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姐姐?我一愣,隨即意識到太子口中的“明姐姐”應與母親有關,且極有可能就是母親!我收斂心神,直覺地想否認,索性裝糊塗:“太子殿下,您說什麼?”“你……不,不是……”太子呆怔了下,而後轉口喃喃自語道,“不……不是……”“明?!”而一旁原本都端坐在席上的長孫無忌等人也紛紛側頭望著我,麵上都是驚詫莫名。刹那間,居然再也無人開口,四周一片靜默。眾人的無言使呼吸聲顯得格外清晰,“怦,怦……”我仍扶著太子,低頭垂眼,但心跳卻快如擂鼓。“媚娘,呆站著做什麼?”陛下打破了沉寂,他的聲調依然平穩,“扶太子出去。”“是。”我微用力托住太子的胳膊,“殿下,走吧。”這次太子沒有甩開我,他忽然變得非常虛弱似的,整個身子半癱靠在我的身上。“呃……”我忍不住低喚出聲,因為他的重量就如同山般壓了過來,我吃力地撐住他,“太子……”太子卻沒有回答我,他垂下頭看著我,眼中異芒忽現。我有些慌,便彆過頭不去看他,費力地扶住他的身子。守在殿外的宮人見狀要上前幫忙攙扶,卻都被太子斥退了。我們兩人便一路踉蹌著到了東宮,禦醫早已等候多時了。“這幾日轉涼了,寒氣過重,所以太子殿下的腳疾便發作了。”禦醫仔細地診察,謹慎開口,“我開一付方子,殿下按此方內服外用,不日便可好轉。”“嗯。”太子沒有過多的反應,隻微微頷首。禦醫揮筆飛快地寫好方子,“平日裡要多揉捏雙腿,使血脈暢通,如此才能好得更快些。我將這方子交由宮人,吩咐她們如何煎熬。”說罷,他起身告辭。“多揉捏雙腿?”太子聞言微怔,而後他偏頭看著我,“往後你每日來東宮為我揉捏。”“這,恐怕不妥吧?”我一驚,麵上卻仍強笑著搖頭。太子探身過來,逼近的眼眸中掠過寒光:“為何不妥?”“因,因為我是陛下的禦前侍女。”太子的忽然趨近,使我深感不安,我仍笑應著,但身子卻向後移,想以不著痕跡的方式退下。“我會讓你變成我的侍女。”太子卻容不得我退後,他捉住我的手,眸光犀利地鎖住我。“你,你的侍女?!”我驚駭地睜大眼,直視著他那雙燦亮的黑眸,忽然覺得這樣與他對視有些放肆,正要彆開視線,下顎卻被他握住抬起。“我是太子,我若說要你,父皇絕不會反對。”太子高大的身軀立在我身前,壓迫感陣陣朝我漫天襲來,更遑論他懾人的眼神正一瞬不瞬地盯著我,“我隻要你一句話,你願不願來我身邊?”“太子殿下……”我的心不由地掠過一抹輕顫。 為什麼呢?我們今日不過是初次相見,但是他對我的態度著實令人費解。我知道自己的姿容並不差,但僅憑這匆匆一麵,便可炫惑這個男子的眼,迷亂了他的心智麼?莫非這一切,隻是因為我生得像母親麼?我靜靜地望著他,琢磨著他的神情:寂寞,寥落,似掩飾著的迷茫,甚至還有一絲慌亂。慌亂?怎會呢。我暗笑自己多心。這位可是大唐的太子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擁有無上的權利,天下唾手可得。權貴如他,亦會有因為一個女子而慌亂的心緒麼?“太子殿下,奴婢被貶為陛下的禦前侍女,是帶罪之身,若到殿下身邊,恐多有不便,且會給殿下帶來禍患,所以,請恕奴婢無法前來侍候。”我輕巧地爭脫他,而後微微躬身,竭力露出一抹得體恭敬卻又不卑不亢的笑意。“嗬……”太子的眸色與陛下不同,他的眼眸異常漆黑,是無邊無涯的幽黑,“她,我永世不可能得到,但,你……”他的唇角微微揚起,那是一抹動容卻淡漠的笑,卻也巧妙地將下半句掩藏住了。恍惚間,我仿佛看見太子那暗含笑意的眼眸中映著綿延的火光,不滅不休,似乎所有的記憶都藏在那抹幽黑中,所有的秘密都鎖在這對黑瞳裡。