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楊自己住在二樓,窗戶朝向很安全,因此睡覺不喜歡拉窗簾,一覺醒來看到陰透的天,第一想法是,這個夏天雨似乎多了一點。屋裡空調溫度很低,他找了半天遙控器沒找到,乾脆蒙上頭把自己裹在了被子裡。昨晚久違地夢到了嚴唯。嚴唯比他大13歲,上學很早,他稍微懂事點的時候,嚴唯已經到外地上大學了,因此關於嚴唯的記憶總是飄渺而模糊。想起他來,隻記得自己過分依賴的感情,以及摔倒時大哥伸過來的手。那時候分公司還沒開,嚴海川和陳靜茹也還沒離婚,回家比現在要勤一些,但嚴楊年紀小,總覺得家裡經常隻有大哥和張阿姨。嚴唯病發去世的時候,嚴楊9歲,是一個什麼都不懂但是又似乎知道很多事情的年紀,然後從某天開始,他沒有哥哥了。想到嚴唯,嚴楊失了一會兒神,直到有人在外麵輕輕敲他的門。張阿姨和老媽平時並不會上來,嚴楊想到什麼,掀開被子跳下去開了門。“嚴總!”嚴楊開門,正撞在老爸身上。嚴海川拎著個公文包,動作敏捷地往旁邊一閃,“喲,我這待遇看來還不錯。”嚴楊笑了笑,站好了問,“您怎麼回來了?”“來這邊談客戶,”嚴海川拍了拍他肩膀,“媽媽走不開,我就過來了。”嚴楊挑眉裝作不滿,“我媽回來的可比你勤,這是給你機會看兒子呢。”“這不就來了嗎,”嚴海川笑了笑,“中午帶你吃飯,給不給機會?”“給給給,”嚴楊說,“正好想出去呢。”嚴楊早起還沒來得及收拾,頭發有些亂,短褲一個腿卷了邊,睡覺穿的T恤因為洗過多次,領口有些鬆垮。嚴海川看著兒子,突然生出些沒來由的感慨,“長大了。”嚴楊震驚道,“爸,我沒記錯的話,暑假您才見過我吧。”嚴楊暑假確實去嚴海川那住了幾天,不過嚴海川每天早出晚歸,嚴楊真正跟他待在一起沒多長時間。嚴海川覺得自己感慨的很不是時候,拍了拍嚴楊胳膊,“你先收拾,中午我回來接你。”嚴楊看了一眼嚴海川的公文包,“今天走嗎?”“今晚不走的話,明天一早就得走,”嚴海川看出嚴楊想什麼,主動說,“這次待不久,下次有時間多陪陪你。”嚴楊撇撇嘴,心道說得好聽,從小到大這話他聽了沒有一千遍也有八百遍了。嚴海川畫大餅的方式還不如高晨給馮玉傑畫餅,最起碼下次月考知道什麼時候,嚴楊川這個“下次有時間”就不知道一杆子捅哪裡去了。時間永遠不可能有。但他沒說什麼,隻問,“現在去見客戶?”“嗯,”嚴海川沒注意到他有什麼不對勁,抬腕看了看表,“約了九點,路上開車得一個小時,不然還能一塊兒吃個早飯。” 嚴楊很少有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情緒的時候,這會兒就算一次。嚴海川明明忙得不行,跟客戶約了九點還一大早拎著行李匆匆過來看他一眼,但明知道嚴楊很久沒跟他一起吃過早飯了還非要提這一嘴。他理性上能理解大人的忙碌和辛苦,但情感上還是會覺得不怎麼舒服。“那趕緊走吧,”嚴楊沒多說什麼,甚至還朝嚴海川笑了笑,“李叔叔接你?”李叔叔是嚴海川和陳靜茹在這邊的司機。“是,”嚴海川說,“這會兒應該快到了。”嚴楊幫他拎包,趿拉著拖鞋把他送到樓下,李叔叔果然已經在大門外等著了。嚴海川接過包,在嚴楊胳膊上拍了拍,“中午見。”嚴楊回屋後,張阿姨已經把早飯準備好了,嚴楊坐桌邊喝了幾口粥,沒了胃口,跟張阿姨說了一聲,自己就上樓了。手機一個勁兒震,嚴楊拿出來一看,高晨又發現了一家火鍋店,正鬨著要一起去吃。高晨發了位置過來:“才開業沒多久,據說味道很不錯。”嚴楊點開看了看,倒是離學校不算遠。高晨:“怎麼樣?今兒中午?”邢弈華:“我可以。”嚴楊挑了挑眉,掃興地回複,“我今兒不行,我爸回來了。”高晨和邢弈華都知道他家長不常回來,遺憾地說,“那下回吧。”嚴楊把火鍋店地址轉發給嚴海川,“中午火鍋?”嚴海川:“聽兒子的。”嚴楊心滿意足地放下手機,拎著書包去了隔壁書房,這次發的卷子很難,他扯出幾張,悶頭寫了起來。手機放在隔壁,書房沒有表,嚴楊寫題時又比較專注,張阿姨上來叫他時,他才意識到已經寫了一上午。“你爸爸打來的。”張阿姨把自己的手機遞給他。嚴楊接過來,邊收拾卷子邊喊,“爸?”“兒子,是這樣……”幾乎是嚴海川一開口,嚴楊就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麼了,臉色瞬間冷了下來。果不其然,嚴海川說,“情況有點複雜,一會兒爸得直接去機場,中午你……”嚴楊沒給他說完的機會,打斷他,“我知道了。”他臉色冷,但說話還是溫和,沒給嚴海川聽出什麼不妥,嚴海川電話那頭頓了一下,溫聲細語地問,“生爸爸氣了?”