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難得的晴日,一輪暖陽高掛空中,瀉下金影萬千。我穿戴整齊,席地而坐,異常冷靜,隻是冷眼看著庫摩。大漠乾燥,一夜未飲水,過分的饑渴使我口苦咽乾,抓過一旁盛水的皮囊,緩緩咽下一口,隻覺舌尖苦澀的滋味。我望了庫摩一眼,心念一動,便將皮囊遞於他,他一怔,卻仍接了過去,淺抿了一口。我們相對無言,陰風陣陣入帳,卷過一些輕塵往事。半晌,庫摩才打破沉寂,他昔日眉間跋扈已消去:“這些年,你過得好麼?”我怒極反笑,唇角竟漫出一絲笑意;“若今日未曾見你,我會過得更好。”“你仍如此恨我麼?”庫摩低眉順眼,不看我的臉,“你想如何?”“恨。”我望了他憔悴的臉,他已不複過去的意氣風發,我心中痛快,不由露出玩味的神情,“你希望我如何?”庫摩緩緩搖頭,眼中竟有一分倦意:“畢竟,我是你的親生父親……”“父親?你厚顏到居然能將自己當作是一個父親?!強暴一個女子,使她恥辱地生下孩子,你有資格說自己是一個父親麼?!”像是聽到極可笑的事情,我忍不住大笑起來,“一個父親,會為了威迫我的母親,而揚言要取我的性命?!一個父親,會親眼看著自己的女兒遭人踐踏,而袖手旁觀?!若說父親,我的父親隻有一個,那就是武士彠!”庫摩聞言渾身一顫,而後如同被抽光了全身的氣力,他仍低垂著頭,低啞地道:“是,我承認我並不夠資格做一個父親,我對不起你……隻是,這是我無法選擇的……殺手,原本要的便是無情,斷情絕義……”“什麼突厥的第一高手,可笑啊……莫非你以為做不成一個合格的父親,便能成為成功的殺手?色令智昏,曾經,你為了母親,願意犧牲自己的女兒。其實你早已知道,母親心中無你,但你仍是裝作不知,仍強行占有了她!”我再次大笑起來,語言裡全是輕蔑,嘲弄他的興致愈來愈高,“是的,作為一個陷入情愛的男人、一個殺手,你沒有錯。但如今,你要知道,你已經老了,再不複當年之勇。你從中原逃往大漠,仍無法落腳,你如今被逼得無處藏身,這便是你的報應!”庫摩目光微抖:“你……你為何知道……”我已占儘了上風,仍不肯放鬆,故做惋惜地搖了搖頭:“你確是老了,再也配不上突厥第一高手的名頭了。多年的逃亡生活,隱姓埋名,想必是生不如死吧?”庫摩的目光忽變得茫然,神情裡有掩飾不住的緊張和慌亂,“原來,你全都知曉……是啊,是啊,我已經老了,還能期望什麼呢……隻是,怒戰他對你確實一片真心,你不該……”“你已自身難保,卻仍有心為他人求情?真是感人啊!不錯,他是無辜的,但正如你方才所說,斷情絕義,何況我對他原本就無情。”我淡淡地笑著,聲調平穩,不受一絲觸動,“你難道不知,我是一個即使手刃自己親人也不會流一滴眼淚的無情之人?” 庫摩臉上的肉微抖動一下,卻異常鎮靜:“你要殺我?”“我隻是為母親、為自己完成一個心願罷了,你的存在隻能證明我恥辱的身份,我不會認可你的,永遠不會。”我微笑著站起身,拍拍衣袖,好整以暇地看著庫摩,“你如今是不是覺得身子酸麻不堪,無法動彈呢?方才那口水,好喝麼?亡命天涯多年,你該知道,有一種感覺比死亡更可怕,那便是生不如死。如今,就讓我幫你解脫吧。”我手中的長劍發出幽眩的黃光,陰冷有如來自鬼蜮,這是母親留給我的長劍,是我未曾向任何人提及過的兵器,冰涼的劍身猶如我冰涼的手。時光似已停頓。長劍輕輕刺出,破空之聲,刺中心扉。我沒有武功,有的隻是仇恨與勇氣,隻有事到臨頭豁出命來的決絕。瞬時,殷紅溫熱的鮮血,濺上我的衣袂。那是庫摩的血,是與我的血脈相通之人的血。庫摩倒下的身子靠著我,我可以感受到他暖熱的體溫。但我無意間碰到他的腰間的短刀,如此堅硬,如此冰冷。庫摩暗綠的雙眸微睜,那是陽光再也照不到一片地方,他忽然笑了,笑意蒼涼:“我原以為,你像明……如今我才知道,你似我多一些,且你必能超過我……但是,我得不到的東西,你也永遠不可能得到……這就是宿命……”他暗綠幽深的雙眸,一瞬不瞬地看著我,靜如死水。庫摩的綠眸中清晰地照出我的樣子,臉色蒼白似鬼魅,雙眸中閃爍著異樣耀眼的神采,隱隱含著嗜血的光芒,我淡淡道:“你放心,你贏不了的,我一定會贏。你得不到的,我一定會得到。”帳外馬蹄聲急,怒戰回來了。“義父!”怒戰逆著明媚陽光,我一時看不清他的麵容神情,“住手!媚娘,你,你在做什麼?他是你的親生父親啊!”“他不是。”