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宮闋充滿了寥落意味,寒風未停,積雪未消,天又飄起了細雪,如零落的淚,一顆顆在空中悠悠旋轉,仿佛天地都在哀傷。天寒地凍,宮人們都尋空打盹,他們守在溫暖的爐火旁,貪戀地蜷縮在肆虐寒風下那一片寧靜的棲息地。香爐內燃的是麟和香,香氣略濃,微微的悶。我走到後院中,輕拭石凳上的雪,緩緩坐下,涼意襲人,呼吸間似有一絲涼意直透心底,凝為雪霜。究竟要曆過怎樣的寒冬,才能心寂如死?“昭儀,皇後娘娘來了!”林錦慌張地跑來,“她過了前廳,已至內室了!”“她?”我微怔,一個時辰前,王皇後曾遣人來說,今日雪大,她明日才來探小公主,所以我便將迎接的儀仗儘數撤去,如今她又忽然來訪,恐怕就是要令我措手不及,給我難堪,看我出醜。林錦見我半晌不語,便試探地又問了一句:“昭儀?”“都彆慌。”我含笑轉言,“皇後既已來此,我如今前去迎駕也遲了,隨她去吧。”“昭儀不去迎駕?那陛下……”林錦有些惶恐。“陛下那裡我自有對策。你不必煩惱,想來那皇後也隻是走個過場,不會久留,一會便去了。”我輕輕一歎,似有隱憂,“來,你坐下,陪我說會話。”林錦將白裘鬥篷披在我身上,她見我愣怔地望著空**的荷花池,便問道:“昭儀是在悼念夏蓮麼?”被她拆穿了心思,我微驚,隨後輕輕頷首:“是……”“或許旁人不懂你,我又如何會不懂你的心思?”林錦的聲音如雪花輕柔,飄零若風,她輕輕抬手,拂去我發上的零落的雪花,又理了理我的鬢發。這舉動如此自然,仿佛是溫柔的長輩對自家孩子的親昵嗬護,“夏蓮是個惹人憐愛的女孩,如此逝去,確是令人傷感……”我心中一暖,目光微動,不自覺地流露出脆弱的一麵,輕靠在林錦的肩上:“是我害了她……”“昭儀,彆太為難自己。”林錦撫著我的發,悠悠說著,她的手宛如清風,是最溫和的撫慰,“聽錦姨的勸告,不要再與皇後娘娘鬥了,好麼?”不要再與她鬥了?我冷笑,此事恐怕已由不得我了。我不費吹灰之力便將曾是天子寵妃的蕭淑妃打入冷宮、完全失寵,僅憑這點,王皇後便絕不會輕饒了我。從前幾次的交鋒中,我便清楚,她是皇後,我隻是昭儀,我們地位懸殊,我雖對她恨之入骨,卻奈何不了她。王皇後雖從未得到過李治的垂愛,但憑著家世和傲人的背景,她仍然正位中宮,母儀天下,李治對她雖無愛意,但也存有一絲敬意。所以李治雖對我寵愛萬分,卻從未有過廢後的之意。但我卻一刻也沒有放棄爭奪後位,從最初就不曾放棄。從感業寺再度入宮是一個起點,我選擇了背道而馳的奪權方式,猶如從懸崖攀登至絕頂,這是最艱難、最驚險的一條路。 “錦姨,你在宮中多年,應深知宮中女人的痛苦。後宮的女人,惟有身居高位,方能保存自己以及自己的孩子,皇後之位,帶來的不僅是尊榮與嫡妻的保障,我的兒子便會成為嫡長子,將會被立為太子,日後繼承大統,成為大唐的主人。”我微笑著執起她的手,展目凝望遠方,細不可聞地說道,“蕭淑妃的前車之鑒也讓我望見了陛下的另一麵。他雖最依戀我,但身旁的女人從來就沒少過,而這位新寵便是我的大姊……對此,我能說什麼呢?帝王之愛,變幻莫測,一旦不愛了,便隻剩冷漠與決絕。他今日能如此對待蕭淑妃,恐怕明日他也會如此對我。倘若隻是滿足於眼前的一時風光,蕭淑妃的今日或許便是我的明日。”林錦一瞬不瞬地看著我,似有觸動:“昭儀,為何你要對我說這些?”