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頭看一眼醉眼蒙矓的呂金枝,此時她正靠在他肩頭,口中念念有詞:“歸德大將軍之子……兵部左侍郎之子……戶部司務廳司務……”溫良景煩悶地揉了揉太陽穴,覺得耳邊仿佛有隻蒼蠅在嗡嗡叫,抖了抖肩膀試圖將她推開一些,她又靠回來,推開一些,她又靠回來。溫良景歎一口氣。夜晚的街道寬闊靜謐,唯有馬蹄聲陣陣。冷風灌進來,呂金枝本能地往他懷裡縮了縮身子。溫良景心跳飛快,整個人僵住沒緩過神來。車頭的燈籠投進些許微光,映照出懷中女子的輪廓。她的睫毛彎彎的,眼瞼輕輕地闔上,眉頭因冰冷的夜風微微皺起,就像一隻沉睡的小鹿,純潔而又無害。多年未見過她如此模樣,溫良景竟有些失神。直到……嗯?肩膀似乎有些潮濕?溫良景抬起僵直的手臂一摸,瞬時跳開來:“口水!”呂金枝的腦袋失去了依靠,直直墜落,撞在了身下的坐墊上。疼痛讓她清醒過來,呂金枝痛苦地揉了揉腦袋,待看清眼前的人,立時火冒三丈,如一頭發怒的老虎般撲向了溫良景:“你是不是想謀殺親妻!”寧靜的夜晚,熟睡的百姓們聽見一陣狼嚎。隔日,太子殿下頂著三道抓痕上朝。文武百官紛紛側目,皆歎:“呂氏有女猛於虎!太子度日真辛苦!”溫良景麵不改色地接受著眾人目光的洗禮,心裡吐血三升,什麼無害的小鹿!根本就是一隻母老虎!好事不出門,八卦傳千裡。昨夜酒宴上的紈絝們聚在一起閒磕牙。紈絝甲:“我看此事多半因那膚白如玉的金公子而起。”紈絝乙:“英雄所見略同!說起來,堂堂太子竟放著那明豔動人的呂氏不要,偏偏喜歡一個男子。就連大皇子也……呂家小姐這一爪撓得沒毛病。”紈絝丙:“兩位皇子竟統統拜倒在一名男子裙下,哎!我大齊危矣!”太子殿下的東明殿中又傳出陣陣打砸聲。呂金枝抄著手站在箜梧殿的院門口,見隔壁殿門外跪著一排的侍女太監,十分新奇,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一旁的綠衣婢女:“你們太子殿下在和人打架?”綠衣婢女悄悄瞅了瞅眼前的呂大小姐,忐忑地道:“殿下每次生氣就喜歡砸東西。”呂金枝摸摸下巴:“那他生氣的代價也忒貴了些。”畢竟我就沒見你們殿下心情好過,三天兩頭砸一回,得花多少銀子啊?大齊的儲君就是任性。綠衣婢女試圖解釋:“其實……殿下也不是經常生氣。”話音剛落,東明殿內踹出一人。呂金枝看著地上齜牙咧嘴的小太監,不忍地眯了眯眼睛:“你不必維護他,我每回見到你們殿下,他都在生氣。”綠衣婢女惴惴:“奴婢沒有維護殿下……” 話一說完,東明殿內又踹出一人。呂金枝遮住眼睛,歎道:“他如此暴力,難怪嚇得你連實話都不敢說了。”綠衣婢女急得快哭出來:“其實殿下隻有在特定的情況下才會如此……”呂金枝按住她的肩頭,覺得自己心如明鏡:“我明白,就是生氣的情況下嘛,放心放心,我這就去勸勸他。”綠衣婢女局促地跟上去:“小姐,去不得啊!”呂金枝腳下不停,輕快地穿過回廊,邊走邊道:“你放心,他不敢踹我。”綠衣婢女驚恐萬分,眼看攔不住,隻能說出實情:“其實殿下隻有在您這兒受了氣才會砸東西……”什麼?呂金枝停下來,若有所思地望著東明殿大開的殿門,想了好一會兒想起來,昨夜我似乎撓他了?但撓他的人是我,他跟這一屋子的物件和下人發什麼火呀?沒出息。她按住一旁瑟瑟發抖的婢女,安撫道:“那我就更要去了!此事既是我起的頭,便沒有讓你們受罪的道理。”綠衣婢女抬頭,突覺眼前的女子光芒萬丈,如初生的盤古般頂天立地。未來太子妃雖是殿下的死敵,卻是奴婢們的救星!呂金枝英勇地來到東明殿門口,小文子一腦門汗,正甩著袖子招呼下人進去。一個乾瘦的小太監被推在前頭,左右顧盼,發現身邊就剩他一人還能再戰,隻好怯生生地邁著小碎步接近,臨近殿門,推門的手顫抖不止。就在將推未推的這個緊要關口,光芒萬丈的呂金枝忽然正義凜然地道:“你們都下去,這裡就交給我了。”所有人一聽,立刻如得大赦,又是磕頭又是謝恩,不到一瞬,全跑得沒影了。呂金枝清了清嗓子,推開門。我的天哪!溫良景的破壞力著實驚人。桌前的圓凳東倒西歪,花瓶的碎片散落地麵,幾本書籍撕得破碎,就連擱在牆上的字畫都沒能幸免於難。“溫……”剛說出一個字,一支狼毫破空而出,旋轉著朝她的腦門砸過來,順帶夾帶著主人的怒吼:“孤說過誰都不要進來!”