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李世民(番外下)(1 / 1)

嫵媚則天 深水城 3870 字 21天前

夢中一日,人間三世。她依在我的懷中,安臥如貓,唇角含笑,勾起無限綺思。青絲仿若流泉,自枕上瀉下。春藕般的右臂上,潔白如玉,守宮砂,已沒有了……她素來畏寒,我便用毛毯將她裹得嚴實,而她並未醒來,仍是慵懶地睡著。當我苦苦期盼時成泡影、無心觀望時,她卻忽然停靠在我懷中,深深駐進我的心海。似有若無,若即若離。為何會如此,分明得了心,也得了身,這個女子已完全屬於我了,為何卻比以往更加不安?每日清晨醒來,我便會尋找她的手,緊緊地握在我的手中,知道她就躺在我的身邊,觸手可及,這是我已經確認的幸福。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果然不假。我更緊地擁著她,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占有。而後自嘲地一笑,古之多少英偉的帝王,若他們躺在了如此溫暖的榻上,又有誰舍得離開?看誰又比我英雄了多少?“世民,你笑什麼?”她仍緊閉著眼,卻忽然發問,清音如水,隻是疲倦依然。我忽然覺得有些窘迫,乾咳兩聲才回道:“你雙眼緊閉,怎知我在笑,我沒笑。”“哦?是麼?”她微笑淡然,依舊沒有睜眼。這個女子,我與她秉燭夜遊,說彼平生,不必言儘,已知悉心意。唇角勾起一抹淡笑,瞬時,我有種家的感覺,如此的心有靈犀,我的喜怒都逃不出她的眼眸,當真是翻不出她的手掌心。洛陽一戰尚未完全了解,我卻拋下軍務大事,帶她來到這原村。玉帶錦袍棄於身後,取而代之的是布衣草鞋,此時我隻是一個普通的農家漢,安逸地在原村生活,與村中的男人們在田中忙碌。明,秀發初綰、低眉淺笑、姿態溫婉、步步蓮花、驚若天人,從那簇斑斕搖曳的千嬌百媚中翩然而來。隻輕輕一抬眸,頃刻便顛倒了眾生。眾人都停下手中之事,忍不住發出了驚歎,皆沉迷於她。我卻心生不悅,終於明白心底的不安來自何處了。眼角生媚,神情迷離,香肩微露,身段風流,她是為嫵媚二字而生的女妖。上天便是用如此一個集清純和妖冶於一身的女子,來做傾國傾城的注腳。這個妖惑人心的女子,既能引得我甘願為她墮落沉淪,其他男子就更是輕而易舉。愛上如此一個女子,是沉淪的美麗,或是清醒的罪惡?流光飛舞,錦色年華。我擁著她坐在桃花樹下:“往後我便在此處為你建一座行宮,宮中隻有你有一人,也隻有我能來看你,如何?”“好啊……”她展眉一笑,“你便與我一同住在此處,你在,我便在,你走,我也走,如何?”聞言我頓覺惱意,緊緊摟住她,有些憤憤地說道:“你為何不能如普通的女子一般,隻想著我,隻等著我麼?!” 她隻淡淡笑著,神情平靜:“你是一個普通的男子麼?你會愛上一個普通的女子麼?”見慣風月的人不輕易動心,眼光高傲而獨特,但若動了心便很難回頭。如此高貴美麗的女子,普通男子要不起更不敢要,因為給她珠寶豪宅是一種責任。“連我自己都十分訝異,為何對你如此在乎?甚至丟下尚未結束的戰事,與你來到此處……”我低頭輕吻她雪白的脖頸,“若我是皇帝,那豈不是昏君?”“誰敢說你是昏君?我第一個不饒他。”