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想知道,你到底要做什麼?”阿真的手勁很大,但他的語調卻出人意料的平靜,“坦白告訴我,不許隱瞞。”“我,我沒要做什麼……”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接近阿真,他的胸膛十分結實健壯,他的身上散發著屬於男人的某種奇異的氣息。心中有些發虛,我忽然沒有勇氣看他的臉,“入宮便是飛上枝頭做了鳳凰,很多女子渴求一生,不就是為了這個麼?”“媚娘,我想聽你的真心話。”阿真伸手扳過我的臉,他沒再叫我“小主人”,而是低喚我的名,他垂頭凝視著我,眸色逐漸變得黝深。奇異地,他灼熱的手溫、低沉的嗓音,彷佛傳來某種安定的力量,使我原本翻騰不已的情緒趨於平淡:“我要報仇。”“報仇?”阿真一愣,他放鬆鉗製我的手,稍稍後退,“你能說得再詳細些麼?”“我的身世,你多少也是知道一些的,是麼?我的父親,雖然在朝中算是貴族,但祖先並不顯要。父親在隋煬帝時期因為做木材生意,順應了大興土木的形勢,發家致富,才與權貴們有了交往,從而得到了一個下級軍職。”我深吸一口氣,與阿真炯黑的眼眸緊密相對,“因先皇起兵,父親以軍需官的身份跟隨效勞,最後攻克長安,他便論功拜為光祿大夫,封太原郡公,列入十四名開國功臣行列,從此成為大唐的新權貴。但那些名門貴族出生的人,對父親這樣的人還是歧視的,因為從魏晉以來注重門第等級的風氣還沒有完全改變過來。”“大唐的律法便有規定,禁止良民與奴隸身份的人通婚。至於上層,雖然同樣是貴族,但由於各自的家世不同,身份地位也有區彆。”我的情緒已完全平穩下來,不疾不緩地往下說道,“有次一個京官來到我們府中,他當麵取笑父親當年曾挑擔子去各村賣過豆腐,又經營過木材生意。他大笑起來的聲音是如此的刺耳,尤其是語氣裡那種深入骨髓的蔑視,我至今都忘不了。”阿真望著我,似猶豫了下才開口:“那你方才說的報仇指的是?”“我是女子,不能通過科考獲取功名,隻有通過入宮這一步,才能重振我武氏家族。”我頓了頓,忽然狂笑起來,“哈哈哈……我武氏家族?我都不知道是誰的野種……我那兩個哥哥,不,是武元慶與武元爽,他們說的對,我根本就不是武家人,憑什麼管他們家的事情!我是那個突厥人所生的野種,這身份一輩子都見不得光!這種恥辱加在我身上,永遠都不會消失,不會消失……”阿真輕攏我的發,安撫著我:“媚娘,你彆這樣……”“不是我貶低父親,論才華,他不及母親萬分之一。父親上任荊州都督後,打擊豪強、賑其匱乏、撫循老弱、寬力役之事、急農桑之業,在最短的時間內,使郡境安樂,連陛下都手敕稱譽他的‘善政’。”我閉了閉眸,咬牙繼續說道,“父親死後,我曾翻閱整理過他的遺物,發現眾多公文的草稿都出自母親的手筆。可以說若沒有母親,父親絕不會有今日的成就。” “母親做錯了什麼?!她最終又得到了什麼?!她隻是想過平靜自由的生活,為何最終卻隻能困守於小院之內,還要忍受被強暴後生下……”我頓了頓,淡漠地說道,“是誰令得我們母女分離?我會永遠記得,所有的一切一切,我會全數慢慢討回來。而我第一步要收拾的人,就是武元慶與武元爽!”阿真勸解道:“但他們畢竟是武大人的兒子,若你真想向他們報複,恐怕武大人泉下有知,也不會歡喜的……”“他們畢竟是父親的兒子?!他們根本就是畜生!”我失聲高叫起來,“你知道父親為何會死麼?他的身子一向強健,怎會無緣無故地染上重病?!”“你,你的意思是?”阿真一臉驚詫。“在父親病倒的第二日,母親便查出來了,是有人下了的毒。而下毒不是彆人,正是武元慶與武元爽!”我吃吃地冷笑起來,全身發抖,“他們自那日見識到母親的厲害,便想早早鏟除她,不料那有毒的食物卻被父親服下了。父親臨終前數次懇求母親不要對付武元慶與武元爽,母親最終答應了,但是我沒有答應!父親早已知道我不是他的親生女兒,但除了母親,他便是這世上最疼愛我的人!”阿真重新將我擁入懷中:“你若想報仇,我替你殺了他們兩個便是,你也不需如此委屈自己啊。”“一刀殺死太便宜他們了。我要讓他們知道,什麼叫生不如死,我這個野種終有一日要騎在他們頭上,掌控他們的生死!”我在他懷中惡狠狠地說道,“母親臨走時,曾暗中吩咐對父親忠心耿耿的舊部下林將軍好生照看我,她為的就是防止武元慶與武元爽再對付我。她的無奈、她的希冀,我是知道的。她寬容仁厚,我不行!那些加在我與母親身上的恥辱,我要一點一滴地討回來!