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聿走到樓下時,手機震動了一下。他朋友不多,會這麼晚給他發消息的人沒有幾個,他想到了嚴楊。風華裡被城市喧囂拋在後麵,獨有另一種吵鬨,作息也區彆於很多富足的地方,幾乎沒有什麼夜生活。晚上十點多亮著燈的已經沒有幾家了。手機又響了一聲,韓聿拿著手機在手裡轉了兩圈,解了鎖。咩咩:“我們也散場了。”咩咩:“回家啦。”兩條信息間隔三分鐘,韓聿點開輸入框,還沒開始打字,對麵顯示正在輸入中。他等了十幾秒,沒有新消息發過來,正在輸入中也沒了,如此反複了三四次,對麵徹底安靜下來。韓聿手指懸停在鍵盤上,想著今晚的嚴楊走了一會兒神。嚴楊今天沒穿校服,穿了很普通的牛仔褲和白色圓領短T恤,T恤袖口縫著很小的衣標。他坐在離燒烤台很遠的地方,占據燒烤攤邊緣的一張桌子,因此大部分時間背對著韓聿。不知道是因為尷尬還是真的不太在意,一晚上也沒怎麼回頭,倒是方便了韓聿看他。他話不多,吃東西的樣子興致缺缺,不知道是不是不合胃口。“這回題很簡單。”談到這次考試,韓聿聽見他這麼說。坐在他對麵的,叫邢弈華的人立刻聯合自己女朋友和高晨一起攻擊他,“你還是人嗎?你跟這叫簡單?”嚴楊在盤子裡撿了個雞翅拆到盤子裡,無差彆攻擊道,“難道不是因為你們太菜嗎?”幾個人立刻大呼小叫指責他變態,嚴楊叼著雞翅,很欠揍地說,“是你們主動來找虐的,我隻不過說了實話。”桌上靜默一瞬,然後嚴楊被群攻,他躲開邢弈華扔過來的紙團,卻沒躲過高晨從旁邊伸出來的拳頭。高晨的拳頭在嚴楊胳膊上捶了一下,嚴楊立刻搶走他麵前沒動的雞翅,“打壞了,我得補補。”韓聿從他們背後走過,聽見嚴楊說,“還是蜂蜜的好吃。”韓聿暗暗記下,又覺得完全沒有必要,所以決定忘掉。不過很多東西,是知道後就沒辦法忘掉的。比如嚴楊在食堂總是去排據說糖放得很多的那家糖醋小排。比如嚴楊在超市買水會隨口抱怨沒有足夠涼的。今晚他在燒烤店拿的水仍舊不怎麼涼,不過還是被他抓在手裡很久,用來降溫多,喝得少。李岱可能已經把礦泉水的事情告訴嚴楊了,韓聿猜測那是嚴楊“正在輸入中”的原因。韓聿猜得確實不錯,嚴楊的確在想那瓶水。開始他覺得韓聿隻不過是因為那一群人裡隻跟他還算有那麼點熟,所以隻給他買水,但思來想去,發現這其實是一個不成立命題。因為韓聿根本不可能是這樣不周到的人,一個人再怎麼孤僻,也不會到這個地步。 更何況韓聿其實不算孤僻,雖然一臉生人勿近的樣,但意外地很好相處。他又想,有可能是因為自己給韓聿買過水,所以韓聿也給他買,但想著想著又覺得此舉劃分界限的意味太濃重了些。要想和一個人劃分界限,那得是多大仇多大怨,多討厭這人啊。嚴楊自認雖不是人見人愛,但最起碼不招人膩歪,跟韓聿的短暫幾次相處,也能感覺到韓聿並不討厭他。嚴楊想不通,覺得自己這沒什麼問題了,嘗試站在韓聿的角度分析問題。可能韓聿隻是單純的不想交朋友?也不對啊,嚴楊也沒釋放出非要死乞白賴和人家交朋友的信號吧。雖然他是挺喜歡韓聿。韓聿自然不知道他的這些想法,畢竟他隻是,毫無道理地做了這件事,可能是出於想引起嚴楊注意的心理,也可能隻是單純很想給他買。韓聿拿著手機,再次點亮屏幕,在對話框裡輸入,“路上小心”,在快要發送出去時又改成,“嗯。”他沒有擁有一隻羊崽的資格,所以儘量避免靠近。今晚月光很亮,韓聿在樓下等了一會兒沒見回複,順著昏暗的光線上了樓。樓梯裡沒有燈,韓聿走習慣了,因此也不覺得黑。黑暗中嗅覺更敏感,他聞到自己身上若有似無的燒烤油煙和孜然味。不知道為什麼,原本習慣了的味道今晚存在感變得格外強烈起來。在拿鑰匙開門時,手機又響了起來。咩咩:“今晚沾你的光,老板給打折了。”韓聿什麼都沒做,隻是李岱會做生意人又很好,不過在嚴楊看來,確實是韓聿的功勞。