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風過,殿內燭火微動,牽曳著殿中數道陰影搖**飄漾,遙遙聽著風聲如泣,恍若隔世。我仰首望著李世民,他半身隱於一泊燭影之中,滿浸的殺氣,宛若蟄伏的蝙蝠般撲天蓋地飛來。如一滴雨落於平靜的湖麵,波紋層層漾開,他的眼在火光中折出斑斕的精光。早已冰封的心湖仍是起了漣漪,不複鎮定。思緒茫茫,萬般意念,忽生旋滅。原該是他,終究是他,隻能是他。這個男人,是牽係我一生的執念。我與他,相距不過七步,卻似咫尺天涯。他從高處俯視著我,諱莫如深,而後緩緩朝我伸出手,近在咫尺,仿佛立即便能觸及。但他終是克製住了,還未全然伸出的右手,倏然垂下,隱於寬大的袖中,似已將心中的隱秘徹底緘封。“明姐姐……”李承乾飛奔上前,抱著我淚流滿麵。這個曾在我懷中哭泣撒嬌的小男孩,早已長大成人。在他俊美柔和的麵容之後,我看見了棱角崢嶸。“母親……”媚娘立在原地望著我,神色亦靜,但不難辨出其中的震動,但那些情緒轉瞬即逝,忽而默然。我似已聽見風聲呼嘯,如山魈在幽穀淒厲地嘶鳴嗥叫。三尺寶劍瞬間由鞘**而出,閃耀青光,揮斷流水,將莫測歲月中所有的隱秘往事一吐而儘。與其默然懷念,不如大方回顧。我回擁李承乾的雙手在微微顫抖,心劇烈搖**,無法言語,我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望向李世民,輕輕地搖了搖頭。“來人,將太子帶下去。”李世民側頭看著我,目光清定,他長歎一聲,那聲音仿佛自極遠處傳來,“先禁於東宮,來日再做裁決。”“明姐姐……”李承乾猶抓著我的衣袖,不舍放手。我安撫地拍了拍的他手背:“去吧。”我側頭再看李世民,他卻恍若不見,已回過身去,不言不語,有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冷傲與孤絕。我一時思緒紛呈,隻呆立在原地,一旁的尉遲敬德扯了嗓子叫著,他粗獷的喊聲在殿中回響:“喂,明小子,事情辦完了,我們快走!老秦快不行了!”尉遲敬德拉了我的手便要向殿外跑去,原本屹立不動的李世民忽然發話,他的聲音在寂靜中亦不顯突兀:“明……”那聲輕喚仿佛自我的心穀深處響起,很遠,卻又似很近,我掙開尉遲敬德,回身看向李世民,靜寂半晌,語氣鄭重:“等著我。”時間改變了我們,但有些卻永生不變。李世民若是頑石,我便是堅冰,隻能緩緩提升熱度融了,決不能以蠻力敲擊,否則,便隻得玉碎的下場。“嗬……”李世民遙望著我輕笑,他的笑聲中彆有一種無奈,像寒風吹斷了枯枝,隻剩喑啞的一聲呼喚。一如約定,我與他在此重聚,又暫離。 “母親……”媚娘上前拉住我的衣袖,欲語還休,笑如晨曦,能照亮觀者的眼眸。我垂首微笑,牽起她的手,溫婉低語:“媚娘……”我抬頭朝李世民微一頷首,便轉身攜媚娘出了大殿。寒風拂麵,飛雪如絮,滿天紛揚的雪花,卻無一朵能滯留於我的發上。*月淡如煙,白雪紛飛,沉澱了所有雜色,天地仿若洗過,純透幽明,探不清夜色的濃薄。窗外梅花影,香氣恬淡,散得極遠極清。數十年縱橫沙場的滄桑深深地鐫刻在秦瓊憔悴的臉上,那雙令天下豪傑都為之驚歎的金鐧如今靜靜地放在案上。我心中隱約想起什麼,被風一吹又失落了,頗有些悵然。笛聲忽起,淺若溪水,如時光倒流,如詩如夢,浸透了月光與夜氣。無數往事似在笛音中漸逝漸遠,激揚、潺緩、微慢,溟濛、混濁、清澈……一曲終了,秦瓊淡淡笑了,他的目光依然清寂,即使心傷至深,亦不見半點陰霾:“明,這笛子是伯當給你的?”“嗯……”我微微頷首。“伯當、雄信、羅成都已去了,隻餘我一人……”秦瓊垂眸輕歎,倦意儘露,“在我臨死前,能見你一麵,已是再無遺憾了。”“秦大哥……”我禁不住有些哽咽。秦瓊神色平靜地凝視著我:“明,彆哭……在我臨走前,不想再看見你的眼淚……”塵世紛紛,弱水三千,而他是最清澈的那一泓。他不願見我的眼淚,然,不流淚,即使我願意,亦是不能。但這一瞬,在他麵前,我的心軟弱如幼童,不由自主地頷首應允。