呂金枝趕忙貼著門框躲開,心道好險,差點又被他隔空在臉上畫了王八。一路輕手輕腳地摸進去,待見到溫良景本尊,他手裡已準備好了硯台,正作勢舉起來。這要是沒瞅準砸到腦袋,即便不死也多半砸個半身不遂。呂金枝嚇得躲到一邊,結結巴巴地道:“把……武器放下!”溫良景看清來人,也是嚇了一跳,當即放下手裡的硯台,往桌案後的椅子坐進去,冷哼一聲:“你來做什麼?”呂金枝本是打算磨一磨他的棱角,挫一挫他的銳氣,但進門時被一支破空的狼毫嚇得泄了氣。後來她輕手輕腳地摸進來,本打算好生勸慰勸慰,消消他的火氣,又被他手裡的硯台嚇得將台詞忘了乾淨。此時瞧著他臉上的三道抓痕……明明看起來如此滑稽,但他又是這般冷峻的模樣,一時反差太大,呂金枝兜不住,有些想笑。她整了整衣衫鑽出來:“聽說……你今天去早朝了?”不提還好,一提溫良景氣得臉都青了。他指著臉上的抓痕控訴道:“拜你所賜,現在舉國上下不僅以為我是個斷袖,還以為我太子府住進了一頭猛虎!”昨夜之事的確是鬨得不大好看,但太子頂著三道抓痕生氣的模樣實在是沒有什麼威懾力。呂金枝強忍著笑意:“這事兒我是有些不對,但昨夜去溢香樓是受你之邀,也不能全算在我的頭上。你雖然受了些委屈,可大皇子也沒落到什麼好處呀!眼下舉國上下不光以為你是斷袖,他也是個斷袖。”溫良景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我大齊皇室後裔,竟皆是斷袖,日後還如何統治九州?你以為拉叡王下水我會高興?若連他也好男風,百姓才真會對溫氏的江山寒了心!”呂金枝有點懵,敢情這位太子是個讀死書的榆木腦袋?不過是想寬慰幾句,至於這般過甚其辭嗎?眼下敵人日漸壯大,你不衡量與大皇子間的爭鬥,反倒擔心國事,日後被奪了太子之位就不止江山和百姓的問題了,而是淪為階下囚的問題了。也不知樂豐皇帝怎麼想的,隻教他修身治國,卻不教他如何防範朝堂上的爾虞我詐,治國的才能是有了,他有命能爬到那個位置嗎?呂金枝搖頭,忽然有種身為權臣之後的優越感:“國體?民心?你地位不保的時候他們能幫你嗎?你蹲大牢的時候他們能出來救你?知不知道大皇子身邊都有些什麼人?歸德大將軍之子、兵部左侍郎之子、戶部司務,工部副使,指揮司知事……”當這些名字一個個蹦出來,溫良景忽然有片刻癡愣,腦中不知怎麼,就回想起她靠在自己肩頭時的模樣。昨夜在馬車上,呂金枝就是這樣斷斷續續地念出大皇子的朋黨。她的聲音還在繼續:“這些人眼下雖說沒什麼實權,但大多都家世顯赫,其中還不乏年輕一輩的翹楚,你再看看你身邊有什麼?”明明是質問和譏諷,溫良景此刻卻並不生氣,反倒問她:“所以你乾脆去找叡王,還對他動手動腳,叫人以為他也是個斷袖?”呂金枝呆了。廂房裡都是大皇子的人,為何他連動手動腳都知道?像被人拿住了短處,呂金枝不自然道:“你我婚事既然定下,就是一條船上的人了,我去找大皇子,這不是為了刺探敵情嗎?至於動手動腳嘛……”呂金枝轉過身思考了一會兒,脫口道,“就是為了拉他下水啊!”她緊跟著解釋,“在世人眼裡,你好男風,就在他麵前輸了一籌,若他也好男風,不就勢均力敵了?”簡直是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溫良景冷哼:“好一個刺探敵情。是幫我刺探,還是幫他刺探?”“當然是……”等等,這廝的意思是,我是大皇子安排在太子府的眼線?溫良景咄咄逼人:“你與叡王自幼交好,這些年沒少給我找麻煩,今日卻說要幫我刺探他,叫我如何相信?”“我……”呂金枝氣得說不出話,在殿內的廢墟上來回踱步。她腦中飛速運轉,到底要如何說才能自證清白,又不在他麵前落了氣勢。想了半天,沒想出來。其實這場戰鬥她已然輸了,溫良景自始至終在桌案後一動未動,而呂金枝卻大動肝火。為了挽回點顏麵,她翻了個白眼:“我為何要跟你解釋?你隻需要知道,我呂金枝嫁給誰,誰才能是太子!”語畢她一扭腰身,摔……摔了。本想霸氣地留給溫良景一個背影,沒想到被滿地狼藉絆倒在地。呂金枝跪坐在一堆廢墟裡,第一反應竟不是疼,而是太丟人了!溫良景見狀,臉色忽變,不經思考地就從椅子上站起來。奔出去兩步,又頓住。地上的人還未從狼狽的情緒中脫離出來,全然沒有注意到背後之人的動作。