若洗刷不了這一身的恥辱,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那宮中固然是如牢籠一般,但我若入了宮,那突厥人自然也奈何不了我,母親便可以無所顧忌,轉身離去了。“我明白了……”阿真的手掌輕按著我的背,輕喃地低語,他廝磨著我的發,“你的心願,我願意幫你完成。”我的心口緊貼著他的,我們的心跳慢慢融成一致的跳動。我信任他。從以前便如此信任他。這份信任來得奇妙,卻十分自然。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直覺,來自他一如既往清澈的眼眸。我閉眸,無聲的淚滑落,一時千頭萬緒,卻知道自己最終做了什麼樣的決定。尖利仇恨卻成了夢想,而這樣黑色的夢想要我用一生去實踐。此刻我非常堅定,哪怕從一開始就是錯,我也要堅持,強硬到不許旁人插嘴或反對。誰也無法阻止我……*這日清晨,為避麻煩,我一身男裝,沿著湖岸緩步而行。空氣清冷,微風徐來,細波**漾,水煙嫋嫋。青石板蜿蜒曲折,忽而水麵,忽而山坡,忽而花木,右拐左轉,令人無法預知下一路會有怎樣的景致。日子一天天過去,宮中並未傳來任何消息,我心中越發的忐忑不安。許多個深夜,我都從夢中驚醒。那是一個關於逃離的噩夢,永無停止的奔波,我張皇失措,不停地逃離,似乎有一股可怕的力量在追趕著我,促使我不斷地前行。落魄與狼狽在此時已成為一把標尺,理直氣壯地丈量人生,高傲與卑微霍然分野,失望與希望紛至遝來。苦難越發使人堅定,欣慰的是信念始終不倒。我呆立在湖邊許久,待到正午時分才回到梅林巷。方才入巷,便聽見鼓樂震天,巷口早已被人群擁擠得水泄不通。“這、這是怎麼了?”我奮力撥開人群擠了進去。左鄰右舍轉頭望見我,便一擁而上,團團將我圍住,有撲通跪下磕頭的,有不住作揖行禮的。“這,這是……”我心中已知發生了何事,但仍是麵無表情,極力不將自己的情緒顯露出來。“小主人,宮中的內侍監來了……”福嫂看著我,似在微笑,卻又抬袖抹了抹眼角。我隻衝她點點頭,便被人群簇擁著走入巷內。宅院前一群官家的鼓樂手正在賣力地吹拉彈唱,十幾名身形壯碩身著侍衛服的男子守衛在門前,將看熱鬨的人群隔開。“武姑娘,我們又見麵了。大喜,陛下親筆點中了你。”那日一身脂粉氣的男人再度出現在我麵前,他對我微微頷首,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沒想到姑娘穿起男裝來,是如此的英姿颯爽,更顯美麗。”我隻是淺笑,欠身施禮。聖旨宣讀完之後,我跪地雙手接過,放在錦盒中,交給阿真,而後讓福嫂備下酒菜,招待宮中來人到後堂用膳,並拿了些銀兩打賞他們。我的小院此時已擠滿了人,這些平日連門都不入的鄰裡,如今變得十分親切,不斷地噓寒問暖,大聲道賀。世態變遷,這便是人間冷暖。我回到後院換上新裝,收拾行李。我輕梳長發,靜靜地望著昏黃鏡影裡自己的容顏。長發間似閃爍著流光溢彩的流蘇,與母親那頭如瀑的青絲,已無半點差彆。銅鏡映無邪,容貌,最終還是可悲地成為我生存下去的有力武器。我開啟檀木妝匣,輕輕挑起一點胭脂,花般嬌豔妖嬈的嫣紅在我蒼白的臉頰上淺淺蘊染綻開,人麵桃花,晶潤妍然,姿容皎皎。身後細微的腳步聲趨近,我不回首,亦沒有抬眸,不發一語地看著鏡中那個俊朗的男子。“媚娘……”阿真的麵上有一抹無法掩飾的傷痛。“阿真,我要走了,這柄匕首我留給你。”我回身將匕首輕輕放在他的手中,“帶到宮中的東西,每一針每一線都要仔細檢查,匕首乃凶器,是無論如何也帶不進去的。雖舍不得,但我隻能將它留下。這是母親贈予我的,希望你能為我好好保存。”阿真清澈的眸光裡,有三分喟歎、七分憐憫,他緩慢卻堅定地答道:“我會的。”我不忍見他被不安陰霾所困的神情,轉身想離去。“媚娘……”他低喚一聲,突然由身後抱住我,將臉埋進我的肩頸中。我一愕,輕輕一顫, 卻不想做掙紮,隻是呆立著,沒有回頭。他的胸膛緊貼著我的背,無言地震顫。我們誰也沒有開口,隻是默默地站著。兩心相知,也就明了,已是足夠。府外早已是填街塞巷,人們張望著、討論著。在身邊人的數次催促下,福嫂淚眼朦朧,卻不得不鬆開緊握著我的雙手。我坐上了馬車,塵沙在車輪下揚起,遮沒了來時的路,似永不消散地跟隨著我。入眼紛揚飛舞的,總是塵沙。餘下的,隻有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