她緩緩仰首,直視我的眼眸,“說出如此消極的話,倒不像你了。”我微微垂眸,再不言語,輕解她的衣帶,深吻著她,惟有如此,才能平複這永無止境的貪戀。四周無聲,光陰暗轉,碧水溶溶,水霧愈濃,柳絮濛濛。嬌豔春花,韶光已至,吐露芳華,傾情綻放。隻是不知是否是優曇一現,刹那璀璨,終將湮滅無跡,終是要消失在雲煙深處,隻留一闋清歌在月色下漸行漸遠。我們便如此相依相偎,從不提及外麵的世事變遷,因為我們都深知,這隻是對如今靜美時光的浪費,我們都舍不得那樣做,一刻也舍不得。那朵最美的花,襯著暗沉夜幕,花色清明,邈然如雲,遙遙掛在懸崖峭壁上,人間沒有天梯可以攀越。美得不真切的,常是危險的幻覺。我將花送到她的麵前,插在了她髻上。她原本不染輕塵的眼眸,倏然彌漫著一層灰暗的蒼茫。我望著她,那在她鬢上的花,忽然失去了水潤,已不複方才的美豔光彩。我原是為它的美而摘下它,而今卻是將它摧毀了。尉遲敬德等人終於找到了我,他們勸戒我莫沉迷女色,將大業拋之腦後。斥退了他們,卻說服不了自己。生命若開始知足,本身亦是一場浪費。我終記得,自己是昂藏七尺的男兒。我的夢中有她,但也張揚著大男人的野心。如鷹擊長空,霸氣決絕,拚儘一身男兒血,繪成人間萬世名,無負於男兒傲性,何計笑罵?在原村的最後一夜,我將她狠狠地壓在榻上,劇烈而沉默、甚至是粗暴地與她歡愛。“世人都說男人一生曾愛過許多女人,他們也說女人一生可以鐘情無數個男人,”她如瀑青絲亂在風中,放肆而妖嬈,纖指緊抓著身下的錦綢,身子更加依附著我,喘息著說道,“但我不屑於此!我風明,今生所愛,隻有你李世民一人!”她的話,已似夢囈,卻一字一句,浸入我的血液,占領我的記憶,摧毀我的意誌。擁住她的刹那,她的淚落在我的頸上,冰涼如霜。我知道,她心中有多麼害怕驚惶,卻從未流露出一絲一毫。如此一個女子,即使我是佛,我依然甘心被她**,向她俯首稱臣。韶光易逝,怎道閒情幾許?我得勝班師回朝,回到長安,將東征軍元帥節旗交還父皇,兵符交還兵部。父皇在太極殿內為我舉辦了盛大的慶功酒宴,並封我為“天策上將”,位在親王公爵之上,領司徒、陝東道大行台尚書令,增邑二萬戶,準我開立“天策府”,自行設置官屬,令大哥與元吉十分不滿。我用天策府的特權,開設文學館,網羅天下人才。一切平靜得看似不露聲色,卻是潛流暗湧,轉眼間就可風雲突變。父皇寵幸的張婕妤因些瑣事,早對我心生怨恨,常在父皇麵前數落我的不是,令我疲於應付。不久,竇建德的舊部劉黑闥等人以報仇為名,舉兵起義。我此時手握重兵,又廣結天下英雄豪傑,大哥已覺察到我對他的威脅,擔心自己的儲位不保,此次他必要搶奪戰功,拉攏人心,所以他主動請纓去攻打劉黑闥。而父皇此時對我已有些許不滿,所以他命大哥領兵前去剿滅劉黑闥。這劉黑闥已主動向突厥示好,而頡利也派兵馬增援他,所以要攻下他並不容易。若要擊敗他,突厥是關鍵,必定要借助與突厥的這層關係。大哥必要聯結突厥,不能讓他們在他攻打叛軍的時候加以阻攔。所以大哥想要拉攏阿史那燕,因為頡利對這寶貝女兒投鼠忌器,如此一來,就不會與他作對了。我又怎會讓大哥得逞呢?與突厥聯姻勢在必行,阿史那燕,我誌在必得。隻是,我不知該如何與明開口。生死關頭可以漠視的愛恨糾纏,在大難過後,卻漸次浮起,無法避過。明隻是沉默以對,竟無一語嗔怪,目光靜如潭水,隻是眉間浮出一絲清倦悵惘。