslie討價還價未果,許衛鬆幽怨地交出了撲克牌。從書包裡掏出紙和筆,他氣運丹田,開始冥思。然而十分鐘過去了,麵前的紙上依然空無一字。許衛鬆煩躁地抓了抓頭發,探過身,想看看葉慎安的進度找安慰,結果發現這人非但跟自己一樣一個字沒寫,還左盯右看,仿佛在尋找什麼。“你在找什麼呢?”“沒什麼……”不過和Leslie說會兒話的工夫,林粵又不見了蹤影。意識到自己今天的反常舉動,葉慎安不由煩悶起來,總覺得,那天那隻飛走的小鳥是飛進了自己心裡……現在,它正撲騰著翅膀,妄圖飛往某個未知的地方。這可不行。他吸了口氣,試圖穩住了那隻躁動的鳥:“鬆鬆,你先寫著,我去個廁所。”“欸?哦,好吧……”許衛鬆咬著筆杆,無語望天,誰能來救救他啊!哎!葉慎安沒去廁所,在校園裡瞎晃悠了一圈。不晃不知道,原來這回的體育節,不是一般的熱鬨。不僅學生會,各個社團都設置了不少展區,手工藝義賣、Cospy真人秀、街舞battle…除了開幕式上的正式表演,社團裡的其他人也沒閒著。他隱隱約約覺得有些羨慕他們,似乎每個人,都輕而易舉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那麼,他的呢?啊,想不明白。有淡淡的迷茫湧上他的心頭,但還談不上難過,路過學校的便利店,他拐進去買了一瓶可樂,咕嚕咕嚕連灌了半瓶,胃裡冰冰涼涼的感覺讓他重新振作了起來——沒錯,剛才會有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一定是因為他口渴了!想清楚這點,葉慎安的步伐再度輕快起來,就連廣播裡播放著的運動員進行曲也沒那麼刺耳了。春日的清風輕撫著他的臉頰,少年的心如玻璃樽般空**而明亮,隻要一丟丟快樂,就能將瓶子填得滿滿當當。他一路悠閒地往回走,走到體育場附近,耳畔的歌聲戛然止住了。一道清亮卻不失沉穩的聲音自廣播裡傳出來:“請參加兩百米的同學到檢錄處檢錄。”他認得,那是林粵的聲音。找到她了!葉慎安的嘴角勾起一個細微的弧度,有陽光從頭頂的樹椏中漏下來,落入他的眼中,漾起一圈圈金色的波紋。主席台上,林粵正低頭忙著篩選各個班級遞來的廣播稿,突然感覺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瓶礦泉水遞了過來:“忙了一上午了,先喝口水吧。”說這話的是現任學生會的主席,高林粵一屆,即將畢業前往澳洲留學。林粵接過她的水,朗聲道了句“謝謝”,這才擰開瓶蓋。“對了,關於競選學生會主席的事,你考慮得怎麼樣了?”“嗯,考慮好了。”“怎麼決定的?”“我參與競選。”“我就知道你不會在意那些有的沒的流言。”主席嘉許地笑了,“學生會又沒有哪項規定寫著隻有十二年級的學生才能競選,誰夠資格誰就上,我覺得你完全沒有問題。”她話音未落,兩百米賽道那邊響起了一聲震耳欲聾的槍響——初賽開始了。被這聲音提醒,主席恍然:“啊,不耽誤你篩稿子了,我也該去忙了。”林粵禮貌地點點頭,目送她走出幾步開外,像突然想起了什麼,驀地開口叫住她:“主席!”“怎麼?”“八百米的比賽什麼時候開始?”“下午三點吧。”“那,到時候我可以跟其他人換一下嗎?”“怎麼?”“有想去加油的比賽。”“行啊。”“謝啦!”少女輕輕揚起手臂,在空氣中用力揮了揮,少見的露出了活潑的笑容,猶如一顆浸泡在露水中的梨子,青澀亦清甜。下午,八百米預賽準時拉開帷幕。葉慎安早換好了運動服,體育委員過來給所有參賽的人分發號碼,葉慎安接過屬於自己的那張,展開一看——2號。