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密謀(1 / 1)

嫵媚則天 深水城 2102 字 21天前

夏日晚風輕拂,和緩非常,穿廊越窗,緋紗帳妖嬈飄動,如同腰肢柔軟的舞者在翩躚飛舞。我斜靠在纏枝蓮紋榻上,幾卷奏書閒置於案。“昭儀,李義府已在殿外等候多時。”林錦奉上一盅清茶。我接過茶盅,輕抿一口:“你去告訴他,我晝寢未起。”“是。”林錦低應一聲便去遠了。我繼續翻看手中的奏書,斜陽西沉,簾卷西風,茶水也喝儘了,那茶葉兒卻仍打著卷,巴在沿上不願沉入盅底。“昭儀,那李義府仍在殿外等候。”林錦入內燃上燭火。我放下書卷,懶懶地說道:“命他進來吧。”李義府很快便細步入內,他垂首躬身,隔著綃帳,畢恭畢敬地向我行禮,大氣也不敢出,顯得格外恭敬,至少表麵上如此。“早聽聞你風度翩翩,又飽讀史書、文才風流,”我側頭瞥了李義府一眼,似笑非笑道,“常赴友人詩酒集會,與太子司議郎來濟同以文章翰墨揚名,時號‘來李’,以文才聳動一時。”李義府仍是畢恭畢敬地答道:“臣才疏學淺,昭儀過譽了。”“‘鏤月成歌扇,裁雲作舞衣。自憐回雪影,好取洛川歸。懶正鴛鴦被,羞褰玳瑁床。春風彆有意,密處也尋香。’”林錦為我換了一盅茶,我伸手接過,卻也不急著飲下,隻捏在手中把玩, “如此柔媚清麗的詩句,讀來令人心曠神怡,不得不讚歎做詩之人的才華。”“這是臣信手之作,難登大雅之堂,令昭儀見笑了。”李義府聽我隨口吟出他的詩句,麵色微變,片刻便恢複如常。“信手之作?貞觀八年,劍南道巡察大使李大亮將你薦舉給朝廷,很快詔下,你便補為門下省典儀。先帝召見你,想一試你的才學深淺,令你當場以‘詠烏’為題,賦詩一首。”清香浮動,茶色冷冽,我晃了下手中的茶盅,漫不經心地道,“先帝題目方出,你脫口吟道:‘日裡揚朝彩,琴中聞夜啼。上林如許樹,不借一枝棲。’先帝聽後倍感滿意,稱讚你的文采,當場授予你監察禦史,並侍當時晉王。而後晉王為太子,你旋被授為太子舍人、崇賢館直學士。”李義府身軀一震,卻未答話,隻垂首不發一語。“你也曾寫《承華箴》奉與陛下,文中規勸陛下‘勿輕小善,積小而名自聞;勿輕微行,累微而身自正’。你又言,‘佞諛有類,邪巧多方,其萌不絕,其害必彰。’此言有文有質,確是精辟,引人深思。陛下將《承華箴》上奏先帝,先帝覽畢大喜,稱你為難得之棟梁,隨即下詔賜你帛四十匹,並令其參與撰寫晉書。”我仍斜靠軟榻,笑意平和,曼聲說道,“而後陛下即位,你便也升為中書舍人。次年,你便兼修國史,加弘文館學土,可算青雲直上,頗引朝臣注目。原本你的仕途可說是一路坦**,隻是聽說你近來有些麻煩?” 李義府沉默片刻,似已按下心神,這才悠悠地道:“臣不知昭儀所說的麻煩是何意?”“如今長孫無忌是朝中重臣,高陽公主一案,他已險些將魏王餘黨消滅殆儘。”我以指尖挑撥著盅中的茶葉,意態悠靜,“我聽聞你也曾是由黃門侍郎劉泊、侍禦史馬周的引薦,又與許敬宗等相連結,算來也屬魏王黨的外圍,如此一來,地位恐怕是岌岌可危。”李義府涔涔汗下,勉強答道:“我並未犯事,昭儀隻怕是危言聳聽。”“我是否危言聳聽,你心中自然有數。”我已洞悉李義府內心的彷徨,輕鬆一笑,有意讓他聽見我奚落的笑聲,“怎麼?王德儉勸你來的時候,沒有對你將其中利害說清麼?”李義府聞言全身巨震,他仿佛突然對眼前一切沒有了主張,抬頭瞠目望向我,他隨即又垂首,不答話。“你也留心朝中動態,必知長孫無忌意將你貶出長安,即將奏請陛下貶你到到偏遠的劍南做壁州司馬。”