*“媚娘,你又要去兩儀殿侍候陛下了?”王內侍監從前庭經過,與我打了個照麵。“是。”我急忙欠身施禮。王內侍監是將我引進宮來的人,他在宮中是陛下眼前最得寵最得信的人。“媚娘……”王內侍監欲言又止。我心領神會:“內侍大人有話請講,我絕不會向他人提及。”“近來我見陛下派遣幾個內侍到梅林巷去,似是去打探你的身份虛實。”王內侍監張望了下,見四下無人才低聲說道,“你的身份入宮之時,我已確認過,確是武大人之女,且已登記在冊。而今陛下如此費周折地問究你的底細,其中必有原因。”我聽後冷汗直流,暗自心驚。陛下究竟在追查什麼?如今我已確定,母親必是與皇家有著莫大的聯係。恐怕這便是她隱遁於武家的真正原因!幸虧當日我早有準備,上報時隻說父親已逝,而福嫂是我的母親。見過母親真正麵目的人沒有幾個,若真要追究下去,恐怕也查不出什麼來。即使追查到荊州,武元慶與武元爽恨不能抹殺掉母親的存在,所以決計不會吐露實情。但這些隻是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怕終有一日,仍是要被人刨挖出來。我立即躬身道謝:“多謝內侍大人的警示,媚娘銘記於心。”“你好自為之。”王內侍監也不再多說,旋身大步遠去了。我收斂心神,強做鎮定,往兩儀殿走去。陛下端坐在首位,而長孫無忌、房玄齡、魏征幾人對坐,正在議事。我也不敢聲張,隻在大門口跪拜施禮,而後悄悄地走到陛下身後跪坐著。陛下仍低頭看著手中的奏折,似沒覺察到我進來。而長孫無忌等人見我入內,也隻是抬頭略微看了看。這些日子我隨侍陛下左右,他們已見慣了,再無當日的驚詫反應了。陛下放下手中的奏折,稍稍揉捏了下眉心,閉目問道:“近幾日朕站在殿外,時常聽到外頭有鼓吹之聲,百姓為何如此喧嘩?”長孫無忌笑答:“如今正是適宜嫁娶的時候,所以長安城裡百姓娶親的也就多起來了。”房玄齡也麵露笑容:“天下太平,大唐國運昌隆,百姓豐衣足食,嫁娶的事自然就多了。”“說到嫁娶之事,”陛下嘴角微挑,神情輕鬆地望著麵前的三人:“你們的子女,都有婚配了?”“多謝陛下關愛,都有了。我也算了卻了一樁心事。”長孫無忌依然笑答,“但最得意的,恐怕是玄齡吧?陛下已應承,要將高陽公主嫁給他的次子,房遺愛。”“是啊,臣多謝陛下賜婚。”房玄齡掩不住臉上的笑意,“如今就就剩長子遺直了。”“遺直?他還未定下麼?”陛下輕笑,揶揄道,“怎麼當哥哥的婚事反倒落到弟弟的後頭去了?”眾人聽後皆笑了起來,房玄齡又說道:“遺直身材矮小,麵容清秀,看起來歲數反倒比遺愛還小。”陛下今日心情十分愉悅,便又打趣道:“身材矮小?那選兒媳婦可要慎重,千萬不可高過他,否則,怕就不合適了吧?”眾人又是一陣大笑。房玄齡搖頭苦笑:“合適,合適。頗費周折,終於下聘了,媳婦仍是崔家。”“崔家?崔姓好,是大姓。”陛下頷首,而後抬眼看向魏征,“魏征,你當年先是勸隱太子結交山東,而後又勸朕結交山東。結交山東,便是結交這些大姓。”魏征微歎:“無奈啊,雖說改朝換代,但這些大姓卻始終不改。”“是啊,大姓,那便是高人一等。”房玄齡也說道,“而我是寒士出身,必須要靠與大姓結親,才不會被人看輕。”“朕已答應將高陽公主配於你的次子,”陛下臉色微沉,眉頭一皺,“如此一來,還有誰敢看輕了你?”“與陛下結親,自然是我房家的榮耀,求之不得。戰國前,貴族才有姓氏。而自魏晉以來,便十分注重姓氏門風。”房玄齡無奈長歎,“世人往往看重的,不是當朝權力,而是傳續下來的名氣。我是官居要職,又即將與皇族聯姻,但我仍是出自寒士之家。