下一刻,溫良景的臉色又變得波瀾不驚,連語氣都平穩得和方才沒什麼兩樣:“地上是打碎的花瓶,你故意在我這兒摔跤,是想演什麼苦肉計?”呂金枝齜牙咧嘴地踹開一小片碎瓷瓶,強壓著怒氣:“我在你這演苦肉計有用嗎?坐在地上這麼久也沒見你過來扶一把。”溫良景一聽,反倒坦然地走回去了:“還能這樣說話,說明沒什麼事了。”呂金枝自個兒扶著桌子站起來:“當然沒事了!我若有事,剁了你也賠不起!”語畢她捂著屁股一瘸一拐地出了殿門。直到眼前之人的身影在午後的陽光中消失殆儘,溫良景方緩緩地從懷裡掏出一條手帕,翻開之後看了許久,像是在疑惑,又像是掙紮:“我到底該不該相信你?”當夜,叡王府中燈火通明。偌大的正廳裡,大皇子的朋黨們排排坐,氣氛肅穆而陰沉。外頭的傳言塵囂直上,頗有越演越烈之勢,這些朝臣之子終於按捺不住,結伴上門,想在叡王府要個說法。畢竟在皇室爭鬥中站隊風險極大,除少數幾人是憑交情辦事外,大多數人都想在大皇子處謀個好前程。結伴之時大夥兒群情激奮,可真正踏進叡王府的僅有四人。此時四人在大皇子會客的正廳中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沉默非常。心裡十萬個後悔,當初怎麼就沒抽個簽表決一下誰先開口呢?畢竟這個話題實在是難以啟齒,總不能覥著臉問“大皇子你果真是個斷袖”吧?坐了一盞茶的時間,眾人皆感臀下刺痛,脊背僵直,汗順著毛孔往外淌。倒是大皇子先忍不住開口了:“各位深夜來訪,又不言語,究竟為何?”指揮司知事杜子達生得肥頭大耳,一動不動地坐了這麼許久,笨重的身體壓在屁股上實是艱難。他斜眼窺視左右,見其餘三人仍巋然不動,心下焦灼,隻好挪騰兩下麻木的臀,先向眾人拋了塊磚:“嘿嘿,叡王殿下,我等今日來,其實就是想問一問那位金兄……”靜坐了這麼許久,終於有人出聲,大皇子趕緊十分鄭重地答了:“金子與我自幼相識,各位有何事要問?”“呃……”杜子達再觀左右,發現其他三人依然沒有開口的趨勢,隻好硬著頭皮道,“那位金兄與叡王殿下的關係……是否……咳……是否……”說了半天仍沒有問出正題。戶部司務趙鐸實在忍不住了,激憤地道:“如今舉國皆傳,叡王殿下怒發衝冠,竟不惜為一男子與太子殿下鬨翻,實在荒唐!試想若此事傳入陛下的耳中,隻怕日後殿下在陛下眼裡更是難當大任,此時若再有心懷不軌之人向陛下吹一吹耳風,恐是有礙日後大計!”“欸,趙兄莫要激動。”兵部左侍郎之子宋謙昨夜在場,曾親曆大皇子扛著呂金枝下樓,覺得強硬的逼迫無濟於事,循循善誘道,“宋某看得出叡王殿下對那金兄情真意切,酒宴上也是百般維護,但他既是太子殿下心心念念之人,殿下不如早做決斷,放下執念,待日後登上太子之位,繼承大統,再將他從太子手中奪回來,何必急於一時呢?”工部副使戴梁訕訕接上:“宋兄所言在理。我大齊好男風的世家公子不在少數,此事本沒有什麼稀奇,隻是世人大多狹隘,不能接受,叡王殿下若能行事低調些,想必可以免去諸多麻煩。”三人說完,皆殷切地望向最後一人。一直坐在尾座一語不發的薛小將軍忽然感受到三道熱烈的目光,趕緊輕咳一聲:“對對,大家說得對。”此句一畢,四人齊刷刷地望向前端的大皇子。大皇子被這四道閃閃的目光望得毛骨悚然,心下顫顫:“那金兄其實是……”其實是首輔大人之女呂金枝!但眼下世人皆以為他與太子爭搶的是一名男子,若二人皆是斷袖,頂多是各輸一籌,可若知道那膚白如玉的金公子其實是女扮男裝的未來太子妃,便成了他癡心妄想,意圖染指人家未來媳婦!明明冤成了竇娥,此刻卻無法言說,怎一個憋屈了得!大皇子麵如土色,頭大如鬥。“其實是……”思量許久,溫良吉大笑道,“觀諸位神色,良吉還以為發生了何等大事,不想竟是為此事而來。不瞞諸位,那金兄其實是良吉安插在太子身邊的眼線,昨夜之舉,實則是為傳遞消息。”此話一出,在座之人即刻此起彼伏地“啊”了一聲。真相與所見相差千裡,座下四人皆作驚異狀,尤其是方才訥訥不言的薛小將軍,此刻知道自己所敬之人原非世人所想,一度激動得險些落淚:“薛某早知殿下蒙冤,奈何孤掌難鳴,今日得此言,也算是不負薛某傾心相付了。”既是撒了這個謊,便要硬著頭皮圓下去,溫良吉朗笑一聲,抱拳道:“讓薛兄受驚了。”相比之下,餘下幾人便鎮定許多,宋謙摸了摸鼻子:“也就是說,金兄昨夜所提的手帕,其實是他與叡王殿下的暗號?”