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反之事?!我著實吃了一驚,立時全身僵住,與李治對望一眼,他亦是滿麵驚詫。我迅疾地為李治與自己整好衣冠,二人倉促地下榻來。“陛下。”有侍女將大門開啟,長孫無忌立即上前行禮,“微臣參見陛下。”“不必多禮。”李治抬手隨意一擺,輕描淡寫地道,“舅父深夜來此,有何要事?”“陛下……此事關係重大,”長孫無忌似是有許多話說,卻哽在喉中,“不如移駕偏殿……”李治稍忖眉,而後神情了然,他側頭望了我一眼:“媚娘,朕與舅父有要事相商,你先休息吧。”長孫無忌深夜來訪,說的又是謀反此等大事,那是誰謀反?其中究竟有何蹊蹺?“是。臣妾恭送陛下。”心中雖有疑惑,麵上我自然不能透露半分,我垂首微躬身送李治出去,似察覺到什麼,我略一抬頭,卻正迎上長孫無忌的目光,他的眼神內斂銳利,仿佛要看儘我心中所思所想。我暗自心驚,但長孫無忌眸中那銳利的鋒芒也隻是一瞬,一瞬之後,便已恢複如常。而後他微微一笑,轉身雖李治向屋外走去。李治走後,屋中一片寂靜,似乎所有的繁華笙歌都停了下來。我心中莫明地煩躁,譴退宮女後,我披了外袍,獨自一人走到院中。草木蒼涼,唯見月華似水,一切寂然如洗。我靜靜地立在院中,隻覺夜風清冷,入目蕭瑟。恍惚中也不知過了多久,似有清露沾衣,風中有著清甜的微香,枝葉上的露水折射著破曉的晨光。茫然不覺中,我竟已在院中坐了一夜。一個聲音打破了我的冥想:“唉,媚娘……”我立即轉身看去,李治仍是昨夜那身衣袍,他麵容憔悴,目光散亂,仿佛用儘了全身的氣力。“陛下!”我一驚,顧不得自己一夜未眠的疲乏,趕忙將他扶進屋中休息,又喚宮女端來溫水,為他洗漱。“媚娘……他們竟都要謀反……”李治喚著我的名,口中卻是喃喃自語。“誰,誰要謀反?”我心中一顫,不禁緊緊握住李治的手。“丹陽的駙馬薛萬徹,巴陵公主、駙馬柴令武,荊王元景,還有高陽以及駙馬房遺愛……”李治的聲音乾澀,他逐字念著這些人名,每一個字都似從齒逢中擠出,吐得如此艱難,因為這足以處死的罪名下的每一人都是他的親人,“以及、以及……”他露出一絲遲疑的神色,似欲言語,忽然目光一閃,複又說道,“以及吳王恪……”吳王恪?!他謀反?!怎麼可能?!我握著李治的手,不可抑製地顫抖,幾乎疑心是自己聽錯了。我踉蹌著後退一步,怔忡地看著他。“媚娘……”李治探身過來,將我的手牢牢地抓在掌中。他眸中閃過極為複雜的神色,許多都不可辨認,但其中一種我看得明白,那是痛楚。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壓下心頭的慌亂,強自鎮定:“臣妾雖跟隨先帝多年,如今服侍陛下左右,但聽到這謀反之事,仍是害怕……這,這可是百姓人家連嘴上說一說都怕殺頭的謀反大罪啊……”李治望著我半晌,才將我摟進懷裡,緩緩說道:“媚娘,朕如今心中亦是一團亂麻,不知該如何是好……”我定了定神,試了幾次,終是擠出笑意了,隻是不知這笑是否比哭還難看上幾分:“若說謀反,旁人臣妾不敢妄言,但說高陽公主謀反,我是絕不信的。”“哦?這有是為何?”李治詫異地問道。