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如淵。厚重的夜雲飄過,一彎冷月漸漸浮出,月華如水,幽光肅穆,冰涼如霜。燈火飄忽,太極宮一半沉入如迷夜色裡,一半浮在千丈月華中。婆娑樹影,卻如猙獰鬼魅,有轉瞬即溶的冷意,不知在如此古樸莊嚴的宮殿中,埋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隱秘。前幾日,我到兩儀殿,發現其中許多內侍與侍女都換了人,不解之下私下詢問內侍監,他才悄聲告之,陛下已將他們全數斬首,原因卻是不明。原因不明?他們全是那夜曾見到陛下在梅苑失態的人啊……人命如此脆弱、如此不堪,生死之距,不過須臾。我隻覺得心底發冷,身子已湮沒在黑暗中,有些無奈與感歎。陛下的眉眼之間常常閃動著淩厲狠絕,不需麵目猙獰,便能令人從心頭直冷到腳底,隻能敬而遠之。他可以不動聲色地在幕後洞察甚至操縱一切,想來都使人不寒而栗。但有時他也隻是凡人,他同樣也會無奈。母親,便是他不得不承受的痛,他愛母親其實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深。母親於他,近乎於一種救贖,也隻有母親能令他眼中凝結著生命裡幾乎全部的溫柔。但他知曉母親未死的消息,除了那夜失態,我再未見他有任何不妥的行為。他沒有刁難我,甚至沒有逼問我母親的去向。欲成大事,他有足夠的自製力。或許,他有足夠的自信,能很快找到母親,所以不屑為難我。此中深意,恐怕隻有陛下自己知曉。我仰起頭,樹影颯颯紛揚,仿若無聲光陰,終將以了無痕跡的飄忽,掩蓋一切不堪過往。我緩步走入兩儀殿,悄無聲息地跪坐一旁。魏征方才病逝,陛下十分悲痛。夜已三更,庭戶無聲,殿外風來暗香滿,一點明月窺人,清明燭火,將斑駁的影子投在案上的奏疏上。殿下時而在奏疏提腕勾畫著,時而蹙眉凝思,神情專注,帶著幾分隔世的冷漠。“魏征啊,這是你從前給朕上的‘十思疏’,用以勸戒朕該如何做一個聖明帝王。每隔幾日,朕都要取出重讀一次。”陛下忽地仰天長歎,似在對我說,卻又更似自言自語,“但其中卻沒有告之朕,太子之爭、手足相殘該如何做?更未告訴朕,若有一日你魏征離開朕,朕又該如何是好?”這些年我隨侍陛下左右,看得最為真切。魏征此人有膽有識,敢言他人所不敢言之言,且不畏死,不達諫之目的絕不罷休。他曾向陛下麵諫五十次,呈奏十一件,一生諫諍多至“數十萬言”,其次數之多,言辭之激烈,態度之堅定,古今怕隻有他一人,無怪陛下對他刮目相看,器重有加,會為他的逝去而如此哀傷。帝王者,一生若能遇此良人,何愁大業不成? “以銅為鏡,可正衣冠;以古為鏡,可知興替;以人為鏡,可知得失。朕常以三鏡提醒自己,以防過失。今魏征已逝,朕便失去了一麵鏡子。”陛下依然深深歎息,由遠而近,漫過四周,“來人。”“在。”立即有侍臣快步上前,跪伏於地。陛下沉聲下令:“傳旨,魏征便葬在朕的陵墓地旁,朕要為他立碑,上頭須有碑文。”侍臣答道:“是,我立即去準備。”“不,那碑文,朕要親自寫。”陛下微微搖頭,“另遵從魏征遺誌,薄葬治喪。”魏征與陛下,與其說誠於人,不如說他們誠於己。明主難期空負高才,奸佞當朝報國無門,如此窘況,斷然不會出現在他們之間。兩種人生,曾經相知,各有傳奇。*因魏征的逝去,陛下抑鬱許久,悶悶不樂,今日忽內侍來報,突厥的突利可汗已到長安。突利乃陛下當年的結義兄弟,他的到來,自然使陛下歡喜,立即下旨,在太極殿內設宴款待。風過穿廊,搖動樹梢,碎花在清絕陽光中飛揚,我捧著一盅溫好的酒,急步走向大殿。我隻顧低頭趕路,並為留心,在曲徑回廊處,一個人影從另一頭閃出來,想來他也是毫無防備,兩人便蒙蒙地撞在一起,他更是收不住去勢,踩掉了我腳上的絲鞋。“啊……”那人正是晉王李治,他見踩掉了我的鞋子,頓時臊得麵紅耳赤,竟彎下身子,拾起我的鞋,伸手便要來捧我的腳。“你,你做什麼呀?!”雖說我與他曾有過親密之觸,但如今見他如此,我仍覺得十分窘迫,一時方寸大亂,本能地往回縮著腳。“我,我隻是想幫你將鞋穿回去……”李治見我抗拒低叫,更是慌了手腳,半跪在地上進退不得。“哦?你要幫我穿鞋?”我垂眸看著他,他滿頭是汗,臊得全身似都要燒起來了。我頓時心念一動,將右腳輕搭在他的膝上,低笑著問道:“你看我的腳,好看麼?”“好,好看,比上等白玉雕成的還好看……”李治見我如此舉動,又驚又羞,頭立即側到一旁,不敢正眼望我。