韓聿捏著手機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還合口味嗎?”嚴楊沒立刻回複,韓聿推開門,頃刻間,今晚由嚴楊帶來的短暫的快樂消失地無影無蹤。客廳燈亮著,韓誌勇坐在沙發上狠盯著他。家裡沒有打砸過的痕跡,韓聿換了鞋,目不斜視地越過他往裡走。“你瞎了!”韓誌勇的吼聲在背後響起,韓聿停下腳步,麵無表情跟他對視。其實韓聿的長相大部分都遺傳韓誌勇,他從小就聽到過很多次“像爸爸”,因此他對自己的長相也厭惡至極。韓誌勇因為常年不分黑天白夜的打牌,眼下烏青很重,頭發也油膩雜亂,完全看不出一點兒年輕時的好皮相。韓聿看他一眼,“奶奶睡了,你小點聲。”“輪得到你來管老子!”韓誌勇撐著沙發扶手站起來,抬手指向他,“怎麼跟你老子說話呢!”老太太屋裡已經傳出動靜,韓聿回頭看了一眼,跟韓誌勇說,“彆找事兒。”韓誌勇爆出一句很臟的怒吼,隨手將茶幾上的電視遙控器摔到牆上,瘸著腿朝韓聿走過來。他因為兩條腿長度不一樣,又怒火攻心走得急,因此姿勢很怪異。韓聿沒有動作,等韓誌勇挪到他跟前揚起巴掌時,才淡淡地說了一句,“你試試。”“你以為我不敢抽你!”韓誌勇聲音很大,說話間露出被煙熏黃的一排牙,“老子打兒子天經地義!”他話雖然這麼說,但在韓聿的逼視下,還是罵罵咧咧放下了巴掌,以一句,“賤胚子”收尾。老太太已經慢慢挪到了門口,見兩人在吵,還沒說話就先哭了出來,“你乾什麼?聿聿又怎麼你了?”“你給我回去睡覺!”韓誌勇抬手指著老媽,“哭哭哭,都他媽讓你哭窮的!”“閉嘴!”韓聿抬高了音量,撿起地上摔壞的遙控器扔到沙發上,上前一步湊近韓誌勇,低聲說,“彆再朝她喊了。”“我說沒說過,彆再朝她喊了。”韓聿重複道。他個頭早就超過韓誌勇了,低頭俯視人時,眼裡凶狠不掩飾,韓誌勇被他逼退一步,沒站穩倒在沙發上。“反了你了!”因為憤怒至極,他臉上肌肉瘋狂抖動著,眼睛瞪得很大,像是一條缺水的死魚。他罵了幾句就開始咳嗽,因為常年吸味道嗆人的劣質煙,咳嗽起來口腔裡也滿是煙味,從裡到外透著一股馬上要完蛋的腐朽。韓聿沒管他,走過去扶住老太太,溫聲細語地問她,“吵醒你了?”“沒睡呢,”老太太眼睛渾濁,眼角還掛著淚,跟他商量,“聿聿,你彆跟他吵了吧?”韓聿說,“嗯,不吵。”他說著,扶著老太太進了屋,韓誌勇的咳嗽還沒停下,像喘不上氣一樣,從胸腔裡往外排渾濁的生機。把老太太安撫好,韓聿準備往外走,被叫住了。老太太苦了一輩子,年輕的時候守寡,養兒子又養成這樣,她沒能耐,隻能苦了孫子。“聿聿,”老太太伸手扯了扯韓聿衣角,小心翼翼地,“彆跟他生氣了,不值當的。”韓聿摸了摸她的手背,沒說什麼,關了燈出去了。韓誌勇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倒抽了幾口氣才緩過來,看見韓聿出來又眼睛一瞪就要罵他。“閉嘴,”韓聿在他開口之前止住他,“再把她吵出來我真會動手。”韓誌勇現在肯定是打不過韓聿的,小時候韓聿被他抓著頭發往牆上磕的日子已經過去了。韓誌勇又罵了句臟話,不過再開口音量確實小了些,“錢呢?”韓聿冷著臉看著他,不說話。“老子跟你說話呢!”韓誌勇嗓門又開始大。“這個月的錢已經給你了,”韓聿說,“我也沒有了。”“你沒錢就去想辦法!你不是在李岱那打工嗎,狗玩意用我兒子不給錢?”韓誌勇眼底都是血絲,歇斯底裡喊著。韓聿覺得他像是一條見人就吠的瘋狗。“給你的錢足夠你花,”韓聿冷靜地說,“你也可以去找李岱,看他會不會讓你全須全尾地走出來。”李岱不是風華裡的人,手黑,給韓誌勇八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去找。果不其然,聽見韓聿這麼說,韓誌勇歇了心思,但還是嘴硬道,“你給那點錢夠個屁!