我知道,從此再難看見她展露無憂無慮的笑顏。月色依然靜美,夜風卻愈加寒冷蕭瑟。第二日,我便開始籌備與阿史那燕的婚事。“世民!”長安的冬日,寒氣頗重,在一個午後,明攔住了我的去路。這些日子,我一直在躲避著她,不料在此相遇,目光相接的刹那,我有瞬間的訝然,旋即恢複平靜。我不能見她。哪怕我的心已硬得可觸手成冰,也抵不住她一聲淡淡地哀求,她若懇求我不要迎娶阿史那燕,我怕自己會立即答應。但,不行!阿史那燕是我必要到手的一枚重要的棋子,我絕不能放棄!我硬起心腸,淡漠地甩開她的手,毅然離去。“世民!”她的聲音依然清定,隻是多了一絲不安與惶恐,自身後遙遙傳來,似近在咫尺。但我依然沒有回頭,從院中到大門外,短短幾步,我仿若赴刑場,走得異常艱難,險些被低矮的門檻拌倒。長夜的夜深重而寒冷,而晃動的燈火又太過耀眼,所以我並未察覺是否有明月當空,贈世間撩人月色。明,便這樣不見了。當無垢告之我這消息時,已是三日後。她去了哪裡?是我太過自信,信她從此會安棲於我的懷裡,不會再離去。我是忽略了她眼底的淡淡哀傷,但她並非世俗小女子,隻一言不和,便賭氣出走。我譴人四處打探,卻豪無結果,心急如焚,卻束手無策。而此時,前方戰事緊急,天降大雪,大哥率領的唐軍隻能原地不動,也因救援不及,劉黑闥攻克洺水城,羅成戰死。情勢危急,父皇譴我領兵前去增援。大哥領兵被困數日,見我前來,麵上卻無半點喜悅。原來明隨大哥出征,一直陪在羅成左右,她竭儘全力想救羅成,卻最終負傷歸來。“世民,你好生勸慰明……”大哥看著我,欲言又止,“她的雙腿受重創,恐怕日後都不能行走了……還有,她腹中的孩子也保不住了……”孩子?孩子保不住了?孩子?!那是我與明的孩子!我茫然地走向明的營帳,似完全迷失了方向,心中隻剩驚慌、恐懼。凍得冰涼的雙手在袖中微微顫抖,我卻不得不強迫自己保持鎮定。明靜坐於榻,怔怔地望著我,眸中隻餘蕭瑟與空寂,如茫茫雪野,她的神色平靜得仿佛凝固了。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這不是無法麵對悲痛的哀慟,而是麻木的空洞。我隻覺胸口有一片肌膚被生生地剝開,鮮血淋漓,哀痛無聲,微微一顫,眸中已有輕微的恍惚如水霧彌漫。我傷了她,深深地傷了她,用我的自以為是,深深地傷了她。我跪在她的麵前,將臉深埋進她的懷中,首次放任自己的無能與懦弱。明還是隨我回來了,隻是越發沉默寡言。她的眉宇間依然帶著遊移的冷漠,烏黑清澄的眸中仍有些許疏離,她總是能令我看得著迷,卻又無法看透。大哥此時已與元吉聯手,對我百般刁難、排擠。而父皇太過優柔寡斷,也使朝中政令相互衝突,加速了我們之間的兵戎相見。我自信能夠扶天下之危,除天下之憂,救天下之禍,身處亂世,人人得以逐鹿中原,我既能為天下人謀福利,又為何不能得天下?所以這帝王之位,我必要得之!我若真擁有天命,為何卻隻生為次子?我上有父兄,又如何能得天下?天命,恐怕隻能應驗在父兄身上了。我若欲主天下,隻能選擇一條路走。父皇此時將行廢立,卻仍是猶豫不決,他開始向身邊的謀臣問取諫言,而他此時所寵幸的大都是隋朝的久臣,如封德彝、裴矩、屈突通、虞世南等人。他們如今也都在觀望,既不反對我,卻也不支持,安於現狀。