“那,殿下還不為我穿上?”我的腳趾稍稍撓著他,雙眼勾勾地望向他,我伸手撩著發絲輕笑,半真半假地說道,“奴婢的腳很冷啊……”“是,是……”李治正呆滯地望著我,見我催他,這才如夢初醒,忙不迭地為我套上鞋子。“殿下,為何許久都不見你入宮?”我帶著幾份幽怨,眼中隱隱含淚,一切愁情已在不言中。我的聲音略帶嬌羞,幾乎連自己要都感動了。“不,不是……我……”李治先是手足無措,而後他低低一歎,“父皇告戒我,不可荒廢學業,命我無事少到宮中來……”陛下果然有所覺察,還做了防範……“那,你想不想以後仍常來宮中見我呢?”思即,我勾唇一笑,斜瞥著他。“想,自然是想,日夜都想!”他眸光一亮,隨即又暗淡下去,“但是父皇不準……”“我有法子。你叫我姐姐,叫姐姐,我便告訴你。”我踮起腳尖,在他耳邊低語,聲音似夢如幻,自成一種魅惑。李治又羞紅了臉,聲音輕若呢喃:“花妖……姐姐,姐姐……”我眉眼一挑,輕撇嘴:“此處無人,你大聲些叫。”李治怯怯地轉頭四孤,而後朗聲大叫:“姐姐!”“嗬……”我掩口輕笑,轉身再不理會他,快步朝前去了。“姐姐,你還未告訴我,你有什麼法子啊?”李治在後急叫,我卻置若罔聞,仍是頭也不回地走了。母親與陛下的那段孽情,成為刺進我心中的一根刺,痛入骨髓,卻拔之不出。而我能做的,便是將那刺慢慢變成心的一部分,成為羽翼,便可展翅,也能笑傲。母親引得陛下險為她折腰,我亦能。對歲月的複仇,最痛快淋漓的莫過於此。宴會之上觥籌交錯、笑語盈盈,好一派賓主儘歡的氣氛。陛下坐在禦席之上,突利可汗坐在他的側手邊,而那個令我咬牙切齒的怒戰,居然也隨坐在旁。突利可汗望見我,先是驚得半天合不攏嘴,而後卻倏地釋然。而怒戰隻輕瞥了我一眼,並未多瞧我一眼,似乎從未見過我。這個怒戰,究竟在打什麼主意呢?突厥人既來到長安,那個庫摩是否也會到此?而母親呢,她如今身在何處?在我走神的這點工夫,突厥使節已令怒戰與另一名突厥女子獻上了舞蹈。陛下微頷首,讚歎道:“突利,看來你們突厥男兒不僅驍勇善戰,也精通音律。”突利謙遜地答道:“陛下過獎了,我們都是粗野之人,難等大雅之堂,倒是大唐歌舞聞名,不如請哪位王子舞上一曲,也可令我等開開眼界。”“恩……”陛下稍一沉吟,而後喚道,“恪兒。”“是。”李恪隨即會意起身,一襲白衣在大殿的風中飄搖。怒戰忽然開口:“吳王殿下要親自舞劍,是我等的莫大榮幸,隻是一人獻舞似乎有些乏味吧?”“也是。恪兒,你便在殿上挑一人與你共舞吧。”陛下微皺眉。“媚娘……”李恪站在殿中,青綸如玉,白衣如雪,朝我緩緩伸出手。我略感訝異,卻毫不猶豫地起身,向一旁的侍衛借了佩劍,不看周遭人審視的目光,漫步走到他的身邊。樂起,舞起。李恪長空舞劍,威然起舞,宛若遊龍。拔劍揚眉,是何等豪情快慰!我亦劍舞狂飛,劍走輕靈,時緩時疾,時起時伏,雲煙四起,如丹青零落,橫塗豎抹,飛揚殿上。高手比武過招,是以靜製動,劍是武器上品,極儘飄逸靈動之致,我們兩人對舞著,純如水,素如墨,光影眩迷,靈光逼人,一切美豔不可方物,劍氣中舞出千古柔腸。隻在一舉手一投足中,塵囂、世俗,便離我們遠去了。我瞥見一道銀光從我發上飛出,那是我的銀簪。黑發亂在風中,遮住了我的眼睛,神迷如霧,像籠著輕紗的綺夢。樂曲在此時戛然而止。李恪裝束一絲不亂,隻是氣息稍顯急促,他手中捏著我的銀簪,深望著我,眸光如水,倒映著我的影子。“好了!想來你們也累了,下去休息吧。”寂靜無聲中,陛下忽然發話。“是。”我與李恪再對望一眼,便各自退下。“哦,突利啊,朕記得那年你入長安,身邊還有一個突厥的第一高手,為何今日不見他?”酒過三巡,陛下又忽然發問。我大吃一驚,麵上卻不敢流露出半分。突利隨後解釋:“哦,回陛下,此次他也隨我來了。隻是沒有旨意,不敢入內。”“命他進來吧。”陛下似不在意地一笑。內侍得令後很快便將庫摩帶上殿來。那庫摩腳步沉穩地跨入殿中,他身後還跟著一名蒙著麵紗的女子。我心兀自一顫,險些驚叫出來。因為那名女子雖蒙著麵,看不見樣貌,但那弱不勝衣的體態、那頭九尺長發,與母親極為相似。“參見陛下。”庫摩與那女子跪伏於地,向陛下行叩拜之禮。陛下還未開口,一旁的內侍便低聲嗬斥:“大膽,見了陛下,怎可隱藏麵容,此為大不敬,還不快取下麵紗。”那女子也不驚慌,側頭與庫摩對視一眼,蒙麵輕紗在纖纖玉指下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