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驚變(1 / 1)

嫵媚則天 深水城 2133 字 21天前

已是晚秋,寒風竄入殿中,冷冽透骨,令我微微一顫,聲音卻如常平靜:“奴婢不明白陛下的意思。”陛下仰首望著我,淺笑依然,眸中卻無笑意:“你坦白與朕說,朕便依了你的心意,下旨賜婚。”“陛下,奴婢隻儘本分,從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我微微垂首,隱住了眸光,恭敬而平穩地答道。“嗬,明確實是花了心思教你,寵辱不驚,應對自如。”陛下往後靠了靠,閒閒地半躺著,唇角露出一抹舒適的笑意。這是種篤定的笑容,不怕上鉤的魚兒再脫逃,“太子求朕將你賜於他,朕也曾猶豫過,隻是而後他竟說要廢掉太子妃迎你回去。倘若他果真為一己之私廢掉太子妃,既辜負了太子妃,更有負朕之所望。太子聰慧果敢,隻是始終學不會隱忍。”陛下略一停頓,一字一句冷然說道,“你可知,若你不是明的女兒,朕便會以自己的方式保全自己的兒子,即使犧牲他人也在所不惜。”我蹙眉凝視著陛下:“奴婢何去何從,陛下不是早已心中有數了麼?無論奴婢如何回答,也絕不會令陛下回心轉意。”“即使今日朕有千般不是,朕仍是一國之君。”陛下漠然一笑,不再說下去,隻靜靜吩咐,“你是個聰明的姑娘,應知進退。”“奴婢明白。”我輕輕一歎,再次垂下頭去。如今我已明白母親當年為何情願一死,也要逃離這皇宮。雖心係一人,但時日一久,什麼情愛都將**然無存,時間會令人再也覺察不到痛。陛下眸中有輕微的波動,隨即化做笑意,他並未開口,隻微微頷首。此事便如此雲淡風輕地結束了,起因隻是一場合謀,我與陛下就在兩儀殿中輕鬆地達成共識。“魏王殿下求見。”內侍在殿外輕聲稟報。李泰一反常態,踉蹌著飛奔入殿,他跪倒在陛下腳邊,肥碩的身子瑟瑟發抖:“父,父皇,有人要殺兒臣!”“發生何事了?”陛下一怔,歎了口氣問道。“今日我與房遺愛在府中議事,突有一枝利箭飛射而來,倘若我躲閃不及,那一箭就便會射中我的胸膛。”李泰聲淚俱下,“我死不足惜,隻怕日後無法再侍奉父皇了……父皇……你要為兒臣做主啊!”陛下雙眸幽寒肅穆:“朕會命大理丞立即調查。刺殺親王,此事非同小可,無論是何人,一旦抓獲,格殺勿論。”李泰的聲調中依然帶著哭腔:“命大理丞立即調查?此事還用調查麼?父皇隨意一想,便可知是何人所為。”陛下的臉死氣沉沉地板著:“朕想過,但朕確想不出。”“父皇並非想不出,而是不願去想,不敢去想。”李泰終於伏地號啕大哭。陛下詫異地望著李泰,沉默半晌,似乎這才聽懂了:“你這是何意?” “我一向行事謹慎,從未與人結怨,絕不會有人怨恨至要殺死我。且如今人人都知父皇對我偏愛,刺殺之事不論成敗,父皇必會追查到底,嚴懲真凶。”李泰仍是跪伏於地,他的身軀仍在不停地顫抖,“倘若隻是私怨,無人敢冒如此風險。刺殺之人不僅是恨我,而是因為我的存在對他是莫大的威脅,所以必須除掉我,才能保全他的地位……”李泰正準備繼續往下說,卻被陛下揮手截斷了,陛下的眸中有轉瞬即溶的冷意:“朕知道了,你不必再說了。”“父皇!你要為兒臣做主啊!”李泰猶不死心,聲嘶力竭地大叫,“我……““夠了!”陛下聲色俱厲,斷然道,“朕說了,會追查到底,無論此事是何人所為,必會受到嚴懲。你們都退下,讓朕靜一靜。”說罷,陛下疲累地擺了擺手。“是。”李泰再不敢多言,施禮後便退出殿去。我上前將案角已燃儘的香換下,重又點了一簇,幽香芳馥彌散開來,霧靄般緩緩漫溢,飄悠地在空中翻騰。我亦不敢久留,緊隨李泰也退下了。