而安於現狀那便是支持大哥了。因為倘若他們走錯一步,那可是要賠上性命,這亦是一種政治投機。必須將他們全數拉攏過來,站在我這邊,成為我的後盾。但,應該如何做呢?此時,我卻得到一個驚人的消息:明,原是隋煬帝之女,是舊隋的公主。想當年,我們李家在晉陽起事,打著的旗號不是公然反隋,而是要匡扶隋室後裔,重整河山。若我能和隋朝的公主成婚,就更顯名得正言順、胸懷坦誠。因為李氏與楊氏,實是同屬關隴世家一脈,兩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太過於鎮壓楊氏隻會令關隴世家衰敗,對李家有百害而無一利。所以我在攻下長安之後便善待隋室子孫,任用隋朝舊臣,儘可能消除負麵影響。而我,做為李唐的王爺,若能進一步與楊氏結親,自然是錦上添花,也能拉攏那些仍緬懷隋朝的楊氏舊部,擴充我的勢力。且世人都知那寶藏如今在明的手中,若我昭告天下,已迎娶了明,那便等於向天下人宣布,我李世民得到了隋朝的寶藏,我便又多了一份勝算。隻是,明會答應麼?我思忖再三,最終覺得先不告知她,暗中籌備。但明很快便發現了,她厲聲質問我迎娶她的目的。我無從辯駁,一時,兩人皆無言,隻是相擁而坐,並不彼此試探,亦不掩飾所感,卻仍是如臨河倒影,恍惚迷離,總不真切。我不想再傷明的心,卻也不舍放棄這大好機會,進退兩難間,我看見了元吉新納的齊王妃。她竟生得與明一個模樣,若不仔細辨認,怕是難以分出。我腦中念頭驟轉,周遭的一切似已覺察不到,既然齊王妃與明如此相似,應可取而代之,如此一來,眾人定也分辨不出。等事成之後,再將齊王妃棄之,甚至殺之。隻是,她如今已是元吉的妃子,此計若想達成,並不容易。而齊王妃見我呆望著她,雙頰嫣紅,似暈染了胭脂,在迷離光亮中,豔若桃李。晚時,齊王府設宴,請我與大哥同去。我心知此乃“鴻門宴”卻也不畏懼,坦然前去。席間,齊王妃獻舞,她在我身邊舞動,眼波流轉,極儘嫵媚,似言如語,隻望著我手中的酒杯。我頓時心領神會,大哥與元吉定是譴人在我的酒中下毒。但這酒我必須喝,我要讓天下人知道,是李建成與李元吉先來毒害我,將來我所有反擊的舉動不過是自衛而已。我隻淺啜了一口,而後便全部倒入袖中:“大哥、三弟,我不勝酒力,便先告辭了。”我轉頭向身邊的隨行的李道宗施了個眼色。李道宗立時會意,伸出胳膊撐起我,架著我往外走去。走到府外,我才嘔出一口鮮血。好毒的心腸,手足相殘,這是宿命的悲劇。抬頭向晴空萬裡,卻隻能煢煢孑立,風未冷而心先冷。要曆過怎樣的寒冬,才能心寂如死?一笑間,是令人發冷的天真。回到府中,禦醫灌雄黃酒,不停漱口,我嘔出無數紫紅**。我養病數日,更不敢讓明知道,隻在深夜時分,到她院外,看著她寂寥的影子映在窗上。李建成與李元吉處心積慮,且又有後宮嬪妃為內援,已沆瀣一氣,要置我於死地。他們整日在父皇麵前煽風點火,說我擁兵自重,想要顛覆這大唐江山。父皇下旨,強行將玄齡、如晦二人帶走,攆他們回私宅之中。並且也下旨讓秦瓊及尉遲等將領明日必須到軍中向李元吉報到,眼看我的四肢羽翼就要全部被剪除,而空留一副身軀又能存活多久?父皇信任我,隻不過是因為我能打仗罷了。而此次突厥又來進犯,父皇居然派遣李元吉前去迎敵,他是再也不會信我了。所有的一切都比不過一場功名,關鍵時刻,誰先動手,誰便為王!