趙希茜咬著冰棒瞅了一眼,嘻嘻道:“跟你好配哦。”“……”廣播裡開始通知檢錄,不過這次不是林粵的聲音,葉慎安微微一怔,來不及多想,一起參加八百米的同學已經在催促他,他急忙把手機從褲袋裡掏出來,丟到許衛鬆懷裡:“一會兒到終點拿給我。”“怎麼這麼急?等電話?”“鬆鼠大冒險。”“哈?”“剛才差點就通關了,我得趁今天趁狀態好,再刷一遍。”就衝你這敷衍的競技態度,怕不是要跑倒數第一。不過許衛鬆這回倒是失算了,長久以來打籃球加上之前小半年的擊劍訓練讓葉慎安的體能一直保持在一個相當不錯的狀態,他人還沒走到終點,體委便歡歡喜喜地朝他衝了過來:“A組預選賽,我們班的葉慎安跑了第一,比第二名快了一秒多呢!”許衛鬆撓撓頭:“是嗎?”看來他的鬆鼠大作戰通關計劃得延後了。之後還有B組和C組的預賽,葉慎安懶得在跑道附近等,乾脆叫了許衛鬆一起去買可樂。回去操場的路上,葉慎安是做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他先指揮許衛鬆往前走了十米,又指揮他走了十米,最後悶聲問他:“禿嗎?”“什麼?”許衛鬆一臉問號。“我的頭發。”“啊?哦……”許衛鬆仔仔細細端詳了他一遍,不確定地答,“在你問我之前,我沒覺得禿,不過你一問我,就好像變得有點兒禿了。”“……算了。”葉慎安臉一皺,煩躁地將手插進褲兜,“差不多要開始決賽了,我們回去吧。”“喂喂,你到底怎麼了啊?”許衛鬆好奇地湊近他,雖然這個發型很好笑,但看了這麼久,他已經習慣了。“沒什麼。”葉慎安撇撇嘴,繼續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回到操場,葉慎安發現林粵竟然還在終點線那邊跟人聊天。她身旁的人是個生麵孔,可能是她學生會的朋友。葉慎安的腳一下一下地踹著草皮,早知道她要在這裡看這麼久熱鬨,就找人借頂帽子戴上了。剛才跑到終點,他就發現她也在,還時不時地往自己這邊瞟,唇邊似乎還含著一抹微微的笑意……他一瞬間感覺到了頭冷。就非得這麼咄咄逼人,上趕著來嘲諷他嗎?他覺得她真是有病。當然,也可能是太在意發型的自己產生了幻覺。廣播裡播放著八百米決賽的檢錄通知,葉慎安躬身係緊鞋帶,在體委的召喚下快步跑了過去。再看一眼體委,他眼前驀地一亮:“哪裡來的帽子?”體委意識到他是問自己頭上那頂,美滋滋道:“剛在手工義賣那裡買的,怎麼樣,好看吧?”葉慎安摸了摸下巴,委婉道:“不錯。”其實根本不好看,甚至還有點兒辣眼睛。設計這頂潑墨帽的人說不定患有早期帕金森症,才能在上色時手抖得厲害,讓綠色的色塊看上去比其他任何顏色都刺眼。頭禿和頭綠——葉慎安陷入了兩難的境地。最後他痛下決心:“能不能把帽子借我戴一下?”“什麼意思?”“就跑步的時候用一下。”“為什麼啊?”“你知道‘鴻運當頭’嗎?”“哈?”葉慎安昧著良心指著帽子上的紅色潑墨:“你看,這塊兒是紅色的,我有預感,如果戴著這頂帽子參賽,我搞不好能得第一……”“這……”體育委員心動了,如果葉慎安跑了第一,就算是班級的榮譽,班級的榮譽,也等於他的榮譽。猶豫片刻,他鄭重地摘下了帽子,遞給葉慎安:“那,希望我的帽子保佑你……加油吧!”“哇!開始了!”一聲槍響,決賽選手全部如離弦之箭般衝出了起跑線,林粵仗著身高優勢,視線輕輕鬆鬆越過人潮,落到了葉慎安的……頭上。短短兩場預賽的功夫,他究竟從哪裡搞到了這麼一頂花花綠綠的蠢帽子?林粵強忍住想笑的衝動,克製地咳嗽了一聲。