“高陽公主先前才誣告房遺直占了她便宜,她又時常慫恿夫君爭家產,從先帝時起,眾人便知她驕橫跋扈,**惡縱欲,欺淩家人,乾預朝政,”我說著,略微覺得有什麼不妥,一時又想不起,隻得硬著頭皮繼續往下說,“如此養尊處優、又剛愎自用的一個公主,她能有造反的雄心壯誌與深謀遠慮麼?”“你分析得也有道理,隻是,”李治撫著我的脊背,頓了下才又說道,“隻是,還有一件事,恐怕你聽了便不會如此說了。因為,此次告他們謀反的不是彆人,正是房遺直。”“房遺直?!他密告他們謀反?”我驚魂未定地看向李治,房遺直前來密報,他這是“大義滅親”之舉。如此一來,恐怕高陽李恪等人的謀反罪是要坐實了。李治苦笑:“是。據密報,高陽不僅時常口出怨言,更曾派人占星卜筮窺視宮省,又與駙馬房遺愛聯合魏王餘黨,侍機謀反。既是謀反大案,犯案的又是皇親國戚,此事便立刻呈報給了舅父。舅父見此事關係重大,才會匆匆來此見朕。”“魏王李泰已幽死於均州,這房遺愛本是他的心腹,當年為助他奪嫡上下奔走頗為賣力,如今勝負已分,他竟然還不知趣地意欲重演奪嫡之事……”我正緩緩地分析道,心念一轉,來不及掩飾紛亂的情緒,愕然從混沌中醒來。是了,這便是長孫無忌苦心定下的計策!他等的就是高陽公主與房遺愛的妄動,新仇加舊恨,除坐實這對夫妻的謀反之罪以外,更將此事渲染得更加嚴重,將他所有的敵人都陸續羅織進來,一網打儘。首當其衝地自然是魏王餘黨與那些不滿李治得到帝位子的人,丹陽公主駙馬薛萬徹、巴陵公主及駙馬柴令武夫婦,他們曾是李泰的心腹,而荊王元景一直覬覦李治皇位,而昔日爭位失敗的太宗庶子吳王恪自然也被牽涉進來。如此一來,長孫無忌便可將不滿當權者及自己的政敵一網打儘,從而掃清了獨攬朝政的一切障礙……好個長孫無忌!借刀殺人、趕儘殺絕,真是狠毒至極!我自知此時為李恪求情有些不妥,但一旦謀反之罪定下,他隻有死路一條,權衡之下,我亦不能放過任何機會:“陛,陛下,雖說高陽公主與駙馬房遺愛確有謀反之跡,但其他人等,例如吳王,他久居安州,極少入長安,又怎會參與謀反呢?再者……”“朕心中有數,你不必再說了!”李治忽然不耐地打斷我的話語,他猛地起身,冷淡地說道,“朕換身衣裳,便要去上朝了。”而後輕甩衣袖,頭也不回地去了。“陛下……”我愕然,見李治如此懊惱的神情,不知怎地,我心中一痛,縱使有千言萬語,卻也說不出一個字來,隻能呆怔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良久都無法動彈。回想去年佳節,李治特意將他們請來宮中,設宴款待,一家人貌似和諧,其樂融融的盛世圖畫,轉眼間便化作一股血雨腥風、你死我活,確是不知昨日與今日哪個更像在夢中。*日光暖暖,冰消雪融,窗外清風悠悠淡淡,觸目的青蔥早已隔絕了的寒意,我倚窗邊坐下,夏蓮奉上茶水,色清而香濃鬱。我接過,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李治近幾日都未到此,我心中仍是掛念先前的謀反案,不知進展如何。派出去的內侍宮女一眾眼線,卻都忌憚謀反大事,不敢妄加打聽,可歎我人在深宮,謀反之事又隱瞞得密不透風,我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卻仍是束手無策,隻能靜等。心中正亂,卻聽夏蓮匆忙入內稟報,陛下來了。我一怔,側頭看去,李治步履緩慢,神色靜如止水,不再有往日的藹然笑意。