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曲折蜿蜒著伸到古寺深處,不知所蹤。四周沉靜如死寂,連蟲鳴鳥叫也沒有。灰沉大門緊鎖,門兩邊是重簷雙闕,雙闕有頂。空氣清涼,風一陣緊似一陣,某種氣流旋激,無孔不入,似要穿透我周身四肢百骸。我步履沉穩,輕叩大門上的銅環,單調的扣門聲沉悶地響了很久,卻無人應答。虛開的門縫,陰影裡,一豆燈火從中漏出,悄無聲息,陰森蕭殺之氣籠罩四周。咿呀一聲,厚重的大門竟在此時徑自開了。清遠跪坐於屋中榻上,垂首撫琴。雪白僧袍,垂瀉而下,若一泊春水,寬袖覆住手背,他的十指輕壓琴弦。浮陽若金,透窗而入,斜傾室內,光影斑駁,映著他完美的側臉。他的琴音空淡平穩,並無任何花哨的技巧。最後一個琴音消失於他的指尖時,他這才抬頭望我,微微一笑,如對一個多年不見的好友般:“你來了。”“琴好,樂更好。”我微頷首,在他身邊坐下,將手輕搭琴麵,“你知我今日要來?”“花開暖陽時,心底會有琴音拂過,它告訴貧僧,皇後娘娘將至。琴韻風流,誰堪知音。”清遠的聲音依然溫和如水,“伯牙與子期,當前那一場奇遇,隻為傾聽與被傾聽,隻為那高山或流水,便可成為永恒。或許,貧僧心中所向往,就是這永恒吧。”“隻是你方才所奏的《廣陵散》似乎並不為迎接故人,此曲又名《廣陵止息》。‘止息’原是佛家用語,轉意為‘吟’與‘歎’。隻聽曲名,便有神秘的殺氣撲麵而至,令人平白生出無數意想。”我伸指輕撥了下琴弦,卻隻錚錚地發出幾聲單調的音。李恪一去,此生我的高山流水便已儘了,世間再難有知音。清遠仍是淡淡地笑,答得避重就輕:“《廣陵散》是如此的厚重,即使聽上數遍也不覺單薄。殺伐的經過並不重要,殺伐背後的精神之聲,才值得我們引以為戒。”“殺伐的經過並不重要?”我輕撫案上的琴,楠木琴身,冰弦泠泠,精雕細鏤,梅花斷紋。若不是我曾親眼所見,絕無人想到,在如此古雅精致的楠木琴中,竟暗藏著隨時可奪人性命的寶劍。他亦是人如此琴,看似風神如玉,若山澗清泉,卓然世外。旁人皆以為他隻寺中高僧,卻不知他是真正的世間高人。“關於殺伐,皇後娘娘應比貧僧更為清楚。”清遠轉向秋水,分明是血腥駭人之語,他卻依然溫言含笑,“前些日子,皇後娘娘果斷地將王蕭二人處死,之後您還將她們家族姓氏分彆改為蝮、梟,讓她們的族人姓名之上也蒙羞帶垢,淪為賤民,從此並流嶺外。”“大師是在責怪我手段過於陰毒麼?”我垂下頭,似笑非笑地道。“欲成大事,心不可不冷。皇後娘娘行動之快捷、處事之果斷,朝野皆驚,令得人人震怖,已達到了殺人立威之效。殺一儆百,震懾了其他妃嬪。解決了潛在之險,穩定了後宮。”清遠帶著玩味的神情,注視著我,“後宮之主的權威,至此牢不可破地建立起來。此時的皇後娘娘,內宮外朝眼線遍布,任何風吹草動儘在掌握之中,君恩如海加之雷厲手段,從此無人再敢與您爭寵,也無人再敢說您半句不是,您的長子也順利地登上太子之位,此次,您可說是大獲全勝。” 我終於笑了起來:“大師身在局外,倒是看得透徹。”清遠唇角漫出一絲笑意:“隻是貧僧有一事不明,皇後娘娘既下了決心,卻又不狠下殺手,仍留有餘地,如此做,莫非就不怕王、蕭二人之戚將來會來向你尋仇麼?”“我年幼時,喜愛黑鷹,於是父親便為我抓回一隻鷹,我馴養兩年,隻覺膩味,便將那鷹放了。事過幾日,府中有侍女發現在距花園不遠處的小樹林中發現了這隻黑鷹的屍首,它死於饑餓。”我不驚不怒,依然淺笑溫和,“我隻覺詫異,母親對我說,這鷹本來是一種十分凶悍的鳥,甚至敢與猛虎爭食,但它被囚於籠中太久,遠離天敵,便失去了生存能力。而我從未想過自己能輕鬆自如地做一個太平皇後,仇人與對手的存在,可以做一個警戒,多一些壓力或一些磨難,其實並不是壞事。”清遠聞言,猛地雙目圓睜,他深吸了口氣,語氣平緩下來:“萬事消隱於無形,世事褪下它的鋒利。皇後娘娘真正的對手,隻是心中那個跋扈的自己。人生在世,記得時時打敗自己的心魔。”“我明白大師之意,隻是,你口中的《高山流水》並不適合我。而《廣陵散》中有催人義無反顧向死的難解之結,絕症般,世間概無解藥。”我起身微微一笑,隻是笑意冷若幽霜,“夢想以仇恨的方式奏於曲中,《廣陵散》是唯一的一曲,與俗世背道而馳。越敗,越不心甘,寧為玉碎是美麗的,聽《廣陵散》中其矛,其刃,那些鋒利和衝突,那舞蹈般的優雅身姿,揮出去的劍,割傷的卻隻有自己。隻是,佛說,大痛時,亦要淡然而笑。”清遠低頭不語,琴音隨著他的十個指尖遊走於天地,似悲憫又歡喜,黯然又激越,蕭瑟又溫暖。