“傻丫頭……”秦瓊撫著我的發輕輕笑了,所有的一切都無可避免地在光陰的促迫中改變,唯有他,笑意清淺,一如當年,無任何怨懟與悔恨。心口泛起隱隱的疼痛,但我唇邊仍逸出一絲笑意:“秦大哥,我都做了母親了,怎麼還能是傻丫頭呢?”“我聽敬德說了,武媚娘是你的女兒?”秦瓊微一揚眉。“嗯……”對此事我不想多做解釋,隻低低應了一句。“咳咳……”秦瓊見狀也未追問,他猛地激烈而短促地喘息起來。“秦大哥!”我驚叫一聲,才想探身上前,卻被他擺手阻止了,“明,再為我奏一曲吧……”“嗯。”我輕攏漫天飛飄的思緒,笛音瞬時如水滑落無底的深潭中,濺起清淺柔碎的漣漪,遊音輕顫,若隱若現,無法觸摸,忽而嗚咽,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秦瓊仍躺於榻上,他清和的眸光,令我依稀瞥見了往昔的月色。那年齊州的月光是如此靜謐,溫柔,悄悄灑落,澄透空淨,如同剔透的琉璃。十六歲的我與秦瓊坐在樹蔭下的石凳上,遙望螢火,靜聽蛙鳴。美好無瑕的回憶是芬芳的春花,煙花般燦爛而又驚鴻般短暫,在現實碰觸的瞬間,萎落於地,消失如塵。數年光陰,迢迢難覓,遙謠難期,我與他,終是殊途同歸。笛音忽**,墜入深淵,似一聲歎息在斷崖上空徊遊**,待回頭細聽已是絕響,魂兮夢兮。我仰起頭,破碎冰冷的月光和著飛雪迎麵而來,微感暈眩。“秦大哥……”我猶豫著緩步上前,秦瓊靜靜地躺於榻上,仿佛隻是睡著了,他麵容平和,唇邊猶帶著一絲微笑。“這一生,有兩個男人在我的生命中占據了最重要的位置。一個是你,一個是世民。他很冰冷,而你很溫暖。即使你的溫暖是淡淡的,但是卻能令我有平靜如家的感覺。所以我喜歡你,這種喜歡,是一種我可以去依靠的喜歡。”我蹲下身子,半跪在榻邊,執起秦瓊的手輕貼在麵頰上,“知道我任性善感,你總把一切錯誤攬在自己身上。你從不令我哭泣,我的眼淚滴落,你便將它冰凝在自己心裡,你總是用滿眼的痛來細致溫柔地擁我入懷。我知道你愛我,所以我在你麵前總是嬌縱得如同孩子。但我也同時被羈絆,總是走不出你眼裡那伸手可摘的溫柔。辜負了你,我心很痛,多年以後,這痛還在生長,如今我的心仍在隱隱的痛……原來世人終要彼此傷害,我傷你,他傷我,我又傷他……如此種種糾纏不清,不可避免……”哀愁長長,回憶悵悵。我低頭在秦瓊的手背上印下深深一吻,他緊閉的眼中忽有清淚滑落。“秦大哥……”我知道,這個曾帶給我無限溫暖的男子,已在我的生命中永遠地走遠了。有種情感不屬於塵世的美好,無從挽留。我答應了他,不能落淚,便絕不流淚。若生已無能為力,死亡是唯一平等的歸途。我相信,若有一日我走過黃泉路,再見時,他仍在彼岸。蕭蕭白雪,從窗外飄落,打著旋,似在詠歎終結的惆悵。人儘樓空,哀調青燈。多少難舍的愛,彈指間,便成了昨日。*天邊隱約浮出清冷的星辰,白雪紛揚,粼粼閃動,泠然無聲,蒼茫蕭條,如一場悄然無聲、無邊無際的銀白煙火。看著梅花叢中輕飛的雪絮,我輕聲道:“在齊州,雪花似乎更白些。”“母親,此處風雪太大,進屋去吧。”媚娘徐徐走近,她將自己的錦狸鬥篷解下,為我圍上。這鬥篷是用上好的白狸皮製成,遇水不濡,猶帶她的體溫,令我立即有了暖意。媚娘仰首看著我,當年的小女孩已長大成人,清如冰玉,淡若煙雲,沉靜淡雅的眉目,隻是不知在這不驚之後,曾有多少常人難以想象的辛酸。在我撫上她發髻之時,她的唇邊才勾出一絲微笑,仿佛仍是多年前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女。我不由微微一笑,小小年紀,一人在這深宮中掙紮徘徊,真是難為這丫頭了。但也唯有近乎苛刻的對待,才能使沉溺在雙親之愛的孩子迅速成長,從此點亮她平淡的韶華。“傻丫頭,我不冷。”我見媚娘正忙著為我係上鬥篷的繩子,便抬手想阻止。“母親……”媚娘卻反手握住了我的手腕,她垂著頭,低低地問道,其聲微若浮羽,“我與陛下,你將會選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