嚴楊坐回到椅子裡,又把收拾到一半的卷子攤開放在桌子上,“不生氣。”嚴海川不知道信沒信,他應該已經在去機場的路上了,說話語速有些快,“中午去吃點好的,爸買單。”嚴楊垂著眼皮看著攤在桌上的卷子,應了一聲,“你忙吧。”說完就掛了電話,張阿姨接過手機,有些擔心,“沒事兒吧?”嚴楊抬頭看了張阿姨一眼,不知怎麼,突然就控製不住情緒了,低聲說,“您說我爸這是乾什麼呢?”張阿姨照顧他十幾年,見他這樣也心疼,但又不好說什麼。“你爸爸也不願意的,”她措辭一番,“他一早上就來了,進門的時候還在下雨呢,在下邊等了你半個多小時。”嚴楊也覺得自己有點矯情,低頭不再說話了。張阿姨看了他一會兒,歎了口氣下樓了。嚴楊又自己坐了一會兒,回了臥室。手機上有兩個嚴海川的未接電話,點開微信,有一筆他的轉賬和一句語音。“兒子,下回爸爸絕對陪你吃飯,還給不給爸爸機會啦?”嚴楊想,這種事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但聽到他說“下回”,火還是一下就冒了上來。老媽雖然也忙,但最起碼說話算話,不會無緣無故放他鴿子。他退出聊天框,換了件衣服氣衝衝下樓了。不就是火鍋麼,一個人就不能吃了?張阿姨見他推著車往外走,在後麵一聲高過一聲喊他,“嚴楊!回來!這就要下雨了你往哪去!”嚴楊擺了擺手,“中午您彆做我飯了!”按著高晨發的地址騎了一會兒,穿了幾個小道,火鍋店連個影子都沒有,黑雲倒是都飄上來了。雨來得快,嚴楊騎著車沒地兒躲,沒有五分鐘就被澆透了。被放了鴿子,火鍋沒吃成,還被雨淋了,嚴楊覺得自己諸事不順,但又不知道在跟誰較勁,就是不想回家。雨衝得嚴楊有些睜不開眼,拐過一個彎,似乎聽見有人喊他。他沒理會那道聲音,繼續騎著,又聽到有人在喊:“嚴楊!”這次聲音大了一些,嚴楊停下車往後看了一眼,一個穿著牛仔褲白T恤的人正打著傘快步往他這邊走。是韓聿。嚴楊愣了一下,韓聿走到他身邊,給他打上傘,“你在這乾什麼呢?”嚴楊早就沒按著導航走了,韓聿這麼一問,他才往左右看了看,環境確實不太熟悉,但是好像和那天吃燒烤的地方有點像。韓聿說過,他在附近住。嚴楊抬手抹了一把臉,有點尷尬,“我過來吃飯,沒找對地方。”韓聿抿著嘴,看起來好像不是很高興,但語氣如常,“下雨了你都不帶傘嗎?”嚴楊假咳一聲,“我出來的時候沒下雨。”他渾身上下都濕透了,發梢還在往下滴水,前額碎發被隨意地撩到後麵,額頭濕漉漉的,眼睫和鼻尖上都掛著水汽,看起來狼狽又漂亮。韓聿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又很克製地移開視線,“下雨了為什麼不回家?”提到回家,嚴楊撇了撇嘴,“就算回家也淋濕了,有什麼用。”他意識到自己說話有些衝,想要找補兩句,但韓聿似乎沒覺得有什麼不妥,而是說,“你淋濕了,再不回去要感冒了。”一般這種情況,住在附近的,有傘的同學都會邀請離得遠的,沒有傘的同學回家避雨,但是韓聿沒這麼說。嚴楊也不想麻煩彆人,韓聿仍舊打上次那把傘,這次因為嚴楊還扶著一個自行車把,所以傘下的空間更為逼仄。韓聿大半個傘都打在嚴楊頭上,自己肩膀濕了大半。雨下得很大,雨水敲擊在傘麵上,震得人耳膜疼。原本嚴楊是不在乎淋雨的,但是現在韓聿給他撐了傘,他看著外麵的雨幕,竟然沒有再衝出去的勇氣了。他抬手推了一下韓聿的手腕,“你身上都濕了。”韓聿沒有被他推動,仍舊將大半傘都朝他傾斜,但沒有立刻說什麼,看神色似乎在糾結。嚴楊想,韓聿可能覺得把我帶回去很不方便。如果在平常,嚴楊絕對不會做討人厭的事情,會在韓聿開口邀請嚴楊到他家避雨之前自己就主動走開。但今天矯情精附體,他突然就想有個人來管一管他。韓聿仍舊沒說話,嚴楊說,“其實是約了我爸在這邊吃飯,但是他臨時有事,我就自己來了。”兩個人就保持著這個扶著車站在路邊的姿勢,嚴楊繼續說,“他工作很忙,總是說好了又不算話。”他說著說著竟然把自己說得委屈起來了,所以沒忍住又說了一句,“不過我也習慣了。”他說這話時眼睛是垂下的,因此沒看到韓聿專注又有些心疼的目光。那輛紅色的山地車被雨水衝刷得很亮,連帶著輪胎都很乾淨,嚴楊傾訴過後,覺得自己還是不要麻煩彆人,拍了拍前梁,“你快回去吧,我也走了。”但他說完沒有立刻從韓聿的傘下鑽出,因為韓聿拉住了他的手腕。“我家……”韓聿緩緩開口,停頓一下才繼續說,“我家很亂,你不介意的話,可以先到我家待一會兒。”嚴楊眨了眨眼睛,微微抬頭看著韓聿,沒有任何推辭,“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