而那些大姓之家,幾朝幾代之前便已是顯貴,即使如今家道中落,卻仍是看輕我們這些白手起家之人。”長孫無忌在旁無言,靜默無聲,因為他便是大姓。“玄齡,你隨朕打江山,奪天下。而今朕是一國之君,天下人卻仍是小看你。”陛下的臉色已完全沉了下來,他淡漠地說道,“功勞雖重,卻讓人看輕。親家是大姓,卻使人覺得你顯貴,真是荒謬。”房玄齡頓了下,他看了眼身旁的魏征,便繼續說道:“這卻是令人無奈之事。魏征,想來,你兒子的婚事也不順利吧?”魏征剛要開口,又抬眼望了望陛下,似已覺察出陛下的不悅,便轉口說道:“議事已有好幾個時辰了,陛下累了吧?我們所奏之事都已稟明,不如我們先行告退。”陛下也似真的疲累了,抬手輕輕一擺。眾人已就都會意,施禮後便全數退下。陛下長籲一聲,靠向身後的軟墊。“陛下,請用茶。”我見狀趕忙奉茶上去。陛下拈起茶盞,微抿一口,卻不急於放下,自顧自地把玩起來:“媚娘,你也不是大姓吧?你以為他們方才所說的有理麼?”“是。武姓確實並非大姓。”我一愣,略一思索才答道,“雖然我們同樣是貴族,但由於姓氏之彆,身份地位便也有區彆,我們這些小姓之家,或多或少都會受大姓的歧視。”陛下仰頭長歎:“隨朕打下這江山之人,以寒士居多。朕得了天下,卻不能給當朝功臣虛名,隻能賞賜實利,實是可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百姓,卻不是帝王專屬。那些所謂大姓、小姓,眾人也隻能自取虛名了。“我想了想,仍是忍不住開口,“前幾日陛下未到之時,我曾聽見魏大人在向房大人抱怨,他的兒子要娶山東大姓王家之女,光聘禮就要到七十萬。”“七十萬?”陛下濃眉一挑,“王家雖是山東大姓,但破落已有快七十年,聘禮卻仍要七十萬?魏征可是朝廷重臣。”“房大人聽後便問,山東有五大姓,家家都是如此價錢麼?”我見陛下衝我頷首,便繼續往下說,“魏大人回道,七十萬還是最低的。倘若是崔家,那聘禮恐怕就是半個長安城。”“荒謬……”陛下仍是淡淡地說著,但一雙藍瞳卻是令人膽戰的犀利,他側頭示意我繼續說下去。“奴婢聽說此次陛下命吏部尚書高士廉編寫大唐《氏族誌》,”我便大著膽子說道,“我覺得陛下之意,便是讓他重新排列姓氏的等級。雖然姓氏曆朝的遺傳有起有伏,但是大姓便是大姓,一等仍是一等,而關隴李姓按照譜學來說,絕非第一等。高士廉若真要重新排列姓氏的等級,恐怕他會十分頭痛。”“嗬……”陛下微笑,卻笑得凜寒,“後宮是絕不能乾政,而你一個侍女,竟偷聽大臣議事,還侃侃而談,這可是死罪。”“陛下整日讓奴婢待在禦書房內,奴婢是可以假裝聽不見,但仍是可以聽見。”我雖然心底發寒,卻仍是倔然答道,“若想讓奴婢聽不見朝政大事,那陛下必須先使奴婢雙耳聾去。”陛下的眼眸深鎖住我:“你倒是提醒了朕。”我身子一僵,惶恐與莫名心懼令我立即垂下眼。陛下握著手中的茶盞,輕輕收緊了手指。“其實,奴婢說了這麼多,隻是想告訴陛下一句話。”我深吸一口氣,再次開口,“無論大姓也好,小姓也罷,當今天下,姓李!”“嗬嗬,是啊……當今天下,”陛下緩緩凝笑,深眸中透出一股令人心懾的悚懼光芒,“姓李!”“陛下若沒有其他吩咐,奴婢就先告退了。”一見陛下如此眼神,我的脊背便莫名發涼,隨即跪伏在地。“下去吧。”陛下閉眸。我深施一禮,起身向屋外走去。門外一群宮女簇擁著一個華服女子走了過來。那個華服女子……我隻望了一眼,便驚駭得說不出話來!那,那不是母親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