我平靜地望著李義府,我看出了他的失意,卻依然不鬆口,“這王德儉是許敬宗外甥,其貌不揚,但詭計多端,善揣人意,且與你私交甚密。他知你如今有難,特告之一計。你一籌莫展,這才會冒險入宮來見陛下,求得最後的生機。我說的對麼?”李義府臉色蒼白,仿佛被我方才的言語噬儘了鮮血。知人方可善任,我若不知李義府此人,如何能用他?我好整以暇地看著李義府失措的模樣,緩緩說道:“王德儉此人我也略知一些,他必定對你說,‘武昭儀方有寵,陛下欲立為後,隻是擔憂宰相阻擾。你若能在此時挺身而出,上表請立武昭儀為皇後,或許便能轉禍為福。’我說的對麼?”說到此,我心也是一沉。這王德儉,正是許敬宗的親外甥。我甚至懷疑,也許是老於世故的許敬宗察覺到了這一點,卻不想輕舉妄動,於是才命王德儉設計使李義府前來投石問路,以身犯險。權術的這潭水,果然是深之又深。李義府跪伏於地,許久之後,他從容的聲音悠悠傳來:“昭儀所言不虛,確是如此。若再說下去,恐怕連我今晨所食之物,也都一並說了出來。”李義府如此迅疾便恢複了鎮定,我兀自一笑,心下頗有好感,口中卻仍是逼迫道:“我聽聞,長孫無忌貶你出京的詔書都已在中書擬好,正要轉送門下省,若再遲一些,恐怕……”我的一番說詞,連消帶打,李義府自然明白此時是他生死存亡之際,他一字一頓道:“我的生死榮辱全在昭儀一念之間,請昭儀明示!”我起身撥開綃帳緩步而出,銀絲淺繡的薄羅紗衣,曳地緋紅長裙宛若祥雲,凝白瓔珞環腰垂下,環佩相撞,叮當輕響。李義府見我突然走近,先是恍惚慌神地呆望著我的麵容,眼神迷離,片刻後才覺察到自己的失態,他麵色一紅,慌忙又拜伏於地,再不敢抬頭。我卻不停步,越過他,端坐在案後,兀自撫起琴來。琴身閃著釉亮光澤,清音初起,宛如呢喃私語,纖纖拂弄於心上,以飛翔之勢,以流水之急,以幽蘭之姿,以禦風之態,隨著十個指尖遊走於天地。李義府聽得歎息搖頭,似勾起無限往事,他雙眉深鎖愁意略隨著每一個音的跌落,擰成了結。一曲終了,李義府拍掌,仰首橫過眼波,眼中儘是欽佩之色。我眸光輕動,隨即微笑:“我的琴藝並不精妙,你又為何擊掌?”“我雖不才,卻好擺筆墨,好弄絲桐。昭儀之琴音,在我看來,澀勒勝於圓滑,有赤子之心,也是有殺氣的,驚世才華被遏住喉管,也隻能低頭拂琴,隱忍妖嬈。”李義府低頭微笑,聲音似喜悅又似悵然,“其實,真正的琴音亦是利刃,對人心致以掠奪侵犯,使你歸順降服,昭儀之琴音便有某種暗伏的霸氣。”我抬眼第一次認真地打量著李義府,他身著青衣,麵容清秀,雖是跪伏,卻顯得優雅從容,雖竭力收斂,仍難掩他眉眼的輕狂犀利。“吳人有燒桐爨者,漢代大儒蔡邕聽到火烈聲,便知是良材,請用它來製琴,果然有美音,而尾特彆焦,故名焦尾。”李義府見我凝望他,不慌不忙地說道,“隻有名琴,方能奏出絕世之音。昭儀琴藝雖高,卻苦無名琴以助天籟之音。”與聰明人交談果然不累……我心中好感又生幾分,卻也不開口,聽他繼續往下說。“有人說琴音空雅,並無暴戾與殺氣,而我卻於昭儀的指鋒裡聽出殺氣,隱忍的、深藏的、高高在上的殺氣,普通的琴,無法承受如此之氣。”李義府聲音非常平穩,從容不迫,他跪前幾步,從袖中拿出一份奏表遞於我,“我這有方好琴,昭儀絕不用擔心琴弦會在您至鋼至強的指下斷裂。我隨後便會上表陛下,懇請廢王皇後而立武昭儀。我亦會聯係朝中友人,勸戒他們上表。”“哦?”我並未伸手接過,隻是心中激奮,仿佛站於寶山上,內心洋溢喜悅,被不斷噴湧欲出的珍寶攪得心癢難熬,“朝中還有與你一樣心思的人麼?”“是。”李義府肯定地答道。我幽憂一歎,擰眉思索。李義府所言非常正確,朝中既有長孫無忌一黨,許多守舊的老臣、世家都偏向於他。