溫良吉原本沒想到這層,但既然有人提出,也就順水推舟地答了:“宋兄所言無誤。此事原本隱秘,良吉不想道出,奈何引得自己人生了猜忌,反倒弄巧成拙了。”如此一說,更增添了事情的真實性。座下幾人連連點頭,薛小將軍甚至自責起來:“殿下高瞻遠矚,我等目光短淺,實是不該懷疑殿下。”大皇子見此事就要揭過,在心裡長長地舒了口氣:“無妨無妨,是良吉思慮不周。”奈何宋謙向來心思縝密,就在大夥兒正欲抒發崇拜之情時,又不識時務地拋出一句:“殿下的暗號設得巧妙,不知金兄摟靠殿下的動作又有何用意?”大皇子聽完,險些一口老血噴出,正心緒茫然地不知如何解說,薛胤的一句話又將話題帶了回去。豬隊友薛小將軍道:“哪有那許多用意?金兄肯為了叡王殿下委身於太子,既不為財,那定是對叡王殿下情深義重了,摟抱兩下揩點油水當作回報怎麼了?”大皇子:“……”眾人:“……”這一夜,叡王府上的座客嗬欠連天,頂著瞌睡長談一夜,終是解清了誤會。此前大皇子向來得意他與呂氏交好,齊國上下也都以為呂金枝親近大皇子便代表對大皇子一黨的支持,可自打回了京都,似乎一切都變了。自從樂豐皇帝下了賜婚的聖旨,呂金枝就不再是過往那個對他百般親近的小姑娘,雖然表麵上和往常一樣同他勾肩搭背,但每回親近之時又總透著一股疏遠。想起昨夜呂金枝與太子雙雙離開溢香樓的模樣,溫良吉恨得牙癢癢。這些年在樂豐皇帝的壓製下,大皇子與太子之間向來相安無事,勢均力敵,但賜婚的聖旨一下,無疑是打破了這個局麵,權力的天平漸漸滑向太子。為將大皇子從封城弄回來,端敬皇後與其背後的勢力已是煞費苦心,但一回京都,得到的卻是賜婚的消息。再過不久,她就是太子府明媒正娶的太子妃,而太子所娶的,不僅是她這個人,還是她背後的整個勢力。午夜夢回,大皇子的內心儘是委屈和不甘,明明他也是溫家的嫡子,但他的父皇卻把所有的寵愛都給了另一個兒子,給他太子之位,還給他人人想拉攏的呂氏!一邊是大皇子眼紅妒忌,而另一邊,太子殿下似乎對這樁婚事並不在意。自打那日呂金枝一瘸一拐地從太子的寢殿走出,整整半月,溫良景不僅沒有絲毫拉攏的動作,更沒有一絲想要緩和的趨勢。呂金枝不明白,一個沒有母家支持的太子,就真的對呂氏這棵大樹不動心?即便是他討厭呂金枝這個人,但權力這東西總歸是沒有得罪他吧?到底該先讓他嘗點甜頭,還是吃點苦頭呢?“苦頭!”衛川毫不猶豫。呂金枝蹲在鯉魚池邊的石頭上,將手中的魚食塞了幾粒在他嘴裡:“那你說說,為什麼先讓他吃點苦頭?”衛川嘟起嘴作噴射狀,將魚食一顆顆噴入鯉魚池裡,末了嘿嘿一笑:“叡王殿下本就對太子之位窮追不舍,若是主人略施小計,在朝堂上將太子殿下懲治一番,太子殿下勢必陷入四麵楚歌的境地。到時他無路可走,唯有求助呂家。一旦呂家對他施以援手,叫他嘗到了甜頭,太子殿下勢必對主人您服服帖帖,言聽計從。”呂金枝思量半晌,將手中的魚食儘數拋入魚塘:“有理。”當天下午,呂大小姐就在平日常去的天香居會見了忠心耿耿的跟班之一—宋子昂。宋子昂自幼家貧,好不容易靠讀書入仕,卻苦於沒有銀錢打點,做的都是些既辛苦又沒油水可撈的苦差,眼看熬過兩年終於得以升遷,卻被調入都察院做了個最底層的七品言官。人微言輕又沒有背景,這個官員不敢彈劾,那個官員不敢得罪,宋子昂在這個位置是苦不堪言。而呂氏祖祖輩輩輔佐大齊曆代君王,對他來說無疑是一棵參天大樹,自打抱上了呂金枝的大腿,宋子昂不僅可以安心地做好本職工作,還能偶爾以權謀私賣點消息、撈點油水,小日子過得十分滋潤。今日一見恩人,宋子昂立即拿出備好的桃子投出去:“呂大小姐,這是子昂近日新得來的紅珊瑚手串,特贈予小姐把玩。”這個跟班溜須拍馬的本事一流,呂金枝笑眯眯地從椅子裡坐起來,不緊不慢地斜一眼桌上的紅珊瑚手串,滿意地點點頭:“珠質緊密,顏色上乘,是個好東西。”官場之中,收人贈禮就代表達成了某種利益關係,若是不收,則反叫底下的人惴惴不安。這種潛規則呂金枝自幼爛熟於心,收起禮來也是熟門熟路。她坦然地將東西收入袖子裡,微笑道:“子昂有心了。”宋子昂諂媚一笑:“小姐哪裡的話?子昂承蒙呂大小姐關照,投桃報李實屬應當,當日若不是小姐施以援手,我宋子昂豈有今日?”呂金枝點點頭,是個識時務的好苗子。再將他的身形一打量,呂金枝摸摸下巴:“幾日不見,越發豐潤了嘛。”宋子昂低頭看看近來越發圓滾的肚皮,有點不好意思:“得大小姐栽培,身子骨自然粗壯起來,說到底,都是小姐的功勞。”