但其他觀戰的人可就遠沒有她這麼含蓄了,好幾個其他班的女生見到葉慎安這個浮誇到吊詭的造型,都捧腹大笑起來,笑罷,又情不自禁定睛多看了他幾眼:“欸,不過他臉好像長得挺帥的?”“皮膚好白,這麼醜的帽子都沒有讓他顯得醜,就是太好笑了哈哈哈!”“不過,我們年級有這麼一號人嗎?我之前怎麼沒發現。”“就是剛才A組的第一名,剃了一個超級短的板寸,我看他估計是覺得發型太醜,不好意思了吧。”“欲蓋彌彰嗎?好可愛哦!”“簡直呆萌!哈哈哈,我一會兒就去打聽一下他的名字!”女孩子們湊在一起難免嘰嘰喳喳,聽見她們交談的內容,林粵原本舒展的眉頭漸漸皺成了一團——很煩啊!他為什麼偏偏要在大庭廣眾麵前戴這麼一頂帽子?那麼蠢的樣子,明明隻給她一個人看到就好了。不想再聽那些惱人的議論聲,林粵迅速收回視線,轉身朝終點處走去。此時場上的選手已經全部跑完了第一圈,暫時領先的第一集團一共包括四個人,葉慎安暫列第三。林粵來到拉起的終點彩帶旁站定,抱著手臂,遠遠眺望著賽道的拐角——馬上就到衝刺的時候了。下午的陽光如火般熾烈,此起彼伏的加油聲中,第一個人率先衝過了拐角,緊接著第二個……是葉慎安!林粵感覺攥緊的手心緩緩滲出了細汗,一個聲音在在嗓子裡蠢蠢欲動著。她的目光好不容易越過前麵的人群和終點裁判找到他,在那瞬間,喉嚨裡聲音終於衝破了桎梏——“葉慎安加油!”一波接一波的聲浪,迅速將她的聲音淹沒。三秒後,葉慎安第一個衝過了終點線。一直在旁邊等著的許衛鬆穩穩地扶住了他,然後有越來越多的人擁上來,葉慎安很快被團團圍住……懸著的一顆心穩穩落地,林粵微笑地朝人群中看了一眼,轉身離開了賽道。他應該是不想見到她的吧,所以決賽之前看見她,才會露出那種厭煩的表情。不過既然拿了第一名,今天就勉為其難讓他稱心如意一下吧。比賽結束後,葉慎安坐在跑道旁的草地上大口喘著氣。眼前的人越聚越多,體委甚至誇張地握住了他的手:“還真是‘鴻運當頭’呢!”葉慎安沒力氣搭腔,比劃著要喝水,等許衛鬆把水遞過來,他喝完,再撥開人群,才發現林粵已經不見了——明明他剛才看見她了啊!難道眼花了?遍尋不著林粵的身影,倒是有個紮馬尾的陌生女孩突然湊了過來:“你好,你是(2)班的葉慎安對嗎?”葉慎安抬起頭,困惑地看著她。女孩清秀的臉龐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櫻粉:“嘿,你好,我是(4)班 的班長……我叫孔詩雅。”“啊?哦……”一陣微妙的沉默,身旁的人曖昧地吹了幾聲口哨。孔詩雅卻意外鎮定,不僅無視了口哨聲,還俏皮地朝葉慎安眨了眨眼睛:“恭喜你啊,跑了第一名!還有……你戴帽子的樣子真可愛!”說完她嫣然一笑,轉身一溜煙兒跑開了。葉慎安聽罷,微微一怔,立刻將自己頭上的帽子扯了下來,然後轉過頭,看許衛鬆:“我手機呢?”許衛鬆壞笑:“怎麼,要追過去找人家要手機號?”葉慎安一臉莫名:“什麼鬼,我要打鬆鼠大作戰!”你還真是憑本事單身。第二天的比賽日程隻到上午,簡單的閉幕式後,學校宣布下午放假半天。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各班的學生們紛紛湧回了自己的教室。Leslie如常般交代完放假的注意事項,大手一揮:“放學吧。”除了留下來做值日的學生,其他人很快散光了。葉慎安今天不用做衛生,但許衛鬆要。見他要走,許衛鬆死死抱住他的胳膊不鬆手:“看在我昨天儘心儘力給你做後勤的份兒上,你就等我半個小時,不,二十分鐘吧。”