但是自然也會有一心擁立皇帝的朝臣,隻是他們多是出身寒門的小官。“合眾弱以攻一強,戰國蘇秦的策略,想不到在此時,也同樣適用。”我輕撫額,一遍又一遍。說到底,兩派的分庭抗衡,其實隻因為利益的不同。誰不是在維護自己的、親族的利益?一刹那,我仿佛靈犀一竅被點通。我先前總是以己之短,拚敵之長,自然落到下風,而敗於長孫無忌之手。這世上容不得怯弱,若想立於不敗之地,就不能逃避,換種手段,或許便可達成目的。“昭儀……”一旁的李義府輕聲喚道。我微眯眼,從指縫中望去,李義府清秀的外表,說話時極其謙恭有禮,他麵上永遠帶著迷人的笑意。隻是麵和未必心善,我望見他的眉梢微揚,隱隱有詭詐殺伐之氣。用人之道,本無定法。奸妄小人,依然有可用之處。原本便是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天下之大,誰沒有野心呢?碧鮫綃帳隨風飄然,吹散我流瀉的長發,我的紗衣與發絲疊**而下,似已挽在的李義府手上,熏得他眸色一**,似乎有些昏眩。《列子·說符》中有“治國之難,在於知賢”之說,可見知人的重要性,而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思即,我振眉輕笑,十指回旋彈撥,再次奏響了婆娑一音,我斜瞥著李義府,柔柔地說道:“你這方名琴,我收下了……”“我……”李義府麵上已有沉醉之色,他頓了頓,似有話要說,殿外卻傳來內侍的通報之聲:“陛下駕到!”李義府身軀一震,如醍醐灌頂,驀地醒悟過來,他卻不顯狼狽,立即退身數步,遙遙跪著。“媚娘,”李治大踏步入內,見我正要躬身行禮,便一把扶住我,“你已有身孕,不必多禮。”“多謝陛下。”我靠在李治懷中,低頭細語。“臣參見陛下。”李義府在旁適時出聲。“李義府?”李治疑惑地問道,“你為何在此?”“臣有一表奏於陛下。”李義府不慌不忙地從袖中再次取出奏表,高舉過頭,呈於李治。李治接過一看,立即麵露喜色,他轉頭征詢地望向我,我心領神會,向他微微頷首。李治見我點頭,便立即下旨:“李義府所奏之表深合朕意,賜珠一鬥,留任原職!”“臣謝陛下隆恩。”李義府磕頭謝恩。“旨意一會便到,你先退下吧。”李治微一擺手,便回身摟著我。李義府的眸光輕掃過我,而後再一施禮,便躬身退下。“你在想什麼?”李治摟著我,撫了撫我的長發,“為何又穿得如此單薄?”“嗯?”我一愣,一件帶著龍涎香的外袍已披在了我的身上,我心中一暖,口中說的卻不是柔情蜜意,“這李義府是第一個上表提出廢後之人,陛下如今下了聖旨,他的職位不降反升。如此仕途,將使那些朝中鬱鬱不得誌的官僚們看到了一絲希望,也為他們指明了上位的途徑。”“媚娘,這是朕首次違犯長孫無忌的意願,提拔了他將要貶斥的官吏。”李治輕吻我的額頭,麵色凝重,“幸而詔書未曾送達門下,上呈朕處理,這才避免了一場麵對麵駁回重議的尷尬。”“陛下,既已下定決心,今日如此對決,便絕無法避免。”我平靜地望著他笑,李治此舉一出,那些在官還浮沉多年的朝臣都能感覺得出這對君臣已有了裂痕,皇帝不再對長孫無忌言聽計從了。他們應會重新審視此間的利益,再次站定立場。“朕知道,此次朕絕不會退讓!”李治神色一厲,隨即恢複自然,他緊摟著我,“媚娘,幸而有你在我身邊……”我乖順地在李治懷中,淡笑不語,他的柔情於我,亦不過是場交易。各取所需,彼此兩訖。窗外,夜風清涼,月色幽明,露浥清香,草蟲微鳴。良辰美景,我的微笑卻很快破碎在風中,恢複了莫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