“嘿嘿。”呂金枝指著他露出得意的奸笑。宋子昂也安然一笑,十分享受二人這默契的利益關係。客套過後,呂金枝言歸正傳:“其實我今日找你,是想問問你手裡有沒有我想要的東西。”宋子昂忙端正了臉色,顧盼左右,低聲靠過來:“不知小姐想要誰的東西?”呂金枝亦壓低了聲氣:“太子。”宋子昂一聽,略顯驚訝。太子可是呂大小姐未來的夫君,縱使從前多有嫌隙,日後總歸是一家人,此時找他要太子殿下的把柄,莫非是想行什麼禦夫之計?可他一個小小七品言官,根本連太子的麵都見不著,如何能握住太子殿下的把柄?他為難道:“都察院隻負責彈劾朝臣,不得私下調查皇嗣,況且太子殿下為人端正,向來不落人口實,小姐要的這個東西……子昂怕是沒有。”哎,為官之道,宋子昂還是差些火候。呂金枝在心裡搖頭,順著身後的靠背緩緩臥進椅子裡,耐心提點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子昂啊,汙點這東西,隻要是個人,他就一定會有,即便他身上沒有,他底下的人也沒有?”宋子昂愕然,捧著茶盞在心裡好好將她的話品味了一番,越是品來,越是佩服呂金枝的高明。順著窗邊照進橙紅色的暖陽,他忽然腦門一亮:“經小姐提點,子昂還真想起一件。”呂金枝坐直身子:“你且道來聽聽。”宋子昂將茶盞往桌上一磕,聲情並茂地道:“半年前,刑部審理一起販賣私鹽的案子時,其中一名事主曾狀告刑部主事萬壽菊以權謀私霸占他祖傳的紅釉柳葉瓶,狀紙恰巧遞到我這裡,被我給壓了下來。”呂金枝奇道:“販賣私鹽可是殺頭的罪名,此人竟還有閒情追回祖傳的花瓶?”“小姐有所不知,”宋子昂微微一笑,道出隱情,“這位事主剛剛加入鹽隊三日,所販私鹽尚不足五兩,按律隻需蹲個十年大獄。正是為了減輕刑罰,此人才下了血本將祖傳的柳葉瓶送給了萬壽菊,沒想到那萬壽菊收了禮卻不辦事,這個倒黴蛋走投無路,隻好托人遞了狀紙。”“原是如此。”呂金枝又問,“那這個萬壽菊跟太子有什麼關係?”宋子昂微微湊過去些,小聲道:“具體有什麼關係不知,但是子昂知道,去年萬壽菊從照磨升到主事就是太子殿下親自推薦的。”呂金枝恍然大悟。以權謀私收受賄賂是曆朝曆代都有的難題,雖然上頭時不時搞一場反貪行動,但基本上回回都是捉幾個小蝦米了事。這刑部主事怎麼說也是個五品的官職,若是借此彈劾太子,就算不能給他當頭一棒,也至少叫他落下個用人不當的罪名。呂大小姐慢條斯理地呷了口茶,愉悅地道:“也就是說,這位刑部主事說不定與太子殿下有什麼裙帶關係。”宋子昂惶恐:“太子乃未來天子,子昂不敢妄加揣測。”呂金枝撫著他的肩膀安慰:“隻是揣測而已,咱們又沒有蓄意誣陷。這樣,你今夜就將狀紙遞給都禦史,叫他連夜擬好奏章,務必要在明日早朝呈上。”頓了頓,又添一句,“就說是我爹的意思。”宋子昂一聽,嚇得險些摔下桌子。敢情呂大小姐收集太子殿下的把柄不是為了禦夫,而是動了真格?她這把劍雖說傷不了太子幾根毫毛,但萬一太子遷怒起來,對付他這種蒼蠅小官是一拍一個扁。都說夫妻之間床頭打架床尾和,何必要殃及池魚呢?宋子昂揩了把額上的汗,顫顫地道:“呂大小姐,怎麼說太子殿下也是您未來的夫婿,此事要不要再考慮考慮?”呂金枝輕輕將茶盞放在桌上:“此事我已考慮了半月,你且照著去做便是,”看出他的顧慮,呂金枝又寬慰一句,“你且放寬心,此事既說是我爹的意思,天塌下來還有我爹呢。”宋子昂瑟縮:“既說是首輔大人的意思,小姐是不是先回去知會一聲?否則日後怪罪下來……”“嘖,我說你這人怎麼磨磨唧唧?這是我的主意,我爹真要怪罪下來也有我擔著,你怕個什麼勁?”“小姐說得有理,說得有理……”“那還不快去!”“去去去,這就去……”第二日,都察院禦史朱義投手執笏板,挺直腰身,洋洋灑灑地將萬壽菊以權謀私霸占他人財物的罪行報了上來,順便多添了幾條罪狀。說到為何時隔半年才將案情呈上時,朱義投微微抬頭覷了一眼太子:“由於此人是經太子推舉提拔,涉及皇嗣,老臣不敢不調查清楚就呈上朝堂,但查探多日,確是證據確鑿。”語罷呈上奏章,趁著低頭的這個間隙,悄悄給前頭的首輔大人使了個眼色。首輔大人正疑惑這個朱義投何時變得如此膽肥,竟敢私自彈劾他未來女婿,隨後被這個眼色射了個正著。意思是,是我讓他這麼乾的?我會叫人彈劾自家女婿,我老糊塗了嗎?