“因為,我身邊的人,隻有你了……”我長歎,歎息中滿是倦怠,“我想找個人陪我說說話……”林錦微愕,隨後淡淡一笑,目光中似有悲憫,她再次撫了撫我的發,扶我起身:“皇後娘娘想必已回宮,天冷了,昭儀還是回屋去吧。”我垂首低歎著,不待林錦回應,已從她身旁擦肩而過。穿庭入室,竟空無一人,想來都去跪送皇後了。我嫻熟地推開門扉,卷起紗簾,屋中已換了淩麒香,淡而清雅,令人隻覺肌骨瑩潤、心懷幽遠。我輕輕上前,俯身去看榻上的小公主。卻見她麵色發青,氣若遊絲,正痛苦地呻吟著。我大驚,才想將她抱起,卻見她頸上纏著一條淺緋色的綢巾。這綢巾?心念疾轉,我隨即想起,這是皇後的!想來定是皇後來探視小公主,見她嬌憨可愛,便將自己隨身的綢巾留贈。隻是她不知曉,小公主生來體弱,且有氣喘之症,稍有疏忽,便有性命之憂!我伸手過去,幾次想解開那綢巾,手離它尚有一段距離卻已逃開,遲遲無法碰觸。它如同下了咒語的符,流溢著令人焦躁不安的氣息。貧賤如我,是久居人下的不甘與孤憤,或許,我的前半生更像是一場預謀,許我心比天高卻身為下賤,給我驚才絕豔卻堵我青雲大道!可歎懷才誤此身,被壓得越低便越不甘,越不甘便越想飛,越想飛就越不顧一切!王皇後如今循規蹈矩、謹慎言行,令我沒有半點把柄可抓。隻能靜待她一個疏忽、一個破綻,我便將發雷霆一擊,不發則已,一發既中,必要將她至於死地!隻因我與她,僅能存活一人,不是她死,便是我亡!目標既定,那便不惜一切代價去完成,若無良機,那便自求。若有阻攔,遇神殺神,遇佛殺佛!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成佛隻需一瞬,成魔卻需要一生。既不能成佛,隻能為魔。天縱不佑,也莫相擾,我隻能行悖天之事。猝然麵對,眼一閉,頭一扭,手一合,欲成大事,心已冷。既然犯下這殺孽,就擔當這殺孽。餓死不食周黍,是聖人之望,與凡人無緣。一往無前,求其所求,與其誠於人,不如誠於己,我無聲地笑了,一笑間,是令人發冷的天真。不過瞬間,人與天地卻皆換了顏色,生命如此脆弱,生死之距,不過須臾。小公主尚睜著訝異的雙眼,似不信人間有此決絕。她靜靜地平躺於榻上,她圓睜的雙眸如鋒利的刀尖抵住我的心頭,那目光中似有恨意,足可將所視之人噬肉碎心。可惜,我早已無心……“陛下駕到!”屋外忽傳來宮女的通報聲,我悚然醒悟,迅疾地回身奔了出去。院中依然寂靜,凜冽冬風穿牆入院,微微白雪,簌簌輕響,牽曳著滿地陽光的碎影。我茫然地立著,似乎方才一切隻是幻覺,但我明白,我雙手所染的血跡,永生也無法洗淨。“小公主!”片刻之後,屋中便傳來宮人驚慌的叫聲。我木然移動雙腿,向屋內走去。“快去叫禦醫!方才誰在這裡?!”李治失控地大吼,已完全失去天子威儀,他抱著小公主,倉皇無措,“你們都是死人麼?!為何沒人在此照看小公主?!”“陛下,陛下……”宮女內侍早已嚇得跪在地上,縮成一團,“方才隻有王皇後來探望小公主,她離去之時,我們都去送駕了……”李治痛哭失聲,撫著小公主的屍身,望見我入內,他哽咽著說道:“媚娘,小公主她……”我無語,隻是淚流滿麵。原來沒有了心,卻仍可有淚。我想起感業寺的暗夜,屋中燭火因風而滅,眼前一片漆黑,我獨自抱膝,仰望夜空,坐在微薄夜風中,悵惘地想著心事,手足冰涼。說不出的痛和忍無可忍的悔,漫天星光,卻照不亮一個人,照不暖一顆心。望著小公主的生命消逝在視線中,如同目送著自己生命中一段過往的終結。我知道,從今以後,我將踏上永無歸途的險路,道旁鋪滿無數人的血淚。