到了殿外,我回身再看,清香渺渺,孤高寂寞地飄立在空中,像涼秋中一縷蕭瑟的影子。後亭中,稍現蒼涼,草木寂然如洗。晚秋的陽光卻並不瑟淡,而是煦暖、輕柔,燦如一場四濺的金雨,點點滴滴打落心上。“朝中早已有人議論,父皇也定有耳聞。太子早已坐立不安,如今他終於動手了,”李泰邊走邊憤憤地說道,“他不怕父皇追查,說明他連下一步計劃都想好了,而父皇分明便知他的手段,卻不深究……唉!”嗬……我心中暗笑,太子之所以會對痛下殺手,恐怕不僅是對李泰的妒忌,而是因為李泰是告密者。當日便是李泰向陛下進言,說稱心嫵媚惑主,引得太子墮落,所以陛下才下令處死稱心。而這魏王李泰也自負才能,暗懷奪取太子之位的野心,從未放鬆謀太子之事,在朝中樹立朋黨,四處收買人心。李泰絞儘腦汁,極力在陛下麵前表現自己,裝出一副心慈仁孝的模樣。太子好色,他便連女色都不近;太子好偷雞摸狗乾荒唐事,他卻喜好文學,還修撰《括地誌》;太子不尊重少師,他便禮賢下士,虛懷若穀。其心思之縝密,手段之毒辣,確是略勝太子一籌。隻可惜他的對手是陛下,注定他也隻能是敗者。其實我與他、太子,以及其他人,皆是渺小如沙。而殿中的那個帝王,他隨手便可揚起一場塵煙,風沙漫天卷起,我們誰還能掌控住自己的命運呢?我們都仍有情有性,而陛下卻無情無性,世間悲喜,於他似乎都隻是煙雲,他令人親近不得,唯有深深地敬懼。“媚娘,你怎不說話?”李泰見我低頭無語,便不耐地追問。“殿下,陛下如何用心對你,想必你心中早已有數,我隻是個侍女,眼盲心拙,確不知該說些什麼。”我悠悠地歎息,而後躬身施禮,“奴婢尚有一事需立刻去辦,就先告退了。”我也不等李泰回應,徑自朝前走去。窮奢極欲,人心不足。我仰首望天,濃重的秋色,藍幽的天空,成團的雲在奔流翻湧。隻怕有人美夢尚未醒,便要有一場狂風驟雨了。*今年長安的冬季格外漫長,空茫雪光中,反常的嚴寒籠罩住太極宮,異樣地沉寂著。倚窗望去,瓊珠閃爍,銀雪飛湧,泠然無聲,華美嬌憨,天地間一色雪白,美不勝收。我上前將窗關上,窗欞上似凝了一層冰霜,指間觸及之處,隻覺莫名冰冷,卻又很快被我的指溫融化,滑下一滴水珠,靈光微閃,轉瞬即逝。青銅鎏金銅盆中細微地爆著銀霜碳火,青爐內散出隱約的暖香,陛下端坐案前,揮毫潑墨。有內侍慌張來報:“太子殿下忽發惡疾,性命垂危!”陛下手中的筆略一停頓,他似不經意地抬眼:“忽發惡疾,性命垂危?”“是!”內侍問道,“不知陛下是否起駕去東宮探視?”“……”陛下還未回答,褚遂良匆匆由外快步入殿,他跪伏於地,朗聲說道:“東宮之行,陛下萬不可去!”“為何?”陛下緩緩起身走了過去,眼睛勾勾地盯著褚遂良。“陛下……”褚遂良似有難言之隱,他並未答話,隻是用哀求地目光望著陛下。“朕明白了,你便代朕走一趟吧。”陛下回身走到案後,轉身的一瞬間,他已換上恰到好處的微笑。“是!”褚遂良領命後飛也似的去了。陛下似未受到方才之事的驚擾,仍在奮筆疾書。斑駁夜色,如遮天蔽日的欲望,更漏滴下,天音若夢,轉眼已三更了。“陛下,太子並無大礙。”褚遂良回來了,他再次跪伏於地,“而紇乾承基有事要向陛下稟告。”我一驚,紇乾承基?他不是太子的親信麼?莫非太子果真已按捺不住,搶先動手了?陛下沒有抬頭,仍提筆寫著什麼。紇乾承基很快被帶上殿來,他哆嗦著說道:“陛、陛下,臣有罪……”啪,一滴濃墨落下,很快便在紙上暈染開來,陛下深歎一聲:“你不必說了,朕知道你想說什麼……你下去吧……”他隨後看向褚遂良,“叫承乾上殿來。”太子拖著殘腿,一瘸一拐地來到陛下麵前。他已失去了往日的威儀,發髻微亂,麵容憔悴。陛下並未開口,他直望著太子,目光陌生而蕭索。