朱義投領會到首輔大人的眼神,滿頭問號。再觀上頭的樂豐皇帝,溫實駿一把奪過太監手裡的奏章,粗粗掃完,再淡淡地睨一眼看起來剛正不阿的朱義投,又看向太子。明麵上波瀾不驚,說話時聲音卻降了三個調:“太子,可有此事?”朱義投額上瞬時滲出兩滴大汗,心說完了完了,這事不僅得罪了首輔大人,還得罪了陛下。此時隻能將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太子身上,還望太子能及時與萬壽菊撇清關係,好讓他將方才的話圓回去。不想事與願違,太子殿下向中間跨出一步:“回父皇,刑部主事萬壽菊確是兒臣推舉提拔。”此話一出,朝堂之上眼風陣陣,不時傳來議論之聲。朱義投更是冷汗津津,覺得自己半生的政治生涯就要斷送在此了。“不過,”話到此處,太子殿下又及時地轉了個彎,“提拔之前兒臣曾在都察院查閱卷宗,發現此人兢兢業業當了五年照磨,並無德行之失,”說著看一眼顫顫巍巍的朱義投,“此事朱禦史應當知曉,吏部的周大人也可作證。”話音剛落,吏部侍郎周正抬腳跨出一步:“臣願為太子殿下作證。”咦?朱義投全然不記得有這麼回事。但眼下陛下護犢,首輔大人護女婿,就連吏部侍郎也不知何時跟太子殿下站到了一邊,禦史大人是不記得也不行了。所有的真相即將大白,朝臣們紛紛將目光投向了一臉苦相的朱義投。廟堂沉浮幾十載,朱義投自然懂得萬事從眾的道理。既然太子殿下遞來了杆子,便趕緊順著杆子爬下去:“是是是,老臣記得,是有這麼回事。”樂豐皇帝一聽,神情漸漸緩和起來,甚至微微帶了絲喜悅之情:“也就是說,這個萬壽菊是在提拔之後才犯的事了?”朱義投挺直了腰身,舉著笏板一揖:“據卷宗所載的時間來看,確是如此。”一邊是五品大員欺壓百姓,一邊是親兒子洗清冤屈,是怒是喜,這就十分考驗一個人的演技。樂豐皇帝登位十餘載,將這個怒喜交加的表情拿捏得十分到位:“萬壽菊向來清廉,卻在升遷後沒有抵禦住內心的貪欲,著實叫朕痛心,好在並無牽連,此事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事情圓滿揭過,朱義投喜上心頭:“老臣領命。”這就完了?看熱鬨不嫌事大的朝臣們在心裡大呼:太不過癮!三日一回的早朝本就枯燥,寅時起床,卯時上朝,昏昏欲睡之際全靠都察院彈劾哪位官員的八卦撐著,今日終於碰到一樁跟太子沾邊的,眾人無不伸長了脖子等著看戲,結果卻隻鬨了個烏龍,實在是大失所望。“好歹是五品大員的分量,投下去竟連水花都沒濺上一滴?”呂金枝在天香居的雅間內連踱數步,不敢相信樂豐老狐狸竟偏袒他到這個地步。宋子昂灰頭土臉地蹲在角落裡:“並非那萬壽菊分量不夠,實是陛下和首輔大人頻頻施壓,太子又有吏部周大人作證,朱禦史隻能作罷。”說著扯起破爛的衣袖擦一把臉上的灰,“就因為今日之事,子昂還被禦史大人迎頭痛罵,小姐你看,袖子都扯破了。”呂金枝回頭望去,宋子昂不僅衣裳被扯得巾是巾條是條,眼角也青了大半,還沾了一臉的灰,名副其實的灰頭土臉,便安慰道:“此事我確是急切了些,起初沒有跟父親溝通好,你受委屈了。”何止受了委屈,眼睛中了一拳,屁股被連踹數腳,此事險些鬨得整個都察院都知道了。宋子昂將哭欲哭:“替小姐辦事,子昂不敢委屈。”“不過,”呂金枝很快從心疼跟班的情緒中脫離出來,“既然今日起了這個頭,就已經是打草驚蛇了,若日後再要做點什麼隻怕是難上加難。我思來想去,唯有繼續抓住萬壽菊這件事對太子窮追猛打,方有勝算。”還來?宋子昂有點崩潰:“太子殿下平日甚少落人口實,用人也是相當謹慎,就連奏疏裡給萬壽菊添加的其他幾條罪狀還是臨時湊上,實是沒有什麼地方可再做文章了啊!況且這萬壽菊是在升遷後才犯的事,也賴不到太子身上啊!”呂金枝聽完頻頻搖頭,覺得宋子昂在官場之中總歸還是嫩了點。太子既然提拔了他,萬壽菊總要投桃報李吧?吏部侍郎雖在朝堂之上出來作證,但朱義投卻對此事毫無印象,說明這個證十有八九是個偽證。被人提拔升遷,受益之人投桃報李送點錢財物件,那是大齊祖上便有的優良傳統。工作之餘伸手向事主要點零花錢,你方便來我開懷,隻要不過分,再給其他的同僚一人分點,到時都察院查起來,自然沒有人說出去。要是能在太子府找到萬壽菊投來的李子嘛……嘿嘿。就憑溫良景生氣時打砸的氣勢,沒點額外收入可能嗎?