既然世情如霜,便莫怪我心似鐵,行悖天之事。若問誰敢與我爭,問遍神鬼俱不答!隻餘一句:“若有阻擋,遇祖弑祖,遇佛殺佛!”揮斷寶劍,白骨儘棄,無以為敵!明執意要隨我去玄武門,我擁著她迎著夜風,立於城牆之上。月光如水,落在古樸滄桑的青磚之上,清光靄靄,如銀雪飛湧,似要潑濺起來。一抬手,天上星辰似可摘。但,腳下的萬頃燈火遠比星空更璀璨,仿若月華傾落人間,銀輝流瀉,千裡錦繡,萬裡繁華。利箭呼嘯而出時,人與天地俱為之失色,李建成尚睜著訝異的雙眼,不信人間有此決絕,但弱者的哭號絕不會成為同情的理由。既然犯下這殺孽,就擔當這殺孽,最終不過是成王敗寇,何須有怨?李元吉揮刀砍向明,我心膽俱裂,她卻隻輕輕一劍,便了結了李元吉的性命。她的腿是何時痊愈的?她竟未告訴我,是對我的疏離,亦或是質疑?我勝了,帝王之位唾手可得,隔著無數的爭鬥煙塵,終能冷眼觀望這一場勝利。玄武門之變獲勝後,我便下令將李建成的兒子與李元吉的兒子全部斬殺,真正做到斬草除根。而齊王妃,她救過我的命,我答應她,不殺她的兒子——李承忠。丫鬟錦兒卻在此時來報,明在無垢的幫助下,已逃出太子府。明,你也真是了得。無垢從不瞞著我做任何事、忤逆我,為了你,她一犯再犯。我將明重重地甩在榻上,我寵溺她,隻要是她想要的,我無不答應。但我錯了,放任她便是傷了我自己。或許我該拋棄一切憐惜,不問她的意願,隻強取豪奪便是,如此她才能一生都留在我的身邊!她與我皆愛惡分明,血液中其實流的是相同的血,原該最了解對方。我們都會寫“舍得”二字,卻唯獨不會寫“屈服”二字。在這個瞬間,我甚至想親手掐死她,因為倘若她不在我的身邊、得不到她,那她的存活便已毫無意義。“你連自己的兄弟都下得去殺手,一個女人又算得了什麼?!”她望向我,眸光依然如水清冷。即使是在如此時刻,她仍是最了解我的人,徹底地洞悉了我的所思所想。她的語言徹底擊潰我的理智,是她的不屈成就了我的辣手,我俯下身,一把扯開她的衣,狂亂地吻著她,再不壓抑心中莫名的恨與不安!那一夜對我們而言,不僅有傷心,更加有恥辱。曾幾何時,我們確有得到一段平淡幸福的機會。雖曾意亂情迷,但其實我們卻從未放下彼此的心結。我願意為她遮儘世間的一切風雨,唯獨她心中正在肆虐的那場暴風雨,我無能為力。我並不想如此狠絕地對她,但她隻要有一分溫情的表現,我便絕不會放手任這段情消逝,她若有一分軟弱落在我的眼裡,我便絕不會正視她的選擇。我對她說,我永不後悔,也永不道歉。但不後悔,是否也不心痛?不道歉,是否也不愧疚?我終是登上了九五之位,身後卻看不見明的身影。明立於高樓之上,身著霓裳羽衣,一片紅豔,燦若流金,在夜風中簌簌飄飛,似要振翅飛去,如天邊雲霞燃到了最絢爛的刹那,又似風中牡丹綻放到了極處,美豔不可方物,灼痛了我的眼。我將她緊緊摟在胸前,傲然環顧,睥睨眾生,腳下是無限江山,懷中是如花美眷,天地也為之肅然低昂,此生已是無憾了吧?明靜靜地依著我的胸膛,眼眸宛若不染輕塵的琥珀。她的身子倏地頓住,拉起我的手,將那柄當年在晉陽時我們定情的匕首深深刺入她的腹中。“宮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她便這樣倒在我的懷中,淺淡笑意,依然溫暖平和,似有午後陽光傾了滿身,有一種寧靜的歡喜。