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然靜立的巍峨宮殿籠罩在黑夜裡,那些斑駁的陰影裡卻儘是青春的顏色,鮮活得幾乎可以掐得出水來。我與一群年紀相仿的女子,徐徐地踩上光滑的青磚,步步走入深宮,如春寒裡纖塵不染緩慢綻放的花兒,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沁著嫵媚入骨的嬌豔,吐露芳華。我被封做才人,住的地方雖不華麗,卻也雅致乾淨。每日早膳後到書院裡學習禮樂,千篇一律,枯燥乏味。一切沉靜如死寂,落英幾繽紛,我守候著清寂的鴛鴦瓦冷,翡翠巹寒,卻始終沒聽到半點消息。而後我慢慢明白了,後宮女子三千,多少人爭寵,陛下不知要等多久才能想起我。我的入宮不過是一塊小石子投入水潭,隻微泛起漣漪罷了,並無任何惹人注目的地方。依舊是上好胭脂水粉、上好的綾羅綢緞,我每日細細妝扮著自己,眉拂青黛,唇點嫣紅。我立在湖邊,靠在院中的樹乾上,望著天空遐思。天邊無聲地滑來一隻蒼鷹,它輕輕扇動羽翼,一次次厲聲長鳴,猶如壯土出征,它犀利的眼瞳似乎是在與我對峙,惡狠狠地盯著我。在空中飛翔的感覺應該是十分美好的吧?否則它也不會如此沉溺其中。我不知它是如何跨過汪洋、穿過幽穀,而後才翱翔在這皇宮之上,但此時我心中卻充滿了強烈的渴望,恨不能立刻生出雙翼,躍過這宮牆,飛到廣闊的天空中去。“媚娘,你呆站在哪裡做什麼?”院外走進一個穿鵝黃衫裙的女孩,她眉目如畫,膚若冰雪,纖妍清婉的身姿,有幾分纖弱出塵之態,自然流露出一脈娟妍清麗之氣。在這人人爭寵的宮中,她就如一股寒涼的清泉,清幽如夢,空靈如鏡,說的便是她這樣的可人兒吧?她是與我鄰院的徐惠,是大臣徐孝德的女兒,右散騎常侍徐堅的小姑,名門之女。她因才華出眾被召入宮,據說她四歲即誦《論語》《毛詩》,八歲就寫得一手好文章。深夜,眾人都已入睡,她卻依然手不釋卷,研讀經史。深宮寂寞,遠不如外在那般華美綺麗,除了陛下偶爾興起的恩寵,便隻剩下“暗”與“陰”,空餘寂寞而已。我與徐惠年紀相仿,住得也近,時常在一起研讀詩畫、對弈撫琴,兩人相伴相依,日子過得便也沒那麼乏味了。“我在看那隻蒼鷹呢。”我說著便走到徐惠身邊,親熱地挽著她的手。徐惠莞爾一笑:“你看鷹做什麼?”“深遠的宮牆無重無進,永巷一望無際。”我深歎一聲,挽著她慢慢向前走去,“抬頭望見的,除了清風明月,便什麼都沒有了。我隻希望自己的心,能隨著那鷹,飛過重重宮牆,飛入無邊的雲霄……”“唉……”徐惠聞言也長聲一歎。 我們正緩步走著,卻見幾個麵生的內常侍與宮女一路小跑著進院來,他們滿頭是汗,還未到我們跟前,邊高聲問道:“前麵可是徐惠徐才人?”徐惠停住了腳步,輕聲答道:“正是。”“陛下召見你!快,請徐才人快去沐浴更衣,做好準備。”領頭的內常侍抬袖抹了抹汗,流利地說道。“是。”徐惠微一欠身,她側頭望了我一眼,靜默幽深的眼眸閃過一絲奇異的光彩,她未搽胭脂的蒼白臉頰忽然紅潤了不少。“媚……”她輕輕啟唇,似有話對我說,終還是無言。而後她輕盈轉身,緩緩離去,鵝黃色的紗紡長裙隨風微擺,她娉婷窈窕的背影,說不出的風流與嬌弱。風輕曳,枯葉沙沙,仿若低聲的哀戚,樹影婆娑,在壁上映下斑駁的陰影,還有一院的寂寥與惆悵。終於,隻剩我一人了……*四五日過去了,徐惠再也不曾回來這個院子,她也沒有托人為我捎來隻字片語。宮中卻是傳言紛紛,說陛下召見徐惠後,想試試她的文才,便命她揮毫做文。徐惠自然是一揮而就,文才不凡。陛下龍顏大悅,當即冊封她為婕妤。婕妤,屬正三品,後宮佳麗三千,婕妤的編製,一共才設九人,是宮中許多女子都夢寐以求的位置。