葉慎安覺得他說的不無道理,隻好不情願地點了點頭:“那好,我在體育中心等你。”“乾嗎不在教室等我?”“灰大!一會兒你弄完給我打電話。”“好吧。”差不多正午,遠處林立的教學樓沐浴在金燦燦的陽光裡,仿佛被漆上了一層金色的清漆。因為是春天,一切都如此溫柔。葉慎安一雙手虛虛地攏在眼前,視線滑過遠處的實驗樓、體育中心,最後是落在籃球場邊那棵高大的梧桐樹下——怎麼林粵還沒走?明明剛才她是最早離開教室的那個,講台上,Leslie話音剛落,她便急急抓起書包,衝出了教室。他以為她有急事,沒想到她是急著來樹下乘涼……這人的愛好,還真不是一般的獨特。葉慎安琢磨著得離她遠一點,但一雙腳卻好像不太聽使喚。人到了岔路口,方向一偏,直接朝籃球場的方向拐了過去。算了,就當春遊好了。沿著寬廣的道路一直往前走,葉慎安視野中的林粵是逐漸放大,變得清晰起來。當他徹底看清她的臉時,心裡猛地咯噔了一下。下意識揉揉眼,瞪大,再揉了揉眼,葉慎安驚恐地露出了白日見鬼的表情——臥槽,林粵在哭?林粵竟然在哭!?他不禁愣在了原地。幾米開外的樹下,林粵的一雙瘦削的肩膀正在微微抖動著。看得出,她有努力克製情緒。但這種時候過分的克製隻會適得其反,反而顯得她無比脆弱,一時間,她平日裡囂張的氣焰統統遁了形,現在的她,就是一隻紙糊的老虎。葉慎安摸了摸下巴,感覺有點兒愁。要不乾脆裝瞎,扭頭走掉?或者主動上前逗個樂,問她一句,“你是在為逝去的冬天悲鳴嗎?”這兩種選擇他都很擅長,但這兩種,他今天都不想選。往日裡林粵作威作福的樣子是如跑馬燈似的在他腦子裡過了一遍,漸漸的,他感覺惡向膽邊生——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報仇機會啊!意識到這點,葉慎安心裡有了決斷,立刻加快腳步,朝林粵走了過去。有微風輕輕拂過樹梢,發出清脆的“沙沙”聲。林粵被這聲音驚動,抬起頭,這才發現,幾步開外的地方有人正朝自己走來——是葉慎安。可他今天不是不值日嗎?怎麼現在還沒回家?眼淚似乎影響了她大腦的運作,她努力想了好一會兒,都沒能想到一個合適的理由。等她再回過神來,葉慎安已經站在了自己麵前。她連忙擦乾眼淚,與他對視。眼前的人是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忽然間,唇角一勾:“彆說,你哭起來,還挺好看。”林粵錯愕地張開嘴,第一次感到詞窮。看她吃癟的樣子,葉慎安毫不遮掩地露出了得逞的笑容。原來如此,葉慎安感覺悟了。他終於知道林粵喜歡欺負自己的理由了——因為欺負人……真的很讓人開心啊!然而他精心設計的台詞,卻也隻來得及編排到這裡。感覺林粵看自己的神情越來越冷,他心頭未免發虛,自己是不是太過分了?好像是……但她也不是善茬不是嗎?可她卻也從沒在自己窘迫的時候落井下石……甚至還給自己遞過紙巾,雖然那是個該死的誤會……漸漸的,葉慎安開始後悔了。可說出去的話如同潑出去的水,現在再裝傻充愣,已經太遲了。麵前的林粵已恢複了往昔的神情,驕傲的,鎮定的,也許,還有很多冷淡。她平靜地看著他,聲音裡還夾雜著些許鼻音:“你是不是……真的很討厭我?”葉慎安感覺心頭狠狠被人擰了一下,嘴唇翕動著,嗓子卻發不出一丁點兒聲音。直到林粵扭頭離開,他還站在那裡,站得好像一棵冬天的樹。人生第一次失眠,就這樣獻給了林粵。一整晚,葉慎安輾轉反側,一閉上眼,林粵那張平靜到令人揪心的臉就會浮現在他眼前。“你是不是……真的很討厭我?”不,不是,你聽我解釋……很想這樣說,卻完全沒有底氣。