若真坐實了罪證,即便樂豐老狐狸再是偏袒,也堵不住底下的悠悠眾口。呂金枝摸摸下巴:“如果這個紅釉柳葉瓶出現在……”說到一半,發現宋子昂已然顫抖地咬著下唇,可憐巴巴,汪然欲涕。呃……今日之事,確是虧待他了。想了想,她體恤道:“罷了,此事我自有主張,你先回去好好休息,我會派人送些補品過去。”宋子昂垂淚:“多謝小姐體諒。”眼瞅終於脫離苦海,宋子昂忽然腰不疼了,腿不痛了,離開的步伐變得格外輕快。一眨眼的工夫,胖乎乎的宋子昂拐彎下樓,跑得沒影了。送走小跟班,呂金枝昂首挺胸站到窗前:“衛川。”“吱—”“衛川?”“吱吱—”“吱什麼吱?!你倒是出來啊!”衛川從窗戶翻了進來:“小姐不是叫我以後出來的時候吱一聲嗎?”呂金枝撫額,就這種智商到底是怎麼進的暗衛營?難道又是一個走後門的?不過眼下正事要緊,她不耐地揮揮手:“此事容後再議,現在我有正事交給你。”跟隨主人多年,衛川說得上從未辦過正事,不是奉命去偷太子殿下的廁紙,就是去叡王府偷女兒家的東西,一直以來對暗衛營的其他同僚很是羨慕。此刻一聽,他即刻調轉神色,抱拳跪地:“但憑主人吩咐!”呂金枝神色凝重,負手而立,任微風將袖袍吹得揚起:“呂氏輔佐溫家五代君王,萬不可將這榮耀斷送在我手上。從今日起,我將以馴服太子為目標,忍辱負重,讓呂氏的血脈在皇室的子孫裡得到延續。”衛川眼前一亮,主人真是光芒萬丈!呂金枝回過頭,舉手投足皆是老成:“昔日的跟班是靠不住了,馴服太子之事隻能靠自己,而你,就是我的左右手。今後我成了太子妃,甚至皇後,而你,就是整個大齊最風光的暗衛!”衛川強忍著心花不怒放出來:如此鄭重其事,勢必是主人要我去乾一番大事!“不過……”衛川心下一涼,驀然生出不好的預感。下一刻,呂金枝果然來了一句:“此事道阻且長,我們唯有繼續從讓太子吃苦這件事做起。”她嚴肅道,“萬壽菊此時多半進了大牢,你現在立刻摸進他的家中,務必要在都察院的人到達之前找到他與太子來往的證據。”衛川開始懷疑人生,暗衛營的存在不是為了替主人排除異己嗎?為什麼到了我這兒總是去偷東西?夢想和現實的差距如此之大,實在太打擊一名優秀暗衛的工作熱情。他垂頭喪氣:“哦。”正欲從窗戶翻出去,呂金枝展臂一攔:“我還沒說完。順便修書一封暗示萬府的家眷,若肯檢舉太子,我必定保他們老爺平安無恙,官複原職!”“是。”一邊派暗衛悄然查探,另一邊呂金枝也沒有閒著,一回到太子府便拉著小文子旁敲側擊,問了諸多問題。譬如“你們太子殿下有沒有什麼特彆奢侈的嗜好”、“你們太子殿下動輒打砸是誰給他的勇氣”雲雲,試圖從太子的內侍身上找到蛛絲馬跡。殊不知,她爹此刻正在太子府的書房朝南而坐,喝著小茶:“小女頑劣,還請太子殿下多多擔待啊!”溫良景按下手裡的賬本,微笑答之:“哪裡哪裡,今日之事還要多謝首輔大人幫忙,若非大人及時送來此物,他日落到叡王手裡隻怕又要大做文章。”呂嚴連連擺手:“言重,太子言重了。”他捋一捋胡須,“羊毛出在羊身上,太子一邊要養活偌大的太子府,一邊要應付皇後一黨,光憑每年的年例哪裡夠?若不從那些貪官汙吏身上下手,又如何驅動底下的人乖乖辦事?”首輔大人端著茶碗湊近一些,“此事曆朝曆代都有,若不擺到明麵上來,上頭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去了。”溫良景點頭。東宮表麵風光,受萬眾矚目,實則一無實權二無閒錢,還要抵擋各方射來的暗箭。若想安穩走到最後,勢必要做些交易。至於錢從何來,去搜刮那些肥頭大耳的貪官汙吏最為合適。驅人辦事時,再適當地給些好處,你方便來他也痛快。為何貪腐之事屢禁不止?不是什麼欲壑難平,隻因水至清則無魚,曆任皇帝都知道這個道理。溫良景笑道:“首輔大人是明白人,想必貴千金受大人的熏陶多年,在這方麵也是出類拔萃,今日獨獨揪住這條辮子不放,必是知道這是朝中人人皆有的弱點。”呂嚴笑得像隻狐狸:“殿下這一席話,老夫竟摸不準殿下對小女的評價是褒還是貶。”溫良景也不言語,隻仍端著笑意,慢慢拿起茶碗喝了一口,又緩緩將茶碗放下。呂嚴見他不置可否的態度,心裡也明白幾分。眼下大皇子還巢,各方多少雙眼睛都盯向東宮,若是此時出了差錯,難免助長皇後一黨的氣焰。溫良景這話雖未言明,但多多少少有點責備之意。