褚遂良朗聲質問:“太子殿下,紇乾承基已招認,你聯絡了對陛下心懷不滿的漢王李元昌與吏部尚書侯君集等人,密謀刺殺魏王殿下,裝病想騙取陛下去東宮探視,從而發動宮廷政變,一舉奪得王位。你可認罪?”太子雙膝跪地,自嘲一笑:“事到如今,成王敗寇,我無話可說。”陛下的神情中有濃鬱的倦意:“你為何要做這大逆不道之事?”“大逆不道之事?陛下是忘了當年的‘玄武門’之變了吧?我自幼便被立為太子,在太子位上,我奢求過什麼?做錯過什麼?陛下,你從未真正了解我。我知道,因我的腳疾,你猶豫過。”太子發出一聲輕笑,上身挺得筆直,如蜇伏的獸般與陛下炯炯相望,“若不是母後臨終囑咐,你早就將我廢了吧?我隻是不明白,你究竟為何偏袒李泰?你偏袒李泰,朝野震動不平,你心中有數。你許可李泰入住武德殿,武德殿是如此重要的地方,你更是心知肚明。陛下,其實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是不是?但是你所做的一切換來了李泰的咄咄逼人、我的痛下殺手,這便是你希望看到的?”“朕是問你為何要謀反?”陛下眼皮一跳,深深克製住,然而,太靜太淡,反令人擔心。“那陛下不如先問問自己當年為何要發動‘玄武門’之變。陛下殺了自己的兄弟,那不是謀反,是為了自救,嗯,是自救。”太子清俊的麵上浮起一層古怪的笑容,“我隻不過是遭到李泰這個偽君子的巧言暗算,才不得不聯係朝臣,以圖自安。我知道我將不是太子了,明日我就會身首異處。如此也好,那便真正了結了,真正自由了。我一直想要像草原遊牧人那般策馬揚鞭任意馳騁,想憑著自己的真本事建功立業……隻是遺憾,陰謀者李泰竟能得逞。”“朕不會殺你。”陛下眯起眼,細細地彎著,兩道目光如雪夜的清輝,“朕隻問你,你對今日之事能否真心悔過?”“不會殺我?當年你為了皇位親手殺了自己的手足兄弟,明姐姐為了自由選擇自儘離你而去,他們都是你最親最愛的人吧?但是他們都死在了你的手上!”太子嘴角微一抽搐,很快朗聲笑道,“悔過?我有何過!若能重新選擇,我仍是會選這一條路,永不後悔!”“好個真正自由,好個永不後悔!”陛下刷地抽出案上的長劍,殺氣如遁跡的蛇竄出草叢,被驚動的雜草在每個人的心頭簌簌作響。“哈哈哈……”太子仍無一絲驚慌,反倒是仰天大笑,“我敗便敗了,但也絕不饒過敵人,拚將最後一口也要咬回去!”“陛下!陛下,不可啊!”褚遂良在旁見情勢不對,連忙跪爬著攔在太子身前。“滾開!”陛下沉沉低吼。“陛下!陛下,不可啊!”長孫無忌、房玄齡兩人這時也從殿外飛奔進來,他們跪在陛下麵前,死死地抱住他的雙腿,“陛下,太子就算有千般過錯,但他是您的親生骨肉啊!”“滾開!今日朕定要殺了這個逆子!”陛下踢開眾人,步步朝太子逼近,手中寶劍閃著雪亮的冷光。隻見一線銀光破空劃過,似飛雪撲麵,倏忽即滅。這彈指之間,陛下手中的長劍錚然落地。“世民。”這世間還有何人敢直呼陛下之名?我恍惚地抬眼望去。母親……簡單二字,我卻喚不出口。她從容地踏進殿來,手持精巧短弓,顯然方才那箭是她所發。她九尺長發已剪去大半,青絲在頭頂高挽成髻,白袍飄飛,灼灼美顏,懶散淡定,不言不語便已風姿倜儻。華貴天成,青幽冷洌,如一柄明若秋水的寶劍,又似一塊燦煥美玉,泠泠繁榮光芒似雪,飄逸出塵,這分明就是一個俊美無雙的少年,足可令任何一顆懵懂的少女心害羞起來。尉遲敬德緊隨她身後,這個目空一切、敢在朝堂之上公然毆打大臣的武將,如今竟心甘情願做起她的保鏢,他立於她的身後,為她擋下那蜂擁入殿的宮中侍衛,不讓他們靠近她半步。“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