歸根結底,他不了解她,關於她的一切,他所窺見的不過是冰山一角,又有什麼資本去爭辯呢?而且就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麼想的。第二天天還沒亮,葉慎安便悉悉索索地爬了起來。下樓在冰箱裡翻了半天,總算找出了上回打籃球受傷用剩下的冰袋。就算有些事搞不清楚,但一句“對不起”的擔當,他還是有的。等不及司機來接自己,天一亮,葉慎安便一路小跑到小區外頭打車了。他已在心裡編排了無數遍道歉的台詞,但第一節課過去了,第二節課過去了……整個上午的課都結束了,林粵還是沒有來。他拉不下臉去問百事通許衛鬆林粵為什麼還沒有來,隻好鬱鬱地趴在課桌上,時不時瞟一眼大門的方向。飯點剛過,許多人三三兩兩地站在走廊聊天,不知誰喊了聲“葉慎安有人找”,葉慎安偏過頭,就看見一個有點兒印象的麵孔正扒著門框,好奇地往教室裡張望。他不由愣住……這不是(4)班的那個孔什麼嗎?“嗨!葉慎安。”門外的孔詩雅已經在衝他揮手了。葉慎安猶豫著,半天沒有動。手伸進桌肚,摸到了早晨帶來的的那隻冰袋,現在它已經軟趴趴,濕漉漉了。許衛鬆也看見了孔詩雅,隔著走道朝葉慎安嚷嚷:“人家在叫你呢,沒聽見嘛?”葉慎安煩躁地一揮手:“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就你話多!”走廊上人來人往,葉慎安低頭看了一眼麵前的孔詩雅,不明白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畢竟,他連她叫什麼都給忘了。不過孔詩雅好像會讀心術,指著自己的臉,笑眯眯道:“我是孔詩雅,你是不是忘了呀?”葉慎安誠懇地點了點頭。孔詩雅樂了:“你這人真實誠。”葉慎安蹙眉:“還行吧……你找我有事?”“嗯,我聽說你們班籃球打得不錯,有沒有興趣和我們班組織一場友誼賽啊?”葉慎安懵了:“這種事,你該問我們體委啊,或者班長。”不過,林粵今天不在就是了。但孔詩雅卻出乎意料是個直球妹,滿不在乎地說:“可我就是想找你啊。”“哈?”“反正這事就先這麼說著了啊,你幫我跟你們體委說一聲唄!”“等一下……”葉慎安剛要拒絕,就看見樓梯口處上來了個人,是林粵!情急之下,他顧不上孔詩雅,回頭直接衝著林粵大喊:“你等我一下!”經過一晚的休整,現在林粵的臉上已找不到任何哭過的跡象,她無動於衷地瞥了一眼葉慎安,又看了看他旁邊的孔詩雅,最後徑自走向了教室。什麼態度!當他是空氣?葉慎安氣壞了,連應酬孔詩雅的心情都沒了,直接拉下臉道:“你可能不知道,我是我們班的大閒人,打籃球純粹圖個高興,對比賽什麼的半毛錢興趣都沒有。你們班如果真想組織友誼賽,可以去問問隔壁(3)班,反正我不去。”一口氣說完,葉慎安扭頭回了教室。被撇下的孔詩雅是蒼白著一張臉,尷尬地杵在那兒,想發脾氣,又不知道往哪裡發。這人剛才不還好好的嗎……怎麼就?回到教室,葉慎安發現林粵已經在座位坐下了,正低頭在書包裡翻著書。經過她身邊,他實在氣不過,踹了她的課桌一腳。然而林粵硬是眉毛都沒有動一下。葉慎安一言不發,拐回自己的座位,從桌肚裡抽出那隻已經完全化冰的冰袋,連同上午喝空的可樂瓶一起,“啪”一下,都丟進了教室後頭的垃圾桶裡。他今天算是明白了——其實林粵根本就不在意。她隻是為少了一個可以戲弄的玩具感到憤怒,而不是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