我冷笑,沒有絲毫遲疑,手中的劍再刺入一寸。鮮血噴薄而出,如風呼嘯而過。庫摩似發出一聲最後悠長的歎息,一切,終於落定了。“鏗”的一聲,怒戰拔出架在我的脖頸上,他不動,我不動,靜默的對峙。雖然近在咫尺,卻隔著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四周極靜,精芒點點,風沙肆掠,我的衣裙窸窣翻飛,他的彎刀泛著冷亮清光。“為什麼?”怒戰咬牙再問。“這是我能為母親所做的最後一件事。”我的聲音溫和如水,“其實是他看破了,了無可戀,自己斷絕了生機,一心隻知歸去。“他是你的親生父親,他也是我最敬重的義父!”怒戰握刀的手在隱隱顫抖。“你若想要為他報仇,那便動手吧。”我並無畏懼,隻是仰首望著他。怒戰眉眼一厲,刀鋒微劃破我的肌膚,卻停了下來:“你對我可曾有一絲情意?”“不曾有過。”我微閉眼,從容鎮定,隻因我知曉,他絕不會殺我。“啊!”怒戰大吼一聲,刀光閃,斬斷我一縷發絲,似結束了一段孽緣。“我隻願此生從未遇見你。”怒戰抱起庫摩的屍體,他驀地低下頭,一顆清淚毫無征兆地墜落於地,他仰首,眼角卻沒有淚跡,一切恍若一夢,他抱著庫摩的屍體跨上馬,飛馳而去。“我這一生都恨你。”風中似隱隱傳來怒戰的聲音,並不真切,卻如此清晰。沙漠之夜欲如暗海,頸項纏綿似錦綢,**一瞬,耗儘一生,即使來世,我也無法忘記,那夜他柔軟的唇,刻骨的愛。怒戰是殘忍無情的,但至少他是單純地愛著我,他的欲望,每一個人都有,他的愛恨,也比所有人都清楚,我不及他。我走到帳外,黃沙漫天,遠處一隊馬匹迅疾而來,轉瞬間已到眼前。“昭儀!”領頭的侍衛飛身下馬,伏地行禮。“走吧。”我沒有回頭,沒有留戀。有信仰的女人脆弱到透明,沒有信仰的女人強悍到無恥。命若螻蟻,往事如風,時光似海,逝去不返,無法逾越的道德羈絆便如此被我踩在腳下。殺女弑父,萬劫不複。痛者自痛,傷者自傷,從此,我廢親,也無愛。我是武照,我隻是我,不屬於任何人。天地早無容身之處,世間早無牽掛之情。*“媚娘!”李治也顧不得一旁還有宮女,將我牢牢抱在懷中,仿佛一放手我便會消失不見,他隻喚著我的名字,其他的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我似有了錯覺,思緒不時地遊離,仿佛此時此地不過一場夢魘,我如行屍走肉飄**遊走。而我的眼,竟漸起潮濕。這半生,得到的時間太短,失去的時間太長,如今,隻剩這個男人。良久,李治輕輕放開我,撫摸著我的臉頰,愛憐而疼惜:“媚娘……”他輕輕把我放在塌上,熾烈的吻印在我唇上,灼熱的身軀緊緊貼在一起。我側頭,卻是在回望那個殺意朦朧的夜晚。在無愛之下,冷靜,便能達成一切。過往漸行漸遠,掌中所染的鮮血卻始終溫熱,我心中惻然,隻盼明年春日,能收複那一嶺蔥蘢青翠。*路途顛簸,終到九嵕山。永徽六年正月,李治親謁昭陵。幽淡色彩,襯著純黑的背景,頗覺莊肅。文武白官,宗室子孫皆到獻殿,侍立於先帝牌位兩側。在陵山侍奉的先帝妃嬪、大長公主、長公主,以及太妃楊氏等也侍立在寢殿神座左右。而後李治下輦易服,行哭就位,依照禮儀,捶胸頓足,號哭作拜。眾人齊聲哀呼,聲潮湧過,仿佛滾滾悶雷逝向天際。太尉長孫無忌,司空李勣及左屯衛大將軍程咬金等人上前供奉祭品。我在旁冷眼看著,長孫無忌的一舉一動皆在我眼中,這局棋,終是要分出勝負的。我與他,必將是,或者一直是,你死我活的對手,無法共存。若無一人倒斃,便絕不會停止。祭奠既畢,宮中百官及其親眷依次散去。第二日我們便打道回宮,宮中的日子依然沉悶。我亦不急於求成,靜默不動,隻是專注地寫《內訓》一篇,此篇是教導女子如何服從丈夫,幽嫻貞靜……我既不動,如此一來,長孫無忌等人自然無法抓到什麼把柄,也不敢妄動,數十日過去,雙方倒是互無乾涉,平靜無波。“昭儀,你麵色蒼白,可是身子不適?”入夜,林錦奉來安息香,見我依然在案前奮筆疾書,便關切地問道。“我也不知,隻覺困乏……”我方才說道,便覺一陣眩暈,險些載倒於地。晚時,李治便與禦醫趕了過來。禦醫診治片刻,便麵露喜色跪伏於地:“陛下,昭儀,大喜!”“媚娘!”李治聽後滿臉歡躍之色。大喜?我卻是心中一沉,這個孩子,來得不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