徐惠隻是一個淡漠若水的女子,卻在爾虞我詐人心叵測的後宮中,以令人難以置信的迅捷速度立穩腳跟,勢如破竹的翩然姿態令所有人措手不及,讓那些一心爭寵的女人們還未來得及迎戰便已功虧一簣。微黃一盞燈,長夜,喟歎。指尖輕撫過銅鏡,麵似芙蓉,發如青絲,鏡中的容顏依舊。眼睫輕揚,眸光流轉,旋即黯淡,我輕輕閉眼眸。我隻覺得心中隱隱有絲疼痛,卻說不出究竟是傷心或是失望,奇怪的情緒如蛆蟲般迅速地啃食著我的心。日子仍是平淡如水地往前滑著,我依舊堅持每日都去書院,聽內廷教習教書。我帶來的那些書籍,早已被我翻爛了,書院的書我也看了許多次,百無聊賴之際,聽說陛下藏書許多,便動起了去看陛下藏書的念頭。我們這些才人宮女,每月由內侍省發給月規的銀子,我拿了那些銀子,住在院裡,毫無用處,便將銀子攢了起來,湊到一定數量,便拿出來賞給那些個內侍宮女。他們時常受我的賞,心中自然是十分感激,在他們心裡估計就琢磨著我賞了銀錢,總該有事情托他們辦。但他們問起的,我通通都說無事,因此他們反而個個與我好。但凡是宮中眾人的一舉一動,都來說與我聽。這日,我便拉過一個宮女問道:“冬兒,你是陛下的禦前侍女,可否帶我去看一看陛下的藏書?”冬兒猶豫著說道:“這恐怕不妥吧?”我循循善誘道:“我就趁陛下不在,進去看一會,絕不會給你添麻煩。若有人問起,我隻說是自己偷去的,與你無關。”“這……”估計是平日裡收了我許多珠寶,冬兒不好推辭,她咬牙一跺腳,“好,我帶你去!”傍晚時分,我換了身輕便的衣裳,跟著冬兒去了。冬兒在外守著,我一人悄悄進去。屋中兩麵都是書架,架上擺滿了書,我粗略地掃了幾眼,無論經史子集、醫卜星相、乃至武功招數,竟是什麼都有,真要細數,怕要有上萬冊。架上一塵不染,顯然有人經常拂拭,淡淡墨香讓人不由得有些陶醉。屋中另一麵牆上掛滿了字畫,顯然都是出自名家之手。其中有兩幅梅花圖令我駐足一看再看,畫紙與墨跡雖有些泛黃,但卻保持完好,無一破損。這兩幅畫的筆鋒、手法,與母親的竟如出一轍。母親擅書畫,她能雙手同時揮毫作畫,而這兩幅梅花圖顯然也是由一人兩手同時畫出。但母親的畫是不可能出現在皇宮之內,莫非這世間還有人與她有著相同的技法?“陛下,奴婢恭迎陛下!”屋外忽然傳來冬兒驚慌失措的叫聲。糟了!為何今日陛下如此早便回來了?我慌亂地張望了下,趕忙閃身躲到屏風後麵去。“不用侍候了,你退下。”傳來一個男人威嚴低沉的聲音。“是。陛下,奴婢告退。”冬兒抖顫著回答,而後便退下了。屋子隨即一片寂靜,我側耳傾聽著外麵的動靜,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我隻聽見書頁翻動的沙沙聲,而後便是袍袖輕掃的細微響聲,緊接著又傳來一陣規律的腳步聲,似乎那人已走出屋去。我耐心地等了許久,外頭已無半點聲響,這才壯著膽子探頭去看。“咳……”不料外頭忽然傳來一聲咳嗽,我嚇得立刻又縮了回來,慌亂中便將雙手撐在屏風上。而單薄的屏風當然經不起我這一撐,咯吱一聲,便轟然倒下。我也刹不住去勢,整個身子順勢一起向前倒去。我重重地摔在地上,摔得頭暈眼花。我摸著摔疼的腰,還沒來得及抬頭,一個男人渾厚低沉的聲音便在我頭頂響起:“你是何人?”我這才意識到是陛下在問我話,我如夢初醒,立時跪伏在地上,頭趴得極低,全身冷汗直流,含糊地回道:“回陛下,我,我,我是武媚娘……”“武媚娘?你就是王內侍監推薦入宮的武媚娘?”陛下仍是語調平淡地說道,“徐婕妤也時常在朕麵前稱讚你,說你不僅生得美麗,且文才非凡。你,抬起頭來。”手心早已滲出細汗,我雙手緊握成拳,把心一橫,緩緩抬起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