首輔大人透過窗門,望向箜梧殿的方向:“金枝縱然頑劣,卻向來顧全大局,她既設計打壓,也定會留有餘地挽救。說到底,今日之舉,無非是想略施小計逼迫殿下妥協罷了。”呂嚴憂慮地靠在椅子的扶手上,“你與她鬥了這麼多年,到底何時才是個頭喲!”是啊,是鬥了許多年。自打太子殿下遭受輕薄開始,二人的關係就每況愈下,鬥到後來,可謂是“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原本隻要二人長時間不見,溫良景也將那些恩怨在心裡慢慢地消化了,但不知為何,一見到呂金枝,他的度量就統統消失,隻剩一張無論如何也捂不熱的冷臉。長此以往,呂大小姐也終於受不住,隻能祭出“你不跟我玩,我就跟你最討厭的人玩,氣死你”的絕技。從這件事來看,呂金枝確實贏了。其實後來他也不是不想緩和關係,但每次話到嘴邊,說出來的總跟心裡想的大相徑庭,事情隻能越鬨越僵,溫良景的內心備受熬煎。直到大皇子去封城的那天……溫良景亦看著箜梧殿的方向:妥協嗎?總是我在妥協,她要,那給她便是了。首輔大人前腳一走,太子殿下就招來剛從箜梧殿回來的小文子:“你拿著這個去箜梧殿跑一趟,就說……”討好的話實在說不出口,溫良景乾脆闊袖一揮,丟下句“隨你怎麼說”就回了寢殿。小文子打開手裡的帖子一看,喲嘿!長公主的請柬。結合方才呂金枝對他的盤問來看,太子殿下的近侍覺得,兩位主子的關係頗有緩和之相。半月前雖大鬨了一場,但方才呂家小姐看起來對殿下很是關心,又是問喜好又是探口風,這下連太子殿下都放下架子要邀她去參加長公主的壽宴,實在可喜可賀,可歌可樂。小文子即刻腳底抹油般奔至呂家小姐的跟前:“太子妃,哦不,未來太子妃,我們家殿下說上回得罪了小姐,這段時日是輾轉反側,寢食難安,今日終是想明白了,一切都是他的不是,望小姐不計前嫌,賞個臉一道去參加長公主的壽宴。”說著他諂媚地遞上名帖,“小姐你看,這是長公主送來的請柬。”呂金枝此時正在疑惑出門已久的衛川究竟去了何處,一整個下午竟沒有半點消息,此時送來的請柬倒是一道及時雨。衛川那邊沒有找到萬壽菊的賬本,溫良景卻放低姿態請她參加壽宴,彈劾太子的後手還沒放出去,目的卻已經達到了,簡直是不費吹灰之力。同時,趴在房梁上已久的衛川鬆了口氣:正愁沒法跟主人交差呢,太子殿下真乃識時務之俊傑也!不過,小文子這番油嘴滑舌,一看就不是溫良景的風格,以呂金枝對他的了解,自是對此並不儘信。然而長公主的請柬作不了假,既托小文子送來,就表示溫良景確有妥協的誠意。不看僧麵看佛麵,長公主的麵子總是要給的。如此,呂大小姐隻好從善如流地將這根橄欖枝接下了:“既然他誠心誠意地道了歉,我呂金枝也不是小氣之人,回去告訴你們殿下,這個臉本小姐賞了。”小文子喜上眉梢,又立刻奔至承明殿:“殿下,呂家小姐說了,她願同殿下前往。”溫良景正垂著頭翻看呂嚴送來的賬冊,頭也不抬:“知道了。”“不過,呂小姐還說……”小文子悄悄覷一眼桌案後的太子,小心翼翼地道,“她說希望殿下調整好姿態,儘量露出一點點笑容,不要像往常一樣板著張臉就成。”說話時溫良景始終低垂著頭,默了許久,小文子差點以為自家主子太投入於手中的賬冊,方想重複一遍,他忽然從書案中抬起頭來,咧開嘴笑出八顆大牙:“這樣,如何?”小文子眼角抖了抖:“略顯浮誇。”溫良景側頭思考了一會兒,又勾起半邊唇角,邪魅一笑:“這樣呢?”小文子一個倒仰:“太……太過輕佻。”溫良景輕蹙了蹙眉,繼續擠眉弄眼地試圖進行多番嘗試。小文子在一旁看得乾著急,恨不能上去掰著自家主子的臉調整笑意。溫良景努力許久,忽然注意到他躍躍欲試的神情,乾咳一聲:“算了算了,你先下去。”小文子隻好一頷首,一步三回頭地出了殿門,下了台階,他忽然靈機一動:“想到了!像平常見到劉小姐時的神情不就好了?”忠心耿耿的內侍趕緊回去告訴主子這個主意。一入殿門,小文子周身一顫。隻見太子殿下不知何時翻出麵鏡子,對著鏡子時而捂嘴輕笑,時而羞澀抿唇,時而昂首挺胸,時而狷狂傲骨。一邊擺出各種姿勢,一邊又搖頭歎氣,齜牙咧嘴的模樣實在是……辣眼睛。溫良景注意到折回來的內侍,飛快把鏡子往身後一藏,挑眉道:“還有何事?”小文子顫顫後退:“無……無事。”
第三章 叡王之冤(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