我隨即覺察到異樣,正準備迎駕,卻不想起身時將案上的茶盅打翻了,茶水潑在我銀色衣裙上,汙了一片。我莫明心悸,愣愣地站著,一時竟忘了禮法。待李治走近我身前,才醒悟過來,急忙跪下。李治伸手攔住了我,而後指著我裙上的汙滯道:“見到朕,為何如此慌亂?”我暗暗調勻氣息,才輕聲說道:“陛下恕罪,臣妾一時大意……”李治擁我入懷,輕歎道:“為何魂不守舍?是因為朕這幾日都沒來看你麼?”我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答,隻能喚夏蓮過來收拾,換了茶盅,再為他沏了新茶。李治轉過身,任宮女為他脫去外衫,口中似無意地說道:“謀反之事,定下來了……”我端著茶盅正要遞於他,聞言不禁一抖,滾燙的茶水立時撒了滿手。李治瞧見了,立即回身捧住我的手,眉頭緊鎖:“讓朕看看,燙到了麼?”“臣妾沒事,陛下說那謀反之罪定下了,那他們……”手背上已紅腫一片,我卻已顧不上,隻追問道。李治神色平靜得仿佛凝固了:“此案審理結果,房遺愛、柴令武、薛萬徹三位駙馬均被處斬,元景、李恪二王及高陽、巴陵二公主賜自儘。”賜自儘?!李治的話似一聲驚雷,平地響起。我隻覺眼前一黑,手中茶盅脫落於地,應聲而碎。夕陽斜照,細小的塵埃漫然飛舞,斑駁滿地。“媚、媚娘。”李治在我耳邊喚我,一把拉住我的手,“擔心割傷手,彆撿了。”我方寸大亂,任李治扶著,倚窗緩緩坐下,故作隨意地問了句:“那他們如今……”李治的氣息從身後罩了過來,他將我緊緊摟在懷中:“昨夜便已……”昨夜便已……自儘?如此高傲的一個人,賜他自儘?那比直截了當殺了他還不堪!取他性命還不夠麼?非要這般輕賤他?!我隻覺眼前一黑,險些昏厥過去。我隻能用手死死按住心口,獨自承受著那撕心裂肺的痛楚。眼前似茫茫一片,心中空寂,了無著落。“朕曾以荊王吳王為朕叔父與兄弟,希望能免他們一死,但為臣下勸阻,不得不殺。”李治將臉埋入我的肩頸中,哽咽地說道,“他們都是朕的手足,朕……”我心中一顫,側身凝視著他,想從他的眼眸深處找出一絲軟弱的悲哀。他果真是如此悲痛麼?荊王吳王二人均為李治皇位的實際威脅者,他們犯事被處死李治未必心中不快意。且他提出寬赦的理由也十分牽強,既能以親戚的身份為二王求情,那為何不一同為高陽、巴陵二公主求情呢?莫非……我悚然一驚,李治此舉反倒像是為求仁君之名而諉過於臣下,頗有作態之嫌。心中豁然開朗,我似已瞥到這陰暗的一角。心念疾轉,我靜靜垂眸,眼睫掩住一切可能泄露的神色,有條不紊地說道:“臣妾知陛下仁德,定不忍將他們治罪,隻是陛下的舅父中書令(長孫無忌)執法公證,不偏私,使陛下為難,想來陛下也是無法阻止的……”我說得十分平靜,李治卻難掩驚訝:“媚娘你是說……”“臣妾不敢妄言,隻是有些後怕……”我語調平靜,仿佛這些事,都與我無關,“高陽公主、荊王殿下他們縱然是金枝玉葉,可一旦此事經由中書令之手,他們的下場竟會如此淒慘……如此境況,即使是毫不相乾的旁人,看了也不寒而栗啊……”長孫無忌此人一向謹慎言行,先帝在時,他從不敢以外戚驕人,多是側身回避,因此才能得到先帝的最終信任。而李治初登大位,年少無知,許多事都必須仰仗他。所以想來他如今對李治難免有輕視之心,仍是難改長輩看待晚輩的心思,露出傲慢之態。