眼前的景象搖晃起來,婆娑淚影間,清光靄靄,銀雪飛湧,落入心中皆是無法消融的冷意,我沉入無儘黑暗中……*黑暗之中,似隱隱透入絲絲光亮。那是並州的晨光,燦爛得如同一場不滅的煙花,點點滴滴皆落於心地。絢爛、耀眼。四周的景致,在光線中逐漸清晰。簾幕深深,雪白紗帳,曲屏重重,青磚鋪地,紫檀桌案,幾卷古書,沉黑端硯,碧綠鎮紙……滿室彌漫著草木清香。每一個細節都如此熟悉,如此真實,熟悉得令我心酸,真實得令我不堪。雖在夢中,我亦明白,這是我再也回不去的地方,這是我永不可再觸碰的幻景。“媚娘……”一身素白絹衣的母親坐在堆積如山的書卷中,如同汙泥中開出的白蓮,不沾半點人間煙火。我看見年幼的我——一個笑容天真的女孩搖晃著小小的身子,叫嚷著撲到她的懷中:“母親!”那時我才比桌案高出一點,她眸光流轉,將我抱坐在膝上,執手一點一滴教我,她眼角斜斜的一汪青波,淺淺的感動收服我的不桀。此後多少個暗夜,想起那靈犀一點的愛憐,仍會黯然垂淚。潑天繁華的背景下,多少韶光成灰。一直跟自己說,對一切不舍的人與事,要淡然,要遠離,卻總是做不到。或許我不是個好妻子、好母親,但,我曾是一個好女兒,至少我曾想做一個好女兒。明知是夢,我依然緩緩伸出手去,想要握住什麼。無論什麼,隻要能握住,都好。此時,我彆無奢求,隻是要一點可憑依的所在,卻無人能給。繈褓中的小公主咿呀咿呀地在我懷中憨笑著,她是那般的趣致可愛。隻是如此美麗純真的笑容,卻被我親手扼殺。而母親的那身雲光白袍,一身風流蘊聚,正從我眼前疾速地逝去,在湍急的流光中不可挽回地錯過,我驚慌失措地伸出手去,卻連她一角衣袂亦無法握住,回首時唯見渺茫煙波。這些,便是噩夢麼?但噩夢皆已成真,現實的壓迫下,連驚惶亦不能。有黑影砍中我明媚的少年時代,生硬地把將我的人生撕裂成兩半。我與母親那一段過往,如芬芳的初花,卻在現實觸及的瞬間,萎落如塵。不要怨我無情,先放手的那個人,並不是我。再多懷想,隻能成空。“媚娘……”耳旁似有人輕聲呼喚。我睜開了眼,初時有些恍惚,但很快清醒過來,看清床前之人,正是李治:“阿治……”“媚娘,許久沒聽你如此喚我了……”李治本是一臉焦慮,見我醒來,難得地露出一個輕笑。“阿治,我方才做了一個噩夢……”我猶如做了漫長的一個夢,醒時,便看到了最清晰的答案,“我夢見小公主死了,我痛不欲生……”“不,不是夢,一切都是真的……小公主她已……”李治語調哀切,淺褐的雙眸迸出一絲恨意,“皇後,是皇後殺了她!”“皇後娘娘?怎會是她?”我微閉眸,明知故問,“不,不可能的!”“先前去探視小公主的人隻有她,且小公主的脖頸上還留著她的綢巾,定是她無疑!”李治咬牙切齒,嗓音不覺提高了兩分眸中殺機忽現,“她以為她是皇後,朕就辦不了她了麼?!”“陛下……”我輕靠在李治懷中,香爐中的香暗暗地飄渺而上,織出迷離幻境。我知道,李治對王皇後的印象徹底破裂而終結,從此之後,他的冷淡將變成了厭憎,他心中恐怕再也沒有王皇後的絲毫位置。這一場,是我勝了。我垂眸,隱住眼底的微泄的光。那不是哀傷,而是一種寥落的歡懌,近乎淒涼。在親情之前,在不舍之前,在迷失與蠱惑麵前,在明知的錯誤麵前,一切得失,誰又能說清楚呢?窗外,幾瓣梅花,因風萎落於地。梅花將謝儘,這個冬日,竟這般短,又這般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