老子生你養你輪到你儘孝了你不應該?”屋裡悶熱,因為韓誌勇一直在叫,韓聿覺得周遭空氣都被汙染了,已經沒有耐心再跟他吵了。樓裡已經開始有聲音,估計過不了多久就會有鄰居上來找。韓聿處理這種事情已經駕輕就熟了,但仍舊不想讓人看笑話,“你不賭就不會不夠。”韓誌勇沒來得及說話,嚴楊補了一句,“你也可以去借,反正你還有一條好腿可以給他們砸。”談到傷腿,韓誌勇條件反射抖了一下。他仰頭緊盯著韓聿,看著韓聿的表情,想起上次債主找上門,韓聿倚在門邊平靜無波的眼神。往常他打牌輸點錢,韓聿都能給他還上,雖然每次要錢艱難,但是韓聿很少不管,那次他輸紅了眼,借了高利貸。借給他錢的人開始對他的情況應該不了解,沒想到他真的一個子兒都沒有,催債的來他家堵了他幾回,都讓他運氣好給避開了。他在外邊躲了三個多月,偷著回了一次家就被人堵著了。老太太不知道被誰推了一把,跌坐在沙發邊,頭發散著一直在哭,他一進門就被按在茶幾上揍得鼻青臉腫。韓聿就是這時候回來的。他進來先看見老太太,把人扶起來送回屋後跟打頭的商量,“劉哥,您跟我說好了,要錢歸要錢,不動手。”被他叫劉哥的是個滿臉橫肉的胖子,袖子擼起來滿臂刺青,不耐煩地說,“我隻答應你不碰老太太。”“那我奶奶……”韓聿話沒說完就被打斷了。“過來的時候老太太出來攔著,”有人說了句,“自己摔的,沒人碰她。”韓聿不知道信沒信,不再問了。韓誌勇看見韓聿之後就開始亂掙,嘴裡不乾不淨喊著,像是韓聿是什麼百萬富翁能立刻幫他還清錢一樣。“劉哥,”韓聿說,“錢我不是都還了?”“你是還了,”劉哥點了支煙,“不過隻還清了本金,利息還沒還完。”韓聿眼神冷下來,不過很快垂下視線沒讓人看見,低聲說,“再多我真的拿不出來了,我沒成年,出去打工也沒有人要。”“拿不出來也有辦法。”劉哥一口煙吐到他臉上,不無得意地笑了笑。韓聿眉頭連皺都沒皺,“你說。”劉哥撇了撇嘴,夾著煙走過去一腳踩到韓誌勇膝蓋窩,“你不是會跑嗎? 腿留下吧。”韓誌勇立刻開始求爺爺告奶奶,就連平時不入他眼的韓聿也被他求了幾句,劉哥回頭看著韓聿,“這方法不錯吧。”韓聿沒說話,韓誌勇撲過來抱住韓聿的小腿,鼻涕眼淚地說,“聿聿,你救救爸,爸再也不賭了。”韓聿低頭看著他,半晌抽出腿,回頭往老太太屋裡看了一眼,過了很久才輕聲說,“你們把他帶走吧。”韓誌勇的哭嚎聲響遍了整棟樓,韓聿就倚在門框上,麵無表情看著他。後來斷了一條腿的韓誌勇被人扔在樓下,韓聿帶他去了醫院,但因為對方下手太重,腿接上也短了一截,從那以後韓誌勇幾乎就不怎麼回家了。不過他也沒再敢借錢了。韓聿今天說讓他去借錢,無疑觸動了他某根神經,惡狠狠盯著韓聿一會兒,一瘸一拐摔門走了。韓聿聽著他下樓的動靜,拿著書包去了樓上。太陽曬了一天,閣樓門一開就是一股蒸人的熱氣,手機震動了兩下,嚴楊給他回了消息。咩咩:“我剛騎車來著,沒看手機。”咩咩:“味道超級不錯。”韓聿走過去把窗戶打開,坐到地板上似乎又聞到燒烤店的油煙味,他想到今晚嚴楊湊過來時的味道。嚴楊身上有很淡的香味,像是洗衣液,也像是某種含蓄的沐浴露,和燒烤攤格格不入。讓韓聿不敢靠近。他給嚴楊回複,“李哥看你吃得不多,讓我問一下你。”咩咩:“轉告李哥,非常好吃!”咩咩:“我隻是太熱了。”韓聿想那就好,不然他這麼遠過來,肯定要失望了,於是他給嚴楊回複,“嗯。”嚴楊沒再回複,手機又歸於安靜,有風從窗戶鑽進來,很熱,不會是嚴楊喜歡的溫度。十一點鐘的月光很亮,銀河望不到儘頭,稀疏的雲層後,是風華裡毫無生機的天空。在破舊的閣樓裡,有一個試圖靠近月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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