李治呆怔著望了我一會,欲言又止,而後沉默了。我知道,李治此時心中不安,對長孫無忌芥蒂已生,因為每個人都有一處不能碰觸的心事。長幼雖關人倫,但君臣自有名分,李治是長孫無忌的晚輩,雖虧欠了他許多人情,卻仍然是帝王,真真正正的天下第一人。而長孫無忌此時隱隱已有侵淩主上之威,如此一來,便使一直對他言聽計從的李治,首次真切地地感受到了來自舅父的震主之威。他心頭的陰雲越聚越濃,隻需一人之手便可輕易挑動他的不滿與怨懟。夕陽西沉,屋中斜光轉黯,我正欲上前點燈,李治雙臂一收,卻將我抱得更緊,他在我耳邊輕聲道:“媚娘,陪著我,不要走,不要走……”屋中越發暗了,這昏黃的光似乎能使人陷入陳年的記憶。我扭頭看去,李治的臉一半隱沒在陰影裡,隱晦難明。我輕輕撫上他的臉,聲音輕柔得恍如呢喃:“我在這,在這,不會走的……”我緊閉雙眼,靠在李治懷中,心暗得如同無星無月的辰空,空洞緊縮得幾要發狂,這是最深切的絕望。*夜半,明月斜照,皎潔月華透過枝葉灑下,浮在滿地桃花瓣上。夜風幽渺,夾雜著若隱的花香,和緩柔轉地撲麵而來。落花成塚,竟有一寸深,猶帶夜露,輕軟無聲,妖嬈舒展,似要將香魂在這一夜散儘。深夜落花,寂寞何人憐?我一身縞素,望著手中的那張琴,它曾是李恪贈於我的那方高山流水。美到不可方物,曲到心弦急撥。蒼涼琴音在我的指間綻放,隨意得之,自然而然,不必強求,又厚,又沉,似啞啞的呐喊、低語、獨白,一遍又一遍,不曾忘卻。一個女子,青春被擄掠,油儘燈枯的空,誰說得出那悲憤?我的琴聲隻有他明了,而我的餘生,隻有這琴聲了,即使形不似槁木,心亦可寂如死灰。我與他,用彼此的琴音、清寒與孤寂,攫取慰藉,相依相偎。枯而不竭,淡而不飄,苦而不絕。一曲終了,弦卻仍在苦苦支撐著,沒有斷。這小小而執拗的堅持,是多麼可笑啊。“我曾對你說過,‘子期一去,伯牙曲音難傳,琴無心,高山不再,流水難續,伯牙毀琴以祭知音。’如今,是該兌現當日的之言了。”我緩緩起身,將琴投入火盆中。琴身接觸到火,立即劈啪地燃燒起來,我卻仿佛驀然見李恪在漫天火光裡悵然回首,他寂寞淒涼的笑顏、他眷戀而澀然的聲音、以及他曾許下的諾言。他說“執子之手”,因為他早已知曉,我與他,這一世,是絕不能許下“與子偕老”的誓約。餘下的話,我們永世不得出口,沉墜著哽在心頭。你去了,而我依舊要為你留在這世間,看透傾世繁華。我會替你記住,我們之間那麼多消逝了的說不出口的誓言。“恪……”我緊握著手中的銀簪,終是淚流滿麵。等回過神時,曙光微綻,我驚覺自己竟是在院中坐了一夜。滿身皆是無法阻擋的疲乏,卻因心中的決心,我強忍著站起了身。眼前忽地一陣發黑,我扶著亭柱,忍了片刻,以為無礙了,才往前走了一步。卻不想這一動,竟是雙腿一軟,身子向前倒去,便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中。全身酸痛地醒來,我發覺自己已躺在了榻上,李治一臉焦慮地望著我:“媚娘!”榻前跪著宮中的禦醫,他向我叩首,用欣喜的口吻說道:“恭喜陛下,恭喜昭儀,大喜!”大喜?我垂目黯然,我依然是我,仍是擺脫不了這虛弱的命運。然,餘生風月己寂,長夜無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