我背對著他,不被打擾地漫長聆聽著,心緒隨之波瀾起伏,隨之低吟與歎息,似可將我的的一生都放進去。餘音嫋嫋,不絕如縷,似永無休止。我曼聲說道:“多謝大師一曲向送,大師若真有向佛之心,,日後便長留此地,安心參禪悟道,我亦再不會來討擾。”出得門去,抬頭一顧,寺外依然紫陌紅塵,人聲喧天,火熱的平凡俗事在等著我。方才的失措、驚駭、痛楚已如煙花般消散。現世的愛與哀愁溫暖著我的寂寞,轉身麵對繁華,漸行漸遠,寺中一世,隻是黃梁一夢。*那一曲《廣陵散》在我耳邊纏繞迂回,如戈矛相交,紛披縱橫。白袍琴者,手揮五弦,目送飛鴻。我聽得如癡如醉,隻是那琴者拂琴的手,卻驀地琴中抽出一柄匕首,耀眼刺目,如此流暢寫意。我驚叫一聲,一片刺目的濃紅瞬時朝我翻滾過來……我輕顫,猛地睜開眼,已汗浥紗衣。窗外日暮遲遲,陽光透過窗格,落下一個個淺淡光痕,在青色地磚上染出一片金黃微光。林錦半跪榻前,半夢半醒,執著一把扇,枯瘦的手腕微微拂動,靜靜地為我扇著。我見狀輕喚一聲:“錦姨……”“啊,娘娘您醒了,我怎麼也睡著了……”林錦驚醒過來,立即起身,“瞧您一頭的冷汗,可是魘著了?”我不想令她擔心,便微笑道:“錦姨,你忙了一天,也累了,去休息吧,命香桂來服侍我便可。”“是。”林錦為我燃起殿中的燭火,這才退了下去。暮色漸濃,一盞盞宮燈次第亮起,於殿外曲廊之上逐一排開。我輕歎一聲,拿起案上的一份奏書,方才翻了兩頁,身後便有輕緩的腳步聲響起。“陛下,今日怎會過來?”我亦不回頭,仍懶懶地半臥於榻上。李治滿麵愁容:“王義方上表彈劾李義府,此事引得群臣側目,朕亦不知該如何是好。”“李義府所為我亦有耳聞,聽說他看上一個犯案係獄的洛州美婦人淳於氏,便指使大理寺臣放人,打算納為侍妾,此事被有司彈劾,他怕事情敗露,便逼迫那助他違法放人的大理寺臣自殺滅口。”我攏了攏衣襟,安然說道,“侍禦史王義方含淚拜辭母親,堅持提出彈劾,慷慨陳詞,言辭懇切,正氣凜然,力陳天子廣置大臣,便是為了君臣一體,同心協力才能共創太平盛世。奏書上‘雪冤氣於幽泉,誅奸臣於白日’之妙語,如此文采,確是震撼人心。”“原來媚娘你都知道,為何卻不聞不問?!”李治有些惱怒。“李義府此罪自當判罰,隻是他方才以中書舍人的身份加同中書門下三品,正式入閣拜相,如今聖眷正濃,若陛下輕易將他定罪,豈不是自相矛盾?”我不驚不怒,自嘲地說道,“李義府實屬蛇鼠之輩,難堪大用,隻是當下正是用人之際,我們仍要用他。物儘其用,人亦如此,不問是非,隻計成敗,待到將長孫無忌一乾人等拿下,再來處置他也不遲。”李治被我說得一怔:“朕明白你的意思,若李義府一再作惡,我們又當如何?”“李義府是聰明人,他自然知曉陛下為何為縱容他,必定再表忠心,與許敬宗等人日夜密切監視,準備尋得長孫等人的錯處,再立新功。”我披衣起身,淡然說道。人事任免自古便是一潭深水,若有不慎便可翻出大浪。這朝中不知有多少人盯著被長孫等重臣們占據已久的高位,恨不能立即一腳將他們踢飛,自己搶過位子來坐。權力的高位,原本便是需要沾染他人的鮮血,踩著他人的屍骨方能登上。沒有他人的血淚與屍骨,哪有自己的富貴榮華?李治緩緩頷首:“那,依你看,此事該如何處置?”“王義方有舍生取義之心,確是忠臣,隻是此時表錯了地方,陛下隻用說他毀辱大臣,言辭不遜,將他暫時貶為萊州司戶,先磨一磨他的銳氣。”我胸有成竹,淡然地說道,“待到他日,再用一個名目,起他來用,那時他必感恩陛下,儘心輔助。”李治蹙眉片刻,似也無計可想,便應道:“既如此,便依你所言。”“是。”我提筆,飛快地將詔書寫好。“奴婢參見陛下、皇後娘娘。”香桂入殿來,呈上一盤酸梅。我拿起一顆含在口中,隻覺得口中生津,解渴舒順。“媚娘,你怎會吃這個?”李治見了大感詫異,“朕記得你一向不喜吃酸甜之物……”我垂目淺笑,一旁的香桂更是捂了嘴強忍笑意。李治愣怔半晌才醒悟過來:“莫非你又……”“是,昨日禦醫來為我診查過,我確是有孕。”我平淡地說著,仿佛這隻是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入宮以來,我已誕下兩男一女,生育的頻密,足可證明我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仍是集數千寵愛於一身。“希望你這次為朕誕下一個小公主……”李治難掩麵上欣喜之色,他興奮地撫著我的腹部。我卻無法感染他的喜悅,隻因我已承載不起如此簡單卻又奢侈的幸福。我抬眸望向窗外,忽見一隻靈鵲自光亮的廊下飛起,向夜幕深處振翅而去,再不複入那純明的光華中。