她抬手擦去我的淚,忽地璨然一笑,雙眸亮如星辰,“世民,你將來還能得到很多,很多……任人以賢、虛心納諫……貞觀之治……千古……一帝……”“今晚的夜色很美,我終於得到自由了……”她徐徐合眼,比花謝更殘忍,冰肌玉膚一寸寸沒了光澤,是扼腕也挽不回的痛。無儘心傷滾滾而出,如有鋒利的錐子在刺,摳得我疼痛欲裂,恨不能立即死去。不僅是那種椎心刺骨的疼,更是那種空虛到讓人隻想呐喊的痛楚。動情了,愛上了,也同時失去了。這世間有太多的哀愁,而我終不是神,不能隨心所欲。隻手不能遮天,縱然我擁有再大的權力,也改變不了既定的無奈,有一些痛必定要承受。肉體上的疼痛雖難耐,咬牙便過了,但心中的自我折磨卻是種綿長且深層的痛,無時不刻地啃咬著我已傷痕累累的心。我抱著明已逐漸冰涼的身子,露珠冷凝,初晨的陽光中,細小的塵埃漫然翩飛舞,斑駁滿地,微微刺目。許多時候,便是如此。僅僅一步之間,就忘了過去,忘了出路,忘了未來,忘了是如何相遇,忘了是如何離開,忘了自己為何流淚,忘了自己是誰……我將明葬在宮中的梅苑裡,因為我想隨時去見她。我開始全力治國,覺得舊國號“武德”不能代表我治國的誌向。魏征從《易傳》中取經典,認為“貞觀”二字所表達的“中正”的意思,最能代表我治天下的胸懷。貞觀?明的話語猶在耳旁:“世民,你將來還能得到很多,很多……任人以賢、虛心納諫……貞觀之治……千古……一帝……”貞觀之治?我一抬手,改年號為貞觀。繁華如三千東流水,變幻無常。無垢逝去,當年的齊王妃,也就是如今我的楊妃,負責管理後宮。蒙上她的眼睛,我便可以全心寵愛她,因為她是如此地像她,幾可亂真。但為何我仍不滿足?我的心沒有再次狂跳,如同結了一層冰,冷冷的,無動於衷,空空****。新入宮的武媚娘,她與明更為相似,那斜挑的眉眼,一模一樣。什麼是劫?輪回是劫。我不信世間有所謂的生死輪回,我知她不是明,所以我如釋重負。她也確不是明,因為她的眼中多了一抹野心勃勃的光芒。但她與明過於相似,她們對事物相同的見解,馴馬、書法、如出一轍。我譴人暗中調查她的來曆:父親為武士彠,已逝世。母親,如今住在長安的梅林巷中。身份並無任何可疑,但我卻仍沒有放棄,譴人再去荊州打探。武府上的人眾口一詞,並未見過武夫人,而那個擺在台麵上的武夫人其實隻是府中的奶娘。那麼,真的武夫人在何處?莫非當日明未死,而是逃出宮去,嫁做他人婦,生下了武媚娘?!這個念頭在我腦中起伏盤旋,令我幾乎發狂。我必須立刻解開這個謎團,否則,後果將不堪設想。匕首、赤幽石兩樣舊物呈到我的麵前,我再無顧慮,隨即來到梅苑開棺。看著並無骸骨的棺木,我心中有一絲恨。我感到強烈的挫敗,抬頭向外注視著冥冥虛空,微微發亮的天色似乎在嘲笑我的無力與掙紮。我為了她的離去,急遽消瘦,一夕蒼老,仿若短短數日便曆儘了世間巨變滄桑,承受了內心無數次的痛苦煎熬。上天從來都不懂人世的哀愁,深情脈脈無處訴,隻能絕望著等待夢醒。我的痛,源於她;我的情,毀於她,而她卻騙了我。原來,我耗儘這半生的光陰,窮儘這半世的追求,到最後,換來的都是灰燼。